劉芬,女,湖北人。七十年代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莞市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東莞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東莞市文學(xué)藝術(shù)院首屆簽約作家。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九月菊》、《花朵在空氣中穿行》,報告文學(xué)《烽火照東江——蔡子培傳》、《悲情昭日月——蔡麗金傳》。
倘若沒有那個惡毒的玩笑,倘若丈夫若無其事的抵死不承認(rèn),倘若自己在事情發(fā)生后能冷靜處理……那么,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顏靜想。
她默默地?fù)u著搖籃,空洞的眼睛盯著搖籃里的嬰兒,兩手在搖籃上的來回擺動只是一種機械運動。搖籃里,孩子睡得正香。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無法感知母親山呼海嘯的心情。丈夫出門去了,即使在家,丈夫也不會帶孩子,仿佛孩子只是她顏靜一個人的。顏靜曾經(jīng)河?xùn)|獅吼般地表達過自己的憤怒,斥責(zé)丈夫沒有家庭責(zé)任感。丈夫扭過頭輕蔑地說道,我都不知道這孩子是不是我的!要我?guī)湍銕Ш⒆??切,做夢吧,我可不是活雷鋒!
顏靜不再言語,只是淚水潸然落下。一種巨大的后悔混雜著自虐般受死的活該心情穿透了顏靜的心房。悔,真是悔,顏靜悔得腸子都發(fā)青了。
災(zāi)難發(fā)生在那個毫無預(yù)感的午后。那天,顏靜和丈夫,不,是前夫共進晚餐。兩人圍座在玻璃小圓桌邊吃晚飯。晚飯是一個皮蛋生菜湯,一個油麥青菜,一條紅燒帶魚。都是顏靜愛吃的菜。丈夫的廚藝極好,生菜的綠活生生的,像剛從田里摘下來根本沒煮過一樣;帶魚煎得黃得不能再黃,香噴噴的味道讓人覺得世界美好得不復(fù)存在;至于生菜皮蛋湯,那幾片生菜葉子在青色皮蛋的映襯下小家碧玉般惹人愛憐。顏靜笑稱這碗湯應(yīng)該叫做猛龍過江。瞧那幾片匍匐在水上的葉子,不像猛龍像什么?真是一頓幸福美滿的晚餐。捧著豐盛的飯菜慰藉著豐足的胃,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顏靜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看著丈夫的眼神滿是知足和愛意。就在她滿懷愛意地看著丈夫時,無意中看到了丈夫脖子上的一塊紅色印痕,她有了一種惡作劇的沖動。所謂的樂極生悲、沒事找事就這樣猝然發(fā)生了。
丈夫脖子上的紅色印痕略呈深紅,不大,形狀不規(guī)則,不仔細(xì)看可以忽略不計。在此之前,顏靜知道丈夫有皮膚過敏的毛病,隨便拿個什么東西,比如指甲羽毛什么的在丈夫身上輕輕劃一下,都會留下紅色的觸目驚心的痕跡,像彗星拖著長長的尾巴。這次,顏靜也不意外,她估摸著丈夫是過敏。她邊吃邊調(diào)侃丈夫,說,老實交待,這脖子上的吻痕是哪個娘們留下的?是不是你的那個恨嫁的老板娘?說完這句話顏靜慣性地等著丈夫的回答:你又胡扯什么?我皮膚過敏你又不是不知道。
誰知這次丈夫并沒有回答他,而是沉默了。這個蒼白的沉默把一切都推向了無可預(yù)知的境地。也許丈夫認(rèn)為顏靜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只是來找他核實,也許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砸蒙了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許是在觀察顏靜的后續(xù)問話再思忖如何回答,總之丈夫給了自己一個留白的機會。就是丈夫缺乏應(yīng)急能力的這個機會,把一切推向了無法挽回的境地。
顏靜正撥向口中的飯粒被迫停頓,這不懷好意的倉促沉默給了她非常不好的卻是篤定的預(yù)感,丈夫,果然是火車出軌了。多年來顏靜已熟知丈夫的性格,被人切中事實時就會沉默,很老實很老實的沉默,天荒地老般的沉默,以這種被動的方式承認(rèn)一切。很顯然,顏靜的話見血封喉,讓一向老實的丈夫已沒有退路。
顏靜把手里的飯碗砸向地面,她幾乎帶著哭腔說,你果然是出軌了。你果然是!你這個畜牲!
一切都朝著不受控制的方向發(fā)展。在憤怒的瞬間,顏靜的智商歸零。腦中分泌的腎上腺激素令她已無法自控,她掀翻了小飯桌,煎得金黃的帶魚撒了一地,桌上的湯水濺出來,打濕了衣服她也渾然不覺。手指碰在打碎的瓷碗上流出了血,她也不覺得痛,也沒發(fā)現(xiàn)在流血。她死死地捏住丈夫的衣領(lǐng)把丈夫搖來晃去,不停地用變調(diào)的聲音重復(fù)道,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蒙了的丈夫也方寸大亂,只是一個勁地說,顏靜你別這樣,別這樣,你聽我說,你聽我說。請你冷靜。
憤怒中的女人哪里能冷靜下來,整個世界都已破碎,都已成灰,都是背叛的身影構(gòu)筑的高墻電網(wǎng),顏靜哪能穿越?
真正是一段空白引出的血案。真相在丈夫的沉默中不打自招。一句玩笑,一個沉默,一個家庭陷入風(fēng)雨飄搖的危機中。
同世上無數(shù)個婚外情在剛發(fā)現(xiàn)的瞬間夫妻間總有一場惡戰(zhàn)爆發(fā)一樣,顏靜與丈夫王光也不可避免。確切來說是顏靜一個人在舞臺上聲嘶力竭地表演,她一次又一次地責(zé)問丈夫為什么要這么做,剛開始這只是一種本能的詰問,是情緒的釋放,到最后反反復(fù)復(fù)變成了一種機械性的動作,仿佛她是臺語言機器,只會生產(chǎn)這一句話。
處在道德洼地的丈夫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撫盛怒的妻子,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顏靜,別這樣,請你冷靜!顏靜當(dāng)然無法冷靜下來,她的平靜的天空被捅破了,那么多的憤怒嘩嘩嘩流下來,怎么止都止不住。
除了大件電器,家里能摔的東西幾乎都被顏靜摔壞了。碟子、杯子、書柜里的書、化妝臺的鏡子……甚至一個遙控器,只要能拿得到拿得動的東西幾乎無一幸免。在顏靜狂怒地砸爛東西時,丈夫并沒有伸手制止。這個可憐的男人心里想,砸吧,如果砸爛東西能讓你有快感能讓你獲得平衡,你砸爛多少東西也沒關(guān)系。
這場鬧劇從黃昏時分一直持續(xù)到半夜一點以顏靜的疲憊息事收場。與事發(fā)前相比,這個家一片狼籍,像被賊人清洗過似的慘不忍睹。顏靜哭夠了也鬧夠了,終于聲嘶力竭地帶著淚痕疲倦地睡去。丈夫看著被洗劫過后的荒涼的家,一邊心疼顏靜一邊心生悔意。早知道貪圖一時之快要付出如此代價,說什么他也不敢膽大妄為。他沒想到他的那個三十五歲還待字閨中的老板娘有一天竟然對自己投懷送抱,而自己也沒能拒絕。明知道自己是不會舍棄顏靜和她結(jié)婚的,但男人面對外界女色的主動及體內(nèi)雄性激素的涌動甚至還有一種吃白食的心態(tài)時,一切都不可逆轉(zhuǎn)地發(fā)生了??磥硖煜抡媸菦]有免費的午餐,可惜自己明白得太遲。丈夫在一旁自責(zé)。
半夜三點,顏靜醒了過來。家里發(fā)生了這種突破底線侵犯原則問題的大事,顏靜自是無法安心入睡。在稍事休息體力稍得到恢復(fù)后,顏靜又像打了雞血似的,再次投入到這無休止的戰(zhàn)斗中。
丈夫不明白身體一向柔弱提袋青菜上樓都要氣喘吁吁的顏靜哪里來的能量,她沒完沒了,生機勃勃,就像一個激情昂揚的充滿斗志的戰(zhàn)士,又像一臺巨大的推土機,在他們家的田野上轟鳴而過,所到之處片甲不留。
這只是外部的看得到的變化,而內(nèi)部呢?在顏靜心里,一些細(xì)弱微小的非常規(guī)細(xì)胞則迅速分裂、發(fā)酵,密密麻麻地侵占了她的身心。顏靜有舍身喂獅子的勇氣。她迫切地需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祭奠自己這顆枯萎死去的心。
這一切,丈夫是斷然不會知道的。
顏靜一改往日上網(wǎng)非熟人不聊的原則,并惡意地把自己的網(wǎng)名改得充滿邪惡和誘惑:寂寞女人花。她迫切地想用自毀的方式報復(fù)丈夫,作賤自己。這惡狠狠的想法充斥著她的心。生活中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她已無心工作。她被生活的河流帶往一個極端之地,關(guān)于未來和前途,她沒有任何預(yù)感。
很快她便在網(wǎng)上遇上了一個小她七歲的未婚男青年。男青年提出要來找她,被她拒絕了。她寧可自己花錢坐車去看他。仿佛越是這樣作賤自己就越是能獲得快感。丈夫做了初一,她就要做十五,而且要做得更甚。在一種慘烈的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中,她決絕地去赴約。
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奇怪的是這人為的故意的出軌并沒有讓她得到某種平衡,倒是讓她的心態(tài)更加復(fù)雜化。按理說,丈夫在前,她在后,她的這種明知故犯比丈夫的行為更惡劣,她竟然沒有半點的罪惡感和羞恥感。一想到自己的出軌是被逼的,是自甘沉淪和墮落的,她有一種英勇獻身的悲壯感。
這之后,她的心里揣了一個秘而不宣的傷口。她沒有停止與丈夫的爭吵。在她一遍遍大聲詰問著丈夫為什么要這樣做的時候,她也會想到自己。丈夫的一切是順其自然進行的,而她的刻意只是給自己帶來暗地的恥辱。從性質(zhì)上來說,他們應(yīng)該是扯平了,對等了。但她仍然無法平衡自己的心態(tài)。她不知道這些是歸于自己的得理不饒人,還是歸于自己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強勢心態(tài),還是歸根于女性的不可理喻。
外部的戰(zhàn)爭仍然在繼續(xù)。掐、咬、踢……種種女人的小伎倆,顏靜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丈夫由著她在身上畫世界地圖,只是要求她別把他的臉弄傷,這是一個男人最后的顏面,外人一眼便知。丈夫由此也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一個男人如果沒有一顆強大的心,就不要在外面做出軌的事。
一向膽小的老實的愛家如命的丈夫容忍了顏靜的種種折騰。是他有錯在先,顏靜如此鬧騰,讓他倒可以釋放一些自責(zé)和悔意,他以為這樣也可以讓顏靜得到發(fā)泄過后的平衡。他相信,她鬧不了多久,有一天她累了倦了就會不再糾纏這個問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再說什么東西也經(jīng)不起時間的過濾,終有那么一天,新聞也會變成舊聞。
可是他錯了。他看得到的只是顏靜外部的表現(xiàn),卻看不到她心里那些日益分裂的離他漸行漸遠(yuǎn)的細(xì)胞。
顏靜的心就像一段被白蟻蛀掉的木頭,貌似堅強地挺立在那兒,可是,只要有點外力,它就會立馬坍塌、摧毀。
在一次飯局上,顏靜對身邊的中年男人頗有好感,而那男人似乎也對她情有獨鐘。兩人相見恨晚。一問,才知道這個叫鐘離的男人家庭生活非常不幸福,和老婆正在鬧離婚。他的老婆是一個教師,對事業(yè)可以說虔敬到了三月不知肉味的地步,卻對他和孩子的存在置若罔聞,仿佛他和孩子只是她生活的電光布景。他說她老婆恨不能連做飯的時間都省下來給學(xué)生,生米也能吃到肚子里。他問顏靜,你說我娶這樣的老婆干什么?要這樣,我還不如去買一個充氣娃娃!
顏靜心疼地看著他。一個不能獲得基本生活照顧的男人總是讓人覺得心酸和可憐,更何況此時的顏靜正處在非常時期的心態(tài)中。她的心柔軟得像是春天一塊毛茸茸的草地。她溫柔地對鐘離說,是的,一個成功的男人不僅僅是事業(yè)的成功,還得有妻子的關(guān)心、支持和鼓勵。必要的時候,女人為了男人的事業(yè)還得做出讓步和犧牲。一個女人,何必那么強勢!
鐘離說,就是。
停頓了一下,鐘離問:顏靜你呢?你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吧?
顏靜迎著鐘離的眼睛平靜坦白地說:不幸福。
鐘離驚奇地哦了一聲,隨口問道,怎么回事?
顏靜嘆了一口氣說,正如托爾斯泰說的那樣,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鐘離驚異地看著她。顏靜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種同病相憐惺惺相惜,這令他們的感覺親密起來。她對鐘離說,她的丈夫是醫(yī)生,不過不是大醫(yī)院里的正規(guī)醫(yī)生,而是受聘于一個小診所。那診所很小,只有一個老板娘,負(fù)責(zé)婦產(chǎn)科,丈夫負(fù)責(zé)內(nèi)科。幾乎是最小的袖珍醫(yī)院了。丈夫下班后的時間不是看書就是睡覺,兩人根本無話可說。她講的單位里的那些事情,丈夫從來沒有興趣,也不關(guān)心她的工作。平時夫妻之間幾乎是零交流?,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分房而睡了。
鐘離不解地說,一個男人一點也不關(guān)心自己的妻子,你們這哪里是夫妻關(guān)系?簡直就是伙伴關(guān)系,合作關(guān)系,搭伙過日子一樣的。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他悄悄地觀察了一下顏靜的表情,見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又試探性地說:這幾乎可以算是婚姻中的冷暴力了。
顏靜平靜地回答:就是。緊接著又反問了一句,誰說不是呢?
顏靜也不明白情急之下自己為什么說的都不是事實。潛意識中,也許是覺得丈夫的婚外情丟人現(xiàn)眼,如果不是丈夫的人品問題,就說明自己的魅力不夠。也許是急于想撇清與丈夫的關(guān)系,也許是想獲得身邊的男人的同情,她極力弱化自己的形象,把自己扮成家庭中傳統(tǒng)的女性受害者。
顏靜的話語果然激起了鐘離的同情??纯搭侅o,頂多也就是三十出頭的樣子,要知識有知識,有相貌有相貌,卻守著這樣一個枯樹木頭的男人過日子,簡直是太委屈了。這樣的男人,真是……太不解風(fēng)情了。
鐘離內(nèi)心獨白了一句:這樣的女人,放我這里,不知被我心疼成啥樣子呢。
仿佛看穿了鐘離的心事似的,顏靜笑了一下說:可惜我沒那福氣,要是跟你在一起,你一定會心疼人是吧?
鐘離吃了一驚,這女人,不僅樣子招人憐愛,其聰明程度也是冰雪凜冽呢。
鐘離像不知不覺走進圈套似地說,也說不定。如果咱倆有緣在一塊,就有疼你的機會了。
這話不是承諾,卻也下意識地表達了鐘離當(dāng)下的心態(tài)。至少在顏靜看來,鐘離是有意愿和她在一起的。而她已被生活的真相搞暈了頭腦,目前迫切想做的事就是遠(yuǎn)離,一定要遠(yuǎn)離這出軌的丈夫。遠(yuǎn)離他骯臟的身體,遠(yuǎn)離他帶給她的巨大傷害。
顏靜主動打電話給鐘離,鐘離每次都非常高興地接了電話。有時沒來得及回,事后也會立馬解釋的。這令顏靜非常感動,說明在這個男人的心中,還是有她的位置的。
鐘離的公司離家較遠(yuǎn),鐘離去公司可以經(jīng)過顏靜的家,也可以不經(jīng)過。以前不認(rèn)識顏靜時,鐘離走一條較近的線路;認(rèn)識顏靜后,鐘離修改了回家路線,這樣每次就能在上下班途中接送顏靜了。有時,兩人開車去中餐廳吃飯、去西餐廳喝咖啡,甚至在路邊的大排檔吃燒烤,這些通常是情侶間約會的方式,被兩個尚在各自婚姻當(dāng)中的人運用,也算是花前月下了。鐘離開玩笑地說,我這車的副駕座,你坐得比我老婆還多。不是老婆,勝似老婆呀。顏靜假裝嗔怒地說,莫非我臉上寫了小三小四的字不成?我坐車上,不認(rèn)識我的那些人肯定以為我是你老婆,只有你這心虛的人才會虛偽地界定呢!有本事你就做得名符其實,讓我成為你老婆呀!這樣,你就不怕別人的火眼金睛看穿你了。
鐘離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嗯,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這假夫假妻的在路上也招搖多日了,也是應(yīng)該讓你做我正宮娘娘了。
顏靜佯裝不屑地白了鐘離一眼,說,誰想做你的正宮娘娘了,做你的美夢吧!心里卻是甜絲絲的。鐘離的肯定讓她覺得自己在男人面前還是有魅力的。雖然丈夫出軌,但她也有男人喜歡,這算是扳回了一局。
與丈夫的爭吵仍然是有的。雖然顏靜現(xiàn)在的重心有所轉(zhuǎn)移,不再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用在與丈夫的爭吵、打鬧與對峙上,但顏靜一刻也沒有放松對丈夫的審判。只要面對丈夫,顏靜就沒完沒了地哭鬧。丈夫求饒、認(rèn)錯,對顏靜千般保證萬般追悔,但顏靜仍鐵了心似的不依不饒。丈夫痛苦地蹲在地上,死命地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幾乎是絕望地問,顏靜你要怎么才能原諒我呢?我承認(rèn)我錯了還不行嗎?顏靜聲色俱厲地吼道:當(dāng)然不行!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潑在地上的水還能收回來么?別在我面前裝可憐,當(dāng)初你在人家床上逞威逞能的時候,怎么沒想到今天會像個喪家之犬似的蹲在我面前?在我面前,你的靈魂永遠(yuǎn)是跪著的!
丈夫抱著頭,痛苦地?fù)u來搖去。
每次都是這樣,顏靜趾高氣揚,像正義女神一樣指責(zé)著丈夫,直至丈夫萎頓下去,在自己面前縮成一個蹲著的形象。
也不是沒想過自己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出軌。但自己是在暗處,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沒有擺上臺面的問題就都不是問題。再說,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被丈夫所逼,被環(huán)境所逼,自己所做的一切有因果關(guān)系,不像丈夫是經(jīng)不起誘惑才背叛的家庭,一切的一切都因為丈夫是元兇。這樣想著,顏靜的心里就獲得了平衡。尤其是鐘離的影子,還那么高大地飄過她的心間。
就這樣,顏靜的身心每天表演著分裂的連視劇,導(dǎo)演和演員都是她。暗地里,她與鐘離情感交集,兩人卿卿我我濃情蜜意,一副處于熱戀中的小女人模樣;明處,她對丈夫沒完沒了地審問,糾纏于一件沒有答案的事件中,不依不饒,永無白晝,把自己和丈夫都置于暗無天日的地窖中。
顏靜有時覺得自己很陌生。她看著自己在生活中的表演,覺得自己像一個沒有心的戲子,表演著別人的故事。
但生活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生活激烈得就像一條大河,會因為流經(jīng)的道路而改變自己的流向。這是水的規(guī)律。顏靜知道這些。如今她就像一條河流,被外部環(huán)境改變了方向。
丈夫顯然受不了顏靜沒完沒了的人身攻擊,冷嘲熱諷,無理取鬧。終于有一天,丈夫痛苦地提出了離婚。
這是兩人自打打鬧鬧以來,離婚這兩個字第一次出現(xiàn),并且出自丈夫——一個出軌的男人的口中。離婚兩個字像兩個盤子,一左一右摔打進顏靜的心臟,破碎。
你說什么?顏靜有受辱之感。這個男人犯了錯,竟然提出離婚。要提也應(yīng)該是自己提,自己應(yīng)該占主導(dǎo)地位,他憑什么提離婚?他有什么資格提離婚?一直以來,顏靜以為丈夫是不敢離婚的,出身農(nóng)村的丈夫好不容易跳出農(nóng)門找到她,而她對他家所有人都是極好的,關(guān)系處理得都不錯,有次婆婆還當(dāng)著他倆的面說,靜靜,要是王光欺負(fù)了你你就跟我說,我不會饒他的。又轉(zhuǎn)過身對王光說,你要是與靜靜吵架,肯定都是你的不對。
這是明顯地偏袒顏靜了,一方面是婆婆在媳婦面前的聰明表現(xiàn),一方面也說明了他們家人對顏靜的肯定。丈夫也知道他們家人對顏靜的喜愛。在一次兩人掏心窩子聊天的時候丈夫表達了自己的真心話,只要顏靜不離婚,他做什么都愿意。
可如今,一切都逆轉(zhuǎn)了。一直害怕離婚的丈夫竟然主動提出了離婚,一直以為離婚是丈夫軟肋的顏靜錯誤地估計了形勢,她還想著沒到最后的關(guān)頭不使用離婚這招殺手锏呢,沒想到卻被丈夫先拿了出來。這就像一件心愛的東西,自己舍不得用,一直放著、掖著、藏著,卻不小心被人拿了出來,一下子就使用完了。顏靜有泄氣之感。
顏靜冷笑道,離婚?嘿嘿,離婚!威脅我?我還沒提你竟然敢提,看來這婚外戀是把你徹底改變了。離!誰不離誰就不是人養(yǎng)的!
丈夫耷拉著眼皮不敢看顏靜,只能離了。我做錯了事你怎么也不肯原諒我。一想到一輩子就要這樣吵吵鬧鬧下去,我就害怕。我們還是離了的好。
顏靜刻薄地說,好,很好,非常好。所有的財產(chǎn)都?xì)w我。帶著你那骯臟的身體去老姑娘那里舔菊吧。老娘也早就不想要你這腌臜之軀了。
丈夫說,顏靜你能不能別這樣?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但請你不要這樣歹毒。
顏靜指了指門,厲聲喝道:滾!
丈夫落荒而逃。
與丈夫的離婚幾乎沒費一兵一卒,房子存折歸了顏靜,丈夫只是拿走了自己的個人用品。
看著空蕩蕩的房子,顏靜有時想也許自己太過分了。丈夫是被她活生生逼走的。好在,她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鐘離,這是令她安慰之所在。又轉(zhuǎn)念一想,鐘離的出現(xiàn)只能是催化劑的作用,沒有他,她不會這么快離婚的,也許說不定不會離婚。又想,這一切都是緣、是命,認(rèn)了吧。鐘離的出現(xiàn),至少在生活中是有補償作用的,自己離婚后不致太過失落。
她沒想到的是,與丈夫離婚的第二天鐘離就找她求婚了。他興沖沖地對她說,為了我,你這么快就離了婚。我實在是太感動了。你離婚,咱可不能對不住你呀。這不,我今天也把離婚協(xié)議簽了,只等著約個時間去辦手續(xù)。我們倆現(xiàn)在可都算是自由的人了,原來我苦等這么多天,就是為了你的出現(xiàn)啊。
鐘離以為顏靜是為了他才離婚的。顏靜想,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又一想,有備胎總比沒有強,反正自己離婚了也是要結(jié)婚的,遲結(jié)不如早結(jié)的好。
幾乎是無縫對接,兩人在離婚證還沒捂熱的情況下就又拿了結(jié)婚證,進入了新的婚姻城堡。
也不是沒有想過這段婚姻的倉促與草率,但一想到丈夫的出軌以及先提出離婚,顏靜就充滿了憤怒,她覺得自己是對的,是有道理的。她就是要先結(jié)婚,她就是要告訴前夫,離了他她過得很好,生活中自有欣賞她的人。
在她得意洋洋地告訴前夫她要結(jié)婚時,前夫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顏靜心里涌上報復(fù)成功的快感。前夫擔(dān)心地問她,你這是不是也太快了?你要知道缺乏了解的婚姻是很難長久的。
顏靜哈哈大笑,你這是典型的酸葡萄心理。有本事你也這么快結(jié)婚啊,哦,最好是找你的老姑娘,你們也不需要磨合,那可是現(xiàn)成貨。
前夫無聲地掛斷了電話。
至此,橋歸橋,路歸路,曾經(jīng)的兩個人各自轉(zhuǎn)身成陌路。
顏靜進入新的家庭生活。老實說,這突然的轉(zhuǎn)身令她不太習(xí)慣,比如說,新任婆婆不太好相處,遠(yuǎn)沒有她之前處理夫家關(guān)系的游刃有余,丈夫還有個五歲的女兒,總是對她充滿敵意……總之,新的環(huán)境新的家庭成員關(guān)系令她應(yīng)接不暇,她顯然還沒有做好這些重建關(guān)系的準(zhǔn)備。
尤其是與丈夫的關(guān)系。當(dāng)初兩人在一起,只是每天的吃吃喝喝,打情罵俏,時間也短,前后也只有半年的時間,根本沒有把自己的性格完全展示開來。
新的關(guān)系帶來新的矛盾。顏靜后悔自己的沖動。再婚家庭的種種矛盾凸顯出來?;楹笏≡谡煞蚣依?。房間里,前任女主人的信息還沒散去,這嚴(yán)重影響了她的心情。每次與丈夫親熱,她都無法進入狀態(tài)。她提出與丈夫去她之前的家里住,遭到丈夫的反對,你要我放棄自己的父母與孩子住進你家,你讓人家怎么看我?我是吃軟飯還是咋的?再說,我怎么能舍下這邊的親人。想想也是,顏靜不再言語,只是自己叫苦不迭。
經(jīng)濟也是一大障礙。先前與丈夫在一起,兩人共一個存折,共一個密碼,家庭的所有財產(chǎn)都是公開的、透明的??涩F(xiàn)在,她和丈夫的經(jīng)濟涇渭分明,丈夫責(zé)怪她把自己的錢看得太死,吃住在他家,卻不把錢拿出來家用,典型的吃干的落濕的,簡直就是存在不良用心。可她敢把錢拿出來用么?他家那么多人,公公婆婆還有他女兒,她就算把自己的錢全部拿出來,也不夠他們家這么多人用。她得為自己考慮考慮。還有他自己,不是也沒把錢拿出來用么?顏靜反問丈夫,也沒見著你怎么把錢拿出來家用呀?丈夫生氣地吼道,我難道每次把錢拿出來還要列個清單給你看?我父母的退體金不是也都用在家里么?你自己用了多少錢你心里清楚,我們家可是白養(yǎng)著你。顏靜在心里嘀咕,不就是住了你家的房子吃了你家的飯么,也不是特意給我煮的飯,只不過是多添了一雙筷子而已。再說,雖然沒有拿錢出來,但家里的生活用品不都是我在添置么?顏靜提出給鐘離的父母每月交生活費,鐘離怒吼道,當(dāng)我家是飯?zhí)眠€是旅店啊?你讓人家怎么看我?顏靜有苦難言。
還有婆媳關(guān)系。婆婆總是拿話敲打她,有意無意地總拿她與前兒媳比較。顏靜再是裝聾作啞,也總有些話進了耳朵,刺心地痛。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鐘離總是向著他父母,認(rèn)為父母即使再有錯,做晚輩的也得向著他們。這是為人之道最應(yīng)該具備的孝。顏靜差點說,你這是愚孝。但終說不出口。
鐘離的女兒認(rèn)為是顏靜趕走了她媽媽,總是用仇恨的眼神看她,小眼睛里伸出無數(shù)仇恨的鉤子,顏靜無處可逃。顏靜內(nèi)心也伸出無數(shù)后悔的小鉤子,鉤得她的心生疼生疼。
總之,這個家庭表面看風(fēng)平浪靜,內(nèi)里卻是矛盾萬千破綻百出。顏靜感嘆再婚家庭的艱難,不覺間想起前夫的話,原來缺乏深層了解的兩個人在一起生活真正是需要跨越多少溝壑才能水乳相融。
一天,顏靜與丈夫外出辦事,丈夫碰上了熟人便與人寒暄。顏靜走開來,在街上閑逛。走著走著,迎面竟然碰上了前夫。她本來想逃的,但前夫已到跟前。他心疼地說,顏靜你瘦了,你過得怎么樣,還好吧?
顏靜冷冷地說,我當(dāng)然過得好!你就別操心了,還是先自個兒吹涼你那碗稀飯吧。
前夫說,顏靜你要保重??茨銡馍皇呛芎茫阋?dāng)心身體。有需要我?guī)兔Φ牡胤诫S時告知一聲。
顏靜不屑地回答,不敢勞您大駕。您自個兒好自為之。
前夫說,顏靜你還是這樣,說話總是冷嘲熱諷。這樣你自己累,聽的人也很辛苦,其實你心眼不壞的,何必總是這樣說話呢?
這當(dāng)兒,鐘離走了過來,見顏靜與王光說話,不由分說便強拉著顏靜惡狠狠地走開了。樣子像自家孩子在外犯了事,迫不及待地拉著孩子回家懲罰一樣。上了車,鐘離鐵青著臉不說話。顏靜像是替自己解圍,又像是辯解似地說,不過是巧合,說了三五句話而已。
鐘離憤怒道:給我戴綠帽子是不是?腿長在你身上,我怎么限制得了你?我怎么知道你有沒有私底下藕斷絲連難舍舊情?我告訴你,下次你再難舍難分情長意長別被我碰上,否則,我可不會輕饒你!
顏靜這才知道,丈夫是這樣小心眼的人,猜忌,獨斷專橫。而這些性格,絕對是婚姻中的大忌。
顏靜看著鐘離對女兒的心疼,想著是否該生個孩子穩(wěn)固丈夫以及與他家成員的關(guān)系。人都說孩子是家庭的穩(wěn)固劑、粘合劑。顏靜想著有個與鐘離家有血緣關(guān)系的孩子,也許她就能融入丈夫家了。她仔細(xì)想過了,她不能再離第二次婚,這不僅讓前夫看笑話,讓她家里人難堪,也讓自己無法面對世俗的眼光。一個女人要是離兩次婚,肯定會遭受別人的指指點點。顏靜無法接受這點。既然這樣,她就只能修復(fù)與丈夫家庭成員的關(guān)系,努力讓自己做個好媳婦。
很快顏靜便生了個孩子,是個女兒。這令顏靜有些失望。倒不是說生女兒不好,只是丈夫前面有個女兒,已經(jīng)先入為主,再說,重男輕女的思想不管是鐘離還是他父母都是有的,這從她懷孕后他們的期待中可以看出來?,F(xiàn)在自己又生了個女兒,他們家一定是不待見了。
顏靜的估計沒錯。他們家,鐘離和他的父母很少過問她們母女,孩子幾乎是顏靜一個人在帶。丈夫心歡喜時會逗一下孩子,大部分時間都忘記了自己還有這么一個小女兒。顏靜累,天荒地老般的累,她的身心疲憊到極點,她責(zé)怪丈夫不幫她照看孩子,丈夫總以工作忙敷衍她,被顏靜問急了,就會氣急敗壞地說,誰知道這孩子是不是我的,是你前夫的也未可知呢!我看你們倆就沒真正斷過。噎得顏靜半天回不過神來。顏靜心里狂呼,你這個天殺的,以你這狹隘的心胸,孩子要不是你的你不得殺人放火,你還會風(fēng)平浪靜地坐在這里天一句地一句?
很多話顏靜是說不出口的。有些苦果只能是自己嘗。從當(dāng)初幸福的小家庭到現(xiàn)在的火山噴發(fā)式家庭,中間只不過是一段小小的婚外情,卻讓顏靜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其中的苦只有顏靜自己知道。
丈夫摔門而去。顏靜低下頭整理孩子的尿片。在孩子清澈明亮的眼神中,她看到自己凄惻的倒影。她低著頭,安靜無聲地整理著孩子的尿片,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了下來,落在尿片上,無聲無息。她的眼淚與孩子的尿液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孩子的尿液,哪些是她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