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云
想來想去,發(fā)覺當(dāng)編輯似乎是我命中注定的職業(yè)。我的性格中雖有熱鬧合群的一面,可更多的是喜歡獨處和安靜。而當(dāng)編輯十分悠閑、清靜,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做的工作。這么多年,除了寫作,閱讀是我生活中很重要的部分。這里的閱讀,是指除了讀各種書籍外,還包括我安身立命的工作,就是讀大量的稿件。我常常開玩笑說,我的生活就是寫小說、讀小說、編小說。
有次讀雪萊的《孤獨者》,“在蕓蕓眾生的人海里/你敢否與世隔絕,獨善其身/任周圍的人們鬧騰/你卻漠不關(guān)心/冷落,孤寂/像一朵花在荒涼的沙漠里/不愿向著微風(fēng)吐馨?”便想,這詩里的人的生活,很像做編輯的感覺。編輯這個工作,是孤寂的,永遠是安安靜靜地獨自干活兒,永遠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唯一陪伴你的是那永遠也讀不完的稿件……
我供職的編輯部在蘭州很繁華的地段——東方紅廣場附近,我住在單位附近的大學(xué)里。平常,我都是步行去編輯部,走路如今是我唯一能堅持的運動。這條路我最熟悉,穿過大學(xué)校園,過一個地下通道,再過一座天橋,沿著一條林陰路,走不了多遠,就到了。這條路上,春天會有沙塵暴;秋天,路邊大樹上的落葉會一片片落下來,滿地的黃葉在漫天揚起的塵土中飄來飄去。很多時候,我會在暮色消逝的黃昏,看著路上的車流和閃爍著的霓虹燈漫步回家。夜色中的大街,人來來往往,充滿祥和。在路上,我會整理一天的思緒,有時候,也會想著一些剛剛讀完的稿件。
每天上午是我寫作閱讀的時間,不喜歡被打擾。讀稿件,或者說在成百上千封稿件中選稿件的時刻,往往是午后。
我很少在辦公室讀稿件,除非是非常安靜,樓道里沒有人,辦公室也沒有人,我才能專注地干活。辦公室靠著馬路,非常喧鬧,讀稿件前,我會關(guān)掉窗戶,沏一壺茶,用精致的瓷器小杯子,一杯一杯地喝著,稿件一頁頁翻過,有時候覺得這樣的日子還不錯。一晃,這樣的歲月,不知不覺竟過去了十一年,而且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將來,怕是要過著這樣的日子,變老了。
經(jīng)常,我會把稿件帶回家。一個人在自己的書房里,或者躺在沙發(fā)上,坐在蒲團上,或趴著,或坐著,或躺著,有時候,我會聽著音樂看稿件,但更多的時候,是非常安靜的時刻。時間慢慢過去,天黑了,倦了,吃過簡單的飯菜,日落而息。編輯的生活,其實就是那樣簡單,甚至讓人覺得枯燥乏味。
剛做編輯那年,電腦還沒有普及,《飛天》還沒有電子稿件,手機也沒有大量使用,我基本收的都是通過郵局寄來的稿件,有掛號信,有平信。那時候,每天進單位,門房的大叔會喊我,劍云,有你的信,有你的掛號信。每天都抱著一堆信件爬樓梯。偶爾也會收到一些年齡大的作者寄來的稿件。那些信有手寫的,也有打印的,手寫的居多?,F(xiàn)在仔細想想,我已經(jīng)有兩三年沒有見到手寫的稿件了。
我的辦公桌周圍,永遠都滿堆著小山一樣的報紙、雜志、信件,如今偶爾還能碰到一封手寫的信,盡管是一些自我介紹的文字,也能讓我歡喜半天。要知道,現(xiàn)在很難見到手寫信。估計,其他人好幾年都沒有收到過手寫的信了吧?他們大概都忘記了,除了短信、微信、私信、郵件之外,還有一種信是用手一個字一個字寫在紙上的。現(xiàn)在覺得,看手寫信、手寫稿,是一件奢侈的事。
剛當(dāng)編輯時,經(jīng)常會給一些作者寫退稿信,內(nèi)容簡單,無外乎,小說不適合本刊,請另投,再簡單說幾句小說的問題。后來經(jīng)常出去開筆會,聽到作者說接到退稿的信,他們都是欣喜的感覺。他們覺得自己的作品沒有石沉大海。
如今,作者的稿件都投電子郵箱了。信息時代,一切都是如閃電般的快。前一分鐘投來的稿件,后一分鐘,他們會收到我自動回復(fù)的信,即,稿件已收到等內(nèi)容。有些性子急的作者,投稿后會發(fā)短信問稿件的情況,因此看完稿子后,會第一時間發(fā)短信告訴他結(jié)果。是送審了,還是不適合,說得清清楚楚。也有些作者會默默等待。
前幾天看到木心先生寫的小詩《從前慢》中的句子,“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讀到這樣的句子,感觸很多。從前編輯看稿慢,作者寫稿也慢,投稿的時間慢,等待的時間也慢,退稿的時間自然也慢。一封信和一封信的等待也慢,期待和期望也慢。如今一切都快了,快得讓人沒有做好心里準(zhǔn)備,結(jié)果就來了。
讀全國各地來的稿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小說,有的小說在追求技法,有的小說在探尋深沉、痛苦甚至扭曲的生活,有的小說似曾相識,有的小說別出心裁,有的平淡無味……常常會在成百上千封郵件中選出幾篇小說。讀稿量很大。眼睛盯上一下午電腦,選不出一篇好小說的情況也是常有的事。為了保證刊物每期的質(zhì)量,也常會主動約一些實力作家的小說。每年也會做一些主題專號,比如女作家專號、青年作家專號、中篇小說專號等。編輯部也會去各地開幾次筆會,讓編輯和作者見見面,交流一番。對于編輯和刊物而言,好作品永遠是需要的,也是第一位的。
全國各地的作者投稿量很大,幾個郵箱經(jīng)常要清理,否則太滿,無法投稿。有些作者很善意地說,網(wǎng)上看稿太辛苦,他想寄打印稿,我都拒絕了。從環(huán)保的角度講,還是不要寄了。我總是這樣說。其實我是擔(dān)心,稿件打印寄來,如果不能采用,會讓作者更加失望。再說,也是一種資源浪費。郵局如今非常不靠譜的,常常丟失稿件。往往,我會把在網(wǎng)上大致確定的幾篇小說,打印出來,再仔細看??傆X得網(wǎng)上看和紙上看的感覺不一樣。似乎在紙上看更加詩意一些,我這個浪漫主義者,總是想在枯燥中尋找一絲詩意。
關(guān)于作者的記憶實在太多。常常覺得有很多話,不知從何說起。
我曾經(jīng)聽說過一個60年代的《飛天》老作者,鬧饑荒的年代,他去外地乞討,邊乞討邊在撿來的紙片上寫詩,然后把詩寄到編輯部。有一年,我們?nèi)チ怂诘哪莻€縣,他住在瓜地里,一臉的清朗。他切開自己種的西瓜請我們吃。那一年他已經(jīng)70多歲了,偶爾還會寫寫詩,自娛自樂。
這些年,我遇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作者。
有80多歲來投稿的老先生,他每次來都顫顫巍巍地敲門。他寫的東西,沒有文學(xué)性,可又不忍心當(dāng)場拒絕,常常陪他聊聊天,聽他講講過去的故事,那些故事有革命年代的,有饑荒年代的,總之他講得比寫得好,茶喝淡了,便扶老先生下樓,送他到出租車上?;貋淼穆飞蠒耄趺春退v稿子的事呢?
也遇到過一個小女孩。她每次來,給我講打工的經(jīng)歷,我每次請她到附近的咖啡廳坐坐,聽她的故事。最后一次見她,她告訴我,她得了絕癥,我當(dāng)時非常傷心,她還那么年輕,當(dāng)時她還安慰我。后來,女孩再也沒有和我聯(lián)系過,我給她寄過很多的書刊,她的文字感覺很好,如果堅持寫作,肯定會有好的結(jié)果??墒沁@個叫燕燕的女孩后來徹底沒有了消息。有一年,我正在瑜伽館練瑜伽,忽然,有個警察給我打電話,問我認(rèn)識這個女孩嗎?我說,這是個投稿的作者,已經(jīng)很久沒和我聯(lián)系了。這個女孩子出了什么事,至今是個謎。
還有六年前,春天的一個下午,辦公室里來了一位監(jiān)獄的教官,他帶了一位年輕的犯人寫的文章。他說那個犯人因過失致人死亡入獄,十分熱愛文學(xué),每天都在寫作,看圖書室的書,和別的犯人不一樣,我看了他寫的文字很感動。給他送了很多的書,讓教官轉(zhuǎn)交。臨走的時候,教官讓我給犯人寫幾句話,我就寫:我相信,有一天,我們可以在陽光下,面對面談?wù)搶懽骱腿松?/p>
還有,單位附近一個星級酒店的一個廚師,有一段時間常常給我送稿子來,每次來,都笑著,很謙恭的樣子,只是他基礎(chǔ)實在差。我總是讓他多看看,不著急寫。
還有一個蔬菜批發(fā)市場的老板,日子也富足,但就是想上《飛天》,遺憾的是,我始終沒有看中他的稿子。他每次在哪家報紙發(fā)了文章,總是發(fā)短信告訴我,我總會祝賀他。
還有一個作者,他來編輯部,純粹是因為熱愛文學(xué),他不以投稿為目的。至今十天半個月總來單位,他推開門,爽朗的笑聲總是先飄進來。如今,每隔一段時間,他如果不來,我會想,他還好嗎?
還有一次,在單位樓下,碰見一個附近縣城的高中生,他說他不想上學(xué)了,他要寫出鴻篇巨制,他要靠寫作改變命運。這個學(xué)生,那一晚在文聯(lián)門口一直坐著,后來他的媽媽哭哭啼啼地哀求著,勸他回家,他一直搖頭,不說話。
我看到過太多有過文學(xué)夢想的人。有時候,我想這些作者,他們的故事也許都是非常好的小說。這些作者,大多沒有繼續(xù)堅持寫作,或者,他們還寫作,只是不愿意再投稿。有時候,走在街上,對面走來的,提著箱子或背著包的男子抑或穿著服務(wù)生服裝的女孩,他們沖著我笑,恍惚間,我會想,難道他們曾經(jīng)也來投過稿?走近發(fā)覺不是,會有些惆悵感。偶爾在某個寂寥的黃昏,我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突然會想起他們的臉龐,他們的拘束,他們的笑,他們的期盼,他們說的話,在空氣里漂浮,讓我的心暖暖的。他們?nèi)缃襁^著什么樣的生活?他們好久沒有來了,他們還好嗎?
也有很麻煩的作者。比如天天打電話問詢的,比如表達自己如何熱愛《飛天》的,比如做夢都想在《飛天》發(fā)稿子的。還記得大約七年前,一位深圳的女作者寄來的手寫稿,我出差一段時間回來,發(fā)現(xiàn)稿件的后半部分不見了,那女作者天天讓退回她的稿件,還說沒有留底稿。為了找她后半部分手寫稿,我把辦公室翻了個底朝天,終于找到了。為了安全,我給她寄了快遞。
遇到好小說,我會主動給作者打電話。有時候,遇到故事不錯、有些小問題的小說,也會和作者溝通,建議他修改。的確,好文章不必好句子連著好句子一路下去,偶爾也會有傻句子和笨句子,或者錯誤的標(biāo)點符號、錯別字、邏輯有問題的句子,不過,發(fā)表出來就不存在了,編輯會幫他們完善。而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句子,而在于句和句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些人處理得好,有些人處理得差。有時候,覺得編輯更像個修補衣服的裁縫,或者修繕房屋的泥瓦匠。
如今,經(jīng)??l(fā)稿件的作者有鄉(xiāng)村教師,有工廠的工人,有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有小老板,有商人,也有工作忙碌的公務(wù)員,他們每日辛苦工作,夜晚抽出時間寫作??臻e的時間對他們來說是奢侈的。他們生活在底層,整日為生計奔波,有的還患著病,但他們來投稿的時候,推開編輯部辦公室門的瞬間,我看到了他們眼睛里的光芒,那是他們的夢想之光。
這些年,我讀著他們的小說,有的情節(jié)跌宕起伏,有的曲折婉轉(zhuǎn),有的甘甜綿長,他們的文字,充滿著世俗之心,時常會激起我對平凡世俗煙火生活的感激欣賞之情??粗麄儗懽鞯倪M步,看著他們?nèi)兆舆^得越來越好,我常常會產(chǎn)生莫名的感動。
而我唯一能為他們做的是,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從未讓他們空著手走,編輯部別的沒有,有的是書刊,每次,我都贈送他們許多的報刊,向他們推薦一些書籍。
編輯和作者相識是稿件搭起的橋,稿件的故事能先在編輯的心中激起回應(yīng),然后刊發(fā)出來,再在讀者的心里產(chǎn)生共鳴。編輯和作者的關(guān)系說到底,也是人和人的關(guān)系,人和人相識久了,自然會有溫暖的感覺。有時候,編輯無意間的鼓勵的話,于作者是莫大的安慰,有時候,作者平常的一聲問候,也會牽動編輯的柔軟的心。作者的心,編輯是最能體會的。他們寫的每一個字,都付出了心血。有時候,會對那些很執(zhí)著卻一直寫不好的作者無可奈何,生活豐富多彩,他們?yōu)楹沃粓?zhí)著于此呢?
我始終認(rèn)為,寫作必須得有天賦。勤奮和訓(xùn)練也應(yīng)該有,但不是必須具備的。自己也寫東西,非常理解他們。有人說,寫作的人應(yīng)該與周圍人分離,而我覺得,做編輯的人,也該如此,太喧鬧的環(huán)境,很難做出正確的判斷。
一晃,十一年過去了。我始終記得,我蹦蹦跳跳走進文聯(lián)大樓的那個夏天,當(dāng)我推開編輯部的門時的興奮心情,沒想到,時光過得這么快。編輯這個職業(yè)是清貧的,也是浪漫的、安靜的,需要用心去守護。有人說,喜歡是這個世界上最甜的一顆糖。的確,我喜歡做編輯,這個職業(yè)對我是上天的恩賜。是我此生最甜蜜的一顆糖果。
編小說的人,日子從來都簡單,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泡一壺清茶,翻開厚厚的稿件,一頁頁地品讀下去,有時愉悅,有時枯燥,有時沉默。盡管知道,稿件是翻不完的,不過依然感到喜樂。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