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韓嫻
迤邐之聲起江南。東方名家名劇月里,北方昆曲劇院帶著幾出柔婉與深沉兼具的新劇重返江南,讓那秦淮河里的槳聲燈影,紅樓綠窗中的兒女情長,都在水磨調(diào)里和春光一齊明潤起來了。不過這點相熟的明潤里,還有來自北國的一絲野心、幾分探索,正如上下雙本《紅樓夢》。
紅塵一大夢,樓傾人乍醒,多少劇種曾為這獨一份的“人世如戲”而鐘情,越調(diào)的清麗,黃梅的細膩已是珠玉在前。而今番這六百年的昆曲與兩百年的《紅樓夢》相遇,北昆似乎也只有亮出昆曲“百戲之祖”的宗師氣派,演上全本大戲,才能占得三月枝頭的一點先機。果然,這上下雙本再沒有折子的別名,就叫《紅樓夢》。
細致敷演原是傳奇的本色,如此搬演《紅樓夢》,亦是復歸與承續(xù)——上本從寶黛初見說至賈妃省親,下本從金玉良緣演到寶玉頓悟,間以熙鳳弄權,眾姝委塵——連臺本戲熱熱鬧鬧的感覺“似是故人來”。而兩本皆有的序幕,更以一種“神話敘事”的俯瞰結構遙相呼應,喚回明清傳奇碧落黃泉,上天入地的宏大氣度。
昆曲與《紅樓夢》還有另一重天然的契合——都有傾城傾國風,能說傾國傾城事。雖然在妝容與衣飾上未必盡依舊例,但北昆依然在舞臺上呈現(xiàn)了昆曲骨子里的古雅和精致。琉璃世界與花樣兒女,皆是悅目賞心。而仔細看來,下本的舞臺效果比上本更為理想。上本的歌臺水榭、月洞朱欄雖有曲折回環(huán)的園林之美,但也壓縮了表演空間,二三人物尚能蹁躚夭矯,一有群戲便難免局促。在“大觀園試才題匾額”一折里,布景的層次不僅沒能幫助演員“移步換景”,反將虛擬之美擠到邊緣,匠意沉沉。連帶轉場之間也稍顯板滯澀然。及至下本,為了配合大廈將傾的肅殺與蕭瑟,舞臺倒曠遠許多,數(shù)竿竹影、一枝殘梅、茫茫大地,大多入境入情,顯出空靈的風姿。而臺上的人在演,臺下的人也不免琢磨:水磨調(diào)的簡、凈、幽、冷實在不合于繁復浮麗的介入,因其“傾人城國”的韻致即在如水之婉轉、圓潤、清透,過于臃腫寫實的舞臺將在敘事和抒情上減損這種需要小心呵護的流暢。
昆腔傳奇本是沒有導演的,可是現(xiàn)代劇場又無法拒絕導演。幸運的是,這出大戲的導演有著“整新如舊”的誠意,尊重戲曲本體的輕靈通透,幾處場景調(diào)度都頗有意趣。傳統(tǒng)的京昆折子戲里常有一種“停頓”與“靜默”之美,一人前唱,一人后坐,以經(jīng)營微妙的舞臺平衡。《汾河灣》里的隔門訴情,便有這相似的靈光,而發(fā)展化用到《紅樓夢》里,就成了寶黛初見的一幕——榮國府里一眾珠圍翠繞,嬌聲軟語的女眷在二人初見的瞬間全部靜止,以“停頓”讓出一個透明的空間——這一邊,兩個小兒女仔細吟哦紅樓戲里最經(jīng)典的一場初見;那一邊,靜默的美人們退后而不褪色,繪成了華麗的仕女圖。觀眾的焦點聚在前場,余光也飽含驚艷。不固執(zhí)寫實,不回避寫意,見得到老戲綽約的影子。小處拿捏得精巧,大處也處理得漂亮。另一處博得滿堂喝彩的是省親場面的鋪排,法度謹嚴,華貴無匹,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其中堂皇的氣派,非昆曲而不可得。
曾經(jīng)“自掐檀痕教小伶”的不僅僅是湯顯祖,對現(xiàn)代導演而言,幫助演員完成扮演也是一項重要的挑戰(zhàn)。今次的舞臺上,幾個人物的形塑依然值得一論。賈寶玉作為女兒世界里的一朵奇葩,是最重要的人物,但他在上下兩本里的形象卻不盡相同,上本偏重“做”,下本更重“唱”,從少年走向青年的軌跡里深藏導演和編劇的苦心。但上本的寶玉略顯單薄,這與編劇預留的表演空間不大有關,暫且按下不表??缭诫p本的林黛玉亦是漸入佳境,“風露輕愁”的她在上本“嬌俏”稍過,下本倒更加圓潤飽滿。也能理解導演的用意:青梅竹馬的情愫本應泛著青春的光澤,不該幽怨太甚??墒窃试S人物性格的成長并不等同于改變?nèi)宋镄愿竦牡咨?,一以貫之的基調(diào)依然需要把握。王熙鳳一角倒是可圈可點,“大動作出家門,小動作出人物”,對賈璉“花枝巷暗結絲蘿”的怨毒,對二姐“從來東風不與西風和”的深恨,都被魏春榮藏在五旦成熟端莊的做派里,笑意盈盈間便能殺人無形,著實教人激賞。而掠陣的老演員扮起史太君、賈政等人來氣派自成,開嗓便是一片光風霽月,兩廂對比,后輩小生仍有漫漫長路要走。
昆曲一度是文人的昆曲,現(xiàn)在談及“人”而未及“文”,還是要落到編劇技法上來。北昆版《紅樓夢》既為雙本,在編劇上必是有勃勃的野心和追求的。但即便有上下本的體量,要將這一場瑰麗的夢魘盡數(shù)收納,依然艱難——“全景式”只能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詞語——現(xiàn)今的呈現(xiàn)難說完美,但已屬不易。這也提出了一個關鍵的論題:如何依循傳奇的體制與精神對故事進行裁剪和取舍?顯然,編劇的回答是以雙線并行的結構,讓“木石前盟”與“鳳姐弄權”兩股線頭交錯前行,及至順勢而為,勾連出更多曼妙的紅樓人物。如此既能脫出只重寶黛故事的窠臼,又能盡力貼合“全本”的要求。面對這般安排,從編劇的角度出發(fā)自當理解,但站在觀眾的立場上卻意猶未盡——“窠臼”有時候是一種欣賞習慣。許多地方戲拈出一根情愛的紅線而虛化其余人事,就是為集中敘事,周全節(jié)奏而做出的考量。相形之下,今次的雙線之說有些勉強,“木石前盟”迅疾延伸,“鳳姐弄權”卻時斷時續(xù),整體反倒更像線式推進與塊狀敘事的融混。而當這種融混不甚和諧時,戲就不免陷入蜻蜓點水和旁枝逸出的尷尬之中。不僅故事的敘說難以圓融,人物也沒有余裕歌舞抒懷,昆曲如琢如磨的風情只能妥協(xié)于“全本”的追求之后。而線索之外的場景剪裁,如大觀園試才題匾額、劉姥姥二進大觀園等,在“冷熱相佐”的考量之外,還有沒有更能服膺觀眾的取舍標準呢?思及此,也不禁為編劇而無奈感嘆,如果能上、中、下三本從容開演,或許就能神完氣足些了吧?但在今日的條件看來,“三本”也只是任性的要求?!凹舨门c取舍”的論題可能片時之間難以回答,但我們不能苛責也不忍苛責,因為雙本《紅樓夢》的編演本身已是一種思索探尋,亦是朝向答案的重要一步。
當然,雙本《紅樓夢》還是在“主旨”上完成了“脫去窠臼”的理想。賈寶玉在芒鞋破缽灑然而去之時曾唱道“風流散煙云。人生,是夢還是醒;情緣,是假還是真?”已經(jīng)超越了“封建禮教對青年男女之戕害”的主題,以“散則成氣”四字目視所有離合悲歡,繼承了曹公原作中深沉的空幻之感,值得觀眾為之擊節(jié)稱贊。
似是故人來。北昆版《紅樓夢》在多個側面上都得了老戲的風神,雖然尚有些許遺憾,但若假以時日仔細打磨,“陌上花開緩緩歸”的傳奇之美終會在“新編經(jīng)典”的劇目上真正歸來。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