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競
老丁腿跛得厲害,在街邊擺了一輩子攤兒,配鑰匙,也修拉鏈。
從師父手里接過這個小攤兒時,老丁也就是二十七八歲。那時,縣城不大,也沒現(xiàn)在這么多人,他的小攤兒就擺在老王先生的“三槐堂”前面。老王先生出身中醫(yī)世家,子女都已成家立業(yè),離休后閑來無事,就開了這家“三槐堂”。沒有病人的時候,老王先生常捧了把紫砂壺到門口的法桐下和幾個老人品茶論壺。老丁也有一把壺——紫泥,石瓢,比拳頭大點兒。不過很一般,不能和老王先生的壺比。老王先生的幾把壺據(jù)說都頗有來歷。
每天傍晚收了攤兒,老丁都會用那把石瓢壺泡一壺茶,蹲在院子里慢慢喝。媳婦忙里忙外地做飯,母親一邊照看著老丁剛會走路的兒子大龍一邊和鄰居大嬸說著閑話。一壺茶下肚,老丁就像是寒冬臘月泡進了熱氣騰騰的浴池,心里熱乎乎的,渾身上下透著說不出的輕松舒坦,吃起飯來也特別香甜。老王先生常說,一把壺最好只泡一種茶??衫隙〉膲貐s什么茶都泡,還都是滿天星隨壺凈的碎茶葉末兒。不過,老丁自有老丁的講究,每次喝完茶,都要用開水把壺里里外外沖洗干凈,再把壺握在手里用一塊軟棉布輕輕地反復擦拭。那段時間,老丁擦著壺,常常覺得媳婦眼神兒不太對勁兒,順著她發(fā)直的目光,老丁總能看到鄰居家的新屋。再看看自家有些破舊的老屋,老丁心里就酸酸的。從那以后,老丁每天收攤兒都晚了很多。
老丁家新屋蓋好,大龍已經(jīng)讀初中了。老丁瘦了很多,走在街上,像是秋后掰了棒子的玉米稈耷拉著葉子在風里晃蕩。那天吃了晚飯,老丁媳婦收拾著碗筷對老丁說:“咱屋也蓋好了,就別喝這茶葉末子了?!崩隙〔挥傻贸堇锟戳丝础D赣H精神已不如前幾年,吃了藥早早睡了。大龍還在做功課,老王先生常說這孩子很有讀書的天分。好一會兒,老丁才轉過臉對媳婦說:“還是先喝著吧?!蹦翘煲估?,老丁夢見大龍考上了大學,還把一把壺遞到自己手上。老王先生也在一旁看著,笑著,慈眉善目的。
后來,老丁便常常做這樣的夢。
大龍真的就考上了大學。接到通知書沒幾天,老丁的母親去世了,腦溢血,很突然。
辦了母親的后事,大龍也去省城上大學了。老丁每天收了攤兒回來就覺得院子空蕩蕩的。喝著茶,老丁想想母親,想想兒子,心里就酸酸甜甜的,茶里也多了一些說不出的滋味兒
大龍畢業(yè)后留在了省城,逢年過節(jié),都帶著老婆孩子回來,熱熱鬧鬧的。只是每次大龍一家走后,老丁都會有好幾天心里空空的,喝茶也沒了味道,就想起老王先生常說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話來。老丁覺得自己老了,還不如自己那把壺,這么多年了,看上去竟隱隱透出紫檀一樣的光亮;摸在手里,潤潤的,像玉。
那天早晨,老丁剛泡好茶,大龍就打來電話,說是要帶老丁去宜興,給他定做兩把壺。老丁心猛地一顫,像是被什么輕輕碰了一下,目光不由得就落在了自己的壺上,散散亂亂的。好一會兒,老丁才對電話那邊一直等著的大龍說:“這么多年了,就算了吧!”聲音不大,卻很堅決。放下電話,喝了一壺茶,老丁還是有些恍惚,去倒水時,眼睛卻還直盯著墻上那幾張自家的老相片,竟把壺放到了桌角上就拿起了暖瓶。等他覺得不對勁兒時,已經(jīng)晚了,只聽一聲脆響,壺已落在桌腳邊。老伴聽到響動從院子里過來時,只見老丁像一截枯樹樁僵在那兒??粗厣蠞姙⒌牟杷疅釟馍⒈M,碎片上的水跡洇干,老丁才緩緩蹲下身,手哆嗦著,一片一片把壺的碎片撿起來,用平日里擦壺的那塊軟棉布包好,半晌,才呆呆地說:“魂兒沒了”。不知是說壺,還是說自己。
大龍從宜興花了不少錢又給老丁買了把壺,老丁卻再也不愿喝茶,飯也吃得很少。老伴和大龍怎么勸都沒用。大龍只好回了省城,還帶走了老丁用軟棉布包著的壺的碎片。
立秋那天,老丁收了攤兒回到家,就看到大龍捧著一把壺迎了過來,竟和多年前夢里的情形一模一樣。一時間,老丁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大龍手里分明就是自己那把壺,只是緊貼壺身多了一些比頭發(fā)絲兒粗不了多少的銅絲,像是樹葉上的筋絡,又像人手上的掌紋,竟如同從壺上長出來的一般。老丁以前聽老輩手藝人說過,有一種修補瓷器的高手,可以用熟銅做成細如發(fā)絲鋦釘,把破碎的瓷器陶器修補得和原來一樣??涩F(xiàn)在,這樣的高手真的不好找了。老丁看看大龍,又看看壺,看著看著,眼里就有了淚花。
轉眼就入了冬。午后,陽光鋪滿了小院。一輛轎車停在了老丁院門口,從車上下來一個人,五十多歲,戴著金絲邊兒眼鏡,說是常聽一位修補瓷器的大師說起老丁這把壺,就輾轉找到了這兒。老丁給那人搬了個凳子。那人沒坐,只接過壺,上上下下地看著,面色凝重。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此壺本非上品,若非半生心血滋養(yǎng),斷不能有如此韻致!”說著,雙手把壺遞回老丁手里,“更難得這一碎一補,如鳳凰浴火,蒼鷹斷喙,歷劫而重生。難得!難得!”說罷,給老丁深深鞠了一躬。
那人走后,老丁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老王先生。
老王先生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