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
(中國婦女兒童博物館研究部,北京 100005)
從權利與義務的視角淺析唐代家庭中妻的地位*
李紅
(中國婦女兒童博物館研究部,北京100005)
權利;義務;妻;唐代
在唐代,受“以禮入法”的禮教與法律束縛和當時開放包容的社會習俗的共同影響,唐代家庭中的妻既“與夫同體”,又被視為卑幼;既享有離婚改嫁權、財產(chǎn)權、家政權等權利,同時又須履行主中饋、承血脈、參與祭祀等義務;在復雜的宗法家庭由卑而尊的身份演變中處于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平衡點上,國家則通過制度層面對家庭尊卑秩序進行調整,維護統(tǒng)治秩序,實現(xiàn)社會穩(wěn)定。
唐代尤其是唐初,由于統(tǒng)治階級政治上開明、少數(shù)民族“胡化”之風盛行等原因,社會風氣較為開放,是封建禮教相對松弛的一個時期,唐代女性的地位也表現(xiàn)出不同于中國古代社會其他朝代的社會風貌,本文試圖從權利與義務的視角淺析唐代家庭中妻的角色定位,對唐代妻的地位進行探討。
中國雖然沒有西方那種與生俱有的絕對權利觀念,但中國古代法律淵源于禮制規(guī)范,重視宗法倫理,在家庭中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包括權利與義務等內(nèi)容的倫理親情關系,用以維持血緣以及婚姻關系中具有自身特征的秩序。在倫理關系中,每個家庭內(nèi)部的成員都有由其自然身份所規(guī)定的權利。同時,也必須承擔相對于國家、組織或其他社會個體的法律義務。法律義務的履行,往往會受到國家強制力的驅動。在中國古代的宗法社會中,禮制規(guī)范是立法和司法的靈魂和依據(jù),倫理道德觀念重于法律,立法原則與禮教倫理精神基本一致,《唐律》就是以禮教為準則制定的法規(guī)?!稓J定四庫全書提要·唐律疏議解》載:“論者謂,唐律一準于禮以為出入,得古今之平,故宋世多采用之?!?/p>
一夫一妻多妾制是唐代社會基本的婚姻形態(tài)?!捌蕖毙杳髅秸?,這也是妻權利與義務成立的前提條件。中國古代婚姻極其講究門當戶對,即“良賤不婚”,男子娶妻一般都選擇與自家門第相對般配的人家的女子,正妻出身一般較好,擁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或權力。正妻必須根據(jù)一定的程序進行正式迎娶?!捌拚撸瑐骷沂?,承祭祀,既具六禮,則取二儀?!保?]明媒正娶的儀式要求有“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禮成則婚姻成立。古代婚姻法承認妻的地位,必須經(jīng)“六禮”的程序娶進門的才稱為妻,所以叫“娶妻”。一個男子只能有一個妻,有妻再娶即構成重婚。“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減一等。若欺妄而即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離之?!保?]
娶妻是家族行為,妻家和夫家是一種姻親關系,互相依存。滅三族,滅的是父族、母族和妻族,可見,妻家和夫家的地位相當。唐代社會初期,尤其是上層社會的婚姻,由于受魏晉南北朝門第婚姻的影響,門第觀念極強,一般以士族婚和新士族官宦婚為主,注重門當戶對,夫妻兩人的結合也是兩個家族的結合,女性本家的地位與夫家相當,對于女性來說,其在夫家所受到的待遇也可以有一定的保障。
唐律對妻妾的差別也作出了規(guī)定,不能把妾扶正為妻,“以妾及客女為妻,以婢為妾者,徒一年半。各還正之”,除了刑罰之外,法律還令妻妾各歸其位,從而保證了正妻的地位。而且,唐代社會遵循嫡長子繼承制,否定了妾母憑子貴,使妾不會影響到正妻的地位?!短坡墒枳h·戶婚》規(guī)定:立嫡者,本擬承襲。嫡妻之長子為嫡子,不依此立,是名“違法”,合徒一年?!凹吹掌弈晡迨陨蠠o子者”,謂婦人年五十以上,不復乳育,故許立庶子為嫡。依令:“無嫡子及有罪疾,立嫡孫;無嫡孫,以次立嫡子同母弟;無母弟,立庶子;無庶子,立嫡孫同母弟;無母弟,立庶孫。曾、玄以下準此。”而且,妾子也要以正妻為母,“官僚士大夫若有封蔭之典,皆歸正妻,媵妾無份”,妾雖為親生母親,仍被剝奪了享受孩子榮譽的權利,只有當正妻去世,丈夫沒有再娶才有機會母憑子貴,得到封賞。由此也可以看出,在唐代家庭中,正妻在丈夫所有女人中具有絕對權威。
作為夫背后的一分子,唐代家庭中的妻因身份的原因而取得不同的權利,包括離婚權、財產(chǎn)權、家長權等,但封建道德權力核心的三綱五常和維護男權的思想貫穿禮法規(guī)范的始終,而禮法規(guī)范又指導法律的制定,對女性享有這些權利作了種種限制。
1.離婚與再嫁權
已婚女性在家庭中有無離婚改嫁權,是顯示她們在家庭生活中有無人身自由和婚姻自主權的具體表現(xiàn)。一般情形下,中國古代女子是無權主動提出離婚的,但在唐代,《唐律疏議》中除了沿用自漢代就有的“七出”①七出:一無子,二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盜竊,六妒忌,七惡疾。之外,又增加了“義絕”和“和離”,唐律《戶婚》篇有:“若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和離由夫妻雙方提出皆可,而且是出于自愿原則提出的。和離妻子保留有一定的離婚權。從敦煌資料發(fā)現(xiàn)的“放妻書”來看,雙方的離婚還是以和為主。
在唐代,有不少女性從維護個人權益出發(fā)提出與丈夫離異的事件。如《太平廣記》卷二四二《李睍》條記載:唐殿中侍御史李逢年妻,鄭氏,婚后因與丈夫“情志不合,去之”。這是因與丈夫“情志不合”而離婚者。還有因丈夫貧窮而請求離婚者,此類離婚多見于民間婦女。據(jù)《云溪友議》卷一記載:唐顏真卿為臨川內(nèi)史時,境內(nèi)有秀才楊志堅,嗜學而居貧,其妻王氏即以“資給不充,索書求離”。此外還有,文宗大和年間,呼延冀官授忠州司戶,攜妻赴官途中,遇盜財物盡失。忠州(今四川忠州一帶)地處僻壤,呼延冀不得已將妻安頓在路旁一小戶人家,準備到官后即來相迎。不料到任不久,即收到妻離書一封。上面寫到:“君以妾身,棄之如屣,留于荒郊,不念孤獨。思量薄情,妾又奚守貞潔哉?有一少年子,深慕妾,妾已歸之矣?!币虿豢叭淌苷煞虻睦渎洌抑菟緫艉粞蛹街拗鲃犹岢鲭x異,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上述事例反映出唐代為人妻的女性,在個人感情或權益受到侵害時,敢于通過離婚改嫁的方式,尋求個人自由和幸福生活。
唐代婦女離婚與再嫁相對自由,唐代公主的婚姻在這方面尤為典型。在《隋唐五代社會生活史》中,李斌城等學者根據(jù)《新唐書》卷八三諸帝公主傳的記載統(tǒng)計,從高宗至昭宗的212名公主中,除了婚姻情況不明或早薨者,初嫁者104名,二嫁者25名,三嫁者僅2名。安樂公主就曾下嫁武崇訓,崇訓死后又嫁崇訓胞弟武延秀。[2]上層統(tǒng)治階級尚且如此,庶民百姓之家的女性離異再嫁,也就不足為奇了。
《唐律》對妻無“七出”和“義絕”之狀,或雖犯“七出”而屬“三不去”者,不準其夫擅自提出離婚,否則處一年有期徒刑。這無疑對夫權是一個限制,對婦女利益是一種保護。另外,對婦女離婚改嫁和夫死再嫁,法律也沒有約束和限制,這就從法律上為婚姻的相對自由制造了一定的條件。從史實來看,唐代離婚再嫁是較為容易的。但是離婚還是由夫方提出離異者為多,女子年老色衰或是男子一朝發(fā)跡,都有可能棄妻再娶。
為了維護夫權的統(tǒng)治地位,唐朝婦女擁有的離婚自主權只是相對的。為防止女子不經(jīng)離婚而逃跑,唐律規(guī)定,如女性“心乖唱和,意在分離,背夫擅行,有懷他志”,[3](P243)從而無故出夫,將判其重刑。也就是說,只有夫出妻之理,而妻無棄夫之道。唐律還規(guī)定:“妻妾擅去者徒二年,因而改嫁者加二等”,但是,如果“室家之敬亦為難久,帷薄之內(nèi)能無忿爭,相慎暫去,不同此罪”。[3]唐律對協(xié)議離婚的規(guī)定,總體上說并不很嚴苛,為婦女自主離婚提供了寬松的條件。
2.財產(chǎn)權與繼承權
判斷家庭中的妻的地位如何,一個重要的標準是經(jīng)濟地位。擁有財產(chǎn)權將為其其他權利的取得以及地位的獲得奠定物質基礎,并將保證女性在婚姻家庭生活中保持相對獨立的人格,根據(jù)段塔麗的研究,唐代家庭中的妻擁有一定的家庭財產(chǎn)繼承權,[4]并分為在本家繼產(chǎn)和在夫家繼產(chǎn)兩個部分。[5](P40)而在本家繼產(chǎn),主要是指出嫁女娘家所陪送的嫁資,以及娘家在父母兄弟身亡、無子嗣繼立門戶的情況下,出嫁女可依法繼承本家財產(chǎn)。
按照唐代法律規(guī)定,唐代的妻,母家所賠送的陪嫁物品在法律性質上是屬于其個人私有財產(chǎn)的,既不屬于夫妻共同財產(chǎn),也有別于夫家共同財產(chǎn)。開元《戶令》云:“諸應分田宅及財物者,兄弟均分,妻家所得之財,不在分限。”[6](P245)在分家析產(chǎn)時,妻子從娘家所帶過來的財產(chǎn)不作為夫家共同財產(chǎn)參與分割,妻之陪嫁物品,在性質上不屬于家庭共有財產(chǎn),而是作為她們個人的私有財產(chǎn)保留下來,并可享受國家法律上的保護。
出嫁女在本家“戶絕”的情況下繼承家產(chǎn),“自今后,如百姓及諸色人死絕,無男空有女,已出嫁者,令文合得資產(chǎn)”。[7]這是以國家法令的形式肯定了作為妻的出嫁女在本家擁有財產(chǎn)繼承權。
除此之外,唐代的妻還可以在夫亡后繼承夫家財產(chǎn)。如《開元·戶令》中規(guī)定:“諸應分田宅及財物者……子承父分,寡妻無男者,承夫分。”這個規(guī)定為當時社會各階層無子的寡居之妻合法繼承夫家財產(chǎn)提供了法律依據(jù)。此后,唐文宗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又進一步對死商之妻的繼產(chǎn)權作了確認:“死商財物,其死商父母嫡妻及男……便任受管財物?!保?]這些記載說明,唐代的妻在家庭中享有一定的財產(chǎn)繼承權。
雖然唐代的妻享有從夫家繼承財產(chǎn)的法律權利,但同時為了維護夫權,唐律《戶令》規(guī)定:“寡妻妾無男者,承夫份;若夫兄弟皆亡,同一子之份(有男者,不別得分,謂在夫家守志者)。若改適,其現(xiàn)在部曲、奴婢、田宅不得費用,皆應分人均分?!彼蕴坡呻m然承認寡妻妾有繼承夫產(chǎn)的權利,但前提是她必須守節(jié)不改嫁,如果改嫁,分得的財產(chǎn)應當歸還夫家,由原來的應分人平均分配。但事實上,唐代的寡妻即使招進后夫,寡妻仍為戶主,有權經(jīng)營和處理田產(chǎn),官府一般很少過問。根據(jù)《名公書判清明集·戶婚門》的規(guī)定,寡妻招納后夫,官府要與寡妻訂立契約,寡妻所得田宅,只能收租課,不得將田宅轉賣,擅自轉賣者,杖一百,田業(yè)還原主??梢姡瞥哑迣姆蚣依^承的遺產(chǎn)享有較為完整的所有權和支配權。無論是男到女家成親,還是寡妻對夫家財產(chǎn)的支配權,都表明唐朝婦女在習慣上享有一定的財產(chǎn)權利。
3.食封繼承權
唐代的妻擁有一定的財產(chǎn)權,這使她們在家庭中與丈夫處于相對平等的地位,即使夫亡后,守寡的母親對子女仍然擁有頗大的權威,她們不僅是家政的實際掌管者,而且繼承丈夫生前所擁有的“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地位。如《唐律·斗訟律》中規(guī)定:“諸子孫違反教令及供養(yǎng)有缺者,徒二年。”按教養(yǎng)子孫,祖父母、父母等均有同等義務。反之,子女長大后,報答長輩的養(yǎng)育之恩時,母親同父親一樣均有被子女供養(yǎng)的權利。如《唐律疏議·戶婚》“子孫別籍異則”條中規(guī)定:“諸祖父母、父母在,子孫別籍異財者,徒三年。”此條律例對寡母也適用。事實上,傳統(tǒng)社會中寡母的權利和地位,恰在丈夫亡后才得以凸顯。
寡母在兒子長大成人之后,其社會身份地位取決于兒子所取得的成就和名望,即所謂“母以子貴”,《唐律·名例律》規(guī)定:“諸婦人有官品及邑號,不得蔭親屬?!薄妒枳h》曰:“婦人有官品者,依令,妃及夫人,郡、縣、鄉(xiāng)、君等是也?!瓔D人官品既因夫、子而授,故不得蔭親屬?!?/p>
食封和封爵一樣是可以繼承的。封爵的爵名是不可分割的,除了被封為多種爵位情況外,只能單獨繼承,而食封屬于經(jīng)濟利益,允許分割繼承。根據(jù)唐朝法律的規(guī)定,唐代婦女享有一定的食封繼承權。
《唐六典》規(guī)定:“食封人歿以后,所封物隨其男數(shù)為分,承嫡者加與一分。若子亡者,即男承父份。寡妻無男承夫份。若非承嫡房,至玄孫即不在此限,其封物總入承嫡房,一依上法為分。其非承嫡房,每至玄孫準前停。其應得分房無男有女在室者,準當房分得數(shù)與半,女雖多更不加。若有男,其姑、姊、妹在室者,亦三分減男之二。若公主食食封,則公主薨乃停?!笔撤饫^承既不同于爵位繼承,又與財產(chǎn)繼承不完全相同。它確認了男兒均分繼承,但又不是絕對的平均繼承,其中嫡長子可以多繼承一份。并且承認了女子的有限額的繼承權。女子的限額繼承有兩種情況:其一,應得分房沒有男人的,同房在室的女子可以繼承占男子應繼份額一半的封物,這個數(shù)額是固定的,不能因同房在室的女子多少而有所增減,一個人繼承那么多,三個人也是那么多,只好三個人再均分。其二,即使同房有男兒的,在室的姑、姊、妹也可以繼承一點封物,但其數(shù)額只能為男子的1/3。
4.家政管理權
在對家庭共有財產(chǎn)的支配問題上,由于妻子有主中饋的職責與義務,意味著妻子擔負著家庭事務的管理權,包括管理鑰匙的權力。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男主外,女主內(nèi)”這個“內(nèi)”就包括此管鑰權?!杜f唐書·李光進傳》記載:“(弟)光顏先娶妻,其母委以家事。母卒,(兄)光進始娶。光顏使其妻奉以管鑰、家籍、財物,歸于其姒?!保?]婆婆將家事大全委以媳婦,授其“管鑰”,弟媳婦則讓嫂子主管家庭的經(jīng)濟大權。
夫亡之后,盡管禮教中有“從子”之說,但身為人母,在實際生活中卻成為家庭財產(chǎn)的實際掌管者,其家庭地位比處于卑幼的子女來說要高。兒子在未成家立業(yè)之前雖是法定財產(chǎn)繼承人,卻很少有權主管和經(jīng)營家產(chǎn)。韓愈所撰《息國夫人墓志銘》云:“元和二年,李公(欒)為戶部尚書,薨。夫人遂專家政。公之男五人,女二人,而何氏出者二男一女。夫人教養(yǎng)嫁娶如一?!灼?,治居第生產(chǎn),皆有條序。居卑尊間,無不順適。”[9]《太平廣記》亦載:天寶中,有清河崔氏家居滎陽,“母盧氏,干于治生,家頗富”。有子授吉州大和縣尉。其母戀故產(chǎn),不愿從子赴官。于是,“為子娶太原王氏女,與財數(shù)十萬,奴婢數(shù)人赴任”。[10]上述記載說明,唐代寡母在家庭中擁有財政管理權。不僅如此,寡母作為家長掌管家庭經(jīng)濟大權,在唐代還受到法律上的保護。如《唐律疏議·戶婚》云:“凡同居之內(nèi),必有尊長,尊長既在,子孫無所自專?!保?]同時還規(guī)定:“同居卑幼私輒用財者,十匹笞十,十匹加一等,罪止杖一百?!憋@示出家長在管理家庭財產(chǎn)方面具有極大的權利。再此,寡母在對卑幼的教育懲戒、婚姻和撫育等方面具有更大的權力。中國古代宗法社會,對子孫的教育與懲戒權,是作為家長的父親的一種特權。母親有撫養(yǎng)、教育子女的權利,而很少擁有懲戒權。但當父親亡故之后,作為家長的母親便承擔起撫育和管教子女的雙重責任。
在科舉制興盛的唐代,進士及第成為人們步入仕途的主要途徑。因此,當時的社會各階層都十分重視文化教育。自幼喪父、由寡母獨撐門戶的家庭中,尤其如此。中唐詩人元稹,八歲喪父,其母鄭夫人賢明識禮,“家貧,為稹自教書”。[11]唐工部侍郎張諴死后,諸子尚幼,妻陸氏“勤求衣食,親執(zhí)詩書,諷而導之,咸為令子”。[12]這些身為人母的寡婦在教育子女習學讀書的同時,也很重視子女的品德教育和各種禮儀規(guī)范。如有子女違反教令,不遵約束,寡母可行使威權,加以懲戒?!短坡墒枳h·斗訟》“子孫違犯教令”條中規(guī)定:“祖父母、父母有所教令,于事合宜,即須奉以周旋,子孫不得違犯?!狈駝t,要徒刑二年。而且,家長對子孫的笞責不僅限于兒童,子孫成年后仍舊沒有自主權,《資治通鑒》卷二四八“武宗會昌六年九月條”記載:“初,(李)景讓母鄭氏,性嚴明,早寡。家貧,居于東都,諸子皆幼,母自教之?!泳白尅⒕皽?、景莊皆舉進士及第。景讓官達,發(fā)已斑白,小有過,不免捶楚?!背赡旰蟮淖优彩氯孕枳駨母改讣议L的意志,否則仍不能避免被懲戒。
在家族意識極為濃厚的中國古代社會,婚姻的目的主要是“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因此,婚姻大事完全取決于“父母之命”,而非兒女本身的意愿。唐代婚姻法規(guī)中,對于子女的婚姻,家長可以全權處理,并對子女嫁娶違律負責。丈夫去世后,寡母代行家長職責,既可以憑借個人意志指定子女與他人結婚,也可以解除子女與配偶的婚姻關系?!短綇V記》卷159“武殷”條記載:鄴郡人武殷,曾欲娶姨表妹鄭氏,鄭氏“亦愿從之,因求為婿”,己立有婚約。不久,武殷迫于知己所薦,欲赴京應舉,“期以三年,從母許之”。時有富家子郭紹,聽說鄭氏貌美,遂“納賂以求其婚”。鄭母于是不顧女兒反對,將女許嫁富家子郭紹。唐代寡母處理兒女的婚姻大事時,并不考慮兒女的意愿,同樣,對于兒女們己締結的婚姻,母親若不稱意,或娶妻時事先未征求母親意見而擅自成婚者,寡母亦有權拆散。《太平廣記》卷六三“崔書生”條記載:有崔書生,在東州某地見到一美貌女子,遂通名向女子求婚,女從之,擇吉日成婚。當書生攜妻面見寡母時,母以子“不告而娶”大為惱怒,并以新婦“妖媚無雙”、“必是狐鬼之輩”為由加以強行拆散。
丈夫在世時,出嫁女性因丈夫的身份而獲得在夫家與夫一體的地位,但也正因如此,夫在世時,妻就生活在夫的陰影之中,位同卑幼。在同居共財?shù)募彝ブ?,圍繞夫家家產(chǎn),妻雖然有不可被侵犯的權利,但是其本人是不存在處分權的,夫死亡后,妻就取代了夫的地位,繼續(xù)保持著包括原來屬于夫的東西,妻成為寡婦,在夫之宗所享有的永久祭祀的地位卻被確定下來。寡婦若一輩子守節(jié),會得到極高的評價,朝廷還有可能對其旌表。女性結婚后,因妻的身份被列入夫家之確定序列中,只要她甘愿忍受種種禮教的壓迫與束縛,不出意外的話,她就將安度一生并享有一定權力,其作為妻的權利與地位是相對穩(wěn)固的。
唐代家庭中的妻雖然有一定的權利,但是其承擔的義務遠多于權利,傳統(tǒng)意義上妻的職責與義務主要有主中饋、承血脈、參與祭祀等,除此之外,作為妻,還對夫負有同居、守貞、服喪等義務。
1.主中饋
《說文》中妻的解釋為“從女從工,又持事妻職也”,可見,妻是幫助丈夫處理家庭內(nèi)部事務的人。宋代張齊賢的《洛陽搢紳舊聞記·張相夫人始否終泰》中有“及為中饋也,善治家,尤嚴整”之語,甚至將中饋代指妻室。《顏氏家訓·治家》有云:“婦主中饋,唯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古時把女性為家人烹飪等勞動稱為“主中饋”,而古代的賢淑女子在出嫁前就要以烹飪?yōu)楸匦拚n,為以后在夫家主持中饋作準備,這也是古代女性的閨教之一。曾國藩還把家中女性中饋與家庭興旺聯(lián)系到一起,在信中引《周易·家人卦》:“六二:無攸遂,在中饋,貞吉?!币虼耍叙伿枪糯彝ブ衅迣τ诩彝サ穆氊熕?,無論世家大族還是平民百姓,它是每個家庭中的妻子必須掌握的本領。
2.參與祭祀
自周朝始,在國家祀典中就已確立了“天子親耕南郊,皇后親蠶北郊”的祭祀格局。在唐代,一些大型的祭祀活動一般皇后都要參與。有沒有在家中主持祭祀的權力是區(qū)別女人身份的一個標志。在《唐代墓志匯編》就有很多唐代家庭中妻子進行常年的歲時祭祀活動的記載,“每至歲時祭祀,必視其備物之鐲潔,躬授于攝事者,齋莊抵栗,如親承焉”。[13]女性通過婚姻進入夫之宗,服制上就將妻作為夫族的一個成員來對待了。從中國古代傳統(tǒng)來看,自祖先到子孫是一種人格連續(xù)的祭祀關系,而在這種關系之中,妻是和夫一起祭祀夫的祖先并和夫并列享受夫的子孫祭祀的人。所以,對女性來說,結婚絕不僅僅是與丈夫個人的結合,而是與夫一起成為其宗族秩序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與夫所占據(jù)的宗族地位的合并。結婚意味著女性開始取得對人生來說不可缺少的與宗族的所屬關系,女性因結婚才找到了自己生死期間承認其為成員的家。
相對于男性一出生就自然地獲得祭祀的堅定地位,女性會因結婚而被納入祭祀關系之中,作為妻與夫一起負有祭祀夫之祖先的義務?!抖Y記·祭統(tǒng)》有:“夫祭也者、必夫婦親之”,《唐律疏議·戶婚》規(guī)定“妻者,傳家事,承祭祀”,[14]同時,妻與夫死后也會共同接受夫之子孫的祭祀。女性只有在出嫁后,才能體現(xiàn)出自己在宗族延續(xù)方面的意義,也正因為如此,才能稱作“夫妻一體”,并被夫的后代祭祀。
3.承血脈
《禮記·昏禮》中有“昏(婚)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逼拮由县撚屑漓氲穆氊煟允伦趶R,下負有傳延血脈、以承后世的義務,承血脈是妻子的重要義務。按照古代的宗法制度,嫡妻所生的嫡子才能上事宗廟、下繼香火,有嫡子的情況下,妾生的庶子是沒有這個待遇的。法令甚至規(guī)定:“其妻無子而不娶妾,斯則自絕,無以血食祖父,請科不孝之罪?!睂τ谄拮觼碚f,無后是可以被列為“七出”之一而被休棄的。唐代法律規(guī)定有“七出”,其中,“無子”被列在第一位。②“七出者,依令:一無子,二淫……”,《唐律疏議》卷一四《戶婚》“諸妻無七出及義絕之狀”條。這反映了唐代社會對后嗣的特別重視。[15]所以,唐代對有關“無子”的法律執(zhí)行比較嚴格,有些判例甚至表明在現(xiàn)實執(zhí)行中的處理比在成文法律中更為嚴重。
雖然唐律明確地規(guī)定判定“無子”的年齡限制,“律疏”云:“‘妻年五十以上無子,聽立庶以長’即是四十九以下無子,未合出之?!保?6](P267)這種年齡的限制在《禮記·內(nèi)則》鄭玄注中也有提到:婦人“五十始衰,不能孕也”[17](P760)但是,這種年齡的限制在實際生活中并沒有完全遵守。③與此相關,金眉提到“無子”的年齡限制沒有嚴格遵守。參見金眉:《從“無子”出妻看唐代“七出三不去”離婚制度的實踐》,《史學月刊》1993年第2期?!对葡炎h》載“三史嚴灌夫,因游彼,遂結姻好”,“經(jīng)十余秋,無胤嗣。灌夫乃拾其過,而出妻,令歸二浙”。[18](PP1262-1263)總之,如果妻在家族中不能完成生產(chǎn)后嗣的任務,對她的處罰將會很嚴格地執(zhí)行,此時法律對她的保護并不生效。
4.其他義務
除了必須履行的主中饋、承血脈、參與祭祀等職責外,妻對夫的單方面還負有同居的義務。未經(jīng)夫同意,妻不得擅自背離夫出走,違者,處徒刑二年;因此而改嫁,則加重二等處罰。《疏議》規(guī)定:“婦人從夫,無自專之道,雖見兄弟,送迎尚不腧閥。若有心乖唱和,意在分離,背夫擅行,有懷他志,妻妾合徒二年。因擅去而改嫁者,徒三年,故云‘加二等’”[19]而丈夫卻可以不受限制地任意外出,而且不受時間限制。妻對夫負有守貞義務,妻如與他人通奸,丈夫就有權將其休棄,而且不受“三不去”的限制。[20]妻子的這種守貞義務,不僅存在于丈夫生前,而且延續(xù)于丈夫死后三年。妻在丈夫死后三年內(nèi)改嫁,法律視為犯罪,要給予刑法處罰。除此之外,妻還負有相夫教子、隱匿、服喪等義務,而夫則沒有這些義務,這些義務都是妻對夫的單方面義務。
通常情況下,享受的權利越多,所應承擔的義務就越多。而唐代家庭中的妻處于一個相對中間、平衡的位置。她既不是家庭的最底層,受所有人的壓迫,沒有一點主動權,也不必因為擁有很多權利而要承擔太多社會和家庭壓力,只要做好自己份內(nèi)的事情就可以了。這也正是唐代婦女中妻的角色定位,謹慎而本分地遵守種種封建束縛下的一種從卑幼到尊長的歷程,這一歷程使得所有不公平的卑幼的待遇變得可以忍耐,在嚴格恪守族規(guī)、家法后成為這種宗族禮法制度下家庭中的新的家長。因此,妻所處的地位,是在復雜的中國古代家庭中的一個相對平衡點。究其形成原因,可以從三方面加以探究。
首先,這是中國傳統(tǒng)禮法的規(guī)定性要求。唐初統(tǒng)治者在制定《唐律》時,依照“以禮入法”的原則將漢以來中國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封建統(tǒng)治思想,特別是儒家禮教中的“三從四德”、“三綱五?!钡葌惱砭V常納入了法律條文中,稱“夫者,婦之天”,從而使得婦女在法律上的規(guī)定性地位明顯低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地位。這不僅是道義上的要求,也是法律調整和處理夫妻關系的基本原則。傳統(tǒng)儒家禮教的要求“男主外,女主內(nèi)”,男性作為一家之主承擔維持家庭生活的義務,保護家庭成員的安全。法律確認家庭為國家統(tǒng)治下的基本單元,并強制保護家庭內(nèi)部的倫理凝聚力,要求其內(nèi)部成員承擔一定的連帶責任,授予并維護家長的絕對專制,從而在處理家族中的糾紛方面起到重要的作用,通過家庭尊卑有序實現(xiàn)社會穩(wěn)定。
其次,這是妻的地位的穩(wěn)定性需求。在家庭尊卑有序的宗法血緣結構中,每一個人都具有與其親屬身份相對應的位置。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親屬倫理關系自然更替,“先為人妻,后為人母”,原先處于卑幼地位的人由于自然因素而獲得尊長身份。法律承認這種自然演變,并同樣保護新尊長的特權地位。由于儒家禮教的原因,女性由妻子到母親,每個階段都籠罩在夫權之下,所獲得的宗法家族的某些權利也是由于身份的變換而取得,妻也通過實現(xiàn)種種義務,而獲得禮制所規(guī)定的在以儒家學說為核心的主流價值觀下很重要的夫妻一體身份和與夫一起被祭祀的資格,并因而享受家庭共同體所提供的利益或利益期待,形成有利于家庭存在和發(fā)展的穩(wěn)定關系。除此之外,在家長權的保護之下,由家長代表家庭承擔社會責任與法律義務。女性被視同老弱、卑幼與從屬者,作為從屬者有“從坐”之法,作為卑下者在家庭斗訟中處于不利地位,但作為卑弱者又受到與家人同犯時免罪、刑事處罰比照男子減半、免于流刑等寬減刑罰的待遇等。
最后,唐代妻地位的形成受時代特征的影響。由于唐代社會的開放,特別是在習俗文化方面長期受北朝社會遺風的影響,女性所受禮法約束較小。生活氛圍相對寬松,加上女性群體在當時社會上地位較高,反映在家庭內(nèi)部,長期以來受壓迫最重的“妻”的角色,在與男權社會不斷抗爭中,獲得了較多的人身自由。唐代大量“妒婦”的出現(xiàn),也表現(xiàn)出妻的地位相對較高。除此之外,唐代婚俗中還出現(xiàn)了“從妻居”現(xiàn)象,即男到女家成婚。敦煌文書《大唐吉兇書儀》中有:“近代之人,多不親迎入室,即是遂就婦家成禮,累積寒暑,不向夫家?;蚍暾Q育,男女非止一、二”,在這種婚姻中妻的地位相對于在夫家一定會高很多。唐代家庭中的妻雖然也像前代和后代那樣,在夫權制和父權制的社會中受到很多的禁錮,但在婚姻家庭中的地位有了更多的法制和禮法上的保障,尤其是唐前期,夫妻關系剛柔倒置,婦強夫弱、陰盛陽衰,竟成為當時社會一種普遍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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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繪山
Analysis of Wife's Family Status in the Tang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ights and Obligations
LI Hong
(Department of Research at Chinese Museum of Women and Children,Beijing 100005,China)
right;obligation;wife;Tang Dynasty
Under the rubric of"rite and law"in the Tang Dynasty and the influence of open and inclusive social customs,wives were treated both"as part of a whole with their Husbands"and as a humble minor.They not only had the rights to divorce,remarry,property ownership,household management,but also performed duties including acting as a family host,reproducing heir and participating in worshipping ancestors of their husbands'.In the evolution from humility to respect in the complex patriarchal familial system,the wives held a relatively stable balanced position.The imperial government maintained its rule and social stability through regulating the family system of superiority and inferiority.
K242
A
1004-2563(2015)01-0048-07
李紅(1973-),女,中國婦女兒童博物館研究部研究人員、歷史學博士。研究方向:女性史、女性文化與女性藝術。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唐代法律案例分類輯錄與研究”(項目批準號:13YJA770019)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