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瑪才旦
1
普布拄著拐杖吃力地走在接近雅魯藏布江的荒野上。被他牽著的一頭驢子懶懶地跟在他后面,顯得無精打采。
一匹狼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們。
普布回頭看了看遠(yuǎn)處的走路搖搖晃晃、顯得疲憊不堪的狼,對著驢子說:“那匹狼已經(jīng)跟蹤我們兩天了??蓱z它也沒吃到什么東西?!?/p>
驢子神情麻木,呼著氣。
驢子的背上是一些黑乎乎的簡單的鍋碗瓢盆,一動就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音。
普布牽著驢子緩慢地走著,只走了一段路,就停下來坐在地上休息,顯得疲憊不堪。剛一坐穩(wěn),他就急匆匆地從懷里拿出鼻煙壺吸起鼻煙來。
普布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樣子,身材不高,也不強(qiáng)壯,穿著一身破皮襖,他的貧窮和窘迫是顯而易見的。
吸完鼻煙,普布愜意地靠住旁邊的一塊大石頭抬頭看了看遠(yuǎn)處。
遠(yuǎn)處的狼也蹲在一塊石頭上休息,不時地看看這邊。
普布回頭對驢子說:“你應(yīng)該知道,那匹狼是想吃了我們?!?/p>
驢子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
然后,普布又對著遠(yuǎn)處的狼笑了笑,說:“你想吃我們就打起精神吧,不要在半路上睡著了,要不這兩天的工夫就全白費(fèi)了。”
那匹狼似乎也聽到了他的話,站起來嗥叫了一聲。驢子也對著狼的方向叫了幾聲。
普布又吸了一次鼻煙就拉著驢子上路了。驢子背上的鍋碗瓢盆也發(fā)出了“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音,打破了這片荒野路途上的寂寞。
那匹似乎幾天沒吃任何食物的餓狼,定定地直視著普布和驢子,過了一會兒,又像是怕被他們甩了似的,依然遠(yuǎn)遠(yuǎn)地跟緊了他們的步履。
路上,普布遇見一個馬隊。
馬隊中有人看著他的驢子,拿出一小袋糌粑說:“你的驢子看上去挺結(jié)實的,想不想拿驢子換我們的糌粑。”
普布看了看驢子,笑著說:“這頭驢子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再苦也決不能把它賣了?!?/p>
馬隊中的另一人看了看普布的樣子,很直接地說:“你一個拄著拐杖到處討生活的朗生,自己都吃不飽,還帶著頭驢子!我看我們多給你點糌粑,把驢子給我們吧。”
普布看出這個人對他的鄙夷,他并不想理會,搖了搖頭,表示拒絕。
馬隊的人又問他要去哪里,他就說隨便到什么莊園,混口飯吃。
馬隊中有人給他說了一個莊園的名字就走了。
普布看遠(yuǎn)處時,那匹狼不見了。
普布笑了笑說:“這家伙還挺狡猾的?!?/p>
普布對著遠(yuǎn)處打了一個很響亮的口哨,牽著驢子又上路了。
黃昏時分,普布落腳在一條小溪邊。他從驢子背上取下鍋碗瓢盆,拿上鍋就近到小溪里取來水,找來干柴和牛糞燒起茶來。
茶燒開了,普布拿出裝糌粑的羊皮袋子使勁抖了抖,往木碗里倒,只抖出了半碗糌粑。
普布拿起碗給驢子看了看說:“就這么一點糌粑,你吃還是我吃?”
驢子聞了聞湊近木碗。
普布拿開木碗說:“反正茶也開了,等拌好了再說吧?!?/p>
普布拌糌粑,驢子在一邊看。
驢子對著遠(yuǎn)處的什么地方看了幾眼,普布起來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普布拌好糌粑,捏成一疙瘩,說:“這兩天你也是只吃草,沒吃到一口糧食,就讓你也吃點吧。”
說著把糌粑分成兩半,把一半給了驢子。
驢子很快地吃了起來,一下就吃光了,又看著普布的手,有些乞求的眼神。
普布咽了一口唾沫,把剩下的糌粑遞到驢子嘴邊。
驢子聞了聞,走到一邊去吃草,不看普布。
普布笑了,說:“這就對了,算我沒白養(yǎng)你?!?/p>
說完,他準(zhǔn)備把剩下的糌粑全部放進(jìn)嘴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了看遠(yuǎn)處。遠(yuǎn)處什么也沒有,他猶豫了一下,把手里的那一疙瘩糌粑分成兩半,將一半舉起來晃了晃,放在旁邊一塊顯眼的大石頭上,又將另一塊扔進(jìn)嘴里,嚼了兩下就一口咽了下去。
這一下把他嗆得憋紅了臉,他趕緊把燒開的一大壺茶喝了下去。
普布笑著拍了拍肚子說:“總算有了吃飽的感覺?!?/p>
普布拿出鼻煙壺又吸了吸,連著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普布起來走到附近,面朝遠(yuǎn)方撒了一泡尿。
這時驢子也過來走向那個大石頭,準(zhǔn)備吃那半塊糌粑。
普布喝住了它,看著他們走來的方向說:“給咱們同行的伙伴也留點吧,它也沒有吃到任何的食物?!?/p>
普布把鍋碗瓢盆收拾起來,搭到驢子的背上,繼續(xù)上路了。
夜幕降臨,普布燃起的火堆快要熄滅了,微風(fēng)吹起,只發(fā)出零星的火光。
普布已睡著,發(fā)出很響的呼嚕聲,夜空中寂寞的星星在發(fā)著微弱的光。驢子也半閉著眼睛,站在普布的旁邊,似乎也睡著了。那微弱的火似乎已經(jīng)完全熄滅了。
突然間,驢子驚恐地叫了起來。
那匹餓狼趁著他們睡著終于襲擊了他們,驢子抬起腿使勁踢狼,但狼已經(jīng)咬住了驢子的后腿。
普布從夢中驚醒,一骨碌爬起來,看見狼拖住了驢子的后腿,踢了一腳正在咬驢子腿的狼,狼被摔出了很遠(yuǎn)。
被狼和驢子碰到的火堆里濺出幾星火花??吹交鸹?,狼有點緊張,不敢上前。
普布看著遠(yuǎn)處的狼,平靜地說:“你這個狡猾的家伙,我就知道你會來襲擊我們,我看現(xiàn)在只能是你死我活了?!?/p>
狼頓了頓看著他,有點猶豫。
等火花熄滅之后,狼又退后幾步準(zhǔn)備進(jìn)攻。
普布抓起身邊那根粗壯的拐杖,舉起來。
狼停頓了一下,還是撲了過來。
普布照準(zhǔn)狼的腦袋使盡全身的力氣劈了下去。跳在半空中進(jìn)攻的餓狼被拐杖打了下來,發(fā)出了一聲骨頭碎裂的聲音,重重地落在地上不動了。
驢子的后腿上被狼咬過的傷口在流血。
普布看了一眼驢子,踢了一腳地上的狼,又狠狠地砸了幾下狼腦袋。最后,看著狼一動不動,俯身看了看,對著驢子說:“死了。”
2
秋天的風(fēng)吹動著金黃的青稞地。
普布躲在田地里雙手搓揉著青稞穗頭,每揉完一把就使勁地把剛剛成熟的青稞往嘴里塞。同時拔幾支青稞桿給驢子吃。驢子也吃得很歡。
驢子背上除了那些鍋碗瓢盆,多了一張狼皮。那些鍋碗瓢盆不時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簟?/p>
驢子一邊看看遠(yuǎn)處一邊吃青稞穗子,偶爾叫一聲。
他罵了一聲驢子,繼續(xù)吃。
幾個人沖進(jìn)地里準(zhǔn)備抓他們,普布緊張地拿起那根拐杖準(zhǔn)備打那幾個人。
那幾個人站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普布,說:“你這家伙,自己偷吃莊稼不說,還讓驢子也吃?!?/p>
普布拉住驢子,笑了笑說:“你們這兒缺勞力嗎?”
其中一個人看著普布窘迫的樣子也笑了,說:“占堆管家前幾天還招了兩個人。”
普布趕緊放下拐杖央求道:“求求你們帶我去見你們的管家吧。”
那人點了點頭。
驢子還在使勁地嚼青稞桿,普布喝了一下,伸出右手從驢嘴里搶出青稞穗扔到了一邊。
普布左手的青稞穗還被緊緊地捏著,說:“求求你們,你們就帶我去吧。”
于是,他們就拐上了田邊的小路。
普布被那幾個人帶著進(jìn)了一座莊園,左手還捏著幾支青稞穗。
這個莊園是土登老爺?shù)那f園。土登老爺據(jù)說是在拉薩做官,讓一個精明的管家管理這個莊園,大家都叫他占堆管家。
普布牽著驢子被這幾個朗生帶到占堆管家面前,其中一個說,這就是土登莊園的占堆管家。
占堆管家盯著他上下看,沒說話。
普布被盯得不知所措起來,晃了晃手上的青稞穗說:“占堆管家在上,你們的莊稼長得可真好啊,每個麥穗上最少有一百多粒青稞,顆粒都大大的,成了橢圓形,個個都很飽滿,我吃了十幾支麥穗就感覺飽飽的,今年一定有好收成?!?/p>
占堆管家突然哈哈地笑了起來,笑過之后問道:“你到這里干什么?”
普布馬上說:“我是個朗生,自己沒有巴掌大的地,天底下也沒有個親人,我只有這么一頭驢子,出來就是為了填飽肚子,混口飯吃?!?/p>
占堆管家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屬什么的?”
普布說:“我叫普布,不知道哪年哪月生,因為生在星期四,所以就起了普布這個名字?!?/p>
管家和幾個朗生笑了起來。
普布也呵呵地笑著,說:“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撒謊?!?/p>
占堆管家止住笑說:“看你身體也不是很強(qiáng)壯,你能干活嗎?我們可是不要一頭不能干活只會吃草的騾子?!?/p>
普布說:“我的力氣很大,什么活都能干,更能干地里的活?!?/p>
然后又指了指身后的驢子說:“這頭驢子也很能干活?!?/p>
說著從驢子背上拿下那張昨晚剝下來的狼皮說:“占堆管家大人,這張狼皮是用來獻(xiàn)給您的?!?/p>
占堆管家怪異地看著他手上還沾著血跡的狼皮問:“狼皮?哪來的?”
普布說:“我打死了一匹狼?!?/p>
占堆管家有些驚奇地問道:“什么?是你打死的?”
普布指著手上的狼皮,又舉了舉拐杖,有些自豪地說:“是,是我打死的。這匹狼一直跟蹤我們,想吃我和我的驢子,趁著夜黑,它拖住了我的驢子的后腿,所以,我就用拐杖打死了它?!?/p>
占堆管家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之后說:“我這兒可都是些自己找上門來的朗生,工錢可不多啊。”
普布不以為然地說:“只要每頓讓我和我的驢子吃得飽飽的,沒有工錢也行?!?/p>
占堆管家接過普布手里的狼皮,對其中一人說:“到伙房拿吃的,這就讓他吃個飽?!?/p>
一會兒,很多的食物擺在了普布的面前。普布看著占堆管家和其他人,開始有些不敢吃,只是看著。他拿了一些食物給驢子吃,眼睛骨碌碌地東張西望。
最后,占堆管家說:“吃吧,吃得飽飽的,干活有力氣?!?/p>
聽到管家的話,普布頓時吃了起來。開始時,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占堆管家和其他幾個人笑了起來。
吃到一半時,占堆管家和其他幾人呆呆地看著,很吃驚的樣子。
待普布把眼前的食物全部吃完時,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他。
普布完全沒有顧及到自己的吃相,當(dāng)意識到大家用那樣一種目光看著他時,他有點尷尬地對占堆管家說:“占堆管家老爺,我吃飽了,只要吃飽了我就可以開始干活了?!?/p>
占堆管家笑著說:“吃飽了就好,吃飽了干活就有力氣,在我這兒,只要好好干活,吃飽肚子不是問題。俗話說得好,只要莊稼好,麻雀吃多少呢?!?/p>
幾個在他手下干活的都說著管家的好話。
占堆管家叮囑說:“你們一定要防備丹捷莊園的人,尤其在這快要秋收的季節(jié),萬一出了什么差錯,一年的辛苦就全白費(fèi)了。”
占堆管家離開之后,旁邊的一個朗生悄悄對普布說土登莊園和丹捷莊園之間有很深的積怨,彼此之間一直水火不容,都想吞并對方的土地,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多次的糾紛。
第二天開始,普布就牽著他的驢子跟大家一起去地里干活了。他干活很賣力,每天下來干得比別人多很多。同時他的飯量也大得驚人,每頓都是一般人的三倍。這點很讓占堆管家皺眉頭。但是普布總是能夠不失時機(jī)地討好占堆管家,慢慢得到占堆管家的喜歡,在他大吃特吃的時候,笑一下說:“吃得飽飽的,干活有力氣?!?為此,普布也會更加賣力地干活。
一次丹捷莊園的幾只羊闖到土登莊園快要收割的青稞地里,被普布等人捉住,并和前來領(lǐng)羊的丹捷莊園的人發(fā)生沖突,普布憑著自己的蠻力,把那些人都打跑了。把那些人趕跑之后,他們把那幾只羊當(dāng)作戰(zhàn)利品,給殺掉吃了。
為此,一直擔(dān)心發(fā)生什么不測的占堆管家把鬧事最厲害的普布給罵了一通,但是普布對占堆管家還是一片忠心。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丹捷莊園的人終于進(jìn)行了報復(fù),有人悄悄來到土登莊園快要成熟的青稞地,放火點著了一片地。由于有風(fēng),一會兒工夫,整個青稞地都一片一片地燃燒起來了。
占堆管家發(fā)現(xiàn)火光,帶著手下的普布等人來救火,但火勢太大,他們的努力沒有任何作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青稞地變成一片火海。不到一個時辰,一年的收成眼看著化成了灰燼。有幾人還在救火的過程中身亡,普布和他的驢子也受了重傷。
朗生們一來擔(dān)心受到莊園老爺?shù)奶幜P,二來擔(dān)心分不到任何糧食,就躲的躲、逃的逃了。
這個時候,普布卻留了下來,表示了對占堆管家的忠誠。
普布幫助占堆管家料理了后面的事,管家責(zé)怪這件事是因為普布而引起的。
占堆管家一方面擔(dān)心自己的處境,另一方面擔(dān)心庫存的糧食除了上交莊園主,自己也無法度過后面的日子,就讓普布離開。
普布懇求管家只要留下他,他肯全身心地為管家效力。
管家譏笑普布說他沒法收養(yǎng)一個一頓能吃三個人飯的朗生,外加還要收養(yǎng)一頭沒有多大用途的驢子。
普布再次請求管家留下他,但管家似乎是下了決心,毫不留情,很絕情地要趕他走,還用惡毒的語言說:“我不會養(yǎng)兩個毫無用處的畜生的?!?/p>
普布聽管家說他和他的驢子是畜生,又想到一年來辛辛苦苦干活的情景,從心底生起一團(tuán)怒火,他拿出那根殺狼的拐杖,重重地掄向管家,沒想,一下就把管家給打死了。
普布打死管家之后,在管家的尸體旁邊呆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太陽落山,夜幕完全降下來之后,他把管家的尸體很好地包裹好,然后才趁著月色把尸體馱到驢子的背上。
路上,普布對驢子說:“要不是你這頭驢子,管家也許會留下我呢?!?/p>
驢子的嘴里發(fā)出幾聲響聲,馱著管家的尸體往前走,有點煩躁的樣子。
走到莊園后面的那塊被燒掉的青稞地時,驢子停下了,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普布看了看左右說:“埋在這里也太近了吧?!?/p>
普布趕了一下驢子,驢子不走。又用籠頭繩拖了一下驢子,驢子就是不走。
普布有點火了,從地上拿起一根樹枝,抽打在驢子的屁股上。
驢子不但不走,反而原地跳起來,幾下就把背上管家的尸體給摔了下來。
普布無奈地看著管家的尸體說:“管家老爺,看來這里就是您最后的歸宿了?!?/p>
驢子在旁邊看著普布。
普布想了想,說:“我明白了您的意思了,管家大人,您是心疼這燒掉的莊稼??!也好也好,等到每次莊稼成熟時您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聞著青稞穗的香味睡覺了,至少不會投胎到惡鬼道了?!?/p>
說完又自己笑了起來,對著驢子說:“是這樣吧。”
驢子沒理他,走到一邊的田埂上吃草。
普布挖了一個很深的坑,把占堆管家的尸體小心地放了進(jìn)去,說:“管家老爺,您就好好地安息吧,我會為您祈禱的?!?/p>
普布牽著驢子回來時已是深夜了,普布點亮那盞油燈,把能找到的可以吃的食物都找出來,擺在一個大桌子上,使勁地吃了起來。
3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也是莊稼快要成熟的季節(jié)。
普布牽著他的驢子走在泥濘的土路上。
普布看了看陰沉的天回頭對著驢子說:“這雨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了兩天兩夜了,也沒個停的樣子,心里悶得慌?!?/p>
前面是一片青稞地,驢子掙脫他手里的韁繩向青稞地里跑了過去。
普布在后面追,嘴里胡亂地罵著什么。
這時,打了一聲響雷,驢子停住不敢向前跑。
普布笑著說:“你這膽小鬼,你還得等我吧,小心被雷劈死。”
普布在青稞地邊坐下,驢子開始吃田埂上的草。
普布也揪了一把青稞穗子放在手掌心揉。
青稞還沒有成熟,被他的大手揉出了一些白色的汁液,沒有什么可以吃的顆粒,就氣憤地扔到了驢子面前說:“雖然投胎為人很不容易,但是有時候我覺得還是做一個畜生好,起碼可以在餓的時候吃草填飽肚子啊?!?/p>
驢子不理他的自言自語,歡快地吃著。
普布生氣地踢了一腳驢子。驢子看了看他,跑到一邊吃草去了。
普布嘆了一口氣,拿出鼻煙壺吸鼻煙。
普布正在愜意地吸著鼻煙時,看見一個女人有點瘋瘋癲癲地向這邊跑來。因為被青稞莊稼擋住了,女人沒有看見普布,繼續(xù)往前跑去。
等女人從普布旁邊跑出幾步遠(yuǎn)時,普布突然從后面喊了一聲:“喂?!?/p>
女人似乎聽到了什么,仔細(xì)聽了一下,又準(zhǔn)備往前跑。
普布提高聲音再次喊了一聲:“喂。”
女人這次完全辨清了聲音的方向,轉(zhuǎn)過頭來。
普布看見女人好像在哭,因為下雨,也看不太清楚,但是女人的樣子很悲傷。
普布走到女人身邊時,看見女人果然在哭。
普布很驚奇地問道:“你怎么了?”
女人哭著說:“我的男人被雷擊中了,渾身軟綿綿的,我和女兒沒辦法抬到天葬臺,需要一個男人來幫忙?!?/p>
普布說:“真是不幸的事!”
女人一邊哭一邊問普布:“你是哪個村的?我怎么好像沒見過你?”
普布看了看遠(yuǎn)處的村寨說:“我不是附近村莊的,我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所以你當(dāng)然沒有見過我。”
女人用祈求的聲音問他:“你能幫我把我男人的尸體抬到天葬臺嗎?”
普布說:“天葬臺遠(yuǎn)不遠(yuǎn)?”
女人十分焦急的樣子,說:“說不遠(yuǎn)也遠(yuǎn),說遠(yuǎn)也不遠(yuǎn),反正這里的人死了都往那里送?!?/p>
普布還是不緊不慢的樣子,說:“你手上現(xiàn)在有吃的嗎?”
女人很著急地說:“我怎么可能身上帶著吃的出來找抬尸體的人呢!你只要幫了我,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p>
普布看著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說:“只是我現(xiàn)在就餓得慌。”
這時候,被烏云低低地壓著的天邊又傳來了一聲沉悶的雷聲。
女人搖搖頭,擦了一下臉上的眼淚和雨水,準(zhǔn)備往前走。
普布看著著急的女人,就說:“我可以幫你?!?/p>
蒙蒙細(xì)雨中,普布趕著驢子上山。驢子的背上馱著一個男人的尸體,男人的尸體軟綿綿地從兩邊耷拉下來。
山上有天葬臺,普布按女人指的方向往山上走。
在一個拐彎處驢子停了停,似乎要歇息。
普布看著驢子說:“看來你上輩子也造了不少的孽,害得這輩子老是背尸體?!?/p>
驢子吐了一口氣,沒有理他。
普布笑了笑,拿出鼻煙壺,一邊走一邊吸鼻煙。
再往上走就到了天葬臺。天葬臺周圍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普布看見一間簡易的石頭房就走了過去。
普布隨便喊了一聲,石頭房里的天葬師很快就出來了。
天葬師的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冷冷地問他:“又是哪家死了人?”
普布說:“是山下那個女人家的男人。”
天葬師說:“可憐可憐,一個家里死了男人,沒了頂梁柱,以后怎么生活啊。”
普布有些無奈地說:“這個男人是被雷劈死的?!?/p>
天葬師看著尸體說:“看來又是一個前世造孽的家伙啊?!?/p>
一陣沉悶的雷聲從他們頭頂滾過。
天葬師看著普布說:“你給山下的防雹師傳個話,就說眼下雷鳴電閃正需要他的時候他躲到哪里去了,怎么還把人家的人讓雷給劈死了?!?/p>
普布想起什么似地從懷里掏出幾兩藏銀說:“這是女主人給您的布施,請您超度一下這個男人的亡靈?!?/p>
天葬師的臉色毫無表情,就說:“當(dāng)然是要超度的,只是一個遭雷擊劈死的人恐怕連禿鷲也不肯吃他啊?!?/p>
普布央求道:“請您一定超度這個男人的亡靈,那個女人很可憐?!?/p>
天葬師問道:“你是她什么人?”
普布說:“我只是一個過路的人?!?/p>
天葬師搖了搖頭,看了看山下說:“現(xiàn)在剩下一個女人租種寺院那么大的一塊地,多艱難啊,你要能幫就盡量幫幫她吧?!?/p>
普布若有所思的樣子。
普布下了山,在田邊遇見了寡婦的女兒。
小女孩問普布:“你把我阿爸送到哪里了?”
普布看了看天葬臺的方向,有點傷感地說:“我把他送到了山上。”
小女孩又問道:“他還回來嗎?”
普布更加傷感地說:“他不回來了。”
小女孩看著他的驢子說:“他是騎著這頭驢子上山的嗎?”
普布笑了笑說:“他是騎著這頭驢子上山的。你的阿爸他挺有福氣的,這頭驢子我還從來沒有騎過?!?/p>
女孩說:“那讓我也騎騎這頭驢子吧?!?/p>
普布過來把女孩抱到了驢子背上。
他們便往回走,驢子也是很歡快的樣子。
到了女人的家,普布讓小女孩牽著驢子玩,進(jìn)去對女人說:“你讓我留在這里吧,我是個干活的能手,地里的什么活兒都能干,我從小種地,保管到時地里的一棵麥穗也不會留下?!?/p>
女人哭喪著臉說:“我和我男人也只是個差巴,租種寺院的這些地,除了交租,也就勉強(qiáng)能養(yǎng)活自己?!?/p>
普布說:“這樣說我比你們還差呢,我只是個流浪的朗生,沒有現(xiàn)成的門讓我進(jìn)去,我連我自己也養(yǎng)不活?!?/p>
女人說:“我沒法收留你,我沒法給你工錢?!?/p>
普布看出女人的為難之處,就說:“你只要讓我和我的驢子吃飽肚子就行,我不要你的工錢。”
女人還是猶豫不決的樣子。
普布又補(bǔ)充說:“我的驢子比我還能干?!?/p>
女人被這句話逗笑了,但馬上又忍住了。
這時,小女孩牽著驢子出現(xiàn)在門口說:“阿媽,留下他們吧,我喜歡這頭驢子?!?/p>
普布帶著他的驢子在地里很賣力地干活。田邊出現(xiàn)了一位寧瑪巴裝扮的密咒師,他邊看天空邊看田地慢悠悠地走來,普布看出就是那位天葬師讓他帶話的防雹師,就很恭敬地站立在一邊問候他。
巴防雹師點了點頭,這算是回應(yīng)他的問候。
普布突然想起山上天葬師的話就問:“您就是山下的防雹師吧?”
防雹師點點頭說是。
普布急忙說:“山上的天葬師托我給您捎了個話?!?/p>
防雹師有些驚奇地問道:“什么話?”
普布學(xué)著天葬師的話,繪聲繪色地問他:“山上的天葬師說,眼下雷鳴電閃正需要他的時候他躲到哪里去了,怎么還把人家的人也讓雷給劈死了?”
防雹師聽了暴跳如雷,對著山上大聲地罵著什么。
普布就看著笑。
一陣烏云從東邊天空急速地飄來,看來一場驟雨即將來臨。
防雹師看了看對著普布說:“你不要亂笑,等會兒你就笑不出來了?!?/p>
防雹師從懷里拿出一個法器,過去站在一個高臺上,嘴里念著咒語,對著黑沉沉的烏云做起法來。
一會兒之后,烏云散去露出一片明凈的天空。
普布驚奇地看著防雹師。
防雹師走過來輕描淡寫地說:“我不僅僅看護(hù)這里的田地,同時也是這一帶農(nóng)區(qū)的防雹師,每年從春天開始就要開始防雹的工作?!?/p>
普布雖然對防雹師剛才的舉動充滿了敬意,但還是問防雹師道:“您真的能擋住冰雹嗎?我還是有些懷疑。要真這樣,學(xué)學(xué)您的咒語,連干活都可以省了,躺在地里直接收莊稼?!?/p>
防雹師正色道:“小伙子,嘴里不要亂說話。好好勞動才會有好的收成,不好好勞動,就像是把石子投到深谷里,連個回聲也沒有的?!?/p>
普布的嘴里發(fā)出“啦索,啦索”(藏語敬語,意為是)的聲音。
防雹師之后又笑著對普布說:“小伙子,好好干吧,我看著女主人這幾天臉上都露出了笑容,難得啊?!?
普布嘿嘿地笑著。
防雹師看了看晴朗的天,也笑著說:“看來今年冰雹的勁頭算是過去了,寡婦玉珍的莊稼也要豐收了,現(xiàn)在就是缺個往田里頭澆水的人啊?!?/p>
普布沒明白防雹師說的那句“澆水的人”隱含的意思,有些傻乎乎地嘿嘿笑著。
普布在門口從驢子背上取下一捆雜草,搭在曬青稞的木架上,又從里面抽出一把扔到驢子面前說:“吃得飽飽的,干活才有力氣?!?/p>
驢子只顧吃草,沒有理他。
普布進(jìn)門時看見寡婦玉珍正在準(zhǔn)備晚飯。
寡婦玉珍拿了三份吃的擺在普布面前說:“吃得飽飽的,干活有力氣。”
寡婦玉珍學(xué)著他的話,笑了笑,就看著他。
普布也笑了,說:“這是平常我對我驢子說的話,你怎么也說這句話?”
寡婦玉珍笑著說:“我剛剛聽見你對驢子說這句話了。”
普布也跟著大聲地笑起來。
寡婦玉珍的女兒叫卓嘎,卓嘎進(jìn)來的時候聽見這句話,也笑了起來。
吃完飯普布準(zhǔn)備回去睡覺,寡婦玉珍看著他的腳說:“你等等。”
寡婦玉珍從墻角拿來一雙半新的布鞋說:“這是我男人的,你拿去穿吧?!?/p>
普布看了看自己的腳,兩邊都有腳趾頭露了出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寡婦玉珍,沒有接。
寡婦玉珍疑惑地問他:“怎么,嫌棄這是一雙死人穿過的鞋子嗎?”
普布趕緊說:“不是,不是?!?/p>
普布穿著那雙寡婦玉珍死去男人的鞋在澆水。
普布站在地頭一邊澆水一邊吸鼻煙,不時看看腳上的鞋,生怕沾上泥。
防雹師從遠(yuǎn)處笑著對他說:“在給寡婦玉珍的地澆水啊?!?/p>
普布高興地說:“是,是,莊稼遇到水就會長起來的。”
防雹師說:“還要靠我這個防雹師防住變化莫測的冰雹,這樣就會有豐收的果實?!?/p>
普布恭敬地說:“托您的福,莊稼一定會豐收的?!?/p>
防雹師又笑著說:“你什么時候給寡婦玉珍也澆澆水啊?不然那塊地就會干涸的、荒蕪的?!?/p>
普布一下沒有明白過來,努力地想著防雹師的話的意思。
看著普布的樣子,防雹師先大聲地笑了起來。
這時,普布才明白了防雹師的話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小卓嘎給普布送來了午飯。普布擺好飯,也請防雹師一起吃。
吃完午飯,小卓嘎拿出一條褲子說:“阿媽讓你試試這條褲子。”
普布看著防雹師有些不好意思,就看了看他,防雹師笑著說:“試試吧,試試吧?!?/p>
普布穿上了那條褲子,防雹師看了看普布的樣子,笑著說:“就像是定做的,很合適?!?/p>
小卓嘎也說很合適,普布很高興,傻傻地笑。
防雹師笑著打趣道:“該是給寡婦玉珍澆水的時候了?!?/p>
普布聽到這話,羞紅了臉。
小卓嘎不解地問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普布收工回來,寡婦玉珍就準(zhǔn)備晚飯,去庫房里拿青稞面。
剛進(jìn)去,突然緊張地喊著讓普布過去。
普布走進(jìn)去,寡婦玉珍跑到他跟前指著地上驚慌地叫喚著。
普布看寡婦玉珍指的地方時,看見幾只老鼠死在那里。
普布看了看寡婦玉珍笑著說:“幾只死老鼠有什么可怕的?”
寡婦玉珍有些緊張地說:“我平時最怕老鼠了,但是這些老鼠想方設(shè)法偷吃我的糧食,我就撒了老鼠藥,這下可好,又死了幾只,要不然剩下的糧食就要被它們吃光了。”
普布把那些死老鼠扔出去后,又進(jìn)來找有沒有其他的死老鼠。
寡婦玉珍確定沒有死老鼠之后就從面袋里挖青稞面。
面袋里的青稞面已經(jīng)不多了,寡婦玉珍看著面袋無奈地嘆氣。
普布不知道寡婦玉珍的苦衷,問她為什么嘆氣。
寡婦玉珍對普布說:“往后你的飯量能不能減一份?”
普布說:“少吃了我就沒力氣干活?!?/p>
寡婦玉珍不說話。
普布問她:“前面說得好好的,為什么又變卦了?”
寡婦玉珍指了指只有一半的面口袋說:“你看看,現(xiàn)在家里的面就剩下這點了,你這樣吃下去,過幾天我和卓嘎就什么也吃不上了,只能餓死了?!?/p>
普布終于知道了寡婦玉珍嘆氣的意思,說:“噢,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那現(xiàn)在開始我就吃一個人的份吧?!?/p>
寡婦玉珍說:“那樣也不行,你吃得太少,你就沒有力氣,沒有力氣你就干不了活,你還是每頓吃兩份吧,我和小卓嘎還要靠你呢?!?/p>
普布笑,寡婦玉珍也笑。
出門時,寡婦玉珍又拿了一些老鼠藥撒在了墻角和面袋周圍。
普布正在地里澆水,防雹師走過來,笑問他:“小伙子,你給寡婦玉珍澆過水了嗎?”
普布最近很怕防雹師跟他開這個玩笑,每次都是讓他無地自容,很是害羞,他想著隨便應(yīng)付回答一下,但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防雹師看著他也搖了搖頭。
吃過午飯,寡婦玉珍讓小卓嘎牽著驢子到青稞地頭守田。
寡婦玉珍拿來一件上衣說這是她死去的男人的,讓普布脫了他那破舊的上衣。
普布害羞地不敢脫。
寡婦玉珍看著普布的臉,很認(rèn)真地說:“快脫吧,我又不是沒見過什么男人?!?/p>
這句話似乎對普布是個鼓勵,他終于艱難地脫下了上衣。
寡婦玉珍給他穿上衣,套上兩個袖子,順著衣角往下拉了拉,準(zhǔn)備給他系紐扣時,突然攔腰抱住了普布。
普布的心砰砰亂跳,聲音有點顫抖地推著她說:“你現(xiàn)在是我的主子,我不能這樣。”
寡婦玉珍把她死去的男人的上衣又脫了下來,扔到了一邊。普布以為她生氣了,正要解釋,寡婦玉珍卻更緊地抱住了他赤裸的身子,她的胸部因為激動而起伏著,呼吸也隨之急促起來。
事后,普布憨憨地笑著說:“原來給女人澆水是這樣的感覺。”
寡婦玉珍問他時,普布尷尬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給女人澆水?!?/p>
寡婦玉珍不相信他的話,就說:“怎么可能呢,你都快三十了,不可能沒碰過女人的身子?!?/p>
普布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很認(rèn)真地說:“我發(fā)誓我真的只給田地澆過水,從來沒有給女人澆過水,這是第一次?!?/p>
寡婦玉珍大聲地笑了起來,笑得普布很是尷尬,卻也憨憨地笑著。
寡婦玉珍家的青稞地快要成熟了,每一棵麥穗都沉甸甸地低下了頭。
這時的普布已換上了寡婦玉珍死去男人的全套衣服,就連頭上的帽子也換上了,眉頭間是藏不住的喜悅。
寡婦玉珍還給普布準(zhǔn)備了自釀的青稞酒,普布喝著寡婦玉珍特意為他釀制的青稞酒,臉上的喜悅就更加掩藏不住了。
防雹師看見普布也是滿臉的笑,笑呵呵地說:“你總算給寡婦玉珍澆上水了,我看見寡婦玉珍那扭來扭去的大屁股,就什么都明白了?!?/p>
普布牽著小卓嘎的手傻傻地笑,也說不出什么。
快要收割了,普布把鐮刀往鋒利里磨,試了又試。
寡婦玉珍看著普布說:“再過一個月你又可以吃上三個人的份了”。
普布嘿嘿地笑,把鐮刀磨得更起勁了。
可是,寡婦玉珍的青稞地在快要收割時遭到了冰雹的襲擊。
普布顯得比寡婦玉珍更傷心。
寡婦玉珍三天沒有說話,最后對普布說:“你走吧,我不能留你了?!?/p>
普布求寡婦玉珍留下他,說自己可以每頓吃一個人的份。
寡婦玉珍還是趕他走。
普布再次求寡婦玉珍,說自己每天可以只吃一頓飯。
寡婦玉珍說:“多了一張嘴就會搭上我女兒的性命。”
普布說:“你說什么我也不走,我們一定要在一起?!?/p>
寡婦玉珍很無奈,沒再說什么。
普布背著背簍去田里拾青稞穗。
普布中午背著一背簍青稞穗回來,沒在廚房看到寡婦玉珍,就到庫房里找。普布聽到里面有動靜就停下來從窗口往里看。
普布看到寡婦玉珍正在往一壺青稞酒里倒上次那個老鼠藥,就一陣緊張地回到廚房等。
寡婦玉珍進(jìn)來,她不露聲色,很鎮(zhèn)靜地讓普布和小卓嘎吃午飯,三個人的話忽然間少了起來。
吃完午飯,普布又要去地里拾青稞穗,小卓嘎也要跟著去。
寡婦玉珍就很鎮(zhèn)靜地拿出那壺放有老鼠藥的青稞酒讓小卓嘎帶上,說讓普布休息時喝。
普布看著這些甚至還有點感激地看著寡婦玉珍的臉,寡婦玉珍卻避開了他的眼神。
在田邊休息時,小卓嘎拿來青稞酒讓普布喝。
普布看著小卓嘎沒有喝。
小卓嘎奇怪地問道:“你平時不是很喜歡喝青稞酒嗎?”
普布看著小卓嘎不說話,忽然流出了眼淚,似乎很是悲傷的樣子。
小卓嘎說:“以前阿媽很少讓阿爸喝青稞酒,阿爸求阿媽也不讓經(jīng)常喝,現(xiàn)在有青稞酒喝你為什么還要哭?!?/p>
普布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他打開青稞酒壺把里面的酒都倒到了前面的地里,小卓嘎更加奇怪地看著普布。
普布站起身,擦了擦眼淚,很平靜地說:“小卓嘎,你在這里好好拾青稞穗,一定要非常仔細(xì)地拾,不要亂跑?!?/p>
普布說完就回家了。
普布從自己的住處拿著那根拐杖進(jìn)了門,他看見寡婦玉珍面朝里干著活,就狠命地?fù)袅艘幌滤暮竽X勺,當(dāng)場就把她給打死了。
普布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說:“我真的不想這樣的,你不該這樣逼我。”
普布不敢看寡婦玉珍的臉,就找來一塊舊哈達(dá)把臉給包住了。然后又找出一塊大布把寡婦玉珍的尸體給裹起來說:“你是這輩子對我最好的人?!?/p>
普布把寡婦玉珍的尸體小心地搭到驢子上,任驢子隨意地走。
開始驢子向著青稞地走,遠(yuǎn)處的青稞地里小卓嘎在拾青稞穗。
普布用一根樹枝抽了一下驢子的頭,改變了行走的方向。
驢子在寡婦玉珍家的糧倉后面就停下來不走了。
普布趕了趕驢子,驢子還是不走,就說:“看來這里就是你的歸宿了,平常這也是你最想去的地方,雖然今年沒有好的收成,明年還會有好的收成的,以后你就可以守住自己的糧食了?!?/p>
普布把寡婦玉珍埋在糧倉后面之后就回到屋里使勁地吃,滿臉被淚水沾濕。
剛開始時他還用手背擦幾下,后來再也顧不上了,就任淚水隨意地流下來。
小卓嘎背著一背簍青稞穗進(jìn)來了,看著他的樣子很吃驚。
普布毫無顧忌地大聲哭起來。
普布從旁邊拿起了那根拐杖,走近了小卓嘎。
這時,小卓嘎問:“我阿媽去哪里了?”
普布扔下手里的拐杖哭著說:“她走了,她不回來了。”
小卓嘎再次問說:“她去了哪里?”
普布淚流滿面,扔下手中的拐杖,說:“她去了你阿爸去的地方。”
4
已是快要接近冬天的時節(jié)。
普布趕著驢子往拉薩的方向走,驢子上是小卓嘎,驢子的脖子上多了一串鈴鐺,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他倆乘坐牛皮船渡過雅魯藏布江時,遇見了一個商隊。
普布和小卓嘎快斷糧了,就去求商隊的管家,求他在商隊里給他倆謀個差事。
管家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說沒什么要求,只要他和小卓嘎吃飽肚子就行。
管家看著他有一頭驢子也可以用,就讓他們跟著商隊了。
商隊經(jīng)過臘卡驛站時,管家讓商隊在此吃飯歇息。
這時,普布才發(fā)現(xiàn)商隊里面有個少爺,大家對他畢恭畢敬。
驛站的格局很簡單,大家就坐在一起吃飯。
普布和小卓嘎在不遠(yuǎn)處的門口坐著,不敢到他們中間去吃飯。
那個少爺跟管家說:“叫那兩個新來的也過來一起吃吧?!?/p>
管家叫普布過來,普布說在這兒吃就可以。
管家讓人拿糌粑和一點酥油給了普布,普布憨憨地笑著,脫帽向那個少爺和管家致敬。
普布進(jìn)去跟老板娘要了茶水,拌了糌粑,讓小卓嘎先吃。
小卓嘎沒吃多少,這時進(jìn)來一個行乞的小女孩,到普布跟前說:“求求您!求求您!”
普布笑著說:“我沒有錢,給你點糌粑你吃嗎?”
行乞的小女孩使勁點頭。
普布就把碗里剩下的糌粑給了小女孩。
行乞的小女孩拿到糌粑就往嘴里塞,很餓的樣子。
吃到一半時,行乞的小女孩看見了里面的少爺和管家等人,就一邊吃著糌粑一邊走到少爺面前說:“求求您!求求您!行行好!”
少爺給管家示了個眼色,管家急忙在自己身上搜起來,找了半天沒找到什么。
管家說:“三少爺,剛給了驛站老板娘,沒有零碎。”
少爺看上去很不高興的樣子,放下茶碗,準(zhǔn)備要從自己兜里取。
管家有點慌了,說:“少爺,不用您找,不用您找,我這兒有?!?/p>
管家說著把手伸向自己的衣服后背,抓出厚厚的一堆紙幣,拿出一張十兩的紙幣給了小姑娘。
小姑娘見到錢,驚訝地用手遮住嘴叫道:“哎呀,我的媽喲,好多好多的錢!好多好多的錢!”
老板剛好提著茶壺出來,聽到小姑娘的叫聲也看了看管家,正好看見管家手里那厚厚的一沓錢。
管家也看了老板一眼,笑了笑,急忙把錢裝回衣服后背的什么地方。
行乞的小女孩對著管家謝個不停,管家趕緊讓她謝少爺,少爺揮揮手示意趕快讓小女孩走。
小女孩看著手里的紙幣高興地走了。
老板過來給他們一一倒茶,來到少爺面前時,老板恭敬地說:“今晚你們到若龍剛好是晚上,那兒的信差是我大哥,您放心,他會令你們滿意的。不然,再走就得天亮才能到別的驛站?!?/p>
少爺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看著老板說:“得看我們的時間,去了再說?!?/p>
老板又跟管家說:“這一條路上夜里經(jīng)常有強(qiáng)盜出沒,若龍驛站正好可以避過這個,而且也確實是個落腳的好地方?!?/p>
管家看了看少爺,少爺不看他,就對著老板點了點頭。
老板走到門口時,特意看了一眼普布,然后往普布的碗里倒?jié)M了茶。
普布感激地點頭。
管家讓大家給商隊的騾子上嚼口、放褡褳、緊肚帶,準(zhǔn)備出發(fā)。少爺一人在喝茶。
普布上前謝少爺收留了他和小女孩,手里還拿著驛站的茶碗。
少爺起來往外走,看見普布手里的茶碗就說:“趕快把茶碗還給人家吧,馬上就要出發(fā)了?!?/p>
普布很高興地說著“啦索啦索”,進(jìn)去還茶碗。
老板娘接過茶碗拉住他問:“我看你不是跟他們一伙的吧?”
普布問:“你怎么知道?”
老板娘笑著說:“一看就知道?!?/p>
普布說:“我是個朗生,半路上跟上他們混口飯吃。唉,還不知道能跟到什么時候呢?!?/p>
老板娘笑著說:“小伙子老實,我就喜歡老實人?!?/p>
普布準(zhǔn)備走時,老板娘拿來一張沒有揉過的羊皮拉住他說:“你把這張羊皮捎給若龍驛站的信差,信差是我男人的大哥,就說是我們捎給他的?!?/p>
說著拿出一張十兩的藏幣塞到普布手里說:“這是給你的酬勞?!?/p>
普布看了看藏幣,又看了看老板娘說:“能不能給我點糌粑,我跟著他們也吃不飽,再說身上帶著錢心里也不踏實?!?/p>
老板娘笑了,說:“你真是個老實人?!?/p>
說著拿了一袋糌粑給了普布。
普布立刻顯出很高興的樣子。
老板娘很神秘地說:“這件事不要和你們商隊的任何人說?!?/p>
普布高興地拿著糌粑和羊皮子出去了。
普布把綿羊皮子搭在驢子上,讓小姑娘騎上,跟著商隊出發(fā)了。
天快黑的時候,他們到了若龍驛站附近。
管家過來跟少爺說:“三少爺,那里是若龍驛站,今晚休息還是繼續(xù)走?”
少爺想了想說:“天也快黑了,我看今晚就住這兒吧?!?/p>
商隊進(jìn)了若龍驛站的院子,管家說是臘卡驛站的老板介紹他們來的。馬上出來一男一女說是驛站的信差和信差夫人。
他們顯得很熱情,叫幾個伙計幫商隊卸東西,迎進(jìn)里屋。管家拿出茶和酥油、干肉給老板娘,讓她燒茶做飯。信差出去給牲口喂草料時,普布出去悄悄把羊皮給了信差,說這是臘卡驛站的老板娘送的。
信差對著普布笑了笑,拿著羊皮進(jìn)了另一個房子。
大家正在喝茶時,來了一個信差模樣的年輕人。信差跟大伙兒介紹說進(jìn)來的是自己的兒子,并對著兒子的耳朵悄悄說臘卡的親戚捎來了一張羊皮。
信差的兒子點了點頭,看了看屋里的人就出去了。
大家喝茶,信差在吸鼻煙。普布和小卓嘎也坐在門口喝茶。
信差夫人在院內(nèi)喊來客人了。
信差拿著鼻煙壺出去了,走時關(guān)上了門。
普布從門縫里往外看時,看見院里站著一個人。
信差看了看左右問:“你怎么來了?”
來人說:“有急件,我連夜趕來了?!?/p>
信差說:“已經(jīng)收到你們的羊皮子了,你要來,干嗎不自己帶來?”
來人很不高興的樣子,說:“已經(jīng)送了五六張羊皮了,總不見你們?nèi)嗪盟突貋?。這次我來,順便把揉好的帶走。”
信差說:“昨天的還沒來得及揉好呢?!?/p>
這時,信差夫人過來說:“揉!揉!揉!唱慣的歌兒不好聽,你們那揉羊皮的話題能不能停一下?”
說著又提高嗓門說:“客人們旅途勞累,都等著吃飯了,叫伙計們快點吧。”
吃完飯,信差和信差夫人點上油燈把他們領(lǐng)到一個大房間,布置了睡鋪。
信差夫人跟管家說:“管家老爺,今晚你們就好好安歇,騾馬的夜草由我們喂,你們不用操心了。”
管家看了看她說:“不用不用,我們自己來?!?/p>
信差夫人極力勸阻道:“不要緊,所有投宿客人的牲口,都由我兒子喂夜草。這里的狼特別兇,夜間需要幾次起來巡查。如不小心提防,萬一狼闖進(jìn)羊群,就算吃不完,它也要全部咬死。像我們家這樣的小羊群,一夜就會被全咬死,因此,兒子一晚上要起來兩三次。順便把騾馬的草料喂上,客人就不用起來了。”
管家說:“那就麻煩你們了?!?/p>
信差夫人出去,又折回來說:“你們睡下后,請把燈熄滅。這屋里有許多舊木雜物,容易引火?!?/p>
信差和信差夫人留下油燈出去了,油燈一閃一閃地,看上去快要滅了的樣子。
管家看了看普布和旁邊打盹的小卓嘎,想了想對著普布說:“你叫什么來著?我忘了你的名字?!?/p>
普布立即站起身恭敬地說:“我叫普布。”
管家說:“普布,今晚你還是睡在騾馬旁邊吧,明早啟程少一頭我們就麻煩大了。”
普布嘴里說著“啦索,啦索”,推了推小卓嘎,說:“我今晚去守騾子,還有我們的驢子,你睡這兒吧?!?/p>
小卓嘎不肯,要跟著普布去外面,普布沒辦法,只好答應(yīng)小卓嘎。
管家笑著問普布:“是你女兒嗎?”
普布想了想說:“是。”
管家說:“挺可愛的小姑娘?!?/p>
普布說:“是,可惜她的阿媽死了?!?/p>
管家有些不耐煩了,就說:“去吧,去吧,趕緊去吧。”
普布就領(lǐng)著小卓嘎出去了。
走出屋外回頭看時,屋內(nèi)的燈已經(jīng)熄滅了。
后半夜,普布被什么聲響驚醒了。他抬頭看了看,騾馬都在,但是沒人給騾馬添草料,就自言自語地說:“還是管家老爺細(xì)心,要不然我的驢子也跟著它們餓一晚上了?!?/p>
普布從旁邊的草棚里抱了一大抱草料扔到馬槽里,看著騾馬都吃了起來,就又躺下安心地睡了。
天快亮?xí)r,普布被幾聲槍響驚醒了。小女孩也驚醒過來,揉著眼睛問是什么聲音。普布用手堵住了小卓嘎的嘴。
普布讓小卓嘎藏在馬圈里,囑咐不要出聲。自己拿著那根拐杖進(jìn)了客棧的客廳。
客廳里到處是尸體,有商隊的人,也有驛站的人。還有幾把老式的槍散亂地丟在地上。
普布正在驚恐萬狀時,后面有響動,回頭看時黑暗中有人用長槍向他刺來。普布抓住長槍,用拐杖猛地往那個人的頭上擊去,那人應(yīng)聲倒下了。
天亮了,普布驚慌地回到馬圈將小卓嘎扶到驢背上,讓她趕緊到附近的村莊叫人,就說這里出了人命。
小女孩也驚惶失措地騎著驢子走了。
普布緊緊握住拐杖又回到院里,拿著拐棍直接去了昨晚管家和少爺睡覺的地方。
普布看見少爺已經(jīng)被打死了,管家也倒在一邊,滿身都是血。
普布嘴里喊了一聲“少爺!管家老爺”,驚恐不已地跑了出去。
普布在院子里四處張望,沒看見有人來,就又進(jìn)去了。
這時,他看見管家的身體稍微動了動,還發(fā)出了什么聲音。
普布過去看時管家還活著,就把管家扶起來,拿來一瓢水讓他喝。
管家喝了水就慢慢清醒了。
管家看見地鋪上少爺?shù)氖w就撲過去搖晃著說:“少爺,少爺,您千萬要醒過來。您死了,我怎么跟老爺和太太交代?我也沒法活?。∩贍?,少爺,求求您,您趕緊醒過來吧。”
普布在旁邊看著,手足無措的樣子。
少爺終究還是沒有醒來。
管家嘆著氣松開了少爺?shù)氖w,一個人呆呆地想著什么。
過了一會兒,管家對普布說:“普布,去找一根結(jié)實的繩子來?!?/p>
普布說了一聲啦索就出去了。
普布走到院子時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轉(zhuǎn)頭回去了。
普布進(jìn)去對管家說:“管家老爺,您不會是要上吊吧,要是上吊我就不能給您拿繩子?!?/p>
管家苦笑著說:“不上吊,不上吊,快去拿來吧。我想把少爺?shù)氖w用繩子綁著收拾一下,等會兒僵硬了就不好收拾了?!?/p>
普布似信非信地看著管家說:“我覺得您是要上吊?!?/p>
管家從懷里掏出一把紙幣塞到普布手里說:“少廢話,快去找繩子,這些錢都給你?!?/p>
普布看著手里的錢說:“管家老爺,您最好給我些糌粑吧,拿著這么多的錢,心里老是不踏實?!?/p>
管家苦笑了一下說:“真是個朗生的命,你就不會拿錢去換糌粑嗎?”
普布猶豫了一會兒這才出去了。
普布找到繩子給了管家,管家說:“你去到處看看,看看還有沒有什么活口?!?/p>
普布出去,每個房間都看了一下,連房頂都看了,沒有什么活口。
普布把情況告訴了管家,管家正在屋里仔細(xì)地檢查著繩子。
管家突然對普布說:“現(xiàn)在你可以出去了,我要好好收拾少爺?shù)氖w。”
普布站著不動,一會兒才說:“管家老爺,我?guī)湍帐鞍?,我以前也收拾過尸體,有經(jīng)驗?!?/p>
管家不耐煩了,大聲說:“你煩不煩,你趕緊走吧?!?/p>
普布說:“管家老爺,您可千萬不能上吊啊,您上吊了我也有罪。”
管家又苦笑了一聲從旁邊拿起一袋糌粑摔過去說:“拿去吧,快走?!?/p>
普布拿著糌粑猶猶豫豫地出去了,出去時還回頭說:“管家老爺,有什么事再叫我,我不會走遠(yuǎn)。”
普布出去后,門就被管家從里面用什么東西給頂死了。
普布推了推門說:“管家老爺,您可千萬不能上吊啊?!?/p>
里面沒有反應(yīng),普布就靠著門坐下了。
坐著坐著,普布覺得餓了,就解開管家給的糌粑口袋從里面抓糌粑干吃。
吃了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把他給驚醒了。
醒來看時,見小卓嘎帶著很多的村民,村民介紹說領(lǐng)頭的是驛站的聯(lián)絡(luò)員。
普布驚惶失措地說這里發(fā)生了兇殺案,只有一個管家還活著。那人問管家現(xiàn)在在哪里。普布說在里面,但是門被頂住了。村民們就把門給撞開了。
村民們沖到里面時,看見管家已經(jīng)吊死了,伸出長長的舌頭,懸在房梁上,晃來晃去的。普布一把抱住管家的腿說:“管家老爺,您還是上吊了啊?!?/p>
驛站聯(lián)絡(luò)員看到這情景,讓村民把普布給抓起來了。
小卓嘎抓住普布求村民說:“求求你們,他不是壞人,不是他干的?!?/p>
村民們不聽小卓嘎的話,把普布抓得更緊了。
有人從普布的懷里搜出了那一把紙幣,驛站聯(lián)絡(luò)員問這是什么。
普布說這是管家讓他找吊死用的繩子的報酬。
村民們哈哈大笑。
普布辯解說他真的不知道管家要吊死,要知道就不會給他繩子的。
村民還是哈哈地大笑。
驛站聯(lián)絡(luò)員說這么說你跟這兇殺案有很大的關(guān)系咯。
村民們也紛紛點頭稱是。
普布哭著喊著說:“我普布一輩子沒拿過什么錢,沒想到沾上這不該沾的錢就倒了大霉了?!?/p>
驛站聯(lián)絡(luò)員讓村民們押著普布到宗府報案。
普布對小卓嘎說:“帶著驢子,到什么地方逃生去吧,我不能再照顧你了。”
普布被帶走時,他的驢子過來用脖子碰著他,發(fā)出清脆的鈴鐺的聲音。
小卓嘎哭著看他,說不出話來。
5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西藏的民主改革已經(jīng)進(jìn)行了好幾個月。
很多在民主改革前無辜入獄的人被紛紛放了出來。普布也在這個時候被釋放出來了。
普布從宗府的監(jiān)牢出來時,外面刺目的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有好長一會兒眼前白晃晃一片,什么也看不見。
“阿爸!”他聽到了一個女孩的聲音。
等他的眼睛能夠適應(yīng)外面的太陽光時,他看見一個婷婷玉立的少女在牽著一頭驢子看著他。
“阿爸!”那女孩又叫了一聲。
漸漸地,他才看出是已經(jīng)長大的小卓嘎。
卓嘎說:“阿爸,我來接您來了?!?/p>
普布看見小卓嘎,止不住流下了眼淚。
普布讓卓嘎在自己身邊站直,比劃了一下說:“小卓嘎已經(jīng)長得這么高了,我在監(jiān)牢里可是想都想不到啊?!?/p>
卓嘎抱住了普布,抑止不住地哭了起來。
普布是更加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越發(fā)大聲地哭了起來。
這時,卓嘎牽著的驢子大聲地叫了起來。
卓嘎停住哭,笑著說:“您沒有問候它,老驢子它不高興了?!?/p>
普布這時才看到了卓嘎旁邊的驢子。
普布走近驢子,仔細(xì)看了看,拍了拍驢子的背,笑著說:“老家伙,我還以為你早死了呢,沒想到還活著?!?/p>
驢子用頭蹭著普布的衣服,嘴里發(fā)出親切的聲音。
普布掰開驢子的嘴,看了看牙齒說:“也老了,不過能活下來就好?!?/p>
說完又摸了摸老驢子的脖子。
這時,卓嘎說:“阿爸,咱們回家吧,您就騎上您的驢子回家吧,今天我們倆是專門來接您的。”
普布看了看驢子說:“我這一輩子都沒有騎過它,現(xiàn)在它老了,就更不能騎它了?!?/p>
卓嘎看著普布沒有說話。
回家的路上,卓嘎高興地說:“以后咱們就可以耕種自己的土地了,政府分給咱們土地了?!?/p>
普布不解地問說:“咱們?”
卓嘎說:“政府知道您是被冤枉的,就提前分給咱們土地了?!?/p>
普布有些不相信地看著卓嘎的臉。
卓嘎高興地說:“我和咱家的驢子已經(jīng)把今年的地給種上了,青稞苗子已經(jīng)長出好高了,再過兩三個月就可以收割了?!?/p>
普布有點擔(dān)心地問道:“那收割以后還要交租嗎?”
卓嘎很開心地說:“政府說了,今年的莊稼全部歸自己。”
晚上,很多食物擺在了普布前面的桌子上,那是卓嘎特意為普布準(zhǔn)備的。
普布端坐在桌子邊上,靜靜地看著卓嘎把食物一一端上來。
等卓嘎把一碗酥油茶恭敬地端到普布面前時,卓嘎笑著說:“吃得飽飽的,干活有力氣。”
普布接過酥油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說:“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這句話?”
卓嘎也笑著說:“當(dāng)然記得,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這句話的。”
這句話把普布帶入憂傷之中,他自言自語似地說:“要是你阿媽也在就好了?!?/p>
卓嘎想了想,說:“您就好好吃一頓飯吧,吃得飽飽的?!?/p>
普布看著卓嘎問:“今天你在監(jiān)獄門口怎么稱呼我來著?”
卓嘎說:“我叫您阿爸了啊。”
普布說:“我一個朗生,不配做你的阿爸,以后不要這樣叫我了?!?/p>
卓嘎說:“我們家以前也只不過是個差巴,我們之間沒有什么差別的?!?/p>
普布堅持說:“我不配做你的阿爸,以后不要再這樣叫我了。”
卓嘎說:“我已經(jīng)跟這里所有的人說了您就是我的阿爸,所有人也知道我的阿爸今天就要從監(jiān)牢里放出來了?!?/p>
普布只是嘆氣,沒再說什么。
卓嘎說:“從今往后,您就可以一個人每頓都吃三個人的份了,沒人會限制您?!?/p>
普布說:“我以后不能像以前一樣吃了,今年的莊稼還沒有收著,就得算計著吃?!?/p>
卓嘎心疼地看著普布說不出話來。
這頓飯,普布吃得很少。
幾天后的晚上,卓嘎領(lǐng)著普布去參加民主改革會,會上給大家普及一些民主改革的常識。
工作組的一個藏族工作人員問一個姑娘什么是三反兩減。
那個姑娘吞吞吐吐地答不上來。
工作人員就讓卓嘎說,卓嘎也是很緊張的樣子。
普布看著卓嘎,用目光鼓勵她。
卓嘎就鼓起勇氣說:“反叛亂,反差役,還有……”
卓嘎沒答全,而且答錯了,人群中就哄笑起來,羞得卓嘎抬不起頭來。
工作組的人看著大伙兒,再次問:“還有誰知道?!?/p>
一個小媳婦大膽地說:“我不太清楚,我猜第三是不是反差巴?。俊?/p>
人群中的哄笑聲更大了,有幾個小伙子還吹起了口哨。
工作組的那個藏族同志笑著糾正了卓嘎的錯誤之后,又笑著對小媳婦說:“差巴也是跟咱們一樣是貧苦的人,所以怎么能反差巴呢?”
人們繼續(xù)大聲地笑,小媳婦對著幾個對她吹口哨的小伙子說:“回去問問你們的小媳婦,看看她們會不會三反兩減是什么?”
老年人和中年人都笑得更厲害了,小伙子們不吹口哨了,停了一會兒,其中一個指著旁邊的一個小媳婦說:“回去在熱被窩里問問你的男人吧,我們把所有的答案都告訴他了?!?/p>
全場的人再次哄笑起來了。
這下羞得那個小媳婦一直到晚上的會結(jié)束都抬不起頭來。她的男人也躲到小伙子們后面去了。
工作組的人又讓其他人發(fā)言或者提問題,其中一個老人站起來,想了好一陣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剛才坐著時,肚子里還有很多話要說,現(xiàn)在一站起來,肚子里的話好像都跑掉了,想不起來了?!?/p>
眾人又哄笑起來,工作人員讓老人坐下了。
老人坐下之后又突然站起來了,說:“前面的話記不起來了,等記起來了再說吧,我的感覺就是,以前我的額頭總是暗暗的,現(xiàn)在總覺得額頭在放光?!?/p>
這一說,人們又笑了起來,一個老漢調(diào)侃說:“你每天是不是使勁往額頭上抹酥油啊?!?/p>
這句話引得男女老少都使勁地笑,一直坐在墻角不說話的普布也“嘿嘿”地笑著。
工作組的人問普布有沒有什么問題時,普布一開始說沒什么,最后才吞吞吐吐地通過一個工作組的藏族同志問工作組的一位領(lǐng)導(dǎo)說:“這分下來的地什么時候再收回去???”
整個開會的現(xiàn)場頓時都鴉雀無聲了。
又到了莊稼快要成熟的時節(jié)。
總能看見普布牽著他的老驢子在田間地頭晃蕩。
中午時候,卓嘎總是把做好的飯送過來讓他吃。
普布總是吃得很少,反而他的鼻煙吸得越來越厲害了,卓嘎怎么勸他少吸也沒有用。
卓嘎說家里的糧食足夠讓他們熬到今年的莊稼收成以后,叫普布放心。
普布還是很不放心地說:“還是少吃一點吧,要是莊稼遭到冰雹的襲擊怎么辦???”
卓嘎信心滿滿地說:“不會的,您就放心地多吃點吧?!?/p>
普布有些傷感地說:“那年的莊稼不是就遭到冰雹的襲擊最后什么也沒收到嗎?”
聽到這話,卓嘎不說話了,想著什么。
普布問那個防雹師的情況,卓嘎說那個防雹師早就死了。
普布在地里勞作的時候,看見有一些中年人或老年人路過總是很擔(dān)心地跟他聊這地會不會收回去,有些人說決不會,有些人也說這天下的事說不準(zhǔn)。這更讓他充滿了憂慮。
即將收割的最后幾天,每到黃昏時分,普布總是蹲在地頭吸著鼻煙定定地看著金黃一片的青稞地。
那一大片的青稞地被風(fēng)吹著在他眼前像波浪一樣起伏不定時,他的臉上就會蕩漾起幸福的微笑。
卓嘎給他送來吃的,他也只是簡單地吃一口就讓卓嘎回去。
卓嘎回去就早睡了。
第二天早早起來,做好早飯準(zhǔn)備叫普布吃時,發(fā)現(xiàn)普布晚上沒有回來。
卓嘎拿著早飯到地里去找,看見普布還是坐在昨天的地方出神地看著青稞地,卓嘎站在身邊他也沒有覺察到。
卓嘎蹲下來看普布,發(fā)現(xiàn)他在悄悄地流淚。
普布的驢子在收割時死了。
普布在地頭挖了一個坑,割了一大抱青稞放在里面,和驢子埋在了一起。
普布坐在旁邊,一邊吸鼻煙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了很多話。
莊稼豐收了。
普布和卓嘎看著堆成小山的糧食堆開心地笑著。
卓嘎做了很多好吃的讓普布吃。
開始時普布是想要大吃一頓的樣子,但吃著吃著還是沒吃下多少。
卓嘎有點生氣地指著外面堆成小山的糧食對普布說:“您看今年收獲的莊稼都堆成小山了,您還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普布笑著對卓嘎說:“這是我看到的收成最好的一年?!?/p>
卓嘎還是很生氣地說:“那您還有什么要擔(dān)心的,為什么不像以前一樣地吃,現(xiàn)在您就是吃十個人的份也是可以?!?/p>
普布不說話了,拿出鼻煙壺吸起了鼻煙。卓嘎有些生氣地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
普布吸完鼻煙看著卓嘎說:“這地萬一被收回去咱們可怎么辦???”
幾天后,卓嘎提了一壺酥油說要到山上的寺院供燈。
普布遲疑地看著卓嘎說今天是什么日子。
卓嘎似乎要說,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來。
普布還是遲疑地看著卓嘎。
臨出門時,卓嘎還是開口了:“今天是阿媽的祭日,就是在幾年前的今天我回家時沒有看到阿媽的,那是我最傷心的一天,我總想著她會回來的,但她永遠(yuǎn)也沒有回來。后來每年的這一天,我都到山上的寺院為阿媽點酥油燈,祈禱她回到我們身邊來?!?/p>
普布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動也不動,眼睛里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了。
卓嘎離開了,普布還是那樣呆坐著,一動也不動。
晚上,普布和卓嘎之間沒有什么話,各自想著心事。
卓嘎準(zhǔn)備的晚飯,倆人都吃得很少,幾乎沒吃什么。
后來卓嘎收拾碗筷時,普布突然說:“明天早上做一頓豐盛的早飯吧,阿爸想吃,最好還有青稞酒?!?
卓嘎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
第二天一早,卓嘎就起來準(zhǔn)備早飯。這一頓飯她準(zhǔn)備了很長時間,并且非常地仔細(xì)認(rèn)真。準(zhǔn)備停當(dāng)之后,卓嘎去叫普布吃飯。普布還沒有起來。
第二次去叫時,普布還是沒有起來。
太陽升起老高時,普布才起來了。
普布很認(rèn)真地吃著,不時地喝青稞酒,也不太理會卓嘎。
卓嘎在一邊看著普布吃飯的樣子,顯得很高興,幸福地微笑著,偶爾開玩笑似地說:“吃得飽飽的,干活有力氣?!?/p>
聽到這話,普布也笑了起來。
普布幾乎把桌上的食物全吃了。
卓嘎說:“我喜歡看著您吃,以后也要這樣好好地吃,這樣我就很放心?!?/p>
普布又拿出鼻煙壺開始吸鼻煙。
吸了幾口之后,普布對著卓嘎說:“我對不起你和你阿媽,你阿媽的死和我有關(guān)系?!?/p>
卓嘎對普布的話好像并沒有感到意外。
普布很認(rèn)真地說:“你阿媽和你是這輩子對我最好的人,對不起?!?/p>
卓嘎還是沒說話,沉默著。
普布忽然像是鼓起了勇氣似的說:“你阿媽是被我殺死的。”
卓嘎沒有恐慌,也沒有驚奇,依然很鎮(zhèn)靜的樣子。
普布有點急了,問:“你難道聽不見我說的話了嗎?”
卓嘎很安靜地說:“我知道阿媽往那青稞酒里放了毒藥?!?/p>
普布吃驚地看著卓嘎,半天不說話,氣氛變得異常地安靜。
卓嘎不說話,只是哭了起來,兩個瘦弱的肩膀隨著抽泣不停地抖動,讓普布更加地不安起來。
一會兒,普布終于開口了:“你應(yīng)該像你阿媽一樣弄死我,你不應(yīng)該讓我這樣活著。”
卓嘎還是哭個不停。
普布站起身說:“卓嘎,謝謝你給我做的這頓飯,自從進(jìn)了監(jiān)牢,我就沒有吃過一頓飽飯?,F(xiàn)在,我真的該走了。”
卓嘎不說話,一直在哭。
普布慢慢地走過去,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仔細(xì)地看了一眼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走出了大門。
責(zé)編手記:
一個窮人。一頭騾子。一場穿越生死愛恨的遷流。
一切都如此漫不經(jīng)心,不動聲色。如作者文字之外所拍攝的藏地文藝電影一樣,它絕不是迎眾的、討巧的、追逐著感官與時尚的,而是靜穆的、孤寂的、朝向著靈魂與苦難的。它也并不是輕快流暢的,而很有可能是滯重的、沉郁的,連幾片明朗的笑聲,都誘人蕩起哀愁。
堪以簡約的形式傳達(dá)出豐贍深微的主旨意涵與人物繁復(fù)雜生的內(nèi)在情緒,這大概需要的是另一種“技巧”,或說是“技術(shù)”;亦需要一副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
就這樣,木訥寡言的主人公普布,一個干凈到幾乎澄明剔透的靈魂,一種與生命等價的尊嚴(yán)與忠誠,穿越霧靄,堅定如旗地站在了我們的面前。由此,我們也與一個民族的眼神與心地離得更近、更近了一些。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