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英秀
《嘛呢石,靜靜地敲》這部小說集,我是在飛機(jī)上讀完的。從蘭州到杭州,到北京,到上海,到大連,整個六到七月的行程中,我一直隨身攜帶著它。這并非出自勤勉,而是因為,我那時忙著想要為它寫點什么。但終究,我什么也未能寫出來。事實證明,這部書的秉性之一,就是拒斥那種急功近利的淺閱讀。
盡管如此,我還是收獲了一個別樣的發(fā)現(xiàn):在飛翔的靜止形式中,在一萬二千米的高度上,讀《嘛呢石,靜靜地敲》實在是一種適宜的時機(jī)。在偶爾的氣流顛簸中,將目光從書頁上投向舷窗外時,看到的永遠(yuǎn)是云。它們或濃,或淡,或密密地堆積,或慢慢地游走。它們千姿百態(tài),卻無一例外地從容著,淡定著,好像從不急于趕往某個方向,好像唯此刻是永世安好。天高地遠(yuǎn),它們生來就天長地久——這多么像萬瑪才旦筆下的小說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一種生活形態(tài):那些遙遠(yuǎn)的草原和村莊,那些混沌無名的時間,那些隨日光流年漸次隱退的愛恨情仇,那些閑云成雨的人生,那些百轉(zhuǎn)千回的溪流,在大地的皺褶里無聲地流淌,像是遺忘般訴說著關(guān)于一個民族的銘記。
行云流水,是的,這就是萬瑪才旦的小說給我的感受??v觀《嘛呢石,靜靜地敲》中的十個短篇,每一個故事都是平常存在,所有的篇章都是自然敘述。簡單,平淡,從容,自然,已然構(gòu)建了萬瑪才旦小說基本風(fēng)格的是這些樸素的形容詞。作為一個藏族作家,作為一個以青藏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西部小說家,萬瑪才旦摒棄了一度盛行至今方興未艾的那種寫作模式:迎合東部期待視野的邊地風(fēng)情展示,民族宗教、文化炫美心態(tài)下的傳奇追述,以及,貌似深刻神秘的時髦而冷漠的“原生態(tài)”紀(jì)事。他走上了另一條道路,以當(dāng)下的,普通的,日常的藏人生活為自己的書寫內(nèi)容。究其深里,這樣的選擇不僅僅關(guān)乎到小說的取材方向,更是一種嚴(yán)肅的自覺的文化立場。毋庸置疑,如此立場在萬瑪才旦的寫作中肯定是必要的。
《午后》實在是一部饒有興味的短篇佳構(gòu)。少年昂本一覺醒來,記起自己和情人卓瑪今晚有約,便心急火燎地走到了田間小路上。路上亮晃晃,如白晝一般,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說:“今晚的月亮真亮啊,刺得我都睜不開眼睛?!钡€是覺得舒服,因為“今晚的風(fēng)很好”。接下來,昂本依次遇到一條蛇,聽說他要去約會便莫名其妙地嘲笑他是傻瓜的少年賈巴,想嫁給他的二十歲小寡婦周措,一只黑貓,一輛手扶拖拉機(jī),一只黃狗,想招他做上門女婿的東巴大叔,最后,他來到了卓瑪家門前,卻猝不及防地撞到了卓瑪?shù)母改感值芩腥?。“跟情人約會時被她家人看見是最令人尷尬的事”,“平常這個時候,卓瑪家的大門都是緊緊閉著的,人都睡了,今晚不知為什么會這樣。”小說的最后,卓瑪漲紅著臉說,“傻瓜,現(xiàn)在才是午后,太陽還在頭頂呢?!鄙倌臧罕俱铝耍恢?,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我回去再睡一覺?!?/p>
就是這樣,《午后》講述了一個“幾乎無事的喜劇”。我之所以最先評述這個短篇,是因為它簡單卻集中體現(xiàn)了萬瑪才旦小說最炫目的特質(zhì)之一:輕盈,灑脫,足夠的善意,有節(jié)制的魔幻。日光之下無新鮮事,但有一個少年卻將太陽當(dāng)成了月亮,小說的賣關(guān)子給予讀者的不是嘲弄(我們竟然也隨著懵懂的昂本走了一路的月亮地),而是充溢的溫情,只有胸懷太陽一樣熾烈的赤子之心的青春少年,才會犯下如此“美麗的錯誤”。而寫下這樣故事的人,他的心里,定然也撒播著月光般的明亮和純凈吧。
正如《午后》所呈現(xiàn)出來的,萬瑪才旦的小說世界是簡單的,但這樣的簡單絕不是一覽無余的粗陋,場光地凈的直白,而是幽深無邊的青山捧出的那一聲鳥鳴,是滿園春色偶露崢嶸的那一枝紅杏,是蒼茫大海上駛來的八分之一的冰山,是歷盡千山萬水的朝圣之路在佛光下無語匍匐的那一拜。萬瑪才旦深諳簡約之于短篇小說藝術(shù)的重要性,他披荊斬棘,將婆娑纏雜的敘事藤蔓一一歸順,修理,刪繁就簡成精干利落的白描枝干。篇幅短小了,故事簡潔了,但回味更悠長了,寓意更豐厚了?!堵锬厥o靜地敲》《八只羊》《腦海中的兩個人》《一塊紅布》都是如此,看上去極為平實簡練,卻又充滿了多重隱喻,是經(jīng)得起深度闡釋的小說文本。
《陌生人》的故事,看似波瀾不興,卻激流暗涌,意味深長。一個“陌生人”從遙遠(yuǎn)的大地方來到村莊,尋找叫卓瑪?shù)呐恕KJ(rèn)定這是二十一個卓瑪?shù)墓枢l(xiāng)。藏語“卓瑪”,即“度母”的意思,二十一度母,是雪域大地的慈悲之神。陌生人為什么來找卓瑪,他是誰,有著怎樣的過往?為什么,他說“你們這里的陽光比我們那里的好”?為什么,他口袋里有大把大把的錢,臉上卻是“一副疲倦和哀傷的神情”?雖然小說始終未對這些問題給出答案,“尋找卓瑪”這條主線的象征意味是含蓄的,潛隱的,但也是能指的,欲藏還露的。問題是,卓瑪?shù)摹肮枢l(xiāng)”并不能給予這個執(zhí)著尋找的陌生人他期待中的回應(yīng)和交集,這個小小的村莊,滿街游蕩著無所事事被廉價酒灌得搖搖晃晃的年輕人,一棵掛著許多哈達(dá)的歪脖子樹,“人們相信它是一棵神樹”,但它“看上去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蔫不拉唧的”。小賣部里那個叫卓瑪?shù)呐选肮献悠ね碌角懊娴乃嗟厣?,地上白花花一片”。為了掙到陌生人承諾的一百元錢,更多的卓瑪紛紜而來——她們都不是他要找的卓瑪。最后,一心想要離開這里的售貨員卓瑪跟著他走了,當(dāng)然,她也不是他要找的卓瑪。陌生人離去時“有點失望,也有點失落”,但這一點也不影響村人用他留下的三瓶酒繼續(xù)熱鬧下去。
我不知道為什么,幾次讀《陌生人》,心都被一種無可名狀的憂傷牽扯著。也許,眾生皆有神性,安寧趨善的生活就是佛境,但茫然和無知,浮躁和喧囂,使得我們成了“故鄉(xiāng)”的“陌生人”, 神跡永在遠(yuǎn)方。那么,一個民族的文化傳承,一種傳統(tǒng)的有效延續(xù),到底需要怎樣的內(nèi)里的支撐,怎樣的精神的交接,才不至于在變異中遭遇坍塌,在“形式”中走向淪喪?
萬瑪才旦精通漢、藏雙語,除了寫小說,他還從事翻譯。他曾將廣泛流傳于藏區(qū)大地的一個經(jīng)典民間故事翻譯為漢語的《西藏:說不完的故事》出版。這本“說不完的故事”是一個大故事套二十余個小故事的敘述框架,而眾多故事的源發(fā)是因為贖罪之人德覺桑布受大師旨意,要將如意寶尸背回人間,造福世人。完成任務(wù)必須遵循一個規(guī)則,背寶尸過程中他不能開口說話,一旦說話,背上的寶尸就會飛回去,他又得重新去背。但如意寶尸是個太會講故事的精靈,它以妙趣橫生引人入勝的故事引誘德覺桑布,使之無論怎么克制小心最終都情不自禁地發(fā)問或感嘆,從而前功盡棄,一次次從頭再來。德覺桑布背寶尸的故事讓我自然地聯(lián)想起推石頭上山頂?shù)奈魑鞲ニ?,但顯然,它比后者更多一份藏人智慧的輕松,有趣,少一份西方哲學(xué)的悲劇宿命感。這里,之所以提起這部民間故事集,并不是我想插進(jìn)來對萬瑪才旦翻譯才華的贊揚,而是因為在他的短篇《第九個男人》中,我欣喜地看到“說不完的故事”傳統(tǒng)對萬瑪才旦小說敘事的滲透和影響。萬瑪才旦深刻了解藏民族敘事故事的精髓,他成功的化用使作品渾然天成地?fù)碛辛艘环N蘊(yùn)藉的民族性,在漢語小說中不可多得的異質(zhì)性,散發(fā)著一種迷幻而又親切的氣息。
《第九個男人》中的第九個男人,是作品中著墨不多但卻屬精心打造的“男一號”,這個人物猛一看,像極了尸語故事中背寶尸的德覺桑布,在女主人公雍措每講完與一個男人的情史后,他都要情不自禁地插話,給予評價,偶或表示理解,認(rèn)同,但更多的是鄙夷不屑和憤恨。他的話往往只有寥寥一言半句,卻有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置身事外的敏銳,頗見見多識廣,才德俱全。這“第九個男人”以他的插話串起了小說中的九個故事,同時也塑造了卓然不群的自我形象,使得讀者眼前亮了心頭熱了,隨同雍措一起對她將要開始的第九段生活,充滿了幸福的期許。但幸福就像那個狡猾的寶尸,“噗噠”一聲又飛回去了:這第九個男人其實質(zhì)和雍措所經(jīng)歷的前八個男人一樣丑陋,他言行不一,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如果說前面的八個男人分別代表了八種不同的人性之惡,那么這第九個男人則是那種最讓人不堪忍受的陰暗。
應(yīng)該說,這第九個男人算得上是萬瑪才旦筆下一個極富性格的典型形象,值得玩味再三。但我掩卷而思,意緒卻總是纏繞到小說的女主人公身上。雍措,這是個怎樣的女人啊,她正當(dāng)年華,腦子和欲念一樣簡單,一不小心就陷進(jìn)了狹促險惡的環(huán)境。男人們要擄掠她的身體,女人們則妒嫉她的美貌。她先后遭遇了破戒的僧人、始亂終棄者、奸商、卡車司機(jī)、騙子、性亢奮的放羊娃、性無能的村霸、視女人為生育工具的獨生子,飽經(jīng)欺騙、凌辱、暴力和拋棄。小說開頭第一句便說:“在遇到這個男人之前,雍措對所有的男人都失去了信心。這個男人是雍措的第九個男人。”然而,正是這個男人,使雍措重新煥發(fā)了對生活的信心和幸福感的男人,卻成為傷害雍措最致命的人。作品結(jié)尾處,雍措不知去向,留給第九個男人的是雍措的兩根長長的發(fā)辮。雍措萬念俱灰,削發(fā)為尼了嗎?或者,斬斷情絲,流落他鄉(xiāng),又去遭遇不可知的噩運?甚至,一死了之?故事在這里戛然終止,設(shè)置了無窮懸念。
這實在是一個浸泡在苦水中的悲慘的女性,她命運多舛,令人唏噓不已。但讓我驚異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女性,這樣一個極盡繁復(fù)的苦難文本,萬瑪才旦的筆調(diào)也是平靜的,淡定的,從容的。他不渲染苦難,似乎苦難原本就是生活的本相;他不夸大同情,因為同情于殘缺的生活無補(bǔ);他不煽情人物的承受,甚至,他讓雍措在面對接踵而來的打擊時,臉上掛著的一度是茫然的、混沌的、麻木的表情——這真實的筆觸令人心顫。其實,世界上從無可量化的痛苦,痛苦的大小輕重完全取決于當(dāng)事人的感受力。雍措面對自身的痛苦遭遇,是后知后覺的。她沒有哭天喊地,沒有悲痛欲絕,她幾乎沒有選擇過人生,只是被動地接受著命運。當(dāng)世界以“男人”的面目露出猙獰之相時,她無力抗?fàn)?,只是做著一點本能的掙脫。這是一個蒙昧而堅忍,懵懂卻寬厚的女性形象,她不同于那些熠熠生輝的完美女性,但卻是代表著最民間的另一種“地母”。萬瑪才旦以冷靜克制的敘事風(fēng)格,塑造了泥沙俱下的當(dāng)下環(huán)境中一個極為獨特的藏族女子,更關(guān)鍵的是,他寫出了她泥淖中的成長。是的,雍措并不是一個一成不變?nèi)欢ㄐ偷娜宋?,盡管成長的代價太過沉重,但她還是艱難地成長著,警醒著,覺悟著。生活在給了她那么多不應(yīng)該的打擊后,終究還是賜予了一點應(yīng)該的禮物:雍措終于對自身的處境、需求,對自己與男人的關(guān)系有了清醒的認(rèn)識,她最后離開了第九個男人。實際上,如果僅僅從生活的外部形態(tài)看,她至少可以在第九個男人身邊衣食有保障地活下去。然而,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這個女人,終于懂得,孤獨比饑寒更難忍受,心靈的流離失所比身體的風(fēng)餐露宿更讓人絕望。
這才發(fā)現(xiàn),萬瑪才旦是個極會寫孤獨的作家。他的小說里,遍布著孤獨之人。雍措是個孤獨的女人,那個前來尋找卓瑪?shù)摹澳吧恕笔莻€孤獨的男人,用“一塊紅布”蒙住眼睛感受這個世界的烏金是個孤獨的小孩,失去了丈夫和兒子的阿媽冷措是個孤獨的老人;看見了“死亡的顏色”的小伙子尼瑪感受著深深的孤獨,長到十八歲突然成了轉(zhuǎn)世活佛,從俗世生活中被連根拔起置放到佛界高地的烏金,何嘗不刻骨孤獨著?因為孤獨,放羊娃甲洛對著聽不懂藏話的老外,自說自話,淚流滿面;因為孤獨,洛桑一個月里幾乎有二十天藏在酒醉里;因為孤獨,沒有“身份”被人遺忘了的孤兒塔洛,以背誦毛主席語錄的訝異方式尋找著與他人的對話,對自我的確認(rèn)和“命名”……孤獨遍地,但這不是圖窮匕現(xiàn)寒光閃閃的孤獨,不是長空裂帛凄絕悲歌的孤獨,也不是暗夜無邊噬人心骨的孤獨,萬瑪才旦的小說世界獨有的孤獨,是舉重若輕落地生根的孤獨,是高風(fēng)徐來月掛經(jīng)幡的孤獨,它籠罩著一種優(yōu)雅的、幽暗的、迷人的光暈,從容地,篤定地,平實地,甚至是幽默地,從每一個故事,每一個人物,每一段字句中浸滿出來,氤氳開去,讓讀者情不自禁地沉湎于一種清冷、淡遠(yuǎn)而悠長的感傷中。因著這樣的特性,萬瑪才旦的小說以其溫和的立場,簡約的敘述,白描的手法,樸素的語言,卻得天獨厚地?fù)碛辛嗽娨话愕墓馊A質(zhì)地。
我想,寫出這些故事的萬瑪才旦,又是小說家又是翻譯家又是電影導(dǎo)演的萬瑪才旦,也該是一個孤獨的人吧?正是因為有著一顆柔軟而高貴的孤獨之心,這個高原之子,在一次次的漸行漸遠(yuǎn)之后,完成著一次次別無選擇的回歸,執(zhí)著不懈地記錄著蒼茫的青藏母族大地上那亙古不息的歡樂與憂愁,消逝與生長;正是因為在孤獨中守望著最本真的信仰,他才以筆為旗,在獵獵風(fēng)中,引領(lǐng)讀者抵達(dá)月亮之下,孤絕之地,一起聆聽嘛呢石,靜靜地敲……
責(zé)任編輯 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