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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

2015-04-20 06:23肖龍
民族文學(xué)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巴特爾獵人

肖龍

岔路口

高爾夫球場還沒有完工,但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四周的圍墻隨山勢起伏跌宕,蜿蜒而行。栽了多半的鐵柵欄閃著油光,冒著新漆的氣味。中間用水泥砌起的隔斷安裝著鐵鑄的獸頭,非驢非馬,似虎若豹,眥目傲視著無故靠近的人們。幾十根堪比樹高的鐵架支撐著一面巨大的鐵絲網(wǎng),把高爾夫球場嚴(yán)嚴(yán)實實地籠罩在內(nèi)。鐵絲網(wǎng)密密匝匝,無邊無際。在它的襯托下,天上飛動的鷂鷹和樹上的鳥雀小得像片樹葉甚或草籽。

從山坡上遷下來的炮手營子(村子)里的人搬進在洼地蓋起的臨時周轉(zhuǎn)房。男人們剪去長發(fā),留起城里人的平頭。女人們脫去大襟襖,換上緊身衣。在有陽光的日子里,對面山坡上高爾夫球場高聳的鐵架影子正好映射在周轉(zhuǎn)房的玻璃上。這對沒見過世面,只認(rèn)針頭線腦的女人們頗具吸引力。女人們的新奇感和欲望是齊頭并進的。女人們站在街上的空地上,用水瓢或手掌罩著眉骨,朝山坡上瞭望。隨在她們身后的是昏昏欲睡的鴨子。鴨子用扁嘴梳理著羽毛,女人們卻不吭聲。她們鬧不清高爾夫球場上的鐵絲網(wǎng)是什么東西,有什么用場。她們只撿經(jīng)見過的物件去想象:有的說像一把撈米的笊籬。有的說像樹枝上掛的一張蛛網(wǎng)。有的說像是曬在木桿上滿是洞眼的破胸衣。有的說像過去老人發(fā)髻上的網(wǎng)兜。有的說像倒扣在山坡上的尿盆兒。

其實鐵絲網(wǎng)要比她們想象的強得多,也大得多。希日布是高爾夫球場的清潔工。在高爾夫球場工作,沒事的時侯就仰著脖子看鐵絲網(wǎng)。希日布最有發(fā)言權(quán)。

希日布下班回家,通常要路過坡下周轉(zhuǎn)房區(qū)的廣場。天麻麻黑,家雀兒閉嘴。有女人從后面冒出來,用手鉗住自行車的后衣架。有女人掐著腰橫在馬路上。這些女人是嫂子輩,都是他惹不起的主兒——嫂子和小叔是一對貓狗,見面胡掐,開玩笑沒有深淺。惹急了眼,幾個嫂子湊起來敢扒他的褲子扯牛牛。希日布從自行車上倒下來,用腳尖點著地。女人們趁機圍住他,七嘴八舌問開了。

希日布仰著脖子,雞蛋大的喉結(jié)老鼠樣上下攢動。

“瞧把你牛逼的!”托婭說。

“當(dāng)了職工就用鼻孔看人?”諾敏說。

“哪敢!哪敢!”希日布說。

“把脖子落下來!”托婭說。

“落,落不下來啦,”希日布心慌,“看鐵絲網(wǎng)看的……”

“看出啥么名堂沒?”諾敏說。

“高爾夫球場多大?”托婭。

“這么——”希日布把兩只胳膊舉起來形容,盡量把臂圍擴大些。仿佛囊括整個天空。

“天爺哇!——”女人們同聲說。

“那鐵絲多粗?”諾敏說。

“這么——”希日布又把手腕握起來。

“天爺哇!——”女人們同聲說。

女人們的大驚小怪驚動了身后的鴨子。鴨子跳起來呱呱叫。鴨子翅膀攪起尿臊味兒的塵土和刮過的旋風(fēng)合成一片。希日布咧嘴笑笑。笑的同時生出些許自豪感來。

這是幾天前的事?,F(xiàn)在這種感覺早就煙消云散了。營子讓城市吞并,被劃成開發(fā)區(qū),世界如同揭開幕布豁然眼前的皮影戲,讓人新奇的事情太多。女人們早就不關(guān)心高爾夫球場上空的鐵絲網(wǎng)了,她們把心思放到別的事情上面去:比如逛商場。比如購買化妝品。比如跳廣場舞。比如聚在彩票站抓彩票。

希日布看天的時候,目光要穿過高爾夫球場高高密實的鐵絲網(wǎng),這樣就落下個仰脖兒的毛病。老陽兒(太陽)被聒噪的烏鴉鬧翻了,向西邊的大黑山傾斜過去。老陽兒沉進大黑山的肚臍眼里。在高爾夫球場干了一天活的希日布心里,老陽兒亮的時候叫老陽兒,沉進西天黑窟窿就不是老陽兒了。沉進西天黑窟窿里的老陽兒是慶格爾泰烙的一張香氣四溢的蔥花蕎麥餅。希日布漱口水的當(dāng)間,黃昏鐵鍬似的直直插下來。

臘月根夜長晝短,天說黑就黑了!

希日布想該到下班時間了。

希日布看著河卵石砌成的甬道。它高高低低,黑白相間,錯落有致。白河卵石像無數(shù)只瞪起的白眼。黑河卵石是它們的眼皮。希日布把鐵鍬和撿垃圾的竹夾子一件件收起來,放到手推車上,推著它們往山坡下走。當(dāng)他推著手推車走過一個坡坳時,天突然下起雪來。紛紛揚揚的雪花弄濕了希日布的臉。在他眼里雪花是黑色的,像烏鴉抖落的翎羽。黑雪無聲地從上空的鐵絲網(wǎng)擠進來落在高爾夫球場上,覆蓋住草地和甬路,也把不久前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紛紛擾擾掩蓋得無跡可尋……

雪來得緊迫,來得突兀,這讓希日布無所適從。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征兆。他縮起脖子,裹起大衣往前走,推手推車的手有些麻木。天地寂靜。漫無邊際的黑壓得他透不過氣來。路兩邊是剛栽上的從城里運來的法國梧桐樹。他給它們澆過水施過肥。法國梧桐樹有嘴巴卻不說話,有耳朵卻聽不見人的心跳。希日布預(yù)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果然,希日布在岔路口迷了路。

這是個人字形的岔路口。往南是高爾夫球場的大門,往西是游樂場的北門。往北是森林公園的南門。路口的標(biāo)牌被雪覆蓋住,什么也看不見。失去了方向感的希日布推著手推車不敢往前走,只在原地躑躅。嘴里不停地嘟噥著,往這邊?往那邊?確定了方向,又不斷地?fù)u頭否定——難以想象,以往上下班千百次走過的路,現(xiàn)在竟然迷失了!這讓希日布羞愧難當(dāng)。他急出一身汗。徹骨的寒冷使他像瘧疾患者一樣不停地篩糠。他抱著頭蹲在車轱轆后面,恨不得水一樣融進雪溫暖的子宮。雪用堅硬的外殼拒絕他,把他孤零零排出體外,暴露在冷酷的現(xiàn)實里。

蝙 蝠

雪是在小半夜時停下的。希日布抖落身上的積雪,俯視甬路。他看見老獵人巴特爾石屋透出的昏暗燈光。

希日布站起來。月亮出來了。是那種慘白的圓月。月光讓黑雪無處躲藏。月光讓黑雪隱遁無形,變成白雪。希日布顫抖著,他從車轱轆后面走出來。他把手抄在大衣的袖筒里取暖。隨著走出來的還有他的影子。他朝著老獵人巴特爾那兩間孤零零的石頭房子那里走。因為那里已經(jīng)接近高爾夫球場的正門。那里有雜物房等著他放工具。往那里去的路不是甬路。高爾夫球場沒甬路的地方就坑坑洼洼,不是草皮就是樹木。手推車磨磨蹭蹭吭哧吭哧,像只笨拙的豬。

有誰用這話罵過他?

他想起來,是黃老板。

那天希日布站在黃老板鑲著金邊的大老板臺前,需要把腰弓成蝦米,才能把仰著的脖子彎到胸部以下的位置。他以為黃老板罵別人。用眼角四處瞅瞅,偌大的辦公室除了他沒有旁人——發(fā)財樹在陶盆里茁壯地生長著,大眼金魚在水晶缸里閑適地游動著,武財神關(guān)公爺一手握著大刀一手舉著金元寶。這些東西都不礙黃老板的眼,黃老板不會罵它們。希日布抬頭看,發(fā)現(xiàn)黃老板正用指頭點著他的腦門。希日布滿臉無辜,不知咋得罪了黃老板。黃老板說我上周交代你什么來著?希日布想不起來。黃老板提醒他,你能說你不是豬,長著豬腦子!一天就把我說的話忘得一干二凈!——那個老無賴,老刁民!希日布恍然想起來。一道清鼻涕立刻涌出來,在鼻尖掛成個鈴鐺。希日布磕巴著說老板,這、這有點難為我!你、你們?nèi)チ四敲炊啻危质晴P車又是警察的都攆不動他,我一個平頭百姓咋能、能……黃老板說你們不是有親戚關(guān)系么。希日布冒出冷汗。他趕緊解釋說,不是……不是……黃老板不耐煩了,“你也別這個那個的。我的話就是任務(wù)。你完不成工作就別在這里干了!”

黃老板扔下這話走了。

黃老板有很多事要做。有許多官場要應(yīng)酬。有許多女人要擺布。黃老板的話說過就說過了,說過就忘了。但這話卻在希日布耳朵里生了根,筑起了蜂巢。他想起來頭就大。

“哪天讓我耳根清凈些!”希日布想。

“除非死了。死了就清凈了!”他大聲對自己說。

石屋的燈還亮著。希日布朝那里看一眼。他站著沒動。過一會兒他把手推車和工具放進雜物房里。鎖上門。鑰匙在鎖眼里轉(zhuǎn)幾轉(zhuǎn)才拔出來。這親戚也讓他頭疼!但是不見不行。不見他就跟黃老板交不了差,就會失去這份工作。

石屋的門關(guān)著。石階上堆滿塵土和樹葉。半截門扇齜牙咧嘴,形同虛設(shè),希日布不用推門就徑直走進去。屋里像口枯井,迎面的冷氣嗆得他差點咳出聲。他用手捂著嘴巴。腳下躲避著用石塊和樹根壘起的迷宮。房間橫七豎八拉起的電線上掛著些黑乎乎的不知什么的東西。像是小獸的尸體,又更像是樹葉的投影。屋里的電和水都讓黃老板給停了。老獵人巴特爾坐在炕上,就著豆大的獾油燈擦拭他那條獵槍,不,準(zhǔn)確說是獵槍模型(模型是老獵人花費了半年心血,憑著記憶用上好的山榆木模仿被公安局收繳的那條祖?zhèn)鞯墨C槍打造的。狗頭準(zhǔn)星一應(yīng)俱全,毫無差別,能以假亂真)。他面前的炕桌上放著一套黑不溜秋的酒具——粗瓷的酒盅和一把銀質(zhì)的酒壺。粗瓷酒盅上的裂紋缺口用鐵釘鋦著補丁。銀質(zhì)酒壺也被磕碰得凸凸凹凹,勉強不漏。瘦骨嶙峋的老獵狗哈爾巴拉守在他身旁,腦門的老癍像是糊著紫色泥巴。獵狗哈爾巴拉趴著不動,連尾巴也懶得搖。老獵人巴特爾舉起榆木獵槍朝墻上的葫蘆瞄瞄,才回頭看希日布。

“來啦。”他說。

“來了。”希日布說。

老獵人巴特爾校正完準(zhǔn)星,把榆木獵槍放到身邊。斜過身子,從炕梢黑旮旯的櫥柜里拿出個酒盅,用嘴哈哈氣,扯衣襟擦擦,放在炕桌上。拿酒壺倒?jié)M酒說:“來喝兩盅?!?/p>

希日布聞到一股劣質(zhì)酒刺鼻的辛辣氣味。

希日布沒有上炕。他袖著手。不坐。

“不喝!”希日布說。

“這么冷!”希日布說。

“沒水又沒電!”希日布說。

“哪是人住的地方!”希日布說。

“要我說,還不如……”希日布說。

……

獾油燈伸伸舌頭。燈花啪地爆了一下。希日布看見老獵人巴特爾臉色鐵青。他把舉起一半的酒盅在炕桌上,梗著脖子呼呼喘氣!希日布知道話說多了,趕緊把后面的話咽下。

“少提這事!”老獵人巴特爾說?!斑@是我的家。我祖祖輩輩住在這里!誰也別想把我攆走!”

希日布不敢再說話。這老頭是頭有名的倔驢!脾氣上來尥蹶子亂踢,不管三親六故,誰都不認(rèn)。倔得老婆阿茹娜喝了鹵水,兒媳其其格跟山外的毛皮販子跑了。兒子拉克申也倔,倔得拿胸脯去抵擋拆遷隊,結(jié)果被鏟車的鐵轱轆碾成面餅。孫子那日松是個不賴的孩子。希日布從小看著他長大。那日松和烏仁圖雅是同學(xué),青梅竹馬。老老實實,厚厚道道一個人??粗荤P車碾死紅了眼,倔勁兒也上來了。拋下剛剛訂婚不久的烏仁圖雅不管不顧,拿著菜刀找黃老板尋仇不成,砍傷了別人,結(jié)果被警察抓起來。判了刑,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出來!

“一個老倔驢生窩小倔驢!”希日布在心里說。同時又恨又痛惜。“你說說,為個‘倔字把個家都?xì)Я耍得???/p>

“那個黃胖子!”老獵人巴特爾氣還沒消。他用滿是老繭的手指著希日布的鼻子尖說,“就是你們經(jīng)理。告訴他,讓他小心點兒!哪天讓我碰見非崩了他。

希日布心里話:就憑你這榆木疙瘩!

“我、我……”老獵人巴特爾反應(yīng)過來。他翻翻眼皮,“我用手!我這只手照樣能揪他腦袋當(dāng)尿壺!”

老獵人巴特爾越說聲音越大。拿榆木獵槍槍托往炕桌上砸。桌上酒盅酒壺和獾油燈跳起來,又落下。希日布上前勸老獵人,伸出手想去給他捋胸順氣。這時,一直旁觀的昏昏欲睡的老獵狗哈爾巴拉不干了。它錯以為希日布要和主人打架。呼地站起來露出兇相,朝希日布汪汪狂吠。狗叫聲驚擾了屋頂電線上懸掛著的那些黑東西。它們動蕩起來,吱吱地叫著。它們伸出翅膀,像團黑云,又像被颶風(fēng)卷起的樹葉,在屋子里旋轉(zhuǎn)起來。

竟是蝙蝠!希日布躲閃著。但這些東西還是不斷地往他臉上撞。

席夢思

從石屋里出來。走到黑地里,希日布才顧上生氣?!袄暇篌H,你就跟那些該死的蝙蝠過日子吧?!彼f。走出石屋,走下臺階到院子那棵榆樹跟前,猶豫著。他又折回來,站在臺階上,屏住呼吸歪頭側(cè)耳朝石屋里聽。石屋里沒有蝙蝠的聲音也沒有獵狗的吠叫。獾油燈息了,老獵人巴特爾的呼嚕呼嚕呼嚕響,磨牙聲咯吱咯吱像老牛反芻。這老家伙,把別人氣跑他倒睡覺啦!醒了喝西北風(fēng)吧——你!希日布在心里罵:“攤上這樣的親家算是活倒霉啦!”他摸摸大衣口袋,又摸摸褲子挎兜。他從褲兜里掏出幾張紙幣,抽兩張塞進半截門扇的裂縫里。

希日布把大衣的領(lǐng)子豎起來。他走到放工具的雜物房跟前。自行車藏在那里的草垛下。草垛是他從高爾夫球場推來的雜草。堆積起來再運走,當(dāng)垃圾填埋掉。草垛枯枯瘦瘦間計算著他的日月。他來高爾夫球場當(dāng)清潔工已經(jīng)半年。炮手營子從山坡搬到洼地的周轉(zhuǎn)房十個月。十個月,是胎兒從孕育到出生的時間??膳谑譅I子卻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只大鳥一動不動站在雜物房的房脊上,像塊褐色巖石。希日布看著它。它也拿眼睛看著希日布。大鳥扇扇翅膀,飛起來,緩慢地,筆直朝遠(yuǎn)山飛過去,消失在黑暗里。

希日布認(rèn)出那是只招魂鳥!

“多虧它沒叫?!毕H詹枷搿?/p>

“要是我聽見它叫。我就得變成一棵樹!”希日布大聲說。

希日布從雜草堆里抽出自行車。拍拍車座上的土。他騎上它。高爾夫球場的大門口,燈亮如白晝,一隊全副武裝的保安整齊劃一地走過去。門衛(wèi)是個滿臉粉刺疙瘩的年輕人。他在警衛(wèi)室里坐著擺弄手機。不知看到了什么逗趣的短信,門衛(wèi)用拳頭堵著嘴不樂,最后還是嘎嘎地笑出聲來。

出了高爾夫球場路就好走得多,一溜下坡。不用蹬,自行車也會把希日布馱到洼地周轉(zhuǎn)房區(qū)。

周轉(zhuǎn)房是些簡易房。用石灰板搭成,中間是用紅色的磚砌成的墻壁。墻壁緊挨著墻壁。窗子都一般大小,玻璃是單層的,被鋁合金窗框緊緊地固定在上面。屋檐的墻縫里有家雀兒開始做窩。它們唧唧地叫著,盼著天亮。住在這里的人們也有盼望。人有盼望的時候就會眼睛發(fā)亮,就不會顧及周轉(zhuǎn)房的簡陋。這畢竟是臨時的。臨時對應(yīng)的是永久和穩(wěn)固。將來他們就會住進樓房,成為城里人。這是他們祖上想都沒想過的事。

希日布騎著自行車離開街道,轉(zhuǎn)入旁邊的小巷。小巷的房子肩膀接著肩膀,屋檐對著屋檐,既狹又長。夜風(fēng)撫摸過所有的石頭。石頭縮起脊背?;剂税變?nèi)障的路燈昏暗不明。但臨街人家從玻璃窗射出的燈光卻亮得耀眼。希日布眼睛黏澀。他從自行車下來,推著走。他小心著埋伏的電線和女人晾在衣掛上的小孩尿褲子。希日布走得很慢。他打了個噴嚏。他想不出得罪了誰在罵他。他站住腳,看著小巷盡頭一盞最亮的燈。

那是木匠巴根家。

在山坡營子住時,巴根和希日布是這墻那院的鄰居。他們還沾帶著親戚。巴根的媳婦賽罕看見希日布叫聲哥,希日布答應(yīng)聲哦。他們是遠(yuǎn)房的老表親。親戚不在遠(yuǎn)近,走動就是親戚,不走動就是街坊。搬進臨時周轉(zhuǎn)房后他們隔開了半條街。住得遠(yuǎn)了,人情也漸漸疏遠(yuǎn)了。仿佛中間隔著道籬笆。

巴根是個木匠。他爺爺是木匠。他爹是木匠。到他這塊兒還是木匠。他的木工活和他的人一樣憨厚結(jié)實,在這片地界遠(yuǎn)近聞名。人們給他起個綽號叫“大木匠”。他做過椅子,春凳,紅躺柜;也做過女人用的木簪,梳子。但是他做不了現(xiàn)在的家具。因為現(xiàn)在的家具都是鐵制或是鋁合金的。這種家具既時尚又簡便,而且還能拆卸便于搬運??旃?jié)奏生活的城里人都喜歡這種家具。巴根手打的木器活從營子搬下周轉(zhuǎn)房后就沒有了市場,受到冷落。他把祖?zhèn)鞯氖炙嚭湍竟すぞ叨紥煸趬ι仙P。眼看著女人們把他過去制作的家具廉價賣掉,一件件往家搬那些閃光的鋁合金玩意兒。半年沒活干,他閑得整天圍著女人的屁股轉(zhuǎn)。別人在家里用雞油擦拭鋁合金家具時,他就用枸杞擦拭襠里的玩意兒,把那玩意兒擦拭得锃光瓦亮,刀一樣快。

媳婦賽罕扒了土炕,要睡床。因為周轉(zhuǎn)房區(qū)里的女人們大多數(shù)都換了床。賽罕在屋里給床騰出地方。她從城里買回張席夢思床。巴根幫忙安裝。他們正在屋子里擺弄。他們把鐵床架支起來,然后又把席夢思的床墊放上去。席夢思床墊軟綿綿的,像是里面放著橡皮。賽罕前前后后地看著,這摸摸那看看,像欣賞過去在集市上抓的小花豬。她把屁股坐上去試著顛顛。

“爺呀!像是騎毛驢!”賽罕說。

又試著顛一下。

“爹呀!像是坐花轎!”賽罕說。

賽罕手舞足蹈,喜不自禁。巴根在一旁瞇著眼。他看著。賽罕穿著白底碎花的睡衣,腳上踩著拖鞋。賽罕彎腰抻拉床單的時候,把一只飽滿成熟脹大的窩瓜舉到巴根面前。巴根看到窩瓜秧上盛開的紫色喇叭花。巴根伸出手。賽罕知道他要干什么,轉(zhuǎn)過身迎著他,接過他的手放在該放的地方。賽罕拉著巴根倒在床上。但是席夢思床晃晃悠悠,讓他們不能入境。最后只好把床墊搬下去,在床板上鋪上被褥。這回巴根找到感覺了。他掄開膀子,在賽罕這塊光溜溜的木料上施展出木匠的全部技能,刨子推,斧子砍,鑿子鑿……

希日布看到不該看的事情。感到晦氣。他覺得眼皮不住地跳。他摸摸,擔(dān)心那里會長出針眼兒。

槐樹開花

1

高爾夫球場下雪的時候,慶格爾泰也感受到了。

當(dāng)時慶格爾泰正在廚房里烙餅。廚房是用廢棄的磚塊搭建的,有一扇窗子。窗子對著后街巷道。在烙餅之前,慶格爾泰曾從窗子看了會兒后街的戲,那是一只四眼獵狗攆一只帶豹紋的山貓。山貓靈巧,躥房越脊地奔逃。四眼獵狗也不吠叫,在后面窮追不舍。慶格爾泰笑著,在心里為它們加油。然后開始烙餅。

餅是蕎麥面的。蕎面是黑色的。放了蔥花的蕎面就變成灰色。慶格爾泰把鐵勺子伸進盛蕎麥面漿的瓷盆里,攪攪,看著蔥花在蕎麥面漿里打旋兒,然后舀滿勺子倒進地上用磚支起的烙糕鍋(一種烙餅的鐺子)里,吱啦一聲蕎麥面在烙糕鍋里均勻鋪攤開。然后蓋上蓋子在下面添把秫秸柴火。等再次揭開烙糕鍋蓋時,蕎面餅已經(jīng)熟了。

蕎面餅薄厚均勻,細(xì)膩晶瑩,香氣四溢。

慶格爾泰記得她是將烙好的蕎麥餅整齊地放到鍋里的篦子上來著。每烙一張都要放進去。熟悉的套路,機械的動作。等把盆里的蕎麥面漿都烙完,收拾了家具,洗了手,放上桌子等著希日布和烏仁圖雅回來吃飯時,卻發(fā)現(xiàn)鍋里的篦子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原來烙好的幾十張蕎麥餅都被她順手丟進灶前的泔水桶里。她敲打著勺子,滿廚房找發(fā)泄對象。菜刀沒惹她,碗櫥沒惹她,蓋簾沒惹她,搟面杖沒惹她,鍋碗瓢盆沒惹她。她就遷怒與剛才在窗外街上奔跑的四眼獵狗和豹紋山貓。

“該死的東西們!”她說。

“看我不扒了你們的皮!”她說。

慶格爾泰滿廚房找。沒有稱手的東西。從灶坑里拿起只夾火的鉗子嫌太輕,就抄起根燒火棍追出院子。邊追嘴里邊不住聲地嚷嚷著。

街上落著雪。靜悄悄的。四眼獵狗和豹紋山貓早沒了蹤影,連腳爪印兒也沒有留下。慶格爾泰一路追出去。追出周轉(zhuǎn)房區(qū),追到山坡下的槐樹林里。這片已在計劃中但還沒有被砍伐掉的姑且著的槐樹林,都是些耄耋老樹。低垂著的不是樹枝,而是它們的胡須。它們有的死了,有的還活著。死了就枯干了,骨頭樣立著?;钪闹︻^上掛著夏天的葉子?;睒淞掷餄M是從山坡拆遷下來的殘磚碎瓦和建筑廢料,還有丟棄的食品購物袋和生活垃圾。這一堆那一堆,像是座座沒有墓碑的墳?zāi)埂c格爾泰停住腳步。她拖著燒火棍繞著槐樹林走了幾圈。然后走進去。她用胳膊擦了下脖子上的汗。她燠熱難耐,仿佛置身盛夏。她很想吃西瓜。滴溜溜圓的沙瓤西瓜。她用燒火棍敲敲身邊的石頭,知道那是只趴著下蛋的雞,不是西瓜。又敲敲身邊的樹樁,知道那是耕田的牛,也不是西瓜。她解開衣扣扇著風(fēng)消汗。像剝蔥皮般一件件往下扒衣服。她看見脫到地上的衣服落著些白晶晶的東西。她不知那是什么。她找了塊石頭想坐下來歇歇。手指尖在石面上軟綿綿的。蹲下去抓了把捧在手心細(xì)看。她認(rèn)出來了?!斑@不是槐樹落下來的花瓣么?”她說。但是她還不相信。她又捧些白晶晶的東西放在鼻子下聞聞。有香撲撲的氣味兒。

“槐花是哪來的呢?”她想。

慶格爾泰尋找時揚起脖子。她把身子向后傾斜過去。在這種角度看,槐樹是黑色的。槐樹的皮膚也是黑色的。就在槐樹和它的皮膚雙重黑色之間,擠出團團簇簇的白來。

“槐樹開花啦!”她大聲說。

她坐直身子。清醒過來。

“我這是在哪里?”她說。

她拿眼睛朝四外撒目著看。她認(rèn)出來了。這不是過去營子外的槐樹林么?她對這片槐樹林非常熟悉。小時候她常和營子里的伙伴們在槐樹林里玩。夏天的雨后,伙伴們相約挎著柳條筐來撿蘑菇、捉迷藏?;ù蠼悖ㄆ跋x)吃著婆婆丁(蒲公英)。婆婆丁的花是黃色的。臃腫的毛毛蟲叭嗒叭嗒往下掉。伙伴們沒人害怕。秋天地里的莊稼收了,谷茬子豎著。豬拱著遺留在地里的土豆。秋天槐樹林里一片蕭索?;睒淙~化了妝,準(zhǔn)備把自己嫁給草地。她們把槐樹葉收集起來,用石片壓平,簽上名字充當(dāng)明信片,寄給遠(yuǎn)方心儀的人。慶格爾泰沒有寄明信片。因為她心儀的人就在營子里。春天,慶格爾泰腳掌踩著結(jié)實的黃泥小路去放牛。希日布在槐樹林旁的自留地里種蕎麥。希日布弓著腰扛犁。慶格爾泰背著家里人來幫他撒種。蕎麥種子是一盞盞三棱燈籠。燈籠種進地里會生根發(fā)芽,長出秧子,結(jié)出一嘟嚕一嘟嚕蕎麥。他們看著蕎麥兩次開花兩次結(jié)籽。這年秋天,希日布用扛糧食袋子的肩膀把慶格爾泰扛進槐樹林里。柔軟的草地迎接他們。

槐樹林是他們實際意義的洞房。

現(xiàn)在,這里成了垃圾墳場……

2

烏仁圖雅去城里學(xué)舞蹈。那是種速成班。舞蹈老師瘦瘦長長的,像棵擼去葉子的向日葵。舞蹈老師頭上戴著藍底碎花圍巾。摘下圍巾的時候,頭發(fā)落下來,一條油亮的馬尾辮就披在后背上。舞蹈老師如果是個女人這不足為奇。而舞蹈老師是個男人,是個純爺們。這就新奇了,就不一般了,就有了文藝范。面試那天,舞蹈老師坐在木椅上。舞蹈老師瞇著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看著烏仁圖雅。讓她走兩步。再走兩步。舞蹈老師呱唧拍下巴掌說。好,好,太好了!這學(xué)生我收定了!

交了不菲的學(xué)費,烏仁圖雅就成了舞蹈速成班的學(xué)員。

舞蹈老師很看重烏仁圖雅。舞蹈老師手把手教她跳舞的時候,他們的身體挨得很近。她被他的氣味兒籠罩著。因為挨得太近,有意無意地舞蹈老師的身體不斷觸碰著烏仁圖雅的身體。有段時間讓她推翻同學(xué)們私下對舞蹈老師是雙性人的推斷。因為烏仁圖雅感覺到舞蹈老師大腿根有梆硬的東西。但那絕不是大腿,大腿絕不會那么尖銳。這天晚上,舞蹈老師單獨請烏仁圖雅去街邊吃麻辣燙。吃完麻辣燙,舞蹈老師還要帶烏仁圖雅去他家里看相冊。烏仁圖雅沒去,她怕太晚趕不上回家的班車。結(jié)果末班車還是開走了。舞蹈老師決定騎摩托車送她。

舞蹈老師在前面駕駛著摩托。烏仁圖雅在后面抱著舞蹈老師的腰。摩托車顛簸著。兩個僵硬的球體不斷碰撞著??斓街苻D(zhuǎn)房區(qū)路口的時候,舞蹈老師停下摩托車,一只腳點著地,朝后不錯眼珠地瞅著烏仁圖雅。

“瞅啥么瞅!不認(rèn)識啦?”烏仁圖雅說。

“你挺好看!”舞蹈老師說。

“嘁。”烏仁圖雅說。

舞蹈老師的摩托車調(diào)轉(zhuǎn)車頭,馱著烏仁圖雅往黑的地方走。他們在槐樹林邊停下摩托車,走進去。舞蹈老師在前面,烏仁圖雅在后面跟著。舞蹈老師突然看見前方有個白色的影子晃動。他停下腳步,用手指頭指給烏仁圖雅看。烏仁圖雅想起什么。她突然一跳,張開雙臂橫在舞蹈老師面前。

“別看!你別看!”她說。

“你離開這里!趕快離開!”她說。

烏仁圖雅跺著腳,歇斯底里地喊叫著。舞蹈老師不知怎么是回事,傻愣在那里,用修長的手捂住眼睛。烏仁圖雅走過去,哭著,脫下羽絨服把慶格爾泰裹起來。烏仁圖雅哭出聲。去雪地一件件撿她脫下的衣服……

大薩滿

希日布走進院子。自行車響了一聲。他把自行車放進門洞里。屋子里的燈暗著。門扉上的門神拿著古時候的刀,卻瞪著現(xiàn)在人的眼睛。希日布推開門。慶格爾泰沒有出來,迎接他的是烏仁圖雅。烏仁圖雅是從廚房走出來的。她身上穿著干干凈凈的睡衣睡褲。腳上穿著帶兔耳朵的棉拖鞋。身上雖然圍著她媽做飯用的滿是油漬的圍裙,卻沒有一點主婦的樣子。

希日布脫掉大衣,摘下帽子,掛在墻上的狍角掛鉤上。希日布走進廚房,坐在飯桌前的椅子上。

“你媽呢?”希日布說。

“睡了?!睘跞蕡D雅說。

“咋這么早……”希日布說。

烏仁圖雅沒吭聲。希日布從里屋的簾縫看見慶格爾泰躺在炕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烏仁圖雅把飯一樣樣端上來,放在桌子上。希日布知道飯是烏仁圖雅做的。她媽做不出這味兒。烏仁圖雅解下圍裙搭在廚房門臂上。希日布看著烏仁圖雅坐在飯桌對面吃飯。烏仁圖雅耷拉著眼皮,把碗里的飯用筷子打散,一粒一粒夾著往嘴里添。希日布狼吞虎咽地扒了半碗飯,肚子里有了底。他打了個飽嗝,扒飯的速度慢了些。他看見烏仁圖雅房間床的上方,那日松在訂婚照里咧著嘴笑。

“也沒寫封信?”希日布說。

烏仁圖雅愣了下,不知希日布說什么。隨后想明白過來。她將夾起的粉條又放回菜碗里。她搖搖頭。

“要寫封信。”希日布說,“告訴他好好服刑。不管咋著你們訂了婚,他是你的未婚夫!”

“知道!”烏仁圖雅說。

烏仁圖雅把吃了半碗的飯放下。她沒胃口。她翻翻眼睛。她推開椅子,耷拉著眼皮走進自己的房間。那日松咧著嘴的笑容被藏在門后的暗影里。

“咱可不能忘恩負(fù)義?!毕H詹佳鲋弊?。他朝著門扉說?!昂么跄銈兪亲约焊愕摹T劭刹荒茏屓酥负蠹沽汗?!”

那日松的爹被鏟車碾死后的當(dāng)天夜里,大黑山的貓頭鷹就下了山。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飛進營子。落在人家的房脊上,短墻上,整夜的叫著。人們?nèi)フ掖笏_滿。大薩滿說營子拆遷驚擾了上天的神位。發(fā)怒的上天正在懲罰所有人?!斑@是第一步,我無辜的孩子們!這僅僅是個開始,更大的災(zāi)禍還在后頭。你們雖然無罪,但你們受了連累,你們會和惡人一樣受到老天爺?shù)膽土P。我可憐的孩子們!……”營子里人心惶惶,夜里家家把門關(guān)得鐵緊。那天半夜希日布聽見院子里有奇異響動。以為又是貓頭鷹來了,在扒雞窩。他抄了根木棍出去轟它們,卻看見那日松跪在門前的石階上。那日松說:“老丈人,我闖了禍!”希日布說:“咋么啦?”那日松說:“我把黃老板殺了!”希日布說:“別瞎說,連雞也不敢殺還敢殺人!”那日松晃晃手里的菜刀。希日布看見了菜刀上的血跡。希日布嚇暈了。他聽不見烏仁圖雅從屋里跑出來的腳步聲,只感覺屋脊上的貓頭鷹飛下來鉆進他的腦子里,在那里叫個不?!侨账杀痪鞄ё吡?。后來知道那日松那晚看錯了人,沒有殺死黃老板,而是把黃老板身邊的保鏢給砍了。

吃完飯。路過烏仁圖雅的房間時,希日布撇見她后背靠著床頭發(fā)呆。涂了指甲油的指甲紅得像血。

希日布關(guān)了門廊的燈。脫鞋上炕,然后脫衣,躺在炕梢的慶格爾泰始終沒動。希日布鉆進被窩。被窩是溫暖的。眼皮是透明的。放松的骨頭疼起來,但腦子始終活躍著,總是映現(xiàn)著晚上回來時在木匠巴根窗下看到的不該看到的一幕。身體漸漸有了反應(yīng)。希日布挪動枕頭和被子,朝炕梢的慶格爾泰靠近。伸手摸摸,一股涼氣傳過來,像摸到河套里的石頭。再推推,慶格爾泰忽地坐起來,緊緊圍著被子,瞪著通紅的眼珠子說:“達日阿赤!你個狗噙的!沒有人性的東西!你敢動我一指頭,等我家希日布回來,非把你的腦袋當(dāng)核桃仁砸了吃……”

慶格爾泰把他當(dāng)成村長達日阿赤了!

“她這是犯病了!”希日布心想。

希日布翻過身去,什么心思也沒有了。他腦子里盡是給慶格爾泰看病的打算。

早晨,老陽兒剛剛冒紅。街上柴煙和霧里晃蕩著憧憧人影。住進周轉(zhuǎn)房區(qū)的人們,雖然離開土地,卻改不了早起的習(xí)慣。早起也沒事可干。就去墻根曬老陽兒,數(shù)街上的電線桿子。還學(xué)城里人的樣子彎著腿打拳。但咋看咋像熊瞎子搬石頭。希日布滿街也沒有找到蒙藥鋪。他走進街口一家新開的24小時營業(yè)的新特藥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yī)生接待了他。這個年齡和烏仁圖雅相仿的女醫(yī)生手指摳著眼角的眵目糊,用手背蓋著嘴巴強忍住困倦,但還是不住地打著哈欠。買了藥,希日布出來時感到遲疑。他把醫(yī)生開的藥拿出來,倒在手心上攤開來看。黑色的藥粒像黑眼珠,白色的藥粒像白眼珠??粗刍?。希日布把這些讓他眼花的黑白藥粒統(tǒng)統(tǒng)扔進水溝里,然后邁步朝后坡走去。

羊腸小路通到后坡谷底。一墩墩駱駝蒿掛著冬天的絨毛,像開著夏天的白花。石窟在石崖的背面。大薩滿醒來了。他花了些時間揉眼睛。早晨大薩滿做了個奇怪的夢,幾乎被夢里的情形嚇醒。他從石炕上爬起來,粗略地打掃一下地面,便在蒲團上盤腿打坐。希日布無聲地走進去。里面陰暗潮濕的苔蘚覆蓋著石壁,也覆蓋著大薩滿的臉。大薩滿額頭上的皺紋像河水一樣蕩漾下來,到顴骨又像沙灘一樣洇散開。他面色鐵青平滑,褐須飄然,使人無法猜測他的實際年齡——也許近百歲,也許上千年上萬年。更仿佛從遠(yuǎn)古走來。總之在希日布小時候剛記事時起,就從祖上知道“大薩滿”這個名字,幾乎把耳鼓磨穿。

希日布拿起三支香,點燃,插在青石供桌上的香爐里,然后雙手合十跪在大薩滿面前。無需說明來意,大薩滿早已預(yù)知。大薩滿開始進入狀態(tài)。大薩滿穿上系著百色布條的法衣,赤著腳,踩著繪有神鷹和云紋圖案的狍皮地毯。大薩滿念誦咒語。石窟里黑影晃動,腳腕上的銅鈴鐺當(dāng)直響。三炷香燃了過半,一組安代舞跳完。大薩滿閉上神的目光,睜開人的眼睛。大薩滿說:“這是上天懲罰的第二步,我無辜的慶格爾泰,我的孩子!這僅僅是個開始,更大的災(zāi)禍還在等著你。你是無罪的。純潔的慶格爾泰受到連累。魔鬼不但侵占你的身體,還侵占了你的心靈!我們祈求吧!我們是上天的孩子,上天不會丟下我們不管。我們祈求上天睜開眼,等待懲惡揚善那一天吧!……”

一道風(fēng)景

1

希日布騎著他的自行車。他棉帽的耳朵垂下來,聽著他把鏈條蹬得嘩啦嘩啦響。他在趕路。已經(jīng)過了上班時間一分鐘,怕是要挨罰。當(dāng)他趕到高爾夫球場的時候,才知道他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高爾夫球場里沒人在乎他。高爾夫球場的工作人員穿著同樣的橄欖色衣服,都忙乎著自己的事情:掛彩燈,貼對聯(lián),拉橫幅,插五色的旗子。希日布感到納悶。去問站在梯子上修路燈的電工。電工把叼在嘴上的螺絲刀拿下來,才倒出嘴說話:“有領(lǐng)導(dǎo)要來視察!”

高爾夫球場過去也有領(lǐng)導(dǎo)來過。每次都是掛掛彩旗,到洼地的周轉(zhuǎn)房區(qū)找些婦女扭扭秧歌,黃老板講幾句話,然后就被一溜油光閃亮的小轎車?yán)匠抢锏暮廊A酒店去了。但這次有所不同。從這迎接的陣仗上看,來視察的不是一般領(lǐng)導(dǎo),肯定是主宰高爾夫球場命運的大領(lǐng)導(dǎo)。希日布不敢耽擱,趕緊從工具房里拉出手推車,裝上掃帚和鐵鍬,推著去甬路打掃衛(wèi)生。

燈桿上正播放著音樂的喇叭突然停下來。一個好聽的女音說:“清潔工希日布請注意。聽到廣播后請到黃總的辦公室去一下。黃總有事找你。黃總有事找你……”

希日布打個激靈。

他的心突突地跳。

希日布放下手里的活計。他朝辦公樓方向走。心里想著黃老板找他干什么。他想一定是早晨上班遲到的事。公司的規(guī)定白紙黑字貼在櫥窗里:遲到一次月工資的十分之一沒了。遲到兩次月工資的一半化作烏有。三次就卷鋪蓋卷走人。希日布不像那些外地招來的保安。他是本地人。他的行李不在高爾夫球場角落簡陋的員工宿舍里。他的行李在自家的炕頭上。但是他懼怕“卷鋪蓋走人”這句話。這意味著將失掉高爾夫球場清潔工這份工作。他想家里不缺米不缺鹽,拆遷款在銀行存著足夠全家花上幾年,干啥么還在乎這份工資并不算高的工作,在高爾夫球場受窩囊氣呢?他自己琢磨不透自己。

“你別干清潔工的活了?!秉S老板見希日布進來,瞅也沒瞅劈頭就說,“你的活今天交給別人干!”

希日布傻了眼。

“老板,我、我就遲到這一次。公司規(guī)定不是遲到三次才那個啥么……”希日布說話帶起哭腔。“我、我……”

黃老板停下來。他瞅著希日布。

“什么遲到不遲到的!”黃老板說,“我有新任務(wù)交給你。”

希日布把心放到肚里。隨后又緊張起來。

“啥么、啥么任務(wù)?”希日布說。

“今天下午市里重要領(lǐng)導(dǎo)要來視察。你去看好那個老家伙,別讓老家伙出來亂走!”黃老板說。

希日布吭哧著。感到為難。

“咋么看嘛?腿、腿長在他身上……”希日布說。

“用什么辦法我不管。那是你的事!”黃老板把臉沉下來,拿指頭點著希日布,“你給我聽好嘍!要是讓領(lǐng)導(dǎo)看見他,把事情給弄砸了,壞了領(lǐng)導(dǎo)的心情,我可饒不了你!”

希日布從黃老板辦公室出來。滿心都是咋著才能完成任務(wù),咋著才能把老獵人巴特爾看住,不讓他出來亂走。他想老獵人巴特爾要是只小雞小鴨就好了,就不用費心思了。把他的腿綁起來,或是用籠子圈起來??蓡栴}是老獵人巴特爾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且是個粗胳膊壯腿的獵人,是個會尥蹶子踢人的倔驢!希日布愁得牙疼。他捂著腮幫子走到街上,到商店買了桶五斤裝的六十度套馬桿,又讓售貨小姐包了只燒雞和一大袋五香花生米。然后拎著朝老獵人巴特爾的石屋走。嘴撅得老高,都能拴頭驢。

“你就是我的克星!”他想。

“算是我哪輩子欠你們的!”他說。

遇上難得的好天氣。老獵人巴特爾正在院子里,把過去上山打獵時的裝備從石屋里拿出來,一件件放在老陽兒底下晾曬。鹿皮的衣褲,豬皮的登山靴,狍皮的褡褳,公豬的睪囊楦制的火藥缽。只有獵刀的把柄是木頭的。但這些物件都有缺點——怕潮,受了潮濕容易招蟲。老獵人巴特爾拿根木棍扒拉著狍皮的褡褳,查找上面的蟲蛀洞眼。希日布大包小拎地站在老獵人巴特爾的身后。

“你又來干啥么?”老獵人巴特爾說。

“閑著沒事。咱爺倆喝兩盅?!毕H詹颊f。

“就為這?”老獵人巴特爾說。

“你放心!”希日布拍拍胸脯,起誓發(fā)咒地說,“今天咱爺倆只管喝酒。要是我提一句旁的事,我不是人!”

希日布在后面推著老獵人巴特爾走進石屋。盡管石屋昏暗不明,但畢竟是白晝。性喜晝伏夜出的蝙蝠這時都懸掛在屋頂?shù)碾娋€上睡眠。希日布放心了些。希日布讓老獵人巴特爾拉上窗簾,點起獾油燈。他把燒雞用手撕開裝在瓷盤里,五香花生米就展開紙袋放在炕桌上。兩個老親家開始說話喝酒。希日布拿牛眼小盅。老獵人巴特爾把茶盞。拉了窗簾的石屋黑燈瞎火。希日布?;隽吮木浦幻蛞恍】?,卻讓老獵人巴特爾仰脖干。酒過三巡,希日布看老獵人巴特爾有了酒意,又張羅著劃拳行令。但希日布臭拳連連,屢戰(zhàn)屢敗。最后沒有把老獵人巴特爾灌醉,自己卻死豬般癱在炕桌底下。

老獵人巴特爾推推希日布。希日布動也不動。老獵人巴特爾獨自喝光了銅壺里的酒。覺得沒勁,就帶著獵狗到屋外的院子去走動。看著地上的出獵裝備都晾曬好了,突發(fā)奇想,借著酒勁兒,老獵人穿上多年沒穿過的獵裝,拿起那桿榆木獵槍到外面去打獵。

2

與此同時。就在老獵人巴特爾身著獵裝,拎著榆木獵槍帶著獵狗哈爾巴拉走出石屋的院子的時候,兩輛頂上閃著紅燈的警車徐徐地從高爾夫球場的大門開進來。后來是一溜豪華大轎車的長龍。一模一樣的大轎車們無聲無息地走著,平穩(wěn)得仿佛不是用橡膠輪子在土地上走,而是小心地在冰面上滑行。大轎車別看行走了很長里程的路,但干凈整潔得一塵不染,像剛剛沖洗過。每輛大轎車前都探出同樣的犄角似的后視鏡。車窗又寬又大,因為裝的都是墨色玻璃,外面的人看不見車?yán)锩嫒说那樾?。警車帶著大轎車們在高爾夫球場的馬路上款款而行,冷眼看去,像極了古裝宮廷影視劇里的兩個太監(jiān)帶著一隊蓮步輕挪典雅華貴、搖曳多姿的宮女。

黃老板和鎮(zhèn)長都垂著手,在辦公樓下恭候著。

車隊爬上坡來,停在辦公樓前的停車場。市長在眾人簇?fù)硐聫钠渲械囊惠v大轎車?yán)锵聛怼J虚L后側(cè)是旗長。市長是個矮胖略帶禿頂?shù)闹心耆恕H送﹄S和,眼睛在眼鏡里彎著,嘴角掛著微笑。市長朝列在道路兩旁手中拿著鮮花迎接他的小學(xué)生揮手致意。這些小學(xué)生是居委會主任達日阿赤從學(xué)校找來的。旗長向市長介紹鎮(zhèn)長。市長和鎮(zhèn)長握手。鎮(zhèn)長又向市長介紹黃老板。黃老板恭敬地站在市長面前。市長和黃老板握手。居委會主任達日阿赤站在小學(xué)生隊伍里看著。市長的領(lǐng)帶是紅色的,在白色襯衣領(lǐng)外松松垮垮地系著。黃老板的領(lǐng)帶是粉色的,別著金色的卡子,顯得耀眼又俗氣。黃老板弓著腰把市長迎接到樓上的會客廳。

喝了盞茶,市長摘下眼鏡手抹把臉。市長有些累。這次來高爾夫球場沒有事先安排,純粹是臨時起意。幾天的會議開下來,文件聽得頭昏腦脹,耳朵發(fā)麻。他決定到郊外換換空氣。于是就帶著常委們來到這里。黃老板要安排市長小憩。市長擺擺手說:“算了,還是先看看高爾夫球場建設(shè)吧。”黃老板看看鎮(zhèn)長。鎮(zhèn)長看看旗長。旗長對市長說:“市長鞍馬勞頓,就不安排到球場詳細(xì)視察了。我們就隨便看看吧?!笔虚L微笑,不置可否。

一行人隨黃老板登上望臺。望臺建在黃老板辦公樓的樓頂上。四外圍著玻璃鋼窗。黃老板醉酒時來望臺放歌,沒醉酒時用望遠(yuǎn)鏡觀察員工。站在望臺上的鋼窗前放眼望去,整個旅游區(qū)盡收眼底。包括高爾夫球場。包括游樂場。包括森林公園。市長拿著黃老板的軍用望遠(yuǎn)鏡看著。他的臉上沒有驚奇,平靜如水。他看了太多的旅游區(qū)。都是模仿,都似曾相識。市長移動的望遠(yuǎn)鏡突然定格下來,用手指著高爾夫球場正門邊的角落。

“那是什么?”市長說。

“就是那里?!笔虚L補充一句。

市長把望遠(yuǎn)鏡遞給后面的旗長。旗長舉起望遠(yuǎn)鏡順著市長指的方向看去。映入眼簾的是個全身獵裝精神矍鑠的老人,拎著獵槍,帶著只瘦骨嶙峋的獵狗在高爾夫球場的梧桐樹林里健步行走。背景是一座古老堅固長滿青苔的小石屋。旗長把望遠(yuǎn)鏡遞給鎮(zhèn)長。鎮(zhèn)長看了下又遞給黃老板。鎮(zhèn)長拿眼睛瞪著黃老板。黃老板攥著望遠(yuǎn)鏡不敢看。市長問:“那是怎么回事兒?”黃老板掏出紙巾擦汗。黃老板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是拆遷……”旗長趕緊接過話去。旗長說:“是個老獵戶和他的石頭房子?!笔虚L若有所思。獵人——獵狗——石頭房子。市長眼睛一亮:“好!這創(chuàng)意好!搞經(jīng)濟就要多動動腦筋。你們想想看,游客在現(xiàn)代的游樂場玩累了,再沉下心來去體驗下遠(yuǎn)古生活,那該是什么樣的心情!”市長點頭稱贊,“這絕對是旅游區(qū)的一道風(fēng)景!”

廣場舞

1

希日布睡著。他醒來了。希日布是在醒來中睡著。感覺有幾點溫?zé)岬臇|西落在臉上。這讓他錯亂了地點和季節(jié)。他仿佛躺在山坡的蕎麥地里。蕎麥沒有開花。蕎麥稈是紅色的,葉子卷縮著。天上往下掉雨點。一滴,兩滴,三滴……他數(shù)著。他說:“老天爺下吧!你下場透雨,讓我干枯的蕎麥復(fù)活……”又有幾點溫?zé)岬臇|西落到臉上。他感到黏糊糊的。他下意識用手摸了把,放到鼻子下去聞。他聞到股惡臭的氣味兒。

是蝙蝠屎!

希日布騰地坐起來。黢黑的屋子,獾油燈一閃一閃地明滅著,像狗舌頭舔著石屋墻壁的狍角橛子。那里本該掛著老獵人巴特爾的榆木獵槍來著?,F(xiàn)在榆木獵槍不見了,只有蜘蛛夏天織就的網(wǎng)。希日布看看炕桌上的殘碟剩酒,又看看炕上,已不見了老獵人巴特爾的人影。意識瞬間清醒了。希日布的心提到喉嚨口。

“親家!親家!”他喊。

“親家爹!親家爹!”他喊。

“我的親家祖宗哎——”他大聲說。

石屋里靜寂無聲。受驚的蝙蝠像旋風(fēng)中的樹葉一樣在屋里飛動起來。希日布顧不得這些了。他懊悔得直拍大腿。嘴里不住聲地叨咕著:“完了!完了!這回可壞大事了!”

黑云變成大鳥。沒有翅膀的大鳥。老陽兒是它遺落的蛋。蛋被山尖觸破。風(fēng)將黃色的蛋液濃重地涂抹在高爾夫球場上空的鐵絲網(wǎng)上。黃老板的辦公室里,茶幾上沏的名茶尚有余溫,但是喝茶的人走了。一隊豪華大巴車在閃著紅燈的警車帶領(lǐng)下,開出高爾夫球場,開下山坡的旅游區(qū),上了去城里的柏油路。黃老板擦了把脖子上的汗。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黃老板把箍匝在身上的西裝脫下來扔在沙發(fā)上。脖子上的領(lǐng)帶也扯了,揉成團塞進抽屜里。黃老板脫了皮鞋換上拖鞋。他仰面倒在老板椅里,長舒一口氣,感到很愜意。“真他姥姥的舒服!”黃老板說。他把腳搭在老板臺上。老板臺上的黃牛低頭弓腰朝前拱,那是臺銅鑄件?!暗煤煤梅潘梢幌拢 彼f。他把豎在老板臺邊的一支黑不出溜的家伙順手拿起來。這支老舊的短尾巴獵槍,是秘書小王遵照他的吩咐剛從縣公安局要來的(幾年前鎮(zhèn)派出所收繳上去的獵槍并沒有銷毀掉,就在旗公安局的倉庫里堆著)。秘書費了很大勁兒才從眾多的廢銅爛鐵里找到這支獵槍。黃老板把獵槍抓在手里,左右翻看著把玩。在得意的黃老板眼里這支獵槍就是只丑陋無比的禿尾巴雞。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這支木頭和鐵的組合體曾經(jīng)怒吼過,曾經(jīng)吐霧噴砂,曾經(jīng)統(tǒng)治山林幾個世紀(jì),讓百獸望而生畏俯首稱臣!他鏘地一聲把這破玩意兒扔在地上。

黃老板想起一件事情。他把腳從老板臺上拿下來。他撥電話。撥半道又停下來。他抬手腕看看金表,站起來走到窗前打開窗戶。他有個習(xí)慣,每天黃昏時在夕陽下聽聽從坡下周轉(zhuǎn)房區(qū)的廣場上傳來的扭秧歌的鑼鼓點聲。這激昂的聲音,讓他想起家鄉(xiāng)海灣浪濤和系在桅桿上的童年……可今天,從坡下傳來的卻是鳳凰傳奇的《最炫民族風(fēng)》的歌聲。他熟悉這首歌。在歌廳里常跟小姐合唱這首歌。于是他跟著音樂聲哼了兩句:“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

抬頭看見希日布站在門口。

“進來進來!”黃老板說。

希日布橫下心走進來。

“坐?!秉S老板說。

希日布沒有坐。他站著。

“老板我……”希日布說。

“你咋?”黃老板說。

“我沒有完成……”希日布說。

“挺好挺好!”黃老板說。

希日布瞪大眼睛瞅著黃老板。

“坐下。坐下。”黃老板拉希日布坐下。黃老板把地上的獵槍撿起來,掛在希日布的脖子上。一只手扶著老板臺,一只手扶著希日布的肩膀,低著頭和他說話。“我有個打算,正要找你商量。以后你旁的事就不做了,每天上班只陪著老家伙聊天解悶,哄他開心。這老家伙將來可是咱們的個寶。不但不攆他走,還得要讓他吃好喝好,好好活著……”

2

烏仁圖雅早晨起來并沒有及時起床。她在被窩里懶了一會兒。她躺著,聽著希日布在屋子里匆忙走動,禿嚕禿嚕洗臉的聲音,然后推著自行車朝院外走去。一只鳥在遠(yuǎn)處叫著。“兩只聒噪的老鳥!”烏仁圖雅說。她翻了個身。把手機打開。叮咚叮咚的短信聲音。她拿起來看了眼,是舞蹈老師發(fā)來的短信:“怎么沒來上課!昨天是不是被靈異……”她撇撇嘴。按刪除鍵把信息刪了,把手機扔在一旁。開始穿衣服起床。

慶格爾泰在廚房里把昨天剩下的面烙成蕎面餅。烏仁圖雅在蔥花的糊涂氣味里洗了臉,給自己化妝。唇膏的藍色重了,她用嘴唇抿抿。她朝在廚房里忙乎的慶格爾泰大聲說:“媽,昨晚你鬧騰的咋么樣?鬧騰夠了么?”

“你說啥么?”慶格爾泰說。

“別人把你當(dāng)成妖怪!”烏仁圖雅說。

“當(dāng)成啥么?”慶格爾泰說。

慶格爾泰沒有聽清烏仁圖雅說的話。她早把昨晚在槐樹林里的事情忘了。她就是這樣,清醒時候把糊涂時候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糊涂時候又把清醒時候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這樣在兩個層面上活著,兩個層面都是單純完整的人。烏仁圖雅就閉上嘴不再說話。她化完妝,去屋子里拿手機。手機裝在坤包里。坤包斜過脖子背在肩膀上。走到門口時看見門楣上掛著把桃木劍。她知道這是后坡大薩滿的東西,但不知道爹是什么時候求的。她用兩個指頭捏著桃木劍把玩一下,用涂著指甲油的指甲彈彈劍尖。桃木劍永遠(yuǎn)發(fā)不出金屬的聲音!

“又去哪?”慶格爾泰嘟念。

“不吃早飯?”慶格爾泰大聲說。

烏仁圖雅沒吭聲。這回輪到烏仁圖雅聽不懂慶格爾泰的話。烏仁圖雅徑直到汽車站牌下。半小時一趟去城里的汽車牌下站滿了人。這些即將成為城市人的男女們,他們換了城里人的衣服,但皮膚卻換不了,還是黧黑的山里人皮膚。他們動作夸張,說話的聲音像碎草機。他們抬起曾經(jīng)被扁擔(dān)壓塌的肩膀,伸長曾經(jīng)盼望甘霖和秋收的脖子。他們盼望著早點擠上通往城市的公共汽車。當(dāng)公共汽車出現(xiàn)的時候,他們按捺不住地騷動起來,車還沒有停穩(wěn),便蜂擁而上。盡管乘務(wù)員和司機敲著車門喊“先下后上!先下后上!”但依然朝車?yán)飻D。烏仁圖雅被人流夾裹著上車,卻與下車的小伙子狹路相逢。她的坤包金屬掛件纏在小伙子的吉他帶上,難分難解。小伙子用力一掙,把烏仁圖雅拉下車來。

烏仁圖雅拿眼睛瞪他。

“呵呵,這是緣分!”小伙子說。

小伙子喉結(jié)很大。說話時喉結(jié)像老鼠一樣上下攢動。

“不打不相識。來認(rèn)識下!”小伙子把吉他挎在脖子上。騰出手伸過來?!班嵤?。廣場舞推廣師。”

烏仁圖雅沒有和他握手。把他遞過來的名片隨便往坤包的外袋里一插。她乘下趟公共汽車進了城市。烏仁圖雅沒有去速成舞蹈班上課。舞蹈老師發(fā)過來的短信概不回復(fù)。打過來的電話也不接。后來干脆關(guān)了手機。她只是在熟悉的地方漫無目的地瞎轉(zhuǎn)。到商場挑幾件女人用的零碎。到超市買兩包女孩愛吃的零嘴。接近傍晚時到電影院看有沒有歐美大片,卻是國產(chǎn)喜劇,又是夜場,只好到公共汽車站坐班車往回趕。

遠(yuǎn)遠(yuǎn)的,烏仁圖雅聽見周轉(zhuǎn)房區(qū)廣場上的音樂聲。過去扭秧歌的女人和老人們都聚在廣場上跟著鄭石學(xué)廣場舞。他們在鄭石的引領(lǐng)下,腳踩著《最炫民族風(fēng)》旋律節(jié)奏,伸胳膊展腿,笨拙地跳著。烏仁圖雅悄悄地加入進去。

木樁上的帽子

1

街角巷口有碾房。是個老碾房。上面用蕎麥秸稈苫的棚頂。蕎麥秸稈不禁風(fēng)吹雨淋,這里那片都爛透了頂。但碾房的墻結(jié)實牢固,因為碾房的墻是用石頭砌的。石頭有黑有白。黑白石頭疊壓起來,就有了藏污納垢的勢頭。胡勒根穿著他爹死后留下的半舊的老羊皮襖。他故意把皮襖的袖子弄破,翻穿著,露出半個胳膊肘子。他把領(lǐng)子豎起來,羊毛遮住耳朵。鞋也不好好穿,趿拉著。把根帶杈椏的木棍別在腰帶上,這樣他就成了丐幫的洪七公,威虎山的座山雕!胡勒根躺在偌大的碾盤上,指揮幾個頭上留著怪毛的小年輕往天上吐唾沫。誰吐的唾沫在天上打個彎落下來,不偏不斜地還回到誰的臉上。唾沫吐出時是熱的,還回來時是涼的。躲避唾沫時誰碰了誰的癢癢肉。誰開始笑。續(xù)而傳染得大伙也開始笑。知道怎么回事兒的和不知道怎么回事兒的都笑。笑得碾磙子咕隆咕隆響,蕎麥秸稈飛起來。笑聲戛然止住,胡勒根用帶杈椏的木棍敲打下碾磙子,從碾盤上跳下去站在街上。

“過來?!焙崭f。

“說你呢!”胡勒根招手。

一個貌似男人的人從街對面的墻根陰影里走出來。他是獵戶昂沁夫的獨子哈日瑙海。他乖乖地站著。高過胡勒根半頭臉上卻帶著懼怕和謙恭。腰寬體壯卻長著顆甜瓜蛋樣四棱八瓣的小腦袋。小腦袋上扣著頂帶著紅絨球的針織線帽。紅撲撲的娃娃臉上淚痕和鼻涕交加,使嘴唇皴裂成魚鱗瓦片。胡勒根歪著頭看哈日瑙海。用帶杈椏的木棍在他胸前劃來劃去。他翹腳揪下哈日瑙海頭上的帽子,拿在手上把玩著。

“誰給的?”胡勒根說。

“干爹。”哈日瑙海說。

“哪個干爹?”胡勒根說。

“有尾巴的干爹?!惫砧ШUf。

碾房門口探出一堆留著怪毛的腦袋。他們像墻壁上生出的蘑菇。他們嗷嗷地起哄。哈日瑙海并不傻,因為傻子不知拉胡勒根的袖口。哈日瑙海拉胡勒根的袖口。他想拿回胡勒根手上屬于自己的帽子。胡勒根躲閃著。他把帽子掛在帶杈椏的木棍上,高高地舉起來。哈日瑙海仰頭時嘴角有亮亮的東西淌下來。

“說?!焙崭f,“你娘想我沒?”

“想。”哈日瑙海說。

“說?!焙崭f,“哪里想?”

哈日瑙海拍拍胸脯?!斑@里。”他說。

“說?!焙崭f,“你是昂沁夫的種,還是黃金貴的種?”

“誰也不是。是你揍的!”哈日瑙海說。

胡勒根憋不住,噗哧一聲笑翻了。碾房門口一堆怪毛腦袋也呼隆坍在地上。并不傻的哈日瑙海趁機撿起地上的帽子,用手拿著,撒腿就跑。在自認(rèn)為跑得足夠遠(yuǎn)的地方停下來,朝后面喊:“看我不回家告娘!看我不回家告娘!”

格根塔娜沒時間管旁的事。格根塔娜正忙著。她是哈日瑙海的媽。但是她忙著。她躺在床上,把繡花鞋子和繡不上花的鞋子并排放在鞋柜里,忙著用除了茶酒之外的東西招待客人??腿耸琴F客,是從坡上的高爾夫球場來的貴客。一輛嶄新的奔馳轎車停在她家的門前。車轱轆長著牙齒,它啃土。門口用柳條編織的籬笆傾斜著。木樁上掛著頂過時的綠軍帽。那是信號。軍帽不說話,卻用眼睛告訴來串門的人或聊天的人止步,不要打擾。因為女主人沒時間。因為女主人正忙著。

格根塔娜的丈夫昂沁夫坐在門前的石階上。昂沁夫用手在膝蓋上拍打著節(jié)拍,但沒有唱歌。他的嘴被酒壺占著。他的舌頭成了木頭。他站起來,看著木樁上的軍帽。有一陣他把木樁上的軍帽看成是只趴窩的雞。因為他的眼睛現(xiàn)在是醉眼。因為醉眼乜斜后看什么像什么又看什么不像什么。這會兒他把木樁上的軍帽看成酒友。他歪斜著舉起酒壺。

“干杯!”他說。

“我親愛的兄弟!”他說。

昂沁夫手上的青筋暴凸起來。手背上趴著只褐色蛤蟆。那不是蛤蟆,蛤蟆冬天不會出來。蛤蟆冬天蟄伏在河岸的洞穴里。那是塊有點像蛤蟆的褐色疤痕。這曾經(jīng)是昂沁夫的驕傲?,F(xiàn)在這驕傲被酒精淹沒了。酒壺在他的手中顫抖著。酒壺原來是綠色軍用便攜鋁質(zhì)水壺,系著一條棉線編織的背帶。水壺到昂沁夫手中裝了酒就是酒壺。他挎著它。他用獵刀在酒壺的鋁壁外殼刻下一道印記。他舉著它斜著看,里面的酒低過印記他就坐在鍋臺上拿菜刀敲鍋沿。“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他敲?!爱?dāng)!當(dāng)!當(dāng)!——”他又敲。他看著格根塔娜肥大的屁股在衣服里滾動。

“別敲!別敲!”格根塔娜說。

昂沁夫還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煩人!”格根塔娜說。

格根塔娜轉(zhuǎn)身回到屋去。昂沁夫停止敲擊。他聽見格根塔娜用年輕二十歲的嗓子和高爾夫球場的貴客說話。格根塔娜又掀門簾走出來時,用老二十歲的聲音朝他吼。把一張百元錢票摔在他臉上。

“滾!——”格根塔娜說。

“去灌你的貓尿!”格根塔娜說。

昂沁夫嘻嘻笑著。他做鬼臉。他行軍禮。他撿起錢票放在嘴上親吻。他把錢票當(dāng)窗花貼在窗玻璃上。然后又把錢票卷起來夾在耳朵上。走幾步不放心,又把它掖在褲腰里。在他眼里錢票不是錢票,而是一壺芳香四溢的美酒。他感到褲腰里沉甸甸的。他感到褲襠里熱熱乎乎。褲襠里那東西硬起來,瞬間又軟下去。他呻吟著,有種放射后的暢快。

2

他到商店買了兩瓶好酒。把兩瓶好酒都裝進酒壺里。酒壺走起路來咕咚咕咚響,像唱歌。他坐在自家門前的石階上揚著脖子喝。他把落在前襟上的酒抹在指頭上放在嘴里吮。他聽見有腳步聲走過來。抬起頭,發(fā)現(xiàn)籬笆那兒的木樁一根變成兩根。都戴著帽子。一頂是綠色的軍帽,一頂是帶紅絨球的針織帽。他聞到股鳥屎的氣味兒。其中一根木樁張開嘴說話。

“他們欺負(fù)我!”木樁說。

“欺負(fù)你又咋!”昂沁夫說。

“他們用木棍戳我胸!”木樁說。

“你給他后背!”昂沁夫說。

木樁抹著眼淚,呼哧呼哧地哭著。在風(fēng)中木樁的哭聲被拉長,像是在笑。昂沁夫拉住木樁?!皝砦医o你講故事。”他說。他在手上找著那塊褐色的斑疤。他舉起手。他聽到歲月的呼嘯聲從莽林的樹梢響起。一只只野獸。一只只巨型野獸從視野里穿過。那是黑熊、野豬、歹(狼)、山貓、土豹……它們瞪著通紅的燈籠眼。樹葉和塵土漫天飛揚?!澳鞘侵粌疵偷臐M身紅色鬃毛的公豬,它朝我沖來。老子連眼皮都不眨,就這么站著。不躲。老子都不顫!”昂沁夫說。他站個馬步姿勢。“有能耐你就過來!”他朝木樁勾勾手。他把木樁當(dāng)成公豬?!肮i給鎮(zhèn)住了。公豬傻著。趁公豬……”他咽口唾沫。仰脖子喝口酒?!俺霉i愣神當(dāng)兒,我嘣的一槍……”他瞅瞅木樁。木樁比公豬還傻。他又拿眼睛院子的窗戶。那兒有人影晃動,有說話穿鞋的聲音。他接著說:“公豬忒孬種!垂死前還咬我……”

屋門洞開。皮鞋接觸地面的篤篤聲連成串,響到院子里。昂沁夫按著木樁頭蹲下。昂沁夫蹲下除了比木樁矮半截,沒什么兩樣。只是耳朵各有不同:木樁的耳朵趴趴著。他的耳朵支楞著。昂沁夫看見皮鞋尖頭上粘著根芨芨草。昂沁夫想著他家里咋會有芨芨草這種本該生長在山林里的東西。他想伸手摘下芨芨草,但皮鞋沒給他機會。皮鞋踏進了停在門前的那輛嶄新的奔馳小轎車。昂沁夫微笑致意??粗捡Y小轎車慢慢從周轉(zhuǎn)房區(qū)開出去。昂沁夫感到手上那塊褐色斑疤開始發(fā)癢。他站起來,摘下籬笆木樁上的帽子,踉踉蹌蹌地朝屋子里走去。

隨后,屋子里傳出菜刀敲鍋沿的聲音……

梧桐樹上的山貓

1

村委會在山坡時叫村委會。搬到洼地后就不叫村委會了。它叫居民委員會。居民委員會坐落在周轉(zhuǎn)房區(qū)東面。那是用空心水泥磚砌起的兩層小樓。陽臺的望臺是鐵的,樓道的懸梯是木的,院子門口種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樹。

梧桐樹的葉片很肥大很稠密。

梧桐樹的葉片在風(fēng)中發(fā)出磨刀似的霍霍聲。

居民委員會門前原來是棵老榆樹。老榆樹有老鴰窩。大老鴰抱出小老鴰。一坨老鴰屎沒長眼睛,不偏不倚地落在居委會主任達日阿赤的肩膀上,達日阿赤決定除掉老榆樹。一夜間老榆樹長拖拖地躺在地上,被肢解成燒柴或家具的木板。取代老榆樹位置的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樹?!班肃?!你瞅人家這樹!”居民委員會主任達日阿赤說。他圍著梧桐樹轉(zhuǎn)。拍拍梧桐樹的樹干,掰塊梧桐樹的皴皮放到嘴里嚼。他喜歡梧桐樹,因為這是外來的名貴樹種。高爾夫球場的黃老板讓人用吊車把梧桐樹吊來,直接栽進老榆樹的樹坑里。澆足水,梧桐樹連蔫沒打就活過來了。

梧桐樹活到兩個年頭。它的樹葉落了兩次。

當(dāng)梧桐樹的樹葉第三次長成老樹葉時,周轉(zhuǎn)房區(qū)發(fā)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件。開始是居民委員會街對面諾敏家的雞崽丟了。雞崽毛茸茸的,比雞蛋大不了多少。一個剛從雞殼里孵出來的雞崽算不得財產(chǎn)。一向咋咋呼呼的諾敏沒有聲張。丟就丟了。這不是個事。第二天她家的母雞失蹤了。這是諾敏家從山坡上帶下來的唯一產(chǎn)蛋母雞。諾敏心疼。她懷疑是胡勒根帶著那幫留著怪毛的小年輕干的。她拿根樹棍悄悄到胡勒根家門前的垃圾堆里扒,沒有發(fā)現(xiàn)雞毛雞爪之類可疑物。她找居委會主任達日阿赤。達日阿赤說:“這種事也找我?你當(dāng)我沒事干?”諾敏就哭了。不完全為丟雞的事。諾敏哭得很傷心。她把鼻涕甩出老遠(yuǎn),把鼻子捏成桃子。達日阿赤沒有像往常那樣哄她。他過去愛瞧女人哭時聳肩的樣子。但是現(xiàn)在不愛瞧了。他要到街道辦去開會。他正正衣襟,然后鉆進捷達轎車?yán)铩?/p>

達日阿赤開了三天會。三天里,周轉(zhuǎn)房區(qū)接二連三丟東西。不是金不是銀,也不是衣物食品針頭線腦,卻是些家養(yǎng)的寵物和牲畜。開始是沒腿的,接著是兩條腿的,最后是四條腿的。傍晚就成了一道坎兒。每到這時候,周轉(zhuǎn)房區(qū)里家家大門緊閉二門緊關(guān)。盡管五黃六月,窗子拉得屁風(fēng)不透。這樣簡易房就成了發(fā)酵箱,痱子病像灰灰菜一樣在周轉(zhuǎn)房區(qū)墻角旮旯蔓延開來。痱子在汗水的浸洇下奇癢難忍。木匠巴根把屁股撓成猴腚。媳婦賽罕臉上痱子粉抹得掉渣。格根塔娜搖斷了八把蒲扇。慶格爾泰坐在用木炭畫的窗子前,她笑著數(shù)胳膊上痱子顆粒。羊皮販子毛伊西格扔下收購羊皮生意,開始用地溝油和艾蒿葉勾兌出一種據(jù)說能根治痱子的藥水。他晃蕩著紅色藥水。玻璃瓶上印著顆笑掉的牙齒。他花大價錢雇傭胡勒根和那幫留著怪毛的小年輕,把廣告撒得像秋天的落葉一樣滿大街飛揚。居委會主任達日阿赤開會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賺得溝滿壕平了。

達日阿赤回來,周轉(zhuǎn)房區(qū)有了主心骨。男人們撓著腮幫上的痱子。女人們圍著他哭著訴苦。

“我家那條金魚……”賽罕說。

“我家雁鵝……”烏蘭說。

“我的老母雞,唉唉……”諾敏說。

“我家豬仔剛剛……”托婭說。

達日阿赤安慰著她們。他的腰桿拔得溜直。他喘著氣。他背著手在整個周轉(zhuǎn)房區(qū)走了一圈。周轉(zhuǎn)房區(qū)在他的咯痰聲中有了生氣。晚上,達日阿赤坐在廣播室的麥克風(fēng)前。他招開緊急會議。他喀喀地咳嗽兩聲,然后號召周轉(zhuǎn)房區(qū)的全體居民提高覺悟,堅決抵制偷盜行為。開窗通風(fēng),并積極舉報近期發(fā)現(xiàn)的異常人或異常事。隨后達日阿赤組織巡邏隊在周轉(zhuǎn)房區(qū)巡邏。巡邏隊的人都是年輕人,有些曾經(jīng)是獵人的后代。但是現(xiàn)在他們不會使用獵槍。也沒咋見過獵槍。他們長著的手不是勾扳機的手。他們的手是打麻將玩游戲機的手。巡邏隊人人腰帶上別著鎬把或板磚,走起路來雖然拖拖沓沓,遠(yuǎn)看倒也不失威武!

半月后情況沒有改善。家養(yǎng)的牲畜依然丟。而且丟得不知不覺,如蒸發(fā)一般。這讓達日阿赤很頭痛,也很氣惱。他嘭嘭地拍著桌子。椅子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來。他把半拉西瓜整個兒扣在腦袋上降溫。他說話嗡聲嗡氣。

“日你娘的小偷!”他說。

“我抓到你非閹了你!”他說。

就在達日阿赤決心閹割小偷的時候。一條重要線索浮出水面。周轉(zhuǎn)房區(qū)東頭的托婭吃著晚飯。她打了個響嗝。她聽到廣場那邊傳來的音樂聲。她扭扭屁股?,F(xiàn)在她是廣場舞的領(lǐng)隊,有把與眾不同的扇子。她走路時腿彎著,做飯時胳膊揚著。她用勺子敲打鐵鏟。她擱下飯碗跳過門檻,走到街上。身上是條斑馬紋的緊身褲,屁股箍匝得像鼓。她朝廣場方向走著。巡邏隊的幾個人在居民委員會的院子里納涼。他們光著膀子。他們看人的眼睛伸長成鼓槌,但卻敲不響托婭那面鼓。托婭故意把腳步慢下來。她摘片灰灰菜的葉子放在嘴上,灰灰菜的炫麗使她嫵媚無比。她蹲下身想再次摘下另一片灰灰菜葉子時,突然發(fā)現(xiàn)灰灰菜深處有雙幽藍的眼睛瞪著她。她驚叫著跌坐在地上。

托婭尖著嗓子的驚叫聲在薄暮的周轉(zhuǎn)房區(qū)里傳播開來。院子里歇息的巡邏隊沖出來,他們握著板磚。在街上散步的人湊過來,他們搖著蒲扇。準(zhǔn)備跳廣場舞的人圍過來,她們描著眉毛畫著花臉。小孩子跑過來,他們光著屁股翹著牛牛。

“啊唷媽吆!”托婭說。

她嘴唇的紅色鮮艷欲滴。

“嚇?biāo)牢依?!”托婭說。

“咋么啦?咋么啦?”人們說。

“那東西忽地站起來。撒著胳膊?!蓖袐I說。“眼睛有這么大!”她用手比劃下。咽口唾沫。“那東西滿嘴獠牙。耷拉著舌頭。翅膀展起來這么長。”她用手比劃出簸箕形狀。“那東西忽地從我頭上飛過去,眨眼沒在梧桐樹的頂梢上?!?/p>

2

人們朝居民委員會門前的梧桐樹那兒望去。梧桐樹在老陽兒下沉默著。仿佛睡著了。樹葉唰啦唰啦,不像是有龐然大物隱藏在里面的樣子。木匠巴根捂著腰眼,撐著張由于腎虧造成的蒼白的臉。他按著托婭的描述用木棍在地上畫出幅齜牙瞪眼的鬼怪肖像。人們抹搭著眼。這鬼怪形象在人們心里站立起來,開始行走,開始舞動胳膊。就有人想起后坡石窟里的大薩滿。第二天大伙用幾根扁擔(dān)綁起的擔(dān)架把大薩滿抬下后坡。大薩滿雙手遮成眼罩。他已經(jīng)多年沒下山了。大薩滿認(rèn)識楊樹,認(rèn)識榆樹,但不認(rèn)識梧桐樹。他讓人在居民委員會門前的梧桐樹下搭起祭壇。他穿上法衣開始做法。一縷清淡的香煙圍著梧桐樹轉(zhuǎn)圈。

大薩滿睜開眼睛。

大薩滿看著跪在他面的黑壓壓腦殼。

大薩滿說:“這是上天懲罰的第三步,我無辜的村民,我的孩子們!”大薩滿咳嗽兩聲。他用手捂捂胸口?!斑@僅僅是個開始,更大的災(zāi)禍還在等著你們。樹木是無罪的。純潔的樹木受到連累。魔鬼不但侵占它的身體,還侵占了它的心靈!我們祈求吧!樹木是上天的賜予,上天不會丟下我們不管。我們祈求上天睜開眼,懲罰隱藏在這棵樹里的惡魔吧!……”大薩滿說完。他把一疊寫著降魔符咒的黃紙扔進祭壇的香爐里。香爐里的火焰熊熊升騰起來。濃煙順著樹干往上升,在梧桐樹濃密的樹冠穿梭著。梧桐樹突然有了異動。人們都閉上眼睛,都不敢看。人們以為梧桐樹會張開大嘴,伸出舌頭。但沒有,一只比家貓略大的小獸從梧桐樹上沖下來。它被樹下的人群嚇著了,又折身鉆進樹冠里。

“是只貓!”有眼尖的人看到。

“山貓!山貓!”有人叫道。

夕 陽

老陽兒接近大黑山。老陽兒在炊煙里飄動。達日阿赤在他的居民委員會的辦公室里坐立不安。他背著手踱步。他的腮幫紅腫著。那不是夕陽的顏色。那是著急上火的顏色。他長了痄腮。一只臭山貓就把曾經(jīng)的獵村攪得雞犬不寧,太讓人氣憤!太不像話!他說。從昨天開始他嘴里總是念叨這句話?,F(xiàn)在又念叨了一遍。昨晚他下令巡邏隊的人誰也不要回家,都在梧桐樹下守圍著,不許山貓跑掉。他在辦公室里踱步時,他的影子在墻上晃動。墻是白色的,貼著各種表格和章程。有的表格或是章程由于圖釘?shù)袈淞严掳虢?,風(fēng)伸手掀動著它們。

“喀喀!”達日阿赤咳嗽。

他把痰咯在倒掛金鐘的花盆里。

達日阿赤坐在沙發(fā)上。他想抽支煙。但他在兜里摸了半天也沒找到一根煙。他不停地?fù)艽蚴稚系拇蚧饳C。在打火機火焰的明滅中,他的腦子轉(zhuǎn)著,長出腿腳。腦子在周轉(zhuǎn)房區(qū)走動,它在尋找。第一個自然是高爾夫球場的老獵人巴特爾?,F(xiàn)在的老獵人不是過去的老獵人了?,F(xiàn)在的老獵人是高爾夫球場也就是黃老板的搖錢樹、聚寶盆。黃老板不但不強逼他拆遷,還把獵槍還給他,拿他當(dāng)爺,派清潔工希日布好吃好喝地伺候他。黃老板在高爾夫球場南門辟出一塊地,用木柵欄把老獵人巴特爾和他的石頭屋圈起來,建成旅游勝地。游客憑五十元的門票,可以登上望臺用望遠(yuǎn)鏡觀賞遠(yuǎn)古人的狩獵生活。這游覽項目火爆,每天游人如織。居委會主任達日阿赤雖然平日里和黃老板稱兄道弟,好得能穿一條褲子,在歌廳同用一個小姐,但在錢財上卻你是你我是我,涇渭分明,毫不含糊。達日阿赤不好張嘴。他知道黃老板不會舍掉生意,把老獵人巴特爾借給他干捉貓驅(qū)狗這種扯蛋的事。

想來想去,周轉(zhuǎn)房區(qū)只有昂沁夫了。

達日阿赤是在一條小巷里找到的昂沁夫的。昂沁夫當(dāng)時正坐在泥地上抓著軍用水壺,和電線桿劃拳。達日阿赤站在昂沁夫面前。昂沁夫順著達日阿赤的褲腳往上看。他先看到達日阿赤挺起的大肚腩,然后看到他的鼻孔。他笑笑,舉起酒壺。

“村、村長!”昂沁夫說。

“叫主任!”達日阿赤說。

“主、主任!喝酒!”昂沁夫說。

“瞅你這慫樣!還喝!”達日阿赤說。

達日阿赤讓諾敏煮碗青杏湯給昂沁夫灌下去,讓他醒酒。他叫來兩個巡邏隊員。一個架著昂沁夫的胳膊,一個抱著昂沁夫的大腿,把他弄到擔(dān)架上。他們抬著昂沁夫在街上走。擔(dān)架是巡邏隊員臨時起意,用兩根扁擔(dān)搭起的。昂沁夫坐在上面。擔(dān)架顫顫悠悠,這很容易讓人想起景陽岡的打虎英雄武二郎。雞和鴨什么的跟在后面走。雞不叫,它們扇扇翅膀;鴨不叫,它們伸伸脖子。巡邏隊員把昂沁夫抬到居民委員會門前的梧桐樹下時,已是大汗淋漓。他們把昂沁夫放下,用衣襟擦著汗。諾敏拎只裝滿青杏湯的陶罐站著。昂沁夫醒了。他的手在身上摸著,沒有摸到他想要的東西。睜開眼,看見軍用酒壺掛在達日阿赤的脖子上。達日阿赤一只腳踩在條凳上,手里拿著條半自動步槍。

“這是啥么?”達日阿赤說。

“是——槍!”昂沁夫說。

“別動。這可是快家伙!”達日阿赤說?!跋牒染泼??”

“孫子不想!”昂沁夫說。

“瞅瞅那是啥么?”達日阿赤說。用半自動步槍指指梧桐樹。

“樹么!”昂沁夫說。

“樹上有什么?”達日阿赤說。

“果么!”昂沁夫說。

“就認(rèn)吃!”達日阿赤用手?jǐn)]一下昂沁夫的脖子,說,“樹上有只山貓。你捉住它,居委會天天管你酒喝!”

“當(dāng)真?”昂沁夫說。

“騙你是狗?!边_日阿赤說。

昂沁夫仰脖子望著梧桐樹。他擤了把鼻涕。

“怕啦?”達日阿赤說。

“怕個彈弓!”昂沁夫說,“想當(dāng)年咱也是堂堂……”

“說眼前!”達日阿赤說。

“眼前也不孬種!”昂沁夫說。

昂沁夫又瞅瞅梧桐樹。他的眼睛瞪起來,來了精神。他摩拳擦掌。他把褲腿收攏起來系個疙瘩。他噗噗地往手心吐唾沫,緊緊褲帶。他從達日阿赤手里接過半自動步槍,翻來覆去看看,又在手里掂掂,然后背在后背上。昂沁夫在眾目睽睽下開始腿夾著梧桐樹干往上爬。爬到?jīng)]幾米腿突然抽筋。他呻吟著跌下來,摔個仰八叉。達日阿赤讓巡邏隊的人抬過云梯,架在梧桐樹干上。昂沁夫抓著蹬木往上攀爬。他爬到兩房高的位置停下來,身子開始顫。他像樹獺一樣趴在云梯上不動。梧桐樹下巴望著的人群開始吹口哨,還有咒罵。礦泉水瓶比著高往上扔。

“爬!爬!”有人說。

“上呀!上呀!”有人說。

“慫種!貨!”有人說。

“祖宗的臉都丟盡了!”有人說。

昂沁夫咬咬牙,爬到云梯的頂端。他握住梧桐樹的樹枝,笨拙地鉆進濃密的樹冠里。他坐在梧桐樹的杈椏上,不敢往下看。他感覺到一雙幽藍的眼睛透過樹葉在窺視他。他咧咧嘴。僵硬的臉露出些許笑容?!盎镉?。你是好樣的!你也是幸運的!”他說著話為自己壯膽。他把半自動步槍從后背摘下來,握在手上?!暗悄阌龅轿摇D憔筒徽γ葱疫\了!”他悄悄地朝山貓靠近,想用閃電動作揪住尾巴把它掀下樹去。但他的身體明顯跟不上思維。他的動作稍微遲鈍,山貓靈巧地躲過他的撲抓。他咒罵著,有些急躁。昂沁夫抓住樹枝,慢慢把山貓逼到旁邊的樹梢。他把拇指搭在扳機上。提槍上肩的時候,錯把大尾巴的半自動步槍當(dāng)成短尾巴獵槍,槍托卡在腋窩里。山貓幽藍的眼睛驀地變成血紅。就在他愣神的剎那,山貓嚎叫一聲,縱身躍起,從他頭上掠過去。昂沁夫覺得面頰火燒火燎的痛,眼睛被一股腥黏的東西灌滿。下墜時他緊閉著雙眼,沒有絲毫驚恐。聽見樹枝的折斷聲和驚天動地的槍聲的瞬間,他從容地睜開眼,看到碎了一地的夕陽……

槍聲驚動了野生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巡視員。他們正在附近的山坡上巡視。一輛涂著迷彩的越野吉普車開進周轉(zhuǎn)房區(qū)。吉普車上有喇叭但沒有鳴叫。吉普車停在梧桐樹下。從車上下來兩個穿著戶外服戴著眼鏡的人,腋窩里夾著裝有國家法律文件的公文包。他們沒有跟達日阿赤握手,也沒有看躺在地上的獵人。他們讓達日阿赤把地上的半自動步槍撿起來。他們說山貓叫叢林貓又叫麻貍,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獵殺國家保護動物是犯法行為。他們驅(qū)散圍在梧桐樹下巡邏隊的人。他們在梧桐樹下布好一張大網(wǎng)。他們捉住下來覓食的山貓,把它裝進鐵籠。連同沒收的半自動步槍一起放在迷彩越野吉普車的后備箱里拉走了。

站成一棵樹

1

六月的暑熱中老獵人巴特爾曾追逐過一只氣球。

那是只外形像老虎的充氣塑膜玩具。它是一個跟著父母到高爾夫球場游玩的小女孩遺落的。塑膜玩具翻過松木柵欄落入草叢中。當(dāng)時老獵人巴特爾正在石屋附近。一條雜草叢中踏出的小路固定著他的行走路線。老獵人巴特爾彎著腰,邁著貓似的輕盈腳步。他緊張地繃著臉,眼睛煎熬得通紅。他穿著厚重的獵裝,肩上還背著那桿擦得錚亮的祖?zhèn)鳙C槍。他早晨聽到虎嘯猿鳴的聲音——盡管這種從播放器里播出的模仿聲音有些含混,但老獵人巴特爾還是信以為真。這讓他仿佛回到幾十年前的山林里。他精神百倍。他把獵槍從肩膀上摘下來,握在手上。短尾巴獵槍的槍托抓在手里黏糊糊的。他明顯感覺到手掌的虎口處那根血管在怦怦地跳動。他豎起耳朵,把嘴唇收攏成一條緊繃的細(xì)線。

老獵人巴特爾蹲在地上。面前是一片野生的鈴鐺麥。他抓了把鈴鐺麥穗在手里揉搓。他把那些半熟的種子顆粒按進嘴里咀嚼著,然后吞下它們。他撥開鈴鐺麥那滿是倒刺的葉子。他揉揉麥粒似的干澀的眼睛,打眼罩向遠(yuǎn)處望。

他看到黃色帶斑紋的脊背在草叢里閃動。

“好哇。乖乖!”他說。

“我終于等到了您!”他說。

他朝手掌上吐口唾沫,才發(fā)現(xiàn)牙齦出血了……

事后獵狗哈爾巴拉一直守在石屋后的那眼轆轤井邊。它不停地用爪子扒著井壁的石頭。獵狗哈爾巴拉的哀嚎聲向四處蔓延,像堅韌的繩索一樣牽引來眾多在高爾夫球場工作的人。人群里有戴著大檐帽穿著半袖的警察,也有西裝革履的白領(lǐng)。一身便裝留著板寸的黃老板也在其中。希日布蹲在轆轤井邊哼哧著鼻子。他用柵欄門的鑰匙一下一下地剜著地。

“早晨起來我眼皮就老跳老跳!”希日布說?!拔依掀艖c格爾泰還懷疑我看了啥么不干凈的東西。沒想到是……”

“都是那該死的午覺!”希日布說。

“要是我在他跟前不離開,我也不會讓他到這轆轤井跟前來。他也不會出這事情!”希日布說。

“傍晌時他拖著獵槍從外面回來。我給他燉了他愛吃的豬肉粉條,還燙了兩壺酒。我給他倒酒的時候,他沒有看我。他坐在炕沿上老看自己的手指頭。我問他指頭扎刺啦?他搖搖頭。我問他你手上拿著金捏著銀?他又搖搖頭。我說你別總是搖頭啊,你得說話啊,你又不是搖頭娃娃!我開始磨叨著勸他。我說你這是哪輩子積了大德,得到黃老板當(dāng)爺似的照顧,這樣的好事到哪去找?我對他隱瞞了黃老板埋柵欄的用途和開辟旅游的事。我說你啥么也別想,只管喝酒吃肉地享受。酒肉對你沒仇!他盤腿坐到炕桌前抄起筷子吃飯。他把肉塞得滿嘴。酒順著下頦往下流。我還逗他。我說慢慢吃哎老親家,沒人跟你搶!我說你早該這樣,早這么想就對了?!?/p>

老獵人巴特爾酒量大不如從前。沾酒就醉。醉了就開始嘴碎。他埋怨夏天的悶熱。埋怨獵裝的瘦小匝箍。埋怨自己的老眼昏花。埋怨自己不見了老繭的手指。埋怨自己日漸肥胖松弛的連河溝也跨不過去的大腿。埋怨自己老朽無用成了廢物……每到這時候,希日布就裝著聽不見。他往下拾掇著碗筷酒壺。他將殘羹剩飯喂飽獵狗哈爾巴拉。返回屋里的時候,老獵人巴特爾已經(jīng)靠著被垛睡著了。他半閉著眼睛,口角的涎水垂到衣襟上。希日布把老獵人巴特爾放平在炕上,給他頭下墊了枕頭。沏了壺?zé)岵璺旁诳蛔郎?。老獵人的鼾聲雷鳴似的在石頭屋里回蕩起來。希日布借上街采購食品的由頭,鎖了柵欄門,偷偷溜回家里睡午覺。

“我夢中好像聽到獵狗哈爾巴拉的叫聲。我激靈醒來。獵狗的叫聲不見了。我看見院子中間的老榆樹不停地顫動。我喊老婆。我說榆樹為啥么老是跳!我老婆慶格爾泰說外面沒有風(fēng)絲榆樹跳啥么?是你的眼皮在跳!我用手抹了把臉。手到眼皮那兒像遇到了碎草機。我老婆慶格爾泰將豆瓣貼在我眼皮上。

‘好些嗎?我老婆慶格爾泰說。

‘還是跳!我說。

‘是不是要長針眼?我老婆慶格爾泰說。

‘瞎說。又沒偷看女人屁股!我說。

我還是感到心里不安,預(yù)感到有啥么事情發(fā)生。我趕忙下地,騎上自行車趕回高爾夫球場。遠(yuǎn)遠(yuǎn)地聽到哈爾巴拉像磚頭似的哀嚎聲……”

2

希日布的話東一耙子西一掃帚,語無倫次。從中聽不出老獵人巴特爾真正的死因。人們開始猜測。

“是自殺?”有人說。

“不可能!”有人說。

“好吃好喝養(yǎng)著。要是你,你自殺?”有人說。

“是謀殺?”有人說。

“不太像!”有人說。

“一把老骨頭。沒錢沒財?shù)?,謀殺他干嗎?”有人說。

警察在水井周圍轉(zhuǎn)著。他貓著腰。腰上的手銬小巧得像褲釬。他發(fā)現(xiàn)井壁的苔蘚有新鮮的刮擦痕跡。警察抓著轆轤把垂下去的繩索搖上來。繩索牽掛著木柄柳條水斗。一只被井水泡漲的豬皮登山靴帆船一樣在水斗里自由自在地蕩漾著。警察摘下大檐帽撓撓頭皮。他笑了,然后又把大檐帽戴在頭上。警察眼前繪畫出這樣的圖景——老人中午喝了過量的酒,吃了過量的肉。躁熱攪擾了他的夢。他醒來。喊人沒人應(yīng)。喝炕桌上的溫茶澆不滅心里的火。他想起屋后清涼徹骨的井水。于是他自己去搖轆轤汲水。但是他錯誤地估計了自己的體重和力量。就在他彎腰提水斗時轆轤破了勁兒,水斗將他帶進水井里……

黃老板叫人把水斗里的豬皮登山靴撈出來。他捂著鼻子,用兩根指頭捏著它看半天。黃老板朝希日布揮手。希日布擦著眼睛走過來。黃老板把手上濕漉漉的豬皮登山靴遞給他。

“穿上它?!秉S老板說。

“說我——”希日布說。

“對,穿上它?!秉S老板說。

希日布昂著脖子瞅黃老板。黃老板一臉認(rèn)真的樣子,沒有跟他開玩笑的意思。希日布不知道黃老板讓他穿老獵人巴特爾的登山靴干什么。他坐在樹墩上猶豫著。他脫下自己的鞋子。他抓著豬皮登山鞋的邊沿,把光腳伸進去。一股徹骨的寒氣從靴底竄上來,穿透他的腳心,迅速漫遍全身。寒冷使他不停地顫抖。他站起來朝前走。豬皮登山靴發(fā)出嘰嘰咕咕的私語聲,似怨憤似嗟嘆,仿佛和濕漉漉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老獵人相互回應(yīng)。希日布從這聲音里聽出老獵人落井的真正原因。他嚇出渾身冷汗。他趕緊從腳上往下扒登山靴。黃老板攔住他。黃老板捏著下頦打量他。黃老板很滿意。黃老板說:“別脫!別脫!穿上它你就是老獵人巴特爾?!秉S老板朝希日布擠擠眼?!跋掳嗟轿肄k公室去!”黃老板用手比劃出個圓?!拔医o你個肥差!”

整個葬禮過程中希日布都穿著老獵人巴特爾的那雙豬皮登山靴。曬干后驟然緊縮的皮革緊緊箍匝在他的腳上,已經(jīng)讓他脫不掉退不出,欲罷不能。葬禮在山坡僻靜的一偶。沒有紙幡,沒有親人。只有在哀嚎中氣絕身亡的獵狗哈爾巴拉跟隨著他。傍晚,希日布沒有去黃老板的辦公室。他推著他的自行車從高爾夫球場走出來。自行車上馱著打成卷像面袋似的行李。行李用麻繩捆著。自行車的后胎癟了,它和軋過的千百次的路面戀戀不舍地吭哧吭哧交談。希日布卻不想說話。他收住腳,回頭看著高爾夫球場上空的鐵絲網(wǎng)。他隱約看見蝙蝠們在黃昏中梭子似的無聲無息地飛著。它們像是在編織著黑云——這些曾經(jīng)的石頭屋里的宿客,它們還不知道即將來臨的不幸!石頭屋即將不復(fù)存在。石頭屋沒有了它存在的意義。

希日布揉揉眼睛。他拍打拍打自行車的坐包。

“對不住你啊,老親家!”他說。

“是我害死了你!”他說。

“我雖沒害你,也是幕后黑手!”他大聲說。

天漸漸地黑下來。蝙蝠們瞬間隱形不見,它們稀廖的叫聲撒在星星上。露水閃在大黑山明滅著,它在焊接著天地最后的縫隙。躁動了整個白天的植物安靜下來,進入夢幻般的沉思。前面就是周轉(zhuǎn)房區(qū)了,希日布卻不想回家。他推著他的那輛馱著行李的自行車,腳上的豬皮登山靴讓他舉步維艱。有些事情他琢磨不透就不去琢磨,他只想這么靜靜地站著,站成一棵樹。這時他聽到招魂鳥的叫聲。他覺得兩只腳開始向土地里扎進去。十只腳趾伸展成無數(shù)條根須,它們和地下的巖石纏繞在一起……

英 雄

1

連串的五雷在深秋的崖頂上炸響,漫天的蒺藜封了去后坡的路。貓頭鷹從山上下來,在槐樹林里叫喚。它們成群結(jié)隊在上空盤旋。它們輕易就能在周轉(zhuǎn)房區(qū)找到落腳的地方。周轉(zhuǎn)房區(qū)的人們大部分都搬走了,住進城里寬敞的樓房??粘龅脑郝淅锘一也碎L得又肥又壯?;一也瞬婚_花,但它們的葉子比花絢麗。

木匠巴根佝僂著腰。他腰間盤突出的病又犯了。巴根說貓頭鷹是被周轉(zhuǎn)房區(qū)老暮的氣息吸引來的。

老婆賽罕很贊同他這種說法。

人都搬走了,昂沁夫老婆格根塔娜不眼饞。她沒搬走不是舍不得住了幾年的那兩間磚坯搭的周轉(zhuǎn)房,和周轉(zhuǎn)房前被近百只皮鞋踩出花紋的石階。她是不忍心丟下昂沁夫獨自離開。昂沁夫躺在山坡的墓地里。他每天手里都舉著那只空了的軍用水壺。格根塔娜每天都裝滿一壺酒拿到墓地去。她長時間跪在昂沁夫的墓碑前,像剝豆角絲一樣低聲絮叨著鬼話。

昂沁夫死后格根塔娜就改弦易轍了。她不再待見男人。視男人為洪水猛獸。她讓哈日瑙海把籬笆門拆了。旁邊豎起的木樁砍掉。掛在上面的綠軍帽燒成爐灰。她整天披散著頭發(fā),不再梳洗打扮。為防止不懷好意的男人騷擾。她雇人用磚石水泥加高了圍墻,并在墻上細(xì)密地栽了碎玻璃。碎玻璃像黑蜘蛛的毒牙,閃著白光,即刺眼又讓人心寒。她還花高價錢請巴根打造了副厚重的紅松木門扇。涂著黑漆的門扇純粹是種象征。因為自打昂沁夫周年祭后,就沒見格根塔娜出過門,也沒見門扇打開過。

木匠巴根就是在給格根塔娜打造松木門扇時傷了腰。他本來腰就不好。他戴上閑置多年的粗布圍裙,耳朵上夾著支鉛筆,沒白天黑夜地掄斧子揮鑿子。鋸拉得咯吱咯吱響。他這樣心無旁騖,曾讓一度熱衷床笫之事的老婆賽罕大為吃醋。

“挺賣力呵!”老婆賽罕說。

“瞧你說的?!蹦窘嘲透f。

“你這是不圖利,不起早五更!”老婆賽罕說。

木匠巴根惱了。他惱起來急赤白臉。木匠巴根說,“我圖她什么嘛?一個半老徐娘,寡婦守業(yè)的人!”

木匠巴根起初是最先從周轉(zhuǎn)房搬出去,搬進城里住的人。但是由于他的腰間盤突出病不能睡樓上的鐵床,他成了候鳥。他買了輛帶帆布篷的三輪摩托。他開著它,拉著老婆賽罕城里郊區(qū)的來回跑——腰好時睡城里的鐵床,腰病犯時回來睡周轉(zhuǎn)房區(qū)的土炕。這樣木匠巴根兩口子就成了連接城市與周轉(zhuǎn)房區(qū)的信使,有好多進城人的事都是通過他們的口傳回周轉(zhuǎn)房區(qū)的。譬如達日阿赤到街上,走到一條胡同時被戴大蓋帽的警察攔住。警察說前面在修路請繞行。達日阿赤背著手。他上下打量警察一氣,瞪起眼睛說你知道我是誰嗎?警察沒有理他。達日阿赤說我是玉龍區(qū)居民委員會主任!警察不冷不熱一句“不管是誰都要遵守公共秩序!”弄個達日阿赤野雞大崴脖,半天沒緩過氣。譬如諾敏進城后在巷子口開了家布鞋店,巧舌如簧的本事用在生意上,把客人哄得遂心如意,生意自然眉開眼笑;托婭組織的廣場舞隊走出小區(qū),跳到政府廣場。羊皮販子毛伊西格小人得志,靠賣假藥發(fā)了橫財,進城后辦了家快遞公司當(dāng)了老板。人酸得倒牙,見了穿制服的城管卻點頭哈腰左右奉承。胡勒根打架被人開了瓢,顱骨大出血住進醫(yī)院。都說是醫(yī)生給他做開顱手術(shù)時輸了城里人獻的血,人醒過來就像變了個人,文明了,也仁義了。臉上的橫肉順過來,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就磕頭作揖,感恩戴德。胡勒根出院后把他從周轉(zhuǎn)房區(qū)帶出來的那幫小年輕召集起來,剃掉頭上的怪毛,穿上馬甲,在火車站旁邊的巷子里辦了家搬運公司,幫有需要的人搬行李找賓館,童叟無欺,忙得不亦樂乎……

那日松即將刑滿釋放。

傳回這消息的不是木匠巴根他們兩口子,而是郵遞員。

烏仁圖雅在城里有了住房,但她和周轉(zhuǎn)房區(qū)永遠(yuǎn)脫不了干系。烏仁圖雅每周都要回這里兩次。她回來時身邊通常帶一袋精加工的蕎麥粉。精加工的蕎麥粉帶給慶格爾泰。慶格爾泰迷戀上在烙糕鍋里烙蔥花蕎麥餅。廢棄的磚塊搭建的簡易廚房是她的戰(zhàn)場,是蔥花蕎麥餅的世界。她烙蔥花蕎麥餅的技術(shù)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她能在混沌神游的狀態(tài)中準(zhǔn)確無誤而均勻地把和好的蕎面糊倒進烙糕鍋里。她心滿意足地?fù)]舞著鍋鏟。她微笑看那稀薄的蕎麥糊拉成線狀從勺子垂下來。這成了她的精神享受。她無休無止且勤奮地勞作著。家里積存的蕎麥用盡了,購買精加工的蕎麥粉成了烏仁圖雅每月最大的花銷。

烏仁圖雅從城里坐公共汽車回來,走到家門口碰到送信的郵遞員。那是個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愛嚼口香糖的女實習(xí)生。她第一次出來送郵件,對周轉(zhuǎn)房區(qū)不熟悉。她拿著一封從監(jiān)獄寄出的藍色信封勘對投遞地址。她嗅著誘人的蕎麥餅的香味兒向前走。她走到一所破敗不堪的院落前停下來,踩著摞磚頭,扒著長滿荒草的院墻朝里窺探。她從磚頭退下來時被后面站著的烏仁圖雅嚇了一跳。

“這里……”郵遞員說。

烏仁圖雅沒接她話茬。她顯得很不耐煩。

“你找誰?”烏仁圖雅說。

“這里有沒有……”郵遞員說。

“我問你找誰!”烏仁圖雅說。

郵遞員冷靜下來。她想起自己的職責(zé)。但她還是吃了辣椒似的按住胸脯,另一只手掌在嘴巴前扇著風(fēng)。

“我找——烏仁圖雅?!编]遞員說。

“我就是?!睘跞蕡D雅說。

郵遞員看著烏仁圖雅。不知是由于烏仁圖雅的美貌還是出于對烏仁圖雅和監(jiān)獄的關(guān)聯(lián)的猜測,郵遞員暫短地詫訝一下。她手里拿著信件猶豫著,把想說的話咽回去。烏仁圖雅從郵遞員手里扯過信件,也沒道聲謝就徑直回家去。

不用看,烏仁圖雅也能知道信是誰寄來的。她似乎聞到信上面的腳臭氣。她把信塞進坤包里。院子結(jié)了穗的水稗草在風(fēng)中畫著圈。烏仁圖雅要把手里的蕎麥面袋送進廚房。她掀起門簾,差點被撲面而來的蔥花的糊涂味兒嗆個跟頭。慶格爾泰正在鍋灶前忙乎著。柴煙灶灰在她臉上清晰地描畫出黑天白日。腦門也印章一樣按著蕎麥面的巴掌痕跡。鍋臺上,碗櫥里,灶坑里到處都被已經(jīng)烙好的蕎麥餅占據(jù)著。這些蕎麥餅有的是剛剛烙好的,有的已經(jīng)烙了很長時間,干縮成黢黑堅硬的輪盤。她朝烏仁圖雅擠眼。她在圍裙上擦擦手,拿水瓢淘小米。

“娘給丫頭煮稀飯?!睉c格爾泰說。

“我站不下?!睘跞蕡D雅說。

“不吃張蕎麥餅再走?”慶格爾泰說。

“我還有事。”烏仁圖雅說。

2

烏仁圖雅走進自己的小房間。她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想想沒什么可拿的東西。順手把幾件常用的小零碎塞進坤包里。然后反鎖上屋門,躡著腳跟從廚房門口走過去?;爻抢锏墓财嚿先撕芏唷W粵]有了,烏仁圖雅抓著吊環(huán)站著。有個男人在她后面蹭來蹭去。她躲到窗口處去。有幾個電話她沒有聽見。下車時看見鄭石站在出口處朝她齜牙笑。

“撿錢啦?”烏仁圖雅說。

“請你吃飯!”鄭石說。

鄭石今天特意打扮過。頭油抹得像剛下生的牛犢子。烏仁圖雅聞到股嗆鼻的香水味兒。鄭石已經(jīng)不是廣場舞推廣師了。鄭石現(xiàn)在是廣告主義者,策劃師。烏仁圖雅沒來前他像風(fēng)箏一樣在城市的上空飄。烏仁圖雅來了,他落下腳來尋找希望。鄭石請烏仁圖雅去吃韓國料理。烏仁圖雅坐在矮凳上瞅著面前的小碟小碗動不了筷子。她只吃了些紅紅綠綠的泡菜。鄭石向服務(wù)員要了酒。酒是洋酒,清冽地在玻璃杯里洇染,好看卻不中喝。一股辛辣嗆得烏仁圖雅彎腰咳嗽。但烏仁圖雅還是咬牙把它喝下去。從韓國料理店出來。他們走過插著旗桿的電影院廣場。

偌大的放映廳看客寥寥。門吱嘎吱嘎作響,老是被人驟然推開。外面的亮光把椅子罩在方寸之間。鄭石和烏仁圖雅在后排找個黑暗角落坐下。戴著耳釘?shù)哪袡z票員在檢票,他的手電光在一排排的空椅子之間長成一棵樹。手電光掃過前排坐著的兩個人。那是一對戀人,他們的手臂和脖頸纏繞在一起。檢票員的手電光熄滅了。烏仁圖雅的面前出現(xiàn)一片黑暗的麥田。蕎麥在麥田里翻滾,田壟清晰可見。烏仁圖雅伸出手去,她想摸摸裝在坤包里那日松寄來的那封信,但手卻被湊過來的鄭石捉住了。鄭石火熱的舌頭在她耳邊燒灼。鄭石的氣息像一座山……

電影開始了。濃煙滾滾。一隊金戈鐵馬的蒙古騎士奔馳而過后,《英雄》兩個字由小到大,迅速占滿銀幕。

責(zé)任編輯 哈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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