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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大寨地(短篇)

2015-04-22 14:28許建國
神劍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大寨母親

許建國

我一直覺得,大寨和大慶兩個名字,必定有一個是假的。

泱泱大國,地名多到不可勝數(shù),恰恰就是大寨、大慶脫穎而出,成為全國的兩面紅旗。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工業(yè)學(xué)大慶。同派同輩,兄弟倆兒嗎,竟有這么巧合的事兒?

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風(fēng)潮刮進(jìn)我們山旮旯子的時候,父親是大隊書記。書記不是新詞,但書記成為權(quán)威的代名詞也就幾十年時間。

父親當(dāng)然不是一蹴而就。老輩子說,父親有“四長”,身長、腿長、鼻子長,還有嗎,就是鼻涕長。那家伙總是搖頭擺尾跨河過界,在嘴上搭一座橋,直伸到下巴頦子上。抹掉鼻涕的父親還算周正。老輩子喜歡摸著小娃子的腦殼做愛撫狀,父親高,摸不著,老輩子只好仰起頭,愛恨交加地說,長恁高干啥子,接駱駝屎吃?其實,老輩子也是順嘴打哇哇,駱駝是啥樣的,他們根本沒見過。

那時候,文娛活動是人們生活的重要方式,干活之外就是演戲。全民都是勞動者,全民都是演員。埋著頭拉車,不知道看路,肯定有翻車的危險。后來的“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應(yīng)該是這個道理的延伸。

父親才從學(xué)校里畢業(yè),擱到田里地里,是五分工,搬到戲臺上,立即成為八分工,抵得上勞動婦女了。正面人物,看起來就得正派,像少劍波。父親形體特別,尤其是那鼻子,山里人叫鷹鉤鼻,只能作為特型演員,演反面角色許大馬棒。群眾表演,謔大于戲。父親胯下沒馬,手里無槍,光是吆五喝六地吼嗓子,根本不能表現(xiàn)許大馬棒的反動。有人便別出心裁地要父親戴一頂喇叭筒帽子,這下又湊齊“四長”,長腦殼、長鼻子、長腿、長身子,儼然黍稈子一般的怪物。當(dāng)少劍波雄赳赳氣昂昂把許大馬棒踏在腳下的時候,父親就是一只蝦,弓腰駝背,兩頭扎根,那頂尖尖帽子硬是沒從腑殼上掉下來。臺下人驚嘆父親的本事,一面高喊打倒許大馬棒,一面把手掌拍得震天響。

殊不知,父親為此頗費(fèi)了一番心思。他先是弄根橡皮筋箍住腦殼,可恨腦殼是圓的,一不小心就會滑下來。他又用麻繩拴住頸脖,掉是不會掉,機(jī)關(guān)擱在面上,缺乏藝術(shù)性。最后,他才下狠心,用糨糊抹滿腦殼,使每一根頭發(fā)跟帽子粘連,讓那個代表反動的東西扎住根。

當(dāng)上書記的父親,特長得到淋漓盡致的發(fā)揮。我們大隊叫小溝,顧名思義,小小的溪溝,不是一條,是兩條,旱人字形交匯。一撇那條,稱為正河,一捺這條,叫作東溝,總稱黃土河。從人字尾走到人字頭,再折回米進(jìn)東溝,常人得一天時間。父親腿長,一天一個來回。理論上講,人字頭可以無限延伸,交南河,入漢水,匯長江,一直伸進(jìn)大海,但那不是我們大隊地界,這里不說它。父親走路的姿勢,小溝人叫大蹤髂,文雅一點(diǎn)是蹤開大步。我后來看《金瓶梅》,那里面有個詞語,叫大扠步,一下子就讓我想到父親。

我們家在捺的腳上。我只能說“我們家”,不像父親,張嘴就是我家。我家有。到我家吃一碗。時時處處顯出一家之主的自信。父親回來,往往天已黑定。他推開門,瞄一眼鍋里的蘿卜纓子,跟母親說,要治大寨地啊。

母親仰起頭,借著馬燈的昏黃光亮,瞅父親一眼,沒有吭聲。這年頭,新名詞層出不窮,四清啦,四舊啦,反修啦,孔家店啦,母親便是識文斷字,也何些應(yīng)接不暇。

治大寨地就是開荒,把荒山坡地修成一個一個的坪。一如在群眾會上,父親要把問題講清講透。

嘁!母親從牙縫里噓口氣,不就是梯地嗎,還大寨地?

我說你這人,思想覺悟就是低,不好好改造真跟不上形勢。大寨是啥?大寨是紅旗!大寨是樣板!沒得大寨這個典型引路,我們咋能提高思想境界?毛主席指示,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大寨是梯地能比的?書面上,領(lǐng)袖指示要加黑加粗,父親沒法這樣做,只有提高聲調(diào),一字一頓加以強(qiáng)調(diào)。

治就治吧,關(guān)我啥事?母親盛了蘿卜纓子,“咚”的一聲暾在桌子上。

先從屋后頭這一塊開始。全國有大寨,全省有中寨,全縣有小寨,我們大隊就應(yīng)該有小小寨,樹立自己的樣板。后來的事實證明,父親沒存私心,把地治好了,多收一把糧食,稀飯變成干飯。他的確是犧牲自己的利益,為兩千社員做出榜樣。

母親只知其一,不知有二,昏頭昏腦就默許了。

父親有如陰謀得逞般地興奮,立即起身,從柜角翻出葡萄糖瓶子。說實話,我對這東西懷有極其濃厚的興趣。亮晶晶的,還煞有介事地杯標(biāo)出刻度,尤其是那塞子,小溝人叫翻皮筋,蓋上以后把帽檐翻下來,便是所羅門的魔鬼,也休想逃脫。裝個水帶個茶的,特別有面子。

但是,瓶子是父親的,我能歪著頭瞅一眼,已經(jīng)不錯了。父親拔掉翻皮筋,倒一些液體到碗里,屋里便溢滿轟轟烈烈的味道。如果認(rèn)為這是酒,那就錯了。酒是奢侈品,便是父親這個級別的領(lǐng)導(dǎo),也難聞酒的腥氣。父親有一點(diǎn)特權(quán),就是從赤腳醫(yī)生那里弄來酒精,高興了,摻一些水進(jìn)去,將自己的興奮揮發(fā)出來。

父親一邊抿著摻水的酒精,一邊拿筷子在碗里翻揀。相比蘿卜纓子,蘿卜根兒更有味道。下酒菜是要上些檔次的。有一回,父親撿了一把跟蘿卜根兒一樣的石子,叫我收著。我不明所以,父親揮揮蒲扇般的大手,很有派頭地說,享福的時候莫忘了遭爺,沒得菜了,拿它用鹽水一煮,是下酒的好東西。電影上的大人物激動起來,往往把手舉過頭頂,父親似乎從沒想過當(dāng)上大人物,所以那手總是胡亂一伸。父親補(bǔ)充道,舔一口咸味,抿一口酒,趕得上神仙呢。所幸,福一直享著,便是蘿卜纓子,也比硬邦邦的石頭強(qiáng)。父親沒法趕上神仙,那石子就撂在墻角,浸出一身的潮氣。

有酒調(diào)理,蘿卜纓子特別脆,父親嘴里嚼出“吧唧”的聲響,臉上掛著滿足的神色,一副小富即安的饞狀。

我深愧自己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天寒地凍時節(jié),河里藏了鋒利的刀子,能把手腳割出一道道口子擱了夏天,我一定不顧父親的斥責(zé),給他迷一串下酒的魚回來。

黃土河與黃河只有一字之差,不要以為這是鸚鵡學(xué)舌的結(jié)果,我敢保證,小溝知道中華民族母親河的人可以忽略不計,但是,黃土河斷無黃土。隨著氣溫上升,河水日漸豐盈,達(dá)到巔峰,頗有浩蕩之勢。急處,奏著凱歌;緩處,打著漩渦。不管大小,無論緩急,一律晶瑩碧透,清澈見底。本以為全世界的河流都是這樣,及至見了黃河,我才曉得清的寶貴。

更寶貴的是魚。淺水的岸邊,長著草,小溝人叫螞蟻草,腳丫子踩下去,便有紅翅膀的桃花魚落荒而逃。老輩子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句話的落腳點(diǎn)在后邊,單論前邊,百分之百是錯的。黃土河不僅有紅翅膀的桃花魚,還有白肚皮的白魚,黑脊背的泉魚,長著利刺的黃魚以及形如長蟲的青鱔、白鱔。

水美是看出來的,魚肥是品出來的。一到夏天,我便扯根莠子或者稗草到嘴里,“撲撲通通”下了河。當(dāng)然是光腳片子,當(dāng)然穿著大褲衩子,亂跑一氣,魚受了驚,趕著石頭縫就鉆。這正中下懷,我弓下身子,撮著手蒙過去。魚就往外逃,撞進(jìn)手心,像沒腦殼的蒼蠅,上躥下跳,左沖右突,叫人渾身癢酥酥的。便逮起來,穿到莠子上,往嘴里一叼,很有成就感。

也有意外驚喜。大石板下,看著小魚鉆進(jìn)去,手一伸,卻有長蟲竄出來,霎時慌了神,趔著身子往后退,“撲通”倒在水里??珊弈情L蟲也是弱智,竟直沖沖地鉆進(jìn)大褲衩子。渾身就緊了,收成一坨,想尿尿。所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索性攥住那家伙,舉起來一看,哈哈,竟然是青鱔。

小溝人說,逮魚摸蝦,失誤莊稼。大人斷然不會下河,小娃子嬉鬧,也會遭到他們的訓(xùn)斥。父親是大隊書記,那影響是無處不在的,偶爾拿我逮的魚下了酒,立即板起臉說,再下河逮魚,我打斷你狗腿。

我還是時時想著下河。

每天早晨,父親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刮風(fēng)下雨甚至下著漫天大雪,都沒偷過懶。

早晨挑水是小溝的習(xí)俗。細(xì)究起來,可以挖出很多內(nèi)涵。

水干凈是不用說的。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土河是小溝人民的母親河。喧鬧白天,婦女洗衣服,小娃子洗屁股,牛馬畜生洗蹄子,稻田還要伸出胳膊攔一股過去,洗洗根莖。流上一夜,沉淀一宿,連大小的魚都閉了眼睛睡覺,肯定能澄出甜味來。

顯勤快是一個因素。小溝人明白“早起一刻抵三工”的道理,起來干啥?山上砍柴、園子摘菜都不用太急,甩開膀子挑幾擔(dān)水才顯出氣力。最需要檢驗的是新婚男人,貪戀被窩,讓老爹挑水洗臉,會被人笑上一輩子。

扯閑話也有必要。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婆娘,為一根豁鼻子針吵了嘴,綠豆眼睛能瞪好長時間。男人可不能計較,你先我后禮讓一回,山上坡下扯扯,兩家又和好如初。

父親挑水,以當(dāng)天夠用為準(zhǔn)。除非大年三十晚上挑滿一缸水,要圓圓乎乎滿滿當(dāng)當(dāng)迎接新一年到來。我們家人少,兩擔(dān)足矣。

挑了兩擔(dān),父親沒擱擔(dān)子,仍然折轉(zhuǎn)身往河里走。母親在后面咕叨,挑那些干啥子,吃不完還要往外舀。

父親顯得很有耐心,扭過頭,笑瞇瞇地說,治大寨地,今兒上工,人來人往的,人家到屋里舀口水喝都沒得,還要往河里跑?

果然是大工程的氣象。我們還在吃飯,屋前屋后已經(jīng)鋪滿人,扛紅旗的,拿鐮刀的,扛鐵锨的,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嘰嘰喳喳說話。父親三呼兩陣填了肚子,便蹤開大步往人群里走。這個的手拉拉,那個的肩膀拍拍,相當(dāng)于“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一類問候。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父親向吹號手點(diǎn)點(diǎn)頭。那人便把哨子喂進(jìn)嘴里,鼓起腮幫子,“肚兒大,肚兒大,肚兒大大”,吹出驚天動地的聲音。

轉(zhuǎn)眼間,人都有序往山上奔去??讣t旗的,在醒目的山包上,立了旗桿,順手一抖,那旗子便迎風(fēng)招展。拿鐮刀的,潛身荊棘叢中,手起刀落,小樹啦,藤蔓啦,都傾了身子,呼啦啦倒過一邊??歌F锨的緊隨其后,在禿出來的山坡上鏟出印跡,以后的駁岸就要從這里生根。

還有更激蕩人心的。山坡上,立起笸籮大的招牌,白底紅字,與招展的紅旗遙相呼應(yīng)。連起來一讀,有“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有“以糧為綱”,有“抓革命促生產(chǎn)”。相比這種簡潔有力,后來的標(biāo)語真讓人頭疼,“今冬明春要大搞一下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社會主義又沒有變性,怎么不能把好口號延續(xù)下來呢?一脈相承可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

巖石上,已有人爬上去鑿炮眼了。三個人一組,一人蹲下,握住鋼釬;左右兩人各執(zhí)一柄鐵錘,輪番擊打。鐵錘敲擊鋼釬的聲音清脆,鋼釬鑿進(jìn)巖石的聲音沉悶,幾乎同時傳出來,“叮當(dāng)咣——”“叮當(dāng)——咣——”一個炮眼,兩個炮眼,上十個炮眼的聲音一起飛揚(yáng),漂過河流,撞上山巖,奏出動人心魄的樂章。

有人抱了苞谷稈子爬上我們家房頂,父親笑笑,扭身往遠(yuǎn)處走去。母親出來制止了,有瓦片子呢,要苞谷稈子干啥?

房頂上的人大聲說,炸飛的石頭可不長眼睛。

母親這才感覺上當(dāng),一屁股坐到地上,狗日的許大馬棒,哪個的房子不能砸啊,非要拿自家的開炮?

果然是飛沙走石。當(dāng)天晚上,第一批炮眼鑿好,收工的人漸漸散去,就要放炮了。照例是吹號,“大肚大,大肚大,大大肚肚”。早上那號是催征,現(xiàn)在這號是報警。點(diǎn)炮手拿煙頭往導(dǎo)火線上一襦,看著冒了火花,立即跟頭連天往我們家里奔。屋中間是不能躲人的,需站到過門下面,頭上有一人多高的墻,不擔(dān)心擊穿。

“轟隆”“轟隆”,便有石頭砸上苞谷稈子,擊碎瓦片,落到堂屋中間,拳頭大小的,飯碗大小的,并不滾,一砸一個窩,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在那里。點(diǎn)炮手波瀾不驚,默默數(shù)著聲響。點(diǎn)燃的炮與放響的炮一致,便興高采烈走到父親面前,邀功請賞似地要一根煙叼到嘴里。

父親是個細(xì)心的人,曉得人多,過門擠不下,就把我們姊妹四個分別塞到兩個窗臺上。夯打的土墻,窗臺寬敞,我們都才三尺長短,蹲上去綽綽有余??纯慈藙恿?,都往道場上走,我們就吵著要下來。父親伸出手,一個一個接了,猿猴一般,輕盈落到地上。

硝煙散去,我們張眼打量屋后頭的山坡。如果說先前穿了衣裳,是一條灰色的裙子,那現(xiàn)在便徹底褪掉,露出光溜溜的屁股,還長著瘡,大窟窿小眼睛的。長著柴草不好嗎?冬天落雪,便有昏頭昏腦的兔子、麂子撞開我們家的后門,偎到火垅里,與我們一起烤火。夏天更好,灰裙子換成綠裙了,皺皺褶褶都是野果子。紅色的羊不奶壓彎枝頭,似乎招手要我們嘗一嘗。黑色的蒙蒙果,躲在帶刺的枝葉后面,不小心扎了手也沒事,沁甜的果了正好養(yǎng)傷。

長著柴草不好。治成大寨地,你們就能吃飽飯了。父親一臉嚴(yán)肅,時時處處都要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chǎn)黨走。

集體利益侵害個人利益,作為家庭婦女的母親堅決不同意。她先是小聲嘀咕,狗子都曉得護(hù)窩,你就不知道愛惜自己的房子?天寒地凍的,屋頂上凈是窟眼,還叫人活嗎?大雪說下就下,外頭大下,屋里小下,躲都沒處躲。我是那遭爺?shù)拿?,凍死算了,娃子可是你的骨血,看你心疼不心疼?/p>

父親顧自拔拉著火里的疙瘩,讓黃連頭炸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火星騰身而起,直朝屋頂?shù)目哐劾镢@。父親趕緊用火鉗壓住,嘻嘻笑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引火上身可不得了。像和尚念經(jīng),叫人費(fèi)解。

繼而,母親舞刀弄鏟,甩出“咣咣”的響聲。老子嫁過來,你鼻涕吊多長,住沒一片瓦,穿沒一寸紗,連飯都沒得吃的。不是我娘屋幫襯,你蓋得起這三間大瓦房?這可是我爹我兄娃一顆一顆汗珠子碼起來的,你不當(dāng)東西,我還要珍惜呢。你說,砸了這多窟眼咋攪?大人說話小娃聽,大人放屁小娃嗯。這些史實,唯有當(dāng)事人清楚,我只能豎起耳朵學(xué)學(xué)道理。

疙瘩漸漸慵懶,余燼眨著疲憊的眼睛,不停打著呵欠。父親催我們?nèi)ニ魈煲辉?,上工的就來了,一個都莫想賴床。

母親的怨氣霎時被點(diǎn)燃,她“啪”地撂了菜刀。咋的,明兒還來上工?許大馬俸你個狗日的,阿敢把我的瓦片子砸碎一塊,我把命跟你拼了。你治你的大寨地,不與我啥相干!只要莫拿我的房子出氣。

父親也不高興了,鼻子里“哼”一聲,鄙夷地說,是我要砸的?炸飛的石頭我管得?。空媸莻€不清水的婆娘。

還是引火上身了,但見母親橫身一撲,一把薅住他的領(lǐng)口,就要撕抓起來。父親騰出手,攥住母親,扭過頭,厲聲對我們說,都給我睡去。

說實話,我很喜歡看打架。學(xué)校里,李黑子一拳把張鱉子打趴在地,我一點(diǎn)憐憫心都沒有,真想那戲再精彩一些,或者李黑子補(bǔ)上一拳,讓張鱉子永世不得翻身:或者張鱉子咸魚翻身,還李黑子致命一擊。莫怪我冷漠、電影里都是這樣的。

但是,父親的話不聽不行。他在大隊是權(quán)威,在家里同樣是權(quán)威,我們姊妹幾個只能怏怏去睡。床上,我想讓耳朵見證精彩,可恨瞌睡不由人,迷迷瞪瞪就到了夢鄉(xiāng)。事后,外婆給我講述了這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外婆當(dāng)然站在母親一邊。她唾星四濺、聲調(diào)昂揚(yáng)地說,你爹真不是東西!你媽還不遭爺?侍候你爹吃了喝了,再把他打扮得鮮亮亮的,到人場里去混。不是你媽,他能混個人模狗樣出來?好大個了不起,在我老媽子眼里,就是一個鼻涕糊。

說著,外婆伸手端了茶杯。從來不喝茶的外婆,居然輕輕抿了一口。她莫非學(xué)了那說書藝人,也賣起了關(guān)子?我迫切想知道,父親怎么不拿母親當(dāng)人,卻不敢問,只捉了外婆的手,讓她慢點(diǎn),別嗆著了。

外婆終于再次開口。你媽就把農(nóng)藥瓶子喂到嘴里了,你爹那個遭雷劈的,硬是像泥塑的菩薩,連胳膊都不伸一下。這不是看著你媽去死嗎?她死了,我看你們咋攪?

外婆的話很有煽動性,一聽母親要去死,我不爭氣的眼淚就涌出來,“嘩嘩”往下流。外婆伸手替我拭了,罵一句,沒出息的,你媽不活得好好的嗎?

父親真狠了心,置母親喝下農(nóng)藥于不顧?許多年后,這個謎底才解開。那是空瓶子裝了水,父親準(zhǔn)備洗凈了,拿它當(dāng)茶杯用的。

竣工的大寨地,頗有雄渾之勢。正面看,像登天的云梯,從山腳到山頂,一步一步直上云霄。側(cè)面看,像并列的公路,由寬到窄,平平展展往遠(yuǎn)處延伸。一座荊棘遍布、雜樹叢生的荒山坡,變成棱棱正正、整整齊齊的大寨地,父親怎么禁得住自豪和驕傲?

當(dāng)天晚上,舉行慶祝大會,會場就在大寨地。群眾在下一個坪,主席臺在上一個坪。先是表揚(yáng)勞動模范,十個人并排站立,臉上的笑容和胸前的鮮花一樣燦爛。父親走上前,一人發(fā)一個搪瓷面盆之后,帶頭拍起巴掌。勞動模范舍不得擱下嶄新的盆子,便把盆底拍得“咚咚”響。父親哈哈大笑,順嘴謅詩一首:盆底當(dāng)鼓捶,革命不用催:事業(yè)有奔頭,干活不喊累。底下小下去的掌聲再次響起來,“嘩嘩嘩……”“嘩嘩嘩……”直震得樹枝發(fā)抖,山頭打戰(zhàn)。有那注意力只在盆子上的婦女,沒聽清父親的詩歌,一邊拍巴掌,一邊問旁邊的人咋說的。如此精彩的詩句,豈是一下子就能記???旁邊的人自然沒聽清,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旋即追打起來。

父親揮揮手,還是那樣胡亂一伸。底下靜下來,父親把喇叭筒子擩到嘴上,說,大寨地順利完工,表明我們大隊全體社員堅定毛主席正確路線,認(rèn)真貫徹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指示精神,活學(xué)活用,立竿見影。這塊地就是榜樣,我們要充分利用農(nóng)閑時間,投身到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滾滾熱潮當(dāng)中。

之后便是演戲。貴為大隊一把手的父親,沒人敢給他扣上尖尖帽子。這東西已經(jīng)成為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wù)、走資派和知識分子臭老九的專用品,只有他們上臺,才會戴上。

但是,父親的角色沒變,還是演許大馬棒。少劍波喝一聲,把許大馬棒押上臺來,父親撅起屁股就跑。說實話,我就替少劍波委屈,雖是正義的代表、勇敢的化身,那一聲“喝”卻像蚊子一樣小,甚至能感覺到腿肚子的顫抖。父親一溜煙兒轉(zhuǎn)一圈,回到臺上,許大馬棒的反動已經(jīng)無影無蹤。他昂首挺胸,說,大寨地就是好,土匪也能順利逃跑。

有父親和盆子鼓舞,小溝的大寨地不多起來都不行。從捺上的東溝到撇上的正河,從人字腳到人字頭,荒山坡都變成大寨地。短短幾年時間,一座座山一條條洼都脫了綠裙子,赤身裸體露出黃色肌膚。陡峭處,有猙獰巖石凸出來,人骨頭一般。

父親無時無刻不在炫耀大寨地的功勞。地落實了,糧食豐收了,大家伙都能吃上飽飯了,不說別的,只看看大姑娘小伙子,臉色紅潤起來,人就格外排場,姑娘不愁嫁,小伙不愁娶,連山外的人都進(jìn)來選對象了。

晚上,父親揣一個水瓶回來,十分響亮地往桌了上一蹾,“嘿嘿”笑一聲。這是個稀罕物件,全大隊數(shù)數(shù),不超過十個,軍屬、烈屬、大隊干部,還有在外面當(dāng)官的半邊戶,勉強(qiáng)才有一個。開水灌進(jìn)去,一兩天還是熱的,可便利了。

我們家已經(jīng)有了,竹殼子的,不小心打濕了,像褲腳掉進(jìn)水里,半天都不得干。父親剛剛揣回來的可不一樣,锃明瓦亮,鮮艷的荷葉上面,還有一個大紅的“獎”字。兩個擺到一起,像半老徐娘與妙齡少女,差距顯而易見。

母親忍住興奮,故意板起臉說,人家發(fā)盆子你弄個水瓶,要這東西有啥用,家里又沒得細(xì)茶葉子喝。

父親知道,母親得了便宜在賣乖。哈哈笑道,吃不焦米說脆話,明天一早就拎出去,換個盆子回來。

母親火了,許大馬棒,虧你還當(dāng)個書記,不是我作踐你,你就是個豬腦殼。占便宜就占便宜,跟人家一樣弄個盆子算了,非要黃牛黑卵子格外一條筋,這不是把手指頭喂到人家嘴里嗎?經(jīng)濟(jì)快速發(fā)展之后,貪官越來越多,貪官后面往往有個貪婆娘,要是她們都能像母親一樣,社會就潔凈多了。

父親一拍大腿,你才是個豬腦殼。老子當(dāng)了幾十年干部,啥時候占過一分錢便宜?這是公社獎給我的,堂堂正正、光光榮榮的獎品。小溝的大寨地,不光是小溝的驕傲,還是公社的一面旗幟,映紅了上十萬人的心呢。

母親抿嘴一笑,樂了。

然而,老天爺好像故意要跟人定勝天的口號過不去。有天,“啪哧”就還了一個大嘴巴。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七月二十九日。本來暑熱已經(jīng)退去,涼爽即將來臨,日頭卻沒來由地發(fā)了火,老早升上來,像火盆一樣扣在頭上。這樣熱一下也好啊,卻不堅持,還沒到晌午,又蔫下去,松松垮垮懸在半空,說紅不紅,說白不白,豬尿泡一般。好比休息是為了更好地工作,眨眼工夫,日頭又振作起來,一身鮮艷立于云端,天紅了,地紅了,連河水都紅彤彤的。

山川河流一片紅,不過是宣布驚悚時刻來臨。片刻之后,日頭隱入幕后,讓風(fēng)云雷電上場表演。風(fēng)拔了碩果僅存的大樹,云遮了高聳的山頭,雷劈了筆直的電線桿子,電把黑暗掀個跟頭。幾乎同時,雨傾盆而至,不優(yōu)柔不寡斷,瓢潑桶倒。我沒見過這大的雨,卻見過倒水,那就是一桶連一桶的水從天上倒下來。

不穿衣裳的人經(jīng)得住淋嗎,風(fēng)雨中的大寨地,恰如沒穿衣裳的人,皮開了,肉綻了,一塊一塊撕下來。駁岸擋不住,只有隨聲附和,加入滾滾洪流之中。

父親傻了眼,連湯帶水的泥石流勝過下山猛虎,勢不可擋。我們家的房子眼看就要被掩埋。他大吼一聲,跟我跑,快!轉(zhuǎn)身攜了小弟,沖進(jìn)雨陣當(dāng)中。

真是拖兒帶女。父親懷里抱著,手里拉著,還要不時招呼一聲,看著腳下。暴雨瞇了眼睛,莫說怪石嶙峋的羊腸小道,就是平路,也會跌個跟頭。腳脖子崴了,膝包子破了,顧不得喊疼,拼了命往高處爬。母親摔一跤,滑出幾丈遠(yuǎn),才拽住樹枝,聲嘶力竭地喊,你們快跑,莫管我。

好在山洞不影響治大寨地,幸運(yùn)地留下來。我們躲進(jìn)去,脫了濕漉漉的衣裳,摸摸肌膚,也能擰下水來。父親不動,傻愣愣地看著大寨地和我們家的房子一起擁進(jìn)小河,無可奈何地閉了了眼。

水美魚肥的黃土河,平日里就是一位纖弱女了,細(xì)細(xì)腰身,涓涓流水,即便豐盈,也不會張牙舞爪,擺出不可一世的架勢。泥石流裹挾,就由不得自己r,身子一漲再漲,架勢一大再大,伴著如雷吼聲,掀起滔天巨浪。就是山崖,也相形見絀,稍有阻攔,就撕下一塊帶走。我的桃花魚、白魚、泉值、黃魚.還有青鱔、白鱔,你們到哪里藏身呢?

不僅魚們無處藏身,包括牲畜,包括家禽,包括我的爺爺們、奶奶們、伯伯們、叔叔們、哥哥們、姐姐們,都一起埋進(jìn)了泥石流。

作為大隊書記的父親,深責(zé)自己領(lǐng)導(dǎo)不力,沒能擋住洪水,沒能救起父老鄉(xiāng)親。見到領(lǐng)導(dǎo),“撲通”一聲跪下,“唰”地落下眼淚。領(lǐng)導(dǎo)擺擺手,一臉沉重地說,救活著的人吧。

當(dāng)務(wù)之急足飲水。泥石流過后的黃上河,堪稱汪洋恣肆,攜沙帶土的河水,橫沖直撞,隨心所欲,根本不把河道放在眼里。更要命的是,還摻了腐尸的味道,聞一下就叫人惡心,怎么進(jìn)得了嘴?

卻不能餓死。父親提了桶,還帶了瓢,失魂落魄地往河里走。往日挑水,桶丟下去,就是清澈的甘泉,“嘿”一聲挑起來,大搖大擺的身姿,就是一天的精神?,F(xiàn)在舀水,只能在拐彎的緩處,小心翼翼,一瓢一瓢撇起來,挑上肩,想的還是渾濁,還是污穢,哪有一絲一毫勁頭?每一步都軟綿綿的。

還不能立即喝,得灑了明礬,澄上三五日。我們現(xiàn)在的家,一座可愛的山洞,便擺滿桶、盆子以及所有能裝水的東西。不是亂喝的,先挑的先喝,后挑的后喝,就像城里人買東西,排好隊按秩序來。

山洞生活很短,幾天之后,我們搬到小學(xué)校。這不是父親的特權(quán),所有毀了房子的人家,都得到適當(dāng)安置。

但是,再堅固的房子,也擋不住疾病傳播。莫名間,我身上就癢了,從手指丫到腳趾丫,再到髂巴丫子,端碗吃飯暫且忘一會兒,碗一擱就到身上抓撓,恨不得撕了皮。晚上睡覺,被窩捂熱之后,更是奇癢難耐,像千萬只螞蟻在身上游走,氣急了,狠狠朝大腿巴子上擂幾拳,再把身子撂到棉被外面,管它著涼不著涼。

不僅是我,我們一家,我們小溝的所有人,都長了這種東西。一般小溝人叫它疙撓,赤腳醫(yī)生稱為疥瘡。有天開會,父親在臺上控訴泥石流的罪行,臺下人一律像猴子一般抓撓著身體的各個部位。父親火了,“咚”地捶了桌子,手閑疙撓癢,坐著抓疥瘡。都給我撿個石頭,擱手里搓著。事實上,這是掩耳盜鈴的方法,石頭在手里,千萬只螞蟻還是在心里。

洪水過后的小溝,依然很忙碌。父親慷慨陳詞,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我們要爭分奪秒,大干快上,把洪水造成的損失奪回來。雖然引述毛主席語錄,卻沒有加黑加粗,此時已進(jìn)入粉碎“四人幫”的新時期。父親身先士卒,帶領(lǐng)廣大群眾清除淤泥,恢復(fù)田地,日里夜里,跋涉在泥濘之中。

除了工作,父親還有一件重要事情。每天早晨,他仍是老早起來,到我們家的屋基上,到他稱為小小寨的大寨地舊址上靜坐一會。母親很憤怒,毀了就毀了,還要奠祭?你干脆帶了香燭火紙去燒。

我的觀察,父親的確是在祭奠。氣勢恢宏的大寨地,是父親一生的杰作,在他心目中,堪比秦始皇的長城。秦長城跨越時空兩千年,巍然屹立于神州大地。大寨地存世僅僅數(shù)年,便轟然垮塌,毀于一旦,父親怎么不扼腕嘆息呢?

然而,面對殘酷現(xiàn)實,父親只能選擇屈從。

晚上,父親從墻角拽出葡萄糖瓶子,吩咐母親多炒個菜。顯然,父親要喝酒了。需要說明的是,瓶子還是那種,卻不是那個。曾經(jīng)令我魂牽夢縈的葡萄糖瓶子,跟隨我們的三問大瓦房填進(jìn)了泥石流,應(yīng)該是粉身碎骨,壯烈犧牲了。需要補(bǔ)充說明的是,洪水過后,我才完全理解什么叫一貧如洗,老師講了無數(shù)遍,我始終是順嘴打哇哇,設(shè)想不出真正的景象。搬到小學(xué)校,父親又從赤腳醫(yī)生那里要了一個葡萄糖瓶子。沒要酒精,此時的供銷社已經(jīng)供應(yīng)六毛五分錢一斤的紅薯干子酒了。

菜肴豐盛,是接待縣級干部的標(biāo)準(zhǔn)。一碗醬爆肉,一碗炒蠶豆,一碗蘿卜,一碗白菜,還有一盆漂著油花的雞蛋湯。不是發(fā)了財,剛才說過,我們家一貧如洗,現(xiàn)在的吃穿用度等等一切,都是上面救濟(jì)的。

父親灌口酒,嚼顆蠶豆,茫然無神的樣子。母親拿筷子敲了碗,大聲呵斥,喝酒就喝酒,你愣啥子?

父親不理,又灌一口,這次連蠶豆都不嚼,接著斟一杯,又要往嘴里倒。母親審時度勢,看準(zhǔn)時機(jī)將一塊半肥半瘦的醬爆肉塞到他嘴里??嗳兆佑行r候了,漲水至今,父親沒沾一口酒。難得提出來,母親肯定盡力而為。一桌費(fèi)盡九牛二虎之力烹制的菜肴,父親居然不為所動,母親的心意不是白費(fèi)了?她不甘心。

但是,父親仍然很低調(diào)?;秀遍g,一瓶標(biāo)有500CC的散酒,就被父親灌了個底朝天。主持朝政幾十年,父親沒能練出翻江倒海之功,他充其量只有半斤的家底。

便醉了,仰頭靠在椅子上,號啕大哭起來。不就是個洪水嗎?毀了山毀了地,你還能像地震一樣把它陷下去?沒陷下去嗎……沒陷下去,老子就能重整旗鼓,收拾舊山河……嗚嗚……

母親使個眼色,我們一起動手,趕緊扶了父親上床。

第二天,父親扛一只麻袋回來。準(zhǔn)確地說,是一只鼓鼓囊囊,顯出重量的麻袋。災(zāi)荒日子,總有救濟(jì)下來,這一麻袋大米要管多長時間啊。我們像扶父親上床一樣,一擁而上,接了下來。

遺憾的是,不是大米,是一袋子烏黢黢的草籽。不能吃不能喝,你把它扛回來做啥子?奔命的日子,還有心情做酸掉牙齒的事?文化淺性子直,母親一見就來氣。

沒得它,我們就過不上好日子。這話聽起來耳熟,治大寨地的時候,父親不也是這樣說嗎?

莫看它小,長成大樹可不得了。曉得它叫啥名字嗎,紫穗槐。今年播,明年就能長出來,后年就能把山箍住,下再大的雨,也剝不了皮垮不了方,土地不就保住了?房子不就保住了?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為了追溯這段歷史,我百度了一下。嚴(yán)格意義上說,紫穗槐是一個劣質(zhì)樹種,僅僅因為耐旱耐堿、速生快長而成為防風(fēng)固沙、保持水土的廣譜植物。小溝的任何一個樹種都比它強(qiáng),椿樹、楸樹、杉樹、松樹就不用說了,筆筆直直,遙遙挺立于天地之間。起屋造船、打箱做柜等等凡是用得著的地方,都能挺身而上。還有藤蘿,棉藤、葛藤鋪天蓋地,鋪展幾間房子大的綠蔭,植物學(xué)論述,它們的根與莖一樣長,伸展開去,要鞏固多少土壤?便是羊不奶、蒙蒙果這些矮株植物,除了提供香甜可口的果子,也能隨處生長。不是歌頌,它們都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主啊。

父親卻要引進(jìn)這樣一個劣質(zhì)樹種,還沾沾自喜。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要是不毀了荒山坡,治成大寨地,需要走這一段彎路嗎?但是,我只能在心里說說,父親像重視我們一樣,重視他的紫穗槐,我不能打擊他的積極性。

制種,播撤,父親一如種植水稻,精心侍弄紫穗槐。他先把種子擱水里泡了,再撈出來陰干,然后一背簍一背簍,背到我們老屋后面的山坡上。

客觀地說,父親走下舞臺,就步入政界,他一生心血,多數(shù)傾注于小溝大隊發(fā)展,田地活兒不是他的強(qiáng)項。播種紫穗槐,父親表現(xiàn)出彌補(bǔ)損失的魄力,除了大隊必須處理的事務(wù),他把所有工夫都用到了山坡上。

父親倔,一背簍種子不撒完,不回家吃飯:一塊地不耬完,不回家睡覺。天長日久,除了勞累所致的憔悴,又現(xiàn)出“四長”。長鼻子、長腿、長身子之外,還有長胡子。那家伙搔首弄姿跨河過界,幾欲遮了嘴巴,直吊到下巴頦子上。

自從開國元勛以刮臉為美,美髯公便不再為人稱道。乘父親躺到床上休息,母親操起剪子就剪。這算偷襲了,但沒有成功。一來剪子遲鈍,二來父親警醒,他挺身而起,瞪母親一眼,又扯過被子,蒙住胡須,呼呼睡去。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能把荒山坡治成大寨地,也能把大寨地還原成荒山坡。父親尚在有生之年,那面坡又穿上綠裙子,所有被“七·二九”洪水毀掉的大寨地都穿上了綠裙子。相比之下,穿衣裳比不穿衣裳還是好看,中華民族講究含蓄。

更重要的是,我們家還能重返故土。仍然只能說“我們家”,泥石流不久,我便走出小溝,人踏步進(jìn)縣城上省城,讀了一肚子百無一用的詩書,最終落腳于一個舞文弄墨的單位,與青山黃土甚為隔膜了。我們家,就是父親母親的家,也可以稱為我們老家,經(jīng)過不懈努力,終于大原來的屋基上蓋起新房。

我攜了妻兒回家,最最打眼的當(dāng)屬黃土河,一撇的正河和一捺的東溝,流水潺潺,清澈見底。孩子生于城里,長于城里,哪里見過這漂亮的河流,當(dāng)即撲下身子,捧了水就喝。張眼遠(yuǎn)處,紅翅膀的桃花魚恍若空游,嘬著小嘴,似乎想討點(diǎn)兒吃的。

責(zé)任編輯/劉稀元

標(biāo)題書法/朱增泉

插圖/雪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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