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生+姜麗梅

“文革”結束后，歷史進入一個嶄新的時期，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并沒有隨之立即停止，它仍然裹挾著積極亢奮的政治熱情踽踽前行。但根植于這場運動之中的作家主體審美意識開始了動搖和位移?！霸玖⑾碌脑谵r村的誓言也失去原有的鮮亮色彩，原來所表露的獻身于農業(yè)建設的決心也開始動搖，原先所背棄的城市重新具有了莫大的引力?！盵1]所以，新時期的知青戲劇已不再昂揚地展示知青運動中的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而是理性地反思這場運動帶來的影響以及知青不懈的人生追求。戲劇藝術也沖破了“兩結合”的創(chuàng)作窠臼，積極探求中國戲劇和西方戲劇藝術的融合，使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得到完美的藝術嵌合。

人性悲歌的理性彰顯

新時期的知青戲劇大都帶有濃重的悲劇意味。這時的戲劇作品多展示在特定背景下，知青在肉體和心靈上受到的雙重戕害。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繁重、原始的體力勞動，壓抑窒息的情感，扭曲的人生理想，是知青戲劇表現(xiàn)的主要主題內涵。

歷史跨入新的時期，上山下鄉(xiāng)已不再是光鮮崇高的話語表述行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迫或更多帶有侮辱性的行為——發(fā)配。話劇《北京往北就是北大荒》中的勤子為了給患病的母親過生日，在國營企業(yè)上班的她利用職務之便，挪用公款6元6角6分錢，就被流放到遙遠的北國接受神圣而又殘酷的改造；小柳兒也只是因為偷過一塊手表而最終成為了一名永久的拓荒者。陸天明的《第十七棵黑楊》的第一部分就向我們展示了緊張得令人窒息的知青大逃亡的場面。而喻榮軍的《1977》和吳戈的《老知青客?！穭t反映了另一種“逃亡”的方式——高考。他們在北大荒幾乎耗盡了青春與真善良知，而一旦出現(xiàn)了改變命運的一線生機，他們便會義無反顧地甚至會“不擇手段”地獲取所謂名正言順的合理合法的背離方式，以圖真正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飛躍。因此，新時期的知青戲劇少了一份崇高，多了一份悲愴?！渡淦杭o事》以知青朱曉平的視角，借桑樹坪這個古老的中國象征，展示了“文革”時期尚未被城市文明所異化的鄉(xiāng)村生存困境，以及生命窒息和自我虐待下的精神貧困?！独现嗫蜅！返南年枮榱四軌颢@取更多的時間復習準備高考，竟不惜拿自己的身體做賭注，讓同伴割傷自己，人為制造傷病，利用療傷的時間來學習。人性在時代艱苦歲月的磨礪摧殘下也趨于扭曲變形?！抖畾q的夏天》描述了發(fā)生在咕咕島上，某農場連隊由島上有麻風病的謠言而引發(fā)的人性悲劇。知青們生活在遙遠孤寂的小島上，批斗挨整，自由遭閹割，人性被蠶食。他們從不使用鎖，連寫好的信都必須由指導員來封。連長沒文化卻憎恨一切有文化的人，就連寫莎士比亞的詩句，也被當作是黃色的東西而被興師問罪?！稙M月光的荒原》是新時期影響較大的一出話劇。戲劇在“文革”歷史背景下，探尋了人類永恒的失落感，具有反思文學的特征。戲劇中既描寫了失去純真感情后，便開始了長達十五年的精神放逐的知青馬兆新；又有因愛情日記和情書被肆意公開后，迫于精神壓力，頭發(fā)成片掉落，為保住最后的美麗和尊嚴，而自沉于落馬湖的大學教授的女兒李心田；還有幼年受過歧視和侮辱，因而有著極強的權力欲，恨不得霸占落馬湖所有的女人，卻沒有獲得任何女人真愛的“土皇上”連長于大個子；更有摧殘折磨公狗下體而最終死于其口的變態(tài)狂“大茶壺”李長河?！逗谛切恰芬彩且磺诵灾髁x的悲歌。女知青黑星星和戀人楊明真心相愛。不久，他們的愛情便有了結晶。有一次，他們在林中遇到山火，驚慌失措地在山林中亂闖，黑星星遇到看林人被救出，而楊明卻因迷失方向而葬身火海。失去伴侶的黑星星在生下女兒之后卻遭到了連長的批斗游街，肉體和靈魂都處于煉獄般的煎熬之中。最后，黑星星把心愛的小囡留給了看林人，自己跳上浮冰順流而下，永遠地消失在滔滔江水之中。這些既是人性的悲劇，更是時代的悲劇。

邊疆風情的詩意抒寫

新時期的知青戲劇富有濃郁的邊疆地域風情。知青作家大都親歷過“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對于景物的描寫，事件的敘述，人物的塑造，往往本能地注入自己強烈的主觀情感。因此，知青戲劇帶有濃重的“個人化”色彩。戲劇的詩意美主要表現(xiàn)于邊疆地域自然環(huán)境的鋪陳和營建以及彰顯于遼闊荒原上美好人性的抒寫與贊美。將邊疆地區(qū)的自然風物人情集中地帶到知青文學作品中來，是中國當代戲劇作者的一大貢獻。戲劇關涉的自然場景集中于黑龍江墾區(qū)、新疆墾區(qū)、黃土高原、云貴高原等區(qū)域。這里既有雪爬犁、白樺樹、地窩子、草甸子、大煙泡、大醬缸；又有原始森林、戈壁荒漠、鷹翔碧空、長河落日、熱帶島嶼、湖水蕩漾。這是邊遠或邊疆地域特有的自然風光。知青戲劇在描述自然美的同時還抒寫了人情美、人性美以及勞動生活的悲壯美。豫劇《天雪》書寫了蒼茫、蒼涼和蒼勁的美。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和人性之美形成鮮明的反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共同的生活戰(zhàn)斗中，已經超越了等級觀念，官兵儼然成了一家人。連長、指導員和兵團戰(zhàn)士的關系不像《黑星星》《二十歲的夏天》和《荒原與人》中那樣存在猜疑、陷害、打擊報復敵對的關系?！短煅犯歉桧灹吮鴪F人在嚴酷的環(huán)境中所綻放的一朵朵純美的愛情之花，盡管這種美麗的花朵開放得微小而短暫，并沒引起過多人的關注，但它卻馨香馥郁，令人回味無窮。石牛和毛妮的愛情具有悲愴的美。他們?yōu)榱思w的生存和利益，冒著風雪嚴寒外出借糧炭，回來后卻被凍成了冰坨子。香蘭和馬長勝這對準夫妻的義舉則具有大無畏的崇高美。為了祖國的尊嚴，他們面對殘暴越境的暴動分子，毫無懼色，以英勇的壯舉護住國旗，在界碑前流盡了最后一滴血。戲劇還展示了兵團女戰(zhàn)士勞動的壯美。這是一種連藝術家都很難完成的雕塑美。夏天，由于補給不足，沒有單衣?lián)Q取，兵團女戰(zhàn)士在大漠中拉犁耕地時，汗水浸透了棉褲，濕熱難耐，她們就脫光衣服，身上涂上了泥巴奮然前行，鑄就了荒原之中一道永恒的風景。難怪導演盧昂與執(zhí)行導演蘆珊這樣激情澎湃地形容他們劇中的兵團戰(zhàn)士：“他們是一群用意志播種希望的拓荒者，他們是一群用歌聲迎接太陽的苦行僧，他們是一群打不垮、壓不倒的兵團人，他們是一群盛開在荒原上的雪蓮花……”

《北京往北就是北大荒》更是寫出了邊疆特殊的地域風情，自然和人性的融合。春夏達子香競相開放，興凱湖波濤滾滾像萬匹野馬撒歡一樣；竇嬸家院里有果樹、菜園、漁網(wǎng)以及永遠吃不完的魚。而冬季又是另一幅景象：百里的湖面成了茫茫的雪海，大煙泡似脫韁的野馬；竇嬸家紅紅的爐火，玻璃上紅艷艷的窗花，墻上掛著的紅辣椒串，都象征著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冬季夜晚捕魚的詩化描寫，更是令人心為之神往。在冰上打個窟窿，魚一見新鮮空氣，一見到亮光，就往上躥跳，捕到它就變成了極其容易的事情。竇嬸是戲劇里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她的性格如剛烈的北國自然一樣，潑辣、堅韌、頑強。竇嬸是北大荒土著婦女的典型代表。她有著豐富的人生經歷和極強的生存能力，她敢愛敢恨，愛憎分明，深明大義，對勤子這批知青的影響非常大。勤子返城后，正是因為她練就了一種在人類最難生存的荒野邊塞環(huán)境中求生的本領，以及越挫越勇的頑強性格，才使得她在與久經沙場老奸巨猾而又卑瑣無賴的李經理的爭斗中，輕易地占了上風。這不能不說是竇嬸人格魅力對其造成的影響?？梢姡贝蠡牡慕洑v和磨練成就了勤子等知青們頑強堅毅性格的形成。這是他們人生中一筆最寶貴的精神財富，更是戲劇作家努力所要表現(xiàn)的北大荒主體精神的外化。

可見，新時期的知青戲劇既展示了時代風云變幻的歲月，也歌頌了盛開于邊疆地區(qū)美好的人性之花。這也是知青戲劇的另一顯著特征。

戲劇手法的積極探索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知青戲劇的藝術手法基本上是單一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手法。此時，兩結合的創(chuàng)作手法幾乎上升到了法律意識層面。所以本時期知青戲劇的整體創(chuàng)作構架，既要反映熱火朝天的社會主義農業(yè)建設以及知青在生產生活中呈現(xiàn)的樂觀主義精神，又要去表現(xiàn)農村錯綜復雜的階級斗爭現(xiàn)實?！拔母铩睍r期的話劇又帶有革命樣板戲痕跡，即“三突出”的創(chuàng)作原則。戲劇致力于對知青英雄人物的塑造，如《山村新人》中的方華，《邊疆新苗》中的江雷，均明顯地表現(xiàn)出文學服務于政治的企圖。

新時期的知青文學在表現(xiàn)技法上做了大膽的嘗試與探索。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存在主義的融入，時空的交錯，夢幻與現(xiàn)實的交織等，體現(xiàn)了知青戲劇表現(xiàn)手法的多元化和先鋒性。《桑樹坪紀事》利用了象征的手法，表現(xiàn)了生存于古老高原上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劇本場景描繪了山中傾斜狀的黃土地，攔腰間刻畫下的“∽”形的痕跡，像一個神秘莫測的太極八卦，靜靜地盤臥著的古石雕，以及黑漬漬的窯洞，沉重、古老而緩慢的鐘聲。這些是古老黃土高原貧瘠和荒涼的象征，更是生活于其中人們靈魂精神的寫照。劇末有關圍殺老牛“豁子”的描寫也賦予了很強的象征性。“豁子”是一頭老弱的牛，被人們冷酷無情地圍殺。桑樹坪是悲劇的制造者，同時又是悲劇的受害者，今天他們圍殺了老弱的“豁子”，然而明天他們又會被更強大的勢力所圍殺，因為在這里，古老的生存法則就是弱肉強食?！抖畾q的夏天》既有象征主義色彩，又有表現(xiàn)主義特征?！版i”和“病了的地球”被賦予了很強的象征意義?！版i”象征著人們的隱私，沒有使用過鎖，暗示了他們連維系人的尊嚴的隱私都沒有；而“發(fā)病的地球”則象征著整個社會的病態(tài)或靈魂的迷失。夜晚，被囚禁的“疑似麻風病”人集體出逃，他們在椰林里燃起了椰片，像鬼魂一樣地游走、呼喊。渲染了陰森恐怖的氣氛，再加上人物場景的破碎感，使得戲劇很有點兒奧尼爾《瓊斯皇》的表現(xiàn)主義意味。話劇是一門綜合的舞臺藝術?！稙M月光的荒原》巧妙地利用時空的穿梭，完美地詮釋了戲劇是一門空間的藝術。舞臺將十五年前、十五年后和當下的生活空間統(tǒng)一成一個舞臺藝術空間，打破了時空的界限，最大限度地有效利用了舞臺空間。人物隨著時空的轉換而變換，明顯帶有后現(xiàn)代的話劇舞臺藝術品位。戲劇借知青命運的遭際探究了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意識，分明有存在主義和T.S.艾略特荒原意識的影響?！禬M我們》的題目就有濃厚的象征意蘊。我們是由兩個字母“WM”拼寫而成的，分別代表倒立和正立的人，象征著人生理想的倒置和復歸。四個題目分別是冬、春、夏、秋也意味深長?！岸毕笳鞯氖恰拔母铩睍r期人生的迷茫與困惑，但冬天過后春天還會遠嗎？他們幸運地度過漫漫的寒冷得令人窒息的季節(jié)，等待他們的是春天?！按骸笔浅錆M希望的迷人季節(jié)，象征著理想的復蘇和回歸。他們參加高考去迎接人生的春天，但命運卻又給他們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結果只有“修女”實現(xiàn)了理想，“大頭”因為其父受株連而未被錄取，理想再一次被無情地扼殺?！跋摹北臼巧鷻C勃發(fā)、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但我們看到的不是其為理想重構所需奮勇拼搏的精神，而是表現(xiàn)為屢屢挫折失敗后的悲觀厭世、自暴自棄的無奈和無望?！扒铩笔浅墒旌褪斋@的季節(jié)，但主人公“將軍”的眼睛即將失明，“將軍”的夢也徹底破滅了。總之，無論哪一個季節(jié)對人生來說都是無情的、冷酷的。作品借環(huán)境的象征性和現(xiàn)實性的巨大反差帶來的強烈沖擊力，來揭露人生理想和現(xiàn)實的尖銳對立，令我們重新去看待和思考歷史與人生，具有很強的藝術表現(xiàn)效果。

新時期的知青戲劇以健康的主題回歸，新穎別致的表現(xiàn)手法，糾正了“文革”時期戲劇創(chuàng)作“過度詮釋”[2]政治性的傾向，理性地譜寫出戲劇史上動人的藝術篇章，提高了其審美情趣和文化品位，為當代中國戲劇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北大荒文學研究”（10BZW088）；牡丹江師范學院國家級重點創(chuàng)新預研項目“一代人的面孔——知青文學研究”（GY201209）。

參考文獻：

[1]孫玉生，姜麗梅.論知青戲劇的政治話語的強化與消解[J].四川戲劇，2014（8）：96.

[2]艾柯等.詮釋與過度詮釋[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

作者簡介：

孫玉生（1966— ），男，黑龍江省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姜麗梅（1966— ），女，牡丹江師范學院圖書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