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烈
《世紀》雜志2014年第1期有姚芳藻女士 《浦熙修羅隆基的愛情與惆悵》一文,這兩位民盟的名人令我想起了我的入盟介紹人浦泳先生,頓時,他那一縷銀須、一絲微笑,那一根拐杖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
浦泳和浦熙修都是上海嘉定人,且屬同一家族,兩人相差一歲,但按輩分浦泳是浦熙修的叔祖父,好幾篇文章里寫成叔父有誤,浦泳先生的子女、侄輩為增字排行,均學有所長。
1966年初,我剛從仁濟醫(yī)院下放到嘉定南翔醫(yī)院不久,就聽說南翔中學有位老教師、名書法家浦泳,他原為嘉定啟良學校校長,曾任嘉定簡易師范學校校長,1958年被劃為“右派”后降職到南翔。出于對書法的愛好和對老教師的尊敬,我曾想去拜訪他,但不久就卷起了史無前例的大風暴。北風呼嘯的某日清晨,在南翔的民主街,一個瘦弱的老人在掃地,他蜷曲著和那把大掃帚差不多高,山羊胡上凝著水珠,兩手凍瘡潰破,同事告訴我這位老人就是浦泳。那時他只能拿此特號大筆在冰冷的大地上寫字了。
“四人幫”倒臺后,一個冰雪消融的初春,獲得新生的浦泳來醫(yī)院看病,他患有嚴重的慢性支氣管炎,低熱氣急,還有疝氣,我和幾位同事商量后決定讓他住院治療養(yǎng)息。當時他住在南翔中學校園一角不到十平方的破平房里,兩張條凳支著三尺寬的竹榻當作床,上面還堆放了不少書,屋角是鋤頭鐵搭和刺鼻的農(nóng)藥,長期住在這種地方年輕人也要生病。浦老在醫(y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后病情有好轉。在這期間,我和他有了較多的接觸和了解。
早年他就讀于劉海粟創(chuàng)辦的上海美術??茖W校,和趙丹以及我舅父劉一飛是同學,他學雕塑,趙丹學國畫,我舅父學油畫。他們在校內還組織過劇團??谷諔?zhàn)爭時期他積極投身于抗日救亡學生運動,曾遭日本特務綁架??箲?zhàn)勝利后,他回嘉定從事教育,主辦了從幼兒園貫通中學的啟良學校,作為校長他還任教多門課程,他辛勤辦學,培養(yǎng)了不少有為才干?,F(xiàn)在的啟良中學校園里豎有一尊浦泳老校長的漢白玉半身雕像。
浦泳擅書法,享有“江南一枝筆”的美譽。他出生于書香門第,父親浦文球為前清秀才、江南著名書畫家,浦泳自幼受乃翁教誨,正、草、隸、篆皆能,尤以行草、隸書著稱,還能反書,并常治印,間或作畫,抗戰(zhàn)期間和勝利后曾在滬單獨或和人合作,多次舉辦金石書畫展。在蘇州西園的殿柱上,他書寫的楹聯(lián)至今猶存。浦泳先生能詩善文,一生留下了二千余首詩詞,惜未出版問世。胡厥文先生也是嘉定人,十分賞識他的才華,曾有詩贊浦泳“詩書隨筆斜,金石奏刀神”。胡厥老在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期間,曾邀請浦泳先生到北京編?!逗饰脑娺x》,并題寫書名,設計封面。其間在游覽北京的名勝古跡時,年長浦泳14歲的厥老攙扶著他,十分親熱。浦老說,那時我一下子也成了引人注目的大人物了,回憶及此,我看到一絲淡淡的微笑顯現(xiàn)在他那深深的皺紋里。作為一個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文化界頗有知名度的文人,浦泳曾署名長發(fā)頭陀,想象之中當年蓄著長發(fā)的他定是風華正茂一表人才,令我想起我的中學語文、美術老師,他們也有聞一多先生那樣的儀表,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能在毛邊紙上隨手涂出一幅齊白石風格的畫。1957年后他們一同沉默了,他們的藝術風采只好封藏在近似冷漠的外表里。我認識浦老的時間不算長,和周圍的人一樣都為他的才華被遏制而感慨。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他手中的筆又忙碌起來,請他寫字的越來越多,他從不回絕,好像是為了挽回失去的時間,他超負荷地忙碌著。我曾請他為南翔醫(yī)院的門牌題字,他欣然答允,只見他提起大筆,飽蘸黑漆,在白漆木板上一揮而就,令人贊嘆不已。
他告訴我,解放前為富豪寫個“壽”字,可以名利雙收,然而他寧可兩袖清風,也不愿為為富不仁者寫一個字。嘉定解放前夜,他被特務拉到校門外處決,其時解放軍的槍聲已近,慌于逃命的特務邊走邊朝他亂發(fā)了幾槍,子彈在其后頸枕部穿皮而過,他倒在血泊里卻幸免于難。浦老為何會遭此不測,可能是因為他是民盟嘉定分部的負責人,積極參與了反內戰(zhàn)、爭民主的活動,且與羅隆基有聯(lián)系,浦熙修和他接觸又較頻繁,加上彭德懷的夫人浦安修是他的堂侄孫女,他就成為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大難不死的他因此用上了“蘇人”的筆名。然而在那懷疑一切、有理難辯的年代,他頸項的槍疤又成了“潛特”苦肉計的罪證,被扣上“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遭批斗,隔離審查八年。他和所有受磨難的知識分子一樣,只有默默忍受,直到1978年才摘掉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1979年“錯劃右派分子”得以改正,“蘇人”才又一次復蘇了。他在詩中感嘆:“余生幸見陰霾掃,邁步豈辭垂暮年?!?/p>
上世紀80年代初,為了在嘉定恢復建立民盟組織,他周密考慮,多方聯(lián)絡,積極而穩(wěn)妥地發(fā)展代表性人士參加民盟,我就是在1981年10月由他和民盟市委的毛引先生介紹入民盟的,當時嘉定民盟是只有11個盟員的支部,而現(xiàn)在已是有二百多個盟員的委員會了。當人們談起嘉定民盟時,就會想起浦老為之付出的心血。那時他擔任嘉定博物館的顧問,為保護文物、征集資料,他不辭辛勞地工作。病假時住到市區(qū)南陽路女兒、女婿家,為了民盟的工作或是到嘉定開會,天不亮就要出門趕長途汽車,常因此而感冒發(fā)燒,但他毫無怨言。有幾個星期天,他拄著拐杖到我家商量工作,從南陽路到南京西路成都路,不算遠,但沒有直達車,步行要半個多小時,當他走上三樓時已氣喘吁吁,但一談起民盟的工作,他又是精神十足。當時的民盟還沒有辦公室,沒有專職干部,浦老事必躬親,從工作計劃到年度總結,都是他自己動筆。有一次他腳趾感染腫脹,他就擱起病腿辦公。記得有一次錢偉長教授在民盟市委作了一次精彩的報告后,浦老專程到民盟市委借到僅有的一份記錄,花了不少時間全文抄下后在民盟支部會議上傳達,會后還把抄本給缺席者傳閱,大家在得益的同時也被浦老認真細致的作風所感動。
1981年浦泳先生擔任了上海市政協(xié)嘉定縣第五屆委員會副主席,1982年受聘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在嘉定的中心地段張馬弄有了新居,老夫人從市區(qū)遷來同住,小女兒也從外地調到嘉定工作。他那不怎么寬敞的房間成了會客室兼辦公室。我去時看到他不是伏案疾書,就是在接待來客,經(jīng)常是后客接前客,真可謂門庭若市了。他告訴我,嘉定清末民初的許多史料要他鑒定整理,不少文物需要保護修復;國內外好幾位辛亥革命先賢的后裔要回信敘舊;盟員反映的問題和困難要幫助解決。有一次他還抱病前往縣郊黃渡衛(wèi)生院看望病危盟員,令人感動不已,至今仍傳為美談。
浦泳先生去世已29年,憶往事歷歷在目,人雖逝但他的才學和精神猶在。在構思這篇短文時,我找出了他在1980年3月6日用毛筆寫給我的信,其中有這么一段:“十年浩劫,為我種下了病根,但四化前程美好,自應老當益壯也!”
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浦泳先生的才華和骨氣令吾輩敬佩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