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雅慧
一
高粱跟在櫻桃的身后亦步亦趨,櫻桃頭也不回地喝道,別跟著我!聲音不大,卻十分鏗鏘。哎。高粱雖甕聲甕氣地應著,腳步卻沒停。
天陰沉沉的,路邊兒的枯樹丫杈上有幾只黑烏鴉在呱呱地亂叫。櫻桃跺著腳罵道,討厭!高粱看看嚇飛了的烏鴉又看看櫻桃,櫻桃用她那雙霧蒙蒙的大眼睛剜了高粱一下,又剜一下。高粱咧咧大嘴,沒吱聲。櫻桃停下腳步仰天長嘆,唉!高粱眨了眨小眼睛,怯怯地說,咱就別去給領導添亂了,回家吧,倆孩子……
高粱話音還沒落地,櫻桃早已轉身往回走了。其實她比高粱更惦記扔在家里的孩子。前天,李小妹一歲多的兒子就從床上掉下來把胳膊摔脫了臼。娘跟孩子疼得哭成了一團,最后還是櫻桃跑到醫(yī)務室請來了陳軍醫(yī)才給孩子的胳膊復了位,當時把李小妹感激得就差給陳軍醫(yī)和櫻桃跪下來磕頭謝恩了。從那天起,櫻桃就暗自發(fā)過誓,決不讓自己的孩子離開自己的視線,可是今天……高粱如夢初醒,我先回去看孩子了,他邊說邊朝他們家的方向嘹去。
高粱和櫻桃的家住在甘肅河西走廊西邊兒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站在他們家的門口就能看到祁連山半山腰的小村莊和山頂上皚皚的積雪。這個地方的名字極其雅致,清水。顧名思義,這里應該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河水潺潺,碧波粼粼,山清水秀,楊柳青青??墒聦嵣?,這里沒有小河,也沒有清水,這里的人與畜共飲同一個蓄水坑里混濁的臟水。這里的土地貧瘠,茅屋破敗,樹少人稀,荒涼貧困。
這里雖然是窮鄉(xiāng),但不是僻壤。因為這里有一條與祁連山遙遙相望的鐵路,這條鐵路很長很長,常有人蹺著腳站在鐵軌上伸長了脖子使勁兒地向東向西地眺望,望斷了天涯也望不到鐵路的盡頭。
1958年初春,突然有一支穿著破舊軍裝的十萬大軍開進了荒寂的清水,他們住帳篷,喝臟水,在這條東西貫通的鐵路線上熱火朝天地增修鐵路,他們先在清水火車站往西再往北延伸出了一條孤零零的鐵路,為了這條鐵路,他們在清水的西邊新修了一個簡易的小火車站,人們稱之為清水西站;還是為了這條鐵路,他們又在鐵路的南面修出了兩條輔助的鐵路,這兩條鐵路向南再向西,大約有三公里的樣子就到了盡頭。人們對往北的那一條鐵路和有盡頭的這兩條鐵路充滿了好奇,很快這好奇又被這鐵路兩邊兒的另一番景象所替代:曾幾何時,這里竟突兀出了幾大排歪歪斜斜、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半地窖式的住房,要不是這些鬼斧神鑿的“房”頂上冒著裊裊的炊煙,誰能想到這里也能住有人家。
后來人們才發(fā)現(xiàn),向北延伸的那條鐵路是部隊的,有了盡頭的鐵路也是部隊的。向北延伸的鐵路去了何方是個謎,鐵路盡頭是火車的大車庫卻有目共睹,車庫旁邊有大煤場,高煤臺,還有大洗澡堂和大辦公室。人們發(fā)現(xiàn)這些個大建筑(在清水就都算是大建筑了)原來是火車的“家”?;疖囋谶@個“家”里加煤上水,從這個“家”里咣咣當當、轟轟烈烈地開進開出,火車頭煤煙滾滾,排氣管怒吼著噴出白色的蒸汽,汽笛長鳴,地動山搖。
高粱跟火車一樣忙,他每天兩眼一睜就從那個家跑到這個“家”里來,他在這個“家”里待的時間要比在那個家還要長。他在這個“家”里上車下車、開車停車、修車擦車、開會學習、業(yè)務考核、再上車下車……
這個火車的“家”名叫鐵路機務段,是0029部隊后勤部的一個直屬單位的直屬單位的直屬單位。機務段里有一群跟高粱年紀不差上下的大老爺們,他們是司機、副司機和司爐工。他們這些人仿佛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來路神奇,聽說他們是中央軍委從祖國各地的鐵路局精挑細選出來的,是會駕馭大火車頭在鐵路線上馳騁的能人。這些能人的口音雖然南腔北調,但卻有著許多共同之處:他們都穿著一模一樣的鐵路制服,背著一模一樣的帆布挎包,邁著一模一樣的大步子,亮著一模一樣的大嗓門,一只手提著一模一樣的小鐵錘兒。另一只手拎著一模一樣的豬腰子飯盒。不過無論他們有多么的一模一樣,在上火車頭之前,人們都能從他們充滿朝氣的臉上準確地分辨出誰是大李和小趙:等他們下了火車頭以后再看。那一模一樣的工作服就全變成了一模一樣的油污不堪,每個人除了眼睛和牙齒在閃著白光以外,臉上和身上都是一模一樣的黑黝黝、油光光,這時,就算是大李和小趙的媳婦站在大李和小趙的面前,要想一下子分清誰是誰也難。
一天,黑黝黝、油光光的高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幾個光著屁股的半大孩子(那時當?shù)乩习傩盏暮⒆硬环帜信?、不分冬夏全都光著黑屁股。)有一個一手裹著破棉襖一手指著高粱,吸溜著大青鼻涕說,你是會開大火車會打大地洞的大黑妖怪。高粱齜著白牙笑了,他拍了一下小黑屁股說,快回家吧,小心你的雞雞給凍掉了。
高粱和櫻桃的家就住在南邊兒的那片被光屁股孩子稱之為“地洞”的住房群里。
櫻桃進“洞”的時候,高粱正在做飯。他們家的面積不大,因沒啥擺設,還算寬敞。在用破磚頭支著床板的大床上,坐著守著弟弟的四歲的女兒大米,大米看見櫻桃進來,高興地叫了聲媽媽,一歲半的兒子大豆坐在小姐姐的身旁也張牙舞爪地媽、媽的歡呼。
櫻桃把大豆抱在懷里,她摸摸兒子的屁股,嗔怪道,就知道吃,也不知道先給孩子換換尿布。高粱說,桃兒,我錯了。大米稚聲嫩氣地跟著爸爸學舌,桃兒,我錯了。高粱和女兒相視一笑。櫻桃沒理他們的笑,她利落地干著活,手不停,嘴也沒歇著,都怪咱們當初那么聽話,跑到這個破地方來,咋樣?你相信黨,黨不相信你了吧?我呢,還丟了工作……高粱說,放心吧,這個黨我肯定能入上。
櫻桃訕訕地說,這也不能怪你,要不是外調的人回來說我爹的成分是上中農,本來就是中農的嘛,咋又變成上中農了呀?唉!就算我爹是上中農,上中農咋了?不也是咱們黨團結的對象嗎?再說了,我家是上中農跟你有啥關系呀,中農跟上中農有多大的差別呀,又不是咱們成心隱瞞的,再說了,你掙的這些個破獎狀都快把咱家的墻都給糊滿了,黨還考驗你個啥勁兒呀?不行,哪天我自己去找段長說去,告訴你啊,不許再跟著我。高粱頓時收斂起笑容,你要是真想讓我好,就別去。櫻桃悻悻然,是誰不想讓你好了?是誰把我爹的成分給攪和成上中農了……
二
高粱和櫻桃是在東北一個叫喜鵲屯的黑土地上一塊長大的。新中國成立前,高粱家要比櫻桃家富裕些,小高粱常從家里偷豆包去討好小櫻桃,櫻桃爹見到高粱爹也是點頭哈腰主動讓道。不幸的是高粱媽得了一種怪病,為了給高粱媽治病,高粱爹賣光了家里所有的財產,包括土地、牲畜和房屋,也沒能拽住高粱媽的性命。高粱媽走后,高粱爹把剩下的金銀細軟和寶貝兒子高粱一并送到城里的親戚家去,自己就成了喜鵲屯房無一間地無一垅的極品窮人,他棲身在櫻桃家撂農具的小倉房里,給櫻桃爹當起了長工。因為這個時候的櫻桃爹的日子已過得十分紅火,他買了好幾十坰地,還雇了高粱爹這個長工和三個短工幫他耕種。從此以后,就輪到高粱爹見到櫻桃爹點頭哈腰主動讓道了。
新中國成立后,農村開始土地改革,高粱爹是鐵骨錚錚的貧農,他不僅分到了土地和房屋,還成了工作隊最信任的骨干分子。櫻桃家就麻煩多了,工作隊一會兒說應該是地主,原因是他們家剝削過長工和短工,櫻桃爹在會上捶胸頓足,天地良心啊,哪回下地不是我走在前面,哪次干活不是我在打頭陣,我起得比短工早,吃的比短工差,干的比短工多,天底下到哪兒去找像我這樣剝削別人的地主???櫻桃爹用眼睛的余光去瞟坐在他身邊的高粱爹,此時的高粱爹正昂著頭看天,仿佛是在研究藍天上那變幻莫測的流云:工作隊隊長沉吟了一會兒說給櫻桃家定個富裕中農吧,櫻桃爹淚流滿面,我買地的錢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啊,我的家人穿的啥吃的啥你們不是沒看見啊,我可憐的櫻桃都這么大了連件換洗的衣裳都沒有哇,這跟富裕挨得上嗎?櫻桃爹用眼睛去哀求高粱爹,此刻的高粱爹正低著頭研究自己那兩只分別鉆出破布鞋的大腳趾頭,好像是在思考腳趾頭為啥要從鞋里鉆出來。最后工作隊決定給櫻桃家定個中農成分,誰知就在這個當口,看天望地的高粱爹倏地站了起來,他指著櫻桃大聲地說,大家請看啊,櫻桃的脖子上還戴著一把小金鎖呢,有金鎖的人家咋可能會是中農呢?十五歲的櫻桃跑過來對著高粱爹呸地啐了一口唾沫,高粱爹抬手就給了櫻桃一巴掌,櫻桃爹瘋子般的嗷的一嗓子就張牙舞爪地往高粱爹的身上撲了過去,立刻,這兩個爹就如膠似漆地滾在了一處,后來工作隊的同志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高粱爹和櫻桃爹給分開。
農會依靠窮人,原來做夢都想發(fā)家致富的人們這會兒巴不得窮得光腚才好。這讓櫻桃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是咋的了,當初要不是他自己把日子過得太儉省,要不是他自己把自己當牛做馬,如何能苦扒苦掙下這些個家業(yè),一個小小的長工怎么敢騎在自己的頭上拉屎撒尿哇?
惱羞成怒的櫻桃爹恨透了高粱爹,他揚言今生今世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其實事后高粱爹也感覺自己做得有些過分了。后悔莫及的高粱爹到櫻桃家給櫻桃爹低過好幾次頭,道過好幾次歉,他給櫻桃爹虔誠地鞠躬,淌著眼淚認錯。他說是我不該呀,都怪工作隊給我洗了腦,讓我昏了頭……結果呢,櫻桃爹次次都是對他破口大罵、惡語相逼,還揚言說不僅這輩子跟他沒完,下輩子也不會放過他
幾年過去了,高粱因成績優(yōu)秀被鐵路局招了工。一次他回鄉(xiāng)探父,半路上遇到了亭亭玉立的櫻桃,櫻桃上下打最著高粱漂亮的鐵路制服。笑盈盈地跟高粱打招呼,她不等高粱答話,大辮子一甩就羞澀地跑了。靈魂出竅的高粱癡癡地望著櫻桃遠去的倩影發(fā)呆,他的魂魄已被櫻桃緋紅的臉蛋上的那一對跳躍的笑窩給收走了。
老實巴交的高粱爹被窮兇極惡的櫻桃爹給整得腰桿子越來越彎,都快彎到了腳面子上;他的姿態(tài)也放得越來越低,一直低到了塵埃里。高粱爹臉上的褶子在腳面上、塵埃里越聚越多,多得都快分不出個兒來了。兒子的突然到來讓這些老褶子舒展了,燦爛了。可是,這燦爛的笑容很快就又僵在了他的唇邊兒,從不正眼瞧他的喜鵲屯的大媒婆孫寡婦竟然氣喘吁吁地顛著三寸金蓮闖進了他的家,那速度快的,幾乎是跟高粱前后腳進的門兒。
高粱爹把剛直起的腰桿子又迅速地彎了下去,孫寡婦跟櫻桃媽是表姊妹。高粱爹不僅怕極了櫻桃爹、只要是跟櫻桃家沾點親帶點故的人他都怕。
孫寡婦在高粱家的炕頭上自顧自地盤腿坐好,她雙手一拍哈哈一笑,眉飛色舞的演講就這樣開了篇,高粱爹迷茫地聽她對自己的百般奉承,聽她自鳴得意的自吹自擂,好半天他才整明白了她的來意,原來她是給高粱和櫻桃做媒來了。
櫻桃竟然相中了高粱,櫻桃爹竟然同意將他的掌上明珠櫻桃許配給的他的兒子高粱,這石破天驚的大餡餅把高粱爹給砸得暈暈乎乎,他感覺自己是在做夢,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哎喲,還真疼。高粱爹激動的心跳像是在打鼓,他咧著大嘴瞇著小眼笑嘻嘻地給孫寡婦又是倒茶又是裝煙。高粱爹從兒子的笑容里仿佛聽到了兒子的心花正在噌噌地綻放,他隱隱地感到,他和櫻桃爹的關系可能會因為這朵綻放的心花能有一個大的轉折。
高粱和櫻桃結婚了,孩子們的婚事讓櫻桃爹的性情大變。當櫻桃跟著高粱就要離開喜鵲屯時,櫻桃爹啥說都沒有,啥理兒都沒挑??僧斔吹綑烟覌屢恢皇掷锞o緊攥著女兒臨行前丟給她的那只小金鎖,淌著眼淚用另一只手沖女兒揮手告別時,他眼眶里蓄滿的淚水頓時噴出了一片汪洋……
高粱和櫻桃小兩口兒租住在江海市鐵路局的一間小平房里,房子不大卻朝陽,燦爛的陽光從大玻璃窗射進來,把他倆的心都給照得暖洋洋的,他們在這個溫暖的家里開始了今天置一只碗兒明天買一個盆兒地過起了甜蜜的小日子。那時國家搞建設特缺人,大量地招聘工人,櫻桃竟然憑著四年的掃盲文化考上了鐵路局的正式工作。那天,櫻桃手捧著鐵路局的錄取通知書一蹦一跳地跑回家做飯,她一會兒從廚房跑出來試穿工作服,一會兒去照鏡子整理頭發(fā),心里還在猜想著高粱知道她考上工作后的表情,心猿意馬的她把飯燒煳了都不知道。高粱下班后闖進家門先搶險救災,然后抱起櫻桃哈哈笑著在屋子里轉磨磨,原來這個大喜事他早就知道了。吃飯時,高粱狼吞虎咽,香,這飯煳了才更香,香……
好日子過得飛快,三年后的一個初秋,櫻桃和高粱抱著二歲的女兒大米在家里吃晚飯,鐵路局的一位領導敲開了他的家門……
再后來就是一只大木箱裝了他們全部的家當,高粱和櫻桃胸戴大紅花,大米胸戴小紅花,鐵路局的全體職工敲鑼打鼓,把他們一家三口歡送到往西去的列車上。高粱一家子喜氣洋洋笑逐顏開,這時,工具室的那位大姐追到了火車站,她抱著櫻桃哭著說,傻妹子呀,你呀,你總有一天會后悔的……
櫻桃笑了,她心說,我才不會后悔呢,誰都知道,我們是經過了一輪又一輪的嚴格篩選才戴上這朵光榮的大紅花的,這說明啥?這說明我們政治可靠、業(yè)務精湛、年富力強,說明我們根紅苗正,說明黨信任我們,讓黨信任那是件多么榮耀的事??!我咋可能會后悔呢?
三
高粱偷眼看看撅著嘴巴生氣的櫻桃,賠著小心說,過去的事兒咱不提了,只要咱倆心貼著心,啥坎兒都能過去。櫻桃嗔怪道,你就是狗掀門簾子一一嘴對付,你的心里還指不定咋怪我呢。高粱笑了,那哪能呢,在咱們這個家里,你永遠都是正確的,要是有錯,也都是我的錯。櫻桃撇撇嘴,心情好了許多。
高師傅!出車!窗外有值班員在叫班兒。高粱高聲應著,知道了!小吳,進來吃點兒吧?不用了……窗外的聲音漸行漸遠。
櫻桃利落地往小飯桌上擺飯,你先吃著,我給你裝飯盒。高粱給大米穿好鞋,抱她下床,說,不用麻煩了,往飯盒里擱倆兒窩頭撂塊咸菜就得。櫻桃說,倆兒哪夠?櫻桃往豬腰子飯盒里倒了些咸菜炒雞蛋,又往飯盒里扔了三個大窩頭進去。高粱端著大碗喝著玉米面粥,嘟嘟嚷嚷,我有倆兒窩頭就夠了。
高粱穿好了油嘰麻花的工作服,肩背帆布掛包,一手拎著小鐵錘兒,一手提著豬腰子飯盒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了家門,像極了《紅燈記》里的李玉和。櫻桃站在窗前瞇著眼睛看著高粱遠去的背影,天不知何時已放晴了,太陽在李玉和的身上閃著金光。
櫻桃喂飽了大米和大豆,自己把剩下的半碗玉米面粥喝了,收拾完碗筷就去門后取鐵锨。一直看著媽媽忙碌的大米不安地叫了聲媽,櫻桃放下鐵锨,從床底下把家里的大洗衣盆拽了出來,她把一床小被子鋪在洗衣盆里,把尿布墊在被子上,然后一手抱著大豆,一手拎著大盆對大米說,跟媽走,大米蹦蹦跳跳地拽著媽媽的衣襟出了家門。
櫻桃和倆孩子走出了小院兒,她把大盆放在院門口,把大豆放在大盆里坐好,囑咐大米看著弟弟,她回頭去取鐵锨和小板凳。
大米坐在小板凳上守著弟弟大豆,櫻桃在院門口的土坡下面一锨一锨地翻整土地,還不時抬頭看看這倆孩子。她把翻出來的石頭揀出來,把坑坑洼洼的地方弄平整,她拔雜草,修田埂,汗水順著她的脖子往下流……
為了應對三年的自然災害,櫻桃費盡了心思。供應物資的火車皮每月只賣給她們全家連殼帶糠的那么一點兒糧食,簸去糠秕癟粒后根本就不夠吃。高粱的工作太累,她不能讓他倒下;孩子太小,她不能讓孩子餓著。她只有餓自己,讓自己吃差、吃少。她吃樹葉,吞糠皮,整天餓得頭昏眼花。可無論她怎么挨餓如何節(jié)省,這糧食還是一月接不上一月,她還是顧了孩子顧不了丈夫,顧了丈夫又餓著了孩子。
那時的鐵路家屬每年都有鐵路免票,櫻桃為了省出全家的口糧讓丈夫吃飽,她鎖好家門,一手抱著三個月大的兒子,一手拽著三歲的女兒去娘家逃荒要飯。
櫻桃就這樣回到了生她養(yǎng)她的喜鵲屯。
櫻桃抱著一雙兒女回來了,讓櫻桃爹和櫻桃媽喜出望外,他們看見活潑可愛的小外孫子和小外孫女,高興得老淚縱橫。兩個老人二話沒說,樂顛兒顛兒地把櫻桃和孩子迎回了家。
櫻桃放下行囊吃了飯后就抱著孩子去拜見高粱的爹,櫻桃發(fā)現(xiàn)她這個公爹比以前年輕了許多,臉上的老褶子紅光滿面,更讓她驚奇的是高粱爹的身后竟然戳著流光溢彩的媒婆孫寡婦,櫻桃叫了聲孫姨,瞪著迷惑的大眼睛不知道該不該問他們之間是啥關系。
高粱爹再婚的事兒信上沒跟櫻桃和高粱提過一個字。
喜鵲屯油汪汪的黑土地年年都是大豐收,櫻桃爹和櫻桃的三個弟弟都是生產隊的壯勞力、櫻桃媽在房前屋后見縫插針栽了點果樹種了些菜蔬,全家人吃飯不是問題,再加上櫻桃她們娘仨,也不是問題。雖然頓頓吃的都是高粱玉米和小米,白菜土豆和蘿卜,但在櫻桃的眼里,這就是美食佳肴,就是山珍海味。櫻桃沒敢向父母描述大西北的荒涼,更不敢說出大西北的饑荒。她不能讓父母為她操心擔心,再說了,就算是他們知道了這一切又有啥用呢?
櫻桃對爹媽說得最多的是高粱那神圣的工作,高粱在江海市鐵路局時只是個小司爐工,可一到了清水機務段就立刻被提升為副司機了,要知道那可是部隊的軍用鐵路線,司爐這么重要的活兒都是由優(yōu)秀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zhàn)士來擔任的。櫻桃說,別看咱高粱他不是軍人,但那些軍人都特聽他的話,高粱還經常給這些軍人上課呢,有一回我有事兒到高粱單位去找他,正趕上他給戰(zhàn)士們上課,他往那一站,可派頭了,他說,同志們,別以為燒火兒是件很容易的事兒,能把煤扔進火車頭的大爐子里就算了事;別以為司爐工干的不是技術活,只有一身的蠻力氣就行。跟你們這樣說吧,燒火兒這里面的門道和學問大了去了,所以你們要好好學習,認真實踐,不懂科學,你的火兒就燒不好,火燒不好,火車頭就走不快,甚至還走不了……
櫻桃媽看著女兒眉飛色舞地夸女婿,樂得呵呵的;櫻桃爹精明,閨女,你不是說高粱不是軍人嗎?他一個開火車的小工人咋就成了部隊上的人了?部隊跟火車和鐵路有啥關系呀?櫻桃笑了,爹,您打聽的都是些軍事秘密,我不能告訴你,在我們那兒,好些事兒都是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的,所以呀……不過我實話跟您說吧,你問的這些其實我也不知道。高粱他的確不穿軍裝,但他的確是在為部隊工作,部隊的首長也的確對他特別的好。您想啊,高粱要不在部隊,他爹咋會是軍屬呢?對吧?櫻桃爹點頭應是,可心里愈加迷茫。
喜鵲屯的莊稼熟了,一眼望不到邊的高粱硬挺著沉甸甸的大腦袋,長長的谷穗把谷子累彎了腰,田野里到處彌漫著新糧食的清香。櫻桃和孩子在娘家一住就是大半年,還沒有走的意思。這讓櫻桃爹的心里開始犯起了嘀咕,好端端的,女兒住娘家哪有住這么久的?雖然女婿也時常給女兒寫信寄錢來,但那信就跟電報似的短小精悍,啥也瞧不出來。櫻桃爹讓櫻桃媽試著問問女兒和女婿的關系咋樣,櫻桃媽樂呵呵地說他們的關系好著呢,還說就是瞎子都能瞧得出來女婿事事都順著女兒。
櫻桃就娘家婆家的兩頭跑,一年后她才戀戀不舍地抱著孩子離開了喜鵲屯。
四
櫻桃抱著孩子再次登上了西去的列車,她望著車窗外那一天甚似一天的荒涼,不禁又回想起了她和高粱第一次踏上西去列車時的情景。
那時候的櫻桃和高粱的心里充滿了自豪感和榮耀感。
他們一家三口在火車上搖晃了快一個星期了,他們到站下車換車,又到站下車再換車,路遙遠的仿佛沒了盡頭。櫻桃長這么大從沒出過這么遠的門兒,不知道世界會有如此之大?;疖嚧謿饪钥舆赀甑卦谶|闊的荒原中爬行,越爬越荒涼,越爬越讓櫻桃的心里發(fā)怵,她不停地顫聲問高粱,咋還不到,難道黨要把咱們派到天邊去嗎?高粱咬著牙說,只要是黨的需要,就算是天邊又有啥!
天邊終于到了。他們在一個叫清水的小火車站下了車,出了車站,高粱雇了一輛小毛驢車拉行李,趕驢人帶著他們順著一條彎曲的小道往西走,毛驢的小四蹄兒把路給踢騰的塵土飛揚。櫻桃眨著大眼睛打量著這個清水,清水的土地是貧瘠的黃土地,在不規(guī)則的有田埂圍著的土地里,散落著瘦弱的莊稼和收割后的凄涼;這兒的房屋又矮又小,全是用黃泥巴糊的頂、黃泥巴抹的墻。路上有幾個光著腚流著大鼻涕臟了巴嘰的孩子們沖著他們做鬼臉。把高粱懷里的大米嚇得哇哇直哭,櫻桃的自豪感在女兒的哭聲里一點點逝去。
他們好不容易來到有了幾間磚瓦房子的地方,趕驢人對高粱說西站到了。高粱把孩子交給櫻桃,請趕驢人等他一會兒,高粱跑去單位報到。不大一會兒,高粱跑了回來,他請趕驢人幫他們租個民房,房子不論好壞,只要是能住人就行,趕驢人帶著他們邊走邊打問,有好心的老鄉(xiāng)給他們現(xiàn)騰出了一間小倉房。這間倉房實在是太小太破了,只比巴掌大點兒的窗戶上無遮無攔,門是一個掛在幾根木棒上的破草簾子,開著門,屋子里冷風嗖嗖,關上門,屋里是嗖嗖冷風。高粱直起腰頭就碰到了屋頂,他摸著頭彎腰苦笑,桃兒,這是暫時的,暫時的。櫻桃失望極了,無奈極了,她想哭,沒哭出來,這會兒再哭還有什么意思呢?櫻桃和高粱開始拾掇這個新家,他們搬來土坯把從部隊借來的床板搭在上面,在床板上上鋪好被褥,把女兒放在被褥上用小被子裹好,把那只木箱擺放在墻角,把鍋放在由三塊土坯支成的爐灶上。
兩歲的女兒大米開始嚶嚶地哭,媽!餓!櫻桃從包里摸出一個干饅頭片遞給她,大米拿著饅頭片繼續(xù)哭,一路上,女兒一直是吃開水泡饅頭,這干巴巴的饅頭讓她如何啃得動?
高粱找老鄉(xiāng)借了只水桶出去找水,櫻桃出門拾了些柴草準備生火燒開水。不一會兒,高粱就提著水桶回來了,桶里混濁不堪的水面上漂浮著草沫子和羊糞蛋兒,櫻桃嘆了口氣說,這清水的水咋是這樣???
這時一位大嫂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面湯走了進來,她說的是一口山東話,大兄弟,大妹子,先吃點兒東西吧,嘖嘖,讓孩子跟著大人遭罪了。
櫻桃忍了又忍的眼淚這會兒如同打開了閥門似的奔涌了出來,她哽咽地問,大嫂,你是誰呀?山東大嫂笑了,俺們跟你們一樣,都是為了這條部隊的鐵路讓黨給招來的。只不過是比你們早未了幾天,大妹子,你家可比俺家強多了,俺家原來就是個驢圈,屋里也沒像樣的門窗,雖說是四處透風吧,可那驢糞的味道卻總也透不出去。說到這兒,大嫂竟爽朗地笑了。
櫻桃心里的憋屈被山東大嫂的驢糞和笑聲驅趕了一半兒。當一個人以為自己的處境是最悲慘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還有比自己更悲慘的人時,她的悲慘就顯得不那么悲慘了。櫻桃擦擦眼淚給女兒盛了碗面湯,面湯里有雪白的細面條和黃燦燦的雞蛋花。櫻桃吸了吸鼻子,好香啊,謝謝你,大嫂!謝啥謝,大嫂笑哈哈地說,咱們能在這兒遇上,就算是一家人了,俺們家人的身上都帶著驢糞的味道,只要你不嫌就行,大妹子,你們先吃著,俺得回去了,俺家里還有倆小猴崽子呢,俺一會兒不在家,他們就得鬧翻了天,俺住的離你們不遠。
爽快的山東大嫂走了,櫻桃開始喂大米吃飯,大米高興得手舞足蹈吃得小臉蛋緋紅,櫻桃對高粱說,梁子,你也吃點吧,過會兒這飯該涼了。你也真是的,剛才咋就不知道跟這位大嫂說句暖和話兒呢,她人多好啊。回答她的是高粱均勻的呼嚕聲,原來高粱早就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累了,這些天來,他帶著老婆孩子上車下車的顛簸勞頓,從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櫻桃給高粱脫了鞋蓋好了被子,把吃飽了飯的大米也哄睡了,她把給高粱留的一大碗面湯用毛巾包好放在箱子上,櫻桃這才把剩下的幾口涼面湯一氣兒喝了。她看著熟睡的高粱心里一陣陣發(fā)酸,她起身把水桶里浮在上面的臟東西往外撇了撇,把水倒進鍋里,心想,等他醒了,說啥也得讓他吃口熱呼的。
高粱一覺就睡到了第二天的早晨,他起床后啃了塊干饅頭就上班去了,他出車的時間有時是一天,有時是一天連著一夜,白天櫻桃她們娘倆還好對付,一到了晚上櫻桃就抱著大米縮在床上不敢閉眼睡覺,那個連小孩子都能一腳踹開的破草門根本就關不牢。門外西北風嗚嗚地吹,沙沙的樹聲風聲和遠近的狗吠遙相呼應,仿佛有無數(shù)的妖魔鬼怪在嚎叫,草門被風吹的搖搖晃晃嘩啦啦地響,讓櫻桃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使勁兒地撞門,似乎隨時都會有什么怪物闖進家里來。最讓櫻桃驚慌失措的是下雨天,那轟隆隆的雷聲和咔嚓嚓的閃電仿佛能把她的小屋給吞沒,屋外下著大雨,屋內下著小雨,就算是雨過天晴了,屋內的小雨仍然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櫻桃至今還記得,那時的天兒很冷,房東老鄉(xiāng)幫著他們盤了個小土灶,部隊的戰(zhàn)士還給她們各家送來了一點兒取暖的煤,煤太少,不敢多燒,屋子里仍然是冷如冰窖。
櫻桃的工作一直都沒個著落,這反倒讓她松了一口氣。那時的部隊機關、醫(yī)院、后勤直屬單位都設在需乘火車四五個小時才能抵達的另外一個小縣城里,幼兒園和學校也都設在哪兒,櫻桃一想到為了工作要把女兒獨自扔在那么遠的地方去。她就心驚膽戰(zhàn)。
五
一個火車頭的機組成員是由三個人組成,高粱是副司機,司機是給高粱家送過面湯的山東大嫂的丈夫,姓谷,名叫谷大志,大家叫他谷子;司爐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剛下來的河北籍老兵,姓麥,名叫麥德貴,大家稱他為麥子。
高粱至今還記得他第一次上班時的情景,他們仨人駕駛著轟轟隆隆的火車頭,在簡易的清水西站站臺上,調運好裝滿石渣、鐵軌、枕木的火車皮,站臺上穿著軍裝的值班員小綠旗一擺,小哨子一響,火車頭汽笛長鳴,鏗鏗鏘鏘地拽著長長的火車皮孤獨地向北駛去。
那時,這條幾十年以后才聞名于天下的軍用鐵路線正在修建中,數(shù)十萬扛著扁擔、镢頭的建設大軍,高唱著艱苦奮斗的戰(zhàn)歌在這里拼搏,兩百多公里的施工線上白天紅旗飄揚熱火朝天,夜晚燈火通明人歡馬叫。鐵路從清水站開始。一點點地往大漠深處延伸,鋪路大軍一邊鋪路一邊墊石渣,拉運石渣、鐵軌和枕木的火車緊緊追隨其后。
在火車頭上工作的高梁崇敬地看著這些剛從朝鮮戰(zhàn)場上下來的英雄們,看著他們用那扛過槍的肩頭扛著枕木一溜小跑的英姿,心里充滿了感動。和這些戰(zhàn)士們相比,他們吃的這點苦算得了啥?
那時的生活的確苦。每次出車,機組人員都輪流在緊挨著火車頭的那輛宿營車里休息。飯在宿營車上做,在宿營車上吃,宿營車讓火車頭給拽的走走停停、搖搖晃晃,人在車上搖,飯在鍋里晃,饅頭有時給搖成了癟餅,飯經常是給晃的半生不熟,他們吃飯從不挑剔,也沒有人發(fā)過牢騷有過怨言,困為吃好不是他們的追求,吃飽才是他們的夢想。
軍用鐵路在無數(shù)軍人的汗水中一米又一米地向前挺進,這不是一條普通的鐵路,她是中華民族的脊梁,是我們中國在世界上站穩(wěn)腳跟的基石,是中國人挺起了腰桿子的通道,是中國的國防和國力不斷增強的窗口,中國的兩彈一星從這條鐵路運進了大漠,中國的宇宙飛船從這條鐵路走進了高大的測試廠房。
當時那些火車司機和養(yǎng)路工人,對這條鐵路的認識沒有達到這么高的思想境界。他們對這條神秘的軍用鐵路的認識是初級的、模糊的,他們只知道這條鐵路對國家、對國防非常的重要,但重要到什么程度,為啥重要懂的并不多。他們的信念是樸素的,堅定的:黨選中了我,我就是黨的人,黨叫我干啥我就干啥,黨叫我咋干我就昨干,只要是黨的命令,哪怕是苦死累死我也要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
高粱他們沒有累死也沒有苦死,但他們差點兒被活活餓死。
那天,谷子、高粱和麥子他們開著火車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天氣突變,狂風嗷嗷的怒吼,沙塵彌漫了天地,谷子在混沌的天地間努力睜大眼睛,把腦袋和身子探出車窗外探路嘹望,不一會兒,他就讓沙塵迷了雙眼,高粱馬上接替谷子把腦袋伸出了窗外……就這樣,他們跟沖鋒打仗似的你掩護我,我接替你,頂風冒沙,前赴后繼。他們寧可把進了沙塵的眼睛揉得紅腫生疼眼淚長流,也不敢、不能關上車窗,因為查看清楚前方的路況是火車司機最基本的職責?;疖囋诖箫L中緩緩地爬行,由于煤質太差,風沙搗亂,無論麥子他怎么拼命地往爐子里扔煤、怎么努力想把火燒旺,火還是越燒越小,最后竟然完全熄滅了,火車不得不趴在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戈壁灘。
高粱和麥子做重新點火的準備工作,谷子下車去查看前面的路況,讓谷子吃驚的是,不遠處有一大截鐵路被沙子埋了鐵軌,好險!要是一眼看不到,火車就會在這里脫軌倒掉!
麥子沒有點火的經驗,高粱留下來手把手地教他。谷子自己扛著鐵鍬去挖掘被沙子掩埋的鐵軌??耧L嗚嗚地吹,谷子拋出的沙子在狂風中飛舞纏綿,在谷子的身上臉上肆擾。谷子閉著雙眼屏住呼吸使勁兒地挖,挖……
車長從車尾蹣跚到車頭,他有責任把這里的情況向車站的調度匯報,可是風太大,他無法爬到電話桿上去打電話,無奈的他只好頂著風沙向前方的小火車站踉踉蹌蹌地走去。
高粱和麥子先清除爐底,熱乎乎滾燙燙的煤灰被風卷起來濺在他們的身上落在他們的臉上,他們全然不顧。他們不敢停下來,火車晚點就是事故,他們不能讓小事故演變成了大事故;他們也不能停下來,前方的將士們還是風沙中翹首等待他們拉運的物資。爐火終于點著了,高粱讓麥子守好爐子,自己去尋找谷子。
風沙彌漫,天地混濁不堪。高粱在鐵軌中間搖搖晃晃地走著,他的肚子在咕嚕咕嚕地叫著,他感到身體發(fā)軟,腦袋發(fā)沉。在這個餐餐都吃不飽的年代里,有這種感覺是常有的事兒。他給自己鼓了鼓勁兒,閉著眼睛腳步不停地向前走。突然問他被什么東西給絆倒了,他費勁兒地爬起來瞇縫著眼睛去看,見一個大沙堆橫在鐵軌的中間,他使勁兒把沙堆搬倒,原來是谷子不省人事地埋在了沙堆里。大口喘著粗氣的高粱背起谷子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回走。
不知道何時已是風停沙住,天恢復了原來的藍,太陽也恢復了原來的燦爛。麥子壓好爐火后,走下火車頭,他和高粱把谷子抬到鐵道邊兒的一個朝陽的小土坡上,他們給谷子灌了點水,谷子醒過來后問,全,挖出來了?高粱說,都,挖出來了。麥子說,谷師傅一定是那個啥了,咱們都忙了這大半天了,我也早就那個啥了,我的兩條腿那個直打戰(zhàn),渾身那個一點勁兒都沒有。麥子說的“那個啥”和“那個”,他們都心知肚明,但都心照不宣。當人人都在忍受著饑餓折磨的時候,這個“餓”字千萬不能說出口,因為說出來不僅遭人恨還會使自己更餓。
谷子、高粱、麥子癱倒在遼闊的戈壁灘上,太陽暖洋洋地照在他們的身上,高粱心想,瞧我們這仨人兒叫的這名字,不就是希望今生今世不至于被活活餓死嗎?可有啥用?。康筋^來還不是……唉,咱們要真的是谷子、高粱和麥子那該有多好哇。谷子可以碾出金燦燦的小米,小米可以熬成黃澄澄的小米粥;高粱米可以做出紅燦燦的高粱米干飯,麥子可以磨成雪白的面粉,蒸出暄騰騰的大白饅頭。朦朦朧朧,高粱坐在了自家的小飯桌前,飯桌兒上擺滿了黏稠的小米粥、香噴噴的高粱米干飯和雪白的大白饅頭,他抓起一只大白饅頭就往嘴里送,口水順著他咧開的大嘴往下流……
前方有幾個小人兒在往這兒移動,夕陽把這些小人兒的影子拽得很長很長一一車長帶著救援的戰(zhàn)士們向他們奔來……
六
高粱疲憊地下班回家,他脫下身上黑黝黝的工作服,胡亂洗了幾把臉,連飯都顧不上吃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自從櫻桃住進了老鄉(xiāng)家這間無窗破門的小破倉房,她就開始無限懷念起江海市的那間小平房,她懷念小平房里溫馨的好日子,懷念小平房里燦爛的好陽光。
她問自己,我這是后悔了嗎?不!既然沒有后悔,那為啥會懷念過去呢?為啥呢?她把自己給問住了。
老鄉(xiāng)家的房子實在是太破了,根本就無法遮風擋雨。大人可以忍受,小孩子們卻不能。這不,谷子家六歲的大兒子谷建國,四歲的二兒了谷建軍在老鄉(xiāng)家的驢圈里都被凍病了,平時恨不能上天入地去搗蛋的兩個小家伙,這會兒老實地躺在床上難受得直哼哼,把櫻桃和谷嫂給急得一會兒給他們灌開水,一會兒喂他們吃藥片,慌作一團。孩子的病還沒怎么好利落呢,夜晚又是一場大風,把兩家破門上掛著的破草簾子全都給刮得無影無蹤,高粱累得進家就睡,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家沒了家門。
櫻桃給高粱蓋好了被子,把床單掛在“門”上,她把女兒抱到房東家托給女主人,自己扛著鐵鍬叫上谷嫂到那些窯洞群的旁邊去挖掘自己的新家。
兩個女人結伴挖窯洞的事兒還是讓高粱和谷予知道了,是呀,冬天的腳步越來越近了,總不能讓自己的老婆孩子在冬天里凍成幾根冰棍吧,歇班時,高粱和谷子再累也打起精神扛上鐵鍬去繼續(xù)老婆們的挖洞事業(yè),麥子也聞訊趕來幫忙了。櫻桃和谷嫂在丈夫上班時,把孩子扔在倉房和驢圈里,繼續(xù)著“家”的挖掘。半個月后,肩并肩的兩個小院兒和兩間窯洞終于修好竣工了。
櫻桃至今還能回想起她們全家剛搬進窯洞時的喜悅心情,窯洞讓細心的女主人糊滿了報紙,顯得格外的干凈,格外的有文化。朝陽的那面墻上有兩扇對開的玻璃窗,陽光好的時候可以把燦爛灑進達個小屋,房子后面就是機務段的那條鐵路線,高粱說,每天能枕著轟隆隆的火車聲音入眠是件最愜意的事兒。其實讓櫻桃感到最愜意的是這扇家門,這才是真正的門,它是用純木頭做的,雖然粗糙,雖然也有大縫和小洞,雖然沒有油漆,但它可以從外面上鎖,也可以從里面插上門閂,櫻桃用報紙和破布把門糊了一層又一層,完全堵住了門的大縫和小洞。門有沒有華麗的外表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能突顯出門的作用,門,給櫻桃?guī)淼牟粌H是安全感還有歸屬感,這個新家讓她有了滿足感和成就感。兩個多月了,櫻桃第一次在有了門的窯洞里睡了一個安安穩(wěn)穩(wěn)踏踏實實的好覺。
住的問題基本上解決了,緊接著又出現(xiàn)了其他的問題。一是吃菜的問題,已是深秋的清水菜少,品種更少,只有白菜、蘿卜和土豆。這菜不好買也不敢多買,買多了會爛在家里,可是眼瞅著冬天就到了,在漫長的冬天一家老小沒菜吃怎么行?二是取暖的問題,戰(zhàn)士們給各家送來了一些煤,可這些煤遠遠不夠過冬的,咋辦?
其實這些問題一直都在困擾著他們,只不過以前讓更重要、更突顯、更緊迫的住的問題給掩蓋和淡化罷了。
櫻桃和高粱在院子里挖了個小菜窖,把白菜和土豆放進窖里,把蘿卜埋進菜窖的沙堆里。櫻桃還晾了一些干菜,腌了一缸酸萊和兩壇子咸菜?;旧辖鉀Q了吃菜的問題后,她白天背著女兒到鐵路邊兒去撿煤核,到戈壁灘上收集柴草,晚上她點著煤油燈給丈夫、女兒縫補、漿洗衣裳。懷孕的她就像一個大陀螺一樣整日地轉個不停。
櫻桃每每回想起那時的日子,都說那時過很平靜,平靜得沒有感覺有多苦,也沒有感覺有多甜,就是個忙。她挺著大肚子去機務段戶外的自來水管去擔水洗菜,給高粱洗工作服。她恨不能把全家的營養(yǎng)都裝進高粱上班提走的豬腰子飯盒里,同時也把一家子的希望也都裝了進去,因為她早已是自動離職的職工家屬了。
就在她艱難地做好了“貓冬”的各項準備工作后不久,她在家中生產了。高粱出車不在家,櫻桃讓大米喊來了谷嫂,谷嫂生她們家閨女谷建東時也是櫻桃給接的生。她們的封建殘余思想相投,生孩子只能靠自己,因為衛(wèi)生所里的軍醫(yī)都是男性。
兩天后,高粱出車回來,櫻桃躺著床上告訴他飯在鍋里,這時高粱才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才發(fā)現(xiàn)床上又多出了一個孩子。高梁高興地抱著兒子哈哈大笑,我有兒子了!大米也跟著爸爸哈哈大笑,我有兒子了,大米的傻樣兒把櫻桃給逗笑了。高粱撂下碗筷對櫻桃說了聲,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高粱到村莊去挨門逐戶的敲老百姓的房門,他要給櫻桃買雞蛋,多貴也要買。
他空著手走了一家又一家,就在他已經灰心喪氣的時候,看見一家的房門虛掩著,他一邊喊著買雞蛋,有雞蛋賣嗎?一邊推開了房門,陽光射進黑咕隆咚的屋里,屋子里空蕩蕩的,他剛要離開,發(fā)現(xiàn)炕上有一堆麥草在窸窸窣窣地蠕動,他好奇地走近去看,從麥草堆里慢慢地拱出一個長頭發(fā)的草人,哦,這是一個女人,??!這是一個幾乎全裸、凍地瑟瑟發(fā)抖的年輕女人。高粱的心一酸,他閉上眼睛脫掉身上的絨衣扔給那個女人,女人用最快的速度穿上了高粱的絨衣,喂,她叫住了準備轉身離去的他,他回頭一看,也不知道她從什么地方摸索出了三枚雞蛋跪著用雙手捧給了高粱。
櫻桃這個月子的營養(yǎng)就是這三枚雞蛋。
漫長而又難熬的冬天終于過去了,暖暖的春風吹拂在高粱和櫻桃的臉上,喳喳叫的小鳥都能引得他們的兒子大豆呵呵笑了。讓櫻桃咋也沒想到的是,國家給她們供應的口糧越來越粗、越來越少了,好在她帶著女兒在娘家住過一年,為自己節(jié)省了一年的口糧,她用簸去的糠秕癟粒喂了兩只母雞,她還開出了早就踅摸好的門前的那塊空地,她學著母親在空地上種上各種蔬菜,她擔水澆田,她到村落撿拾畜糞,到公廁打掃糞便,她想把這塊兒地侍弄得跟喜鵲屯的黑土地一樣肥沃,當她看到綠油油的小菜苗茁壯成長時,她的心里舒暢極了。
終于有一天,高粱看到鍋里碗里竟然有了鮮嫩碧綠的小白菜,他激動地抱著櫻桃熱淚長流,桃兒,真是難為你了,我知道,你是你爹媽的掌上明珠,可是現(xiàn)在,我讓你受苦了,桃兒!我對不起你呀,桃兒!櫻桃笑了,苦嗎?我咋沒覺得?
小小的餐桌內容豐富了,高粱吃著櫻桃種的新鮮蔬菜,回回都是夸大其詞地贊不絕口。櫻桃那濃濃的滿足感和成就感又全都回來了,也許,這也是幸福吧。
七
在這條神秘的軍用鐵路終于建成通車的時候,鐵路那頭神秘的0029部隊已改為更加神秘的8120部隊了,部隊官兵在弱水河畔一邊搞建設一邊搞發(fā)射。機務段的機組人員和廣大的官兵一樣,開始了與時間賽跑。
基地建設用的一磚一瓦、一針一線都要通過這條鐵路運進來,火車頭每天昂首挺胸,拽著裝滿各類物資的長長列車,在這條鐵路線上轟隆隆地奔馳,汽笛長鳴,煤煙滾滾。東風基地的人們對這條鐵路充滿了感情,有多少人在為這條鐵路服務,有多少人為這條鐵路晝夜顛倒、嘔心瀝血,有多少人為這條鐵路歌唱,誰也說不清。
鐵路是基地的生命線,清水是基地的南大門。這扇大門如同櫻桃家的房門一樣不華麗卻實用?!皶虼蟮囟吹拇蠛谘帧眰?,開著大火車從這個大門進進出出,為門里門外的繁榮,鞠躬盡瘁。進出大門的人們手里舉著特殊的通行證件上車下車,川流不息?;卦谲囕啙L滾中鮮活昌盛,南大門就跟櫻桃家的房門一樣的安全、牢靠,一樣的讓家人放心。
1960年的初秋,谷子、高粱和麥子的火車頭和往常一樣,干干凈凈利利落落地開出了清水機務段,在清水的小站臺等著小綠旗的指示發(fā)車,一位中年人由段領導陪著登上了火車頭,段領導介紹他是里邊兒(那時的人們將東風基地稱之為里邊兒)的大首長,是來為這趟火車添乘,也就是壓車的。高粱知道,只要是需要添乘的列車,那就是專列;要是有首長添乘,那一定就是很重要的專列,今天是大首長來添乘,說明這趟列車上有非常要緊、非常要緊的軍用物資,這趟列車就是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重要專列!
大首長與谷子、高粱、麥子一一握手,他表情嚴肅,語氣溫和。他囑咐機組人員一定要謹慎駕駛,一定要把列車開穩(wěn)開好,一定要小心了再加小心……
谷子和高粱用了十二萬分的小心駕駛著這趟列車,麥子拿出吃奶的力氣往火爐里扔煤,火車穩(wěn)健地在鐵路線上奔馳。
到了一個名叫上源的火車站,列車緩緩地停了下來,機組人員要在這里給火車頭加煤上水,他們也在這里休息吃自帶的干糧。就在這個時候,那位大首長再次登上了火車頭,他的手里拎著小半桶香噴噴的白菜炒肉片,跟在他身后的一位小戰(zhàn)士端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白面大花卷,谷子高粱麥子流著口水齊聲歡呼:首長給我們送飯來了!
大首長和他們一塊吃飯,他笑瞇瞇地往高粱他們的豬腰子飯盒里添菜,與他們說說笑笑,他一會兒給這個遞個花卷,一會兒又給那個夾大肥肉片。他問他們的家鄉(xiāng),又問他們的家庭,問了爹問了娘,問了老婆問孩子,最后還問了他們有啥理想。高粱覺得大首長就像他們的老大哥一樣的和藹可親,他們笑嘻嘻地回問起了大首長的身世,原來大首長是從槍林彈雨里摸爬滾打出來的老革命,高粱他們對大首長充滿了敬仰。
半年后,谷子、高粱和麥子他們仨人在東風大禮堂的大舞臺上風風光光地領取了大獎狀,這三個大獎狀就是那位給他們添乘的大首長親自頒發(fā)給他們的,大首長對他們說,感謝你們,沒有你們工人師傅漂亮地完成了那次特運的任務,就沒有咱們中國的第一枚導彈完美的發(fā)射成功!臺上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沒有我們就沒有中國的第一枚導彈的發(fā)射成功,這是多么崇高的榮譽呀!高粱心頭的榮耀感在噌噌地往上躥。與鐵路緊緊相連的是長城的穩(wěn)固和祖國的榮譽,滾滾車輪下的那條鐵路就是通往祖國富強的通道,是中國直通天宇的天梯,是中國人站起來的保障?。∷?,一個普通的高粱能夠駕駛著火車頭拉著祖國的榮譽奔跑那是怎樣的幸運??!
高粱按捺住心中的喜悅,恭恭敬敬地把獎狀捧回家,他對櫻桃說這是“里邊兒”的大首長親自給他們頒發(fā)的獎狀,這個獎狀的榮譽是任何一個獎狀都比不上的,他讓她好好為他保存。特運任務和導彈成功這些軍事機密他一個字都沒對妻子泄露。不是軍人的高粱在保密紀律面前,完全具備軍人的素質。
櫻桃對他得的這個獎狀卻不以為然,因為他的獎狀太多了,她早就司空見慣。但櫻桃還是把這個獎狀認真地包好放在了箱子里,她想等有了鏡框再把他的寶貝獎狀鑲進去。櫻桃問高粱,你入黨的事兒咋樣了?是不是該有點眉目了?高粱笑笑,快了。
后來,高粱他們又多次得過這種榮譽的獎狀,還立過幾個三等功。在這些關乎于國家命運的特殊榮譽面前,他們的心靈得到了高度的凈化與升華。他們出車更加盡心盡力,更加謹慎小心。司機一上車就瞪圓了雙眼,無論戈壁灘刮多大的風沙,有多高的氣溫,有多冷的寒風,他們的眼睛都是從清水瞪到東風,再從東風瞪到清水,不敢有半點的松懈和馬虎;司爐掄著那一鍬必須鏟夠五斤煤的大鐵鍬,一下、一下地給火爐里添煤,一個單程就要扔進爐子里十幾噸煤,但從不叫苦喊累。他們吃的仍舊是那么的少、那么的差,他們仍舊住在五花八門的破窯洞里,他們的老婆仍舊沒有工作,他們的孩子仍舊沒有學上……但他們還是那么的干勁十足,為什么?其實他們自己也說不清。因為他們沒時間想別的,他們一心想的就是怎么能把火車安全正點地開到目的地,怎么能圓滿地完成這些意義非凡的運輸任務。
櫻桃眼瞅著高粱越來越愛火車勝過愛她,越來越尊崗敬業(yè),她以為這是他跟火車頭在一起待久了產生的自然感情,就跟她對她家門前的那塊兒菜地的感情一樣。櫻桃多次嗔怪高粱的人雖然在她的身邊兒,但魂兒早就讓火車頭那個狐貍精給勾走了。
同樣讓火車頭勾去了魂兒的還有谷子和麥子,谷子近日來總感到身體有些不適,但他一直忍著對誰都不說,也擠不出時間去看?。畸溩右闳痪偷孛摿塑娧b復員了,他對這個荒涼美麗貧窮富饒的地方有了說不出來的濃厚感情。
男工女農的日子過得飛快,櫻桃在窯洞里生完大豆又生了小米和小豆,兩個女兒是米,兩個兒子是豆:谷嫂一口氣生了谷建東、谷建方和谷建紅三個女兒,谷子自從有了東方紅這仨丫頭,心腸變得無比柔軟。那時他們擦機車用的是毛線廠的碎毛線頭,谷子每次領回新的碎毛線,總要細心地從里面找出幾根長一點的紅毛線裝進內衣的口袋,他邊找毛線邊自嘲自己是在搞貪污腐化,是拿公家的毛線,占公家的便宜。他說歸說,腐化歸腐化,因為紅毛線是他能送給東方紅唯一的禮物——紅頭繩,也是他這個當?shù)膶ε畠耗鼙M的唯一的一點愛心了。高粱也給他的大米和小米帶了幾次紅頭繩回去。每次這小姐妹倆都樂得搶著讓爸爸給她們系紅頭繩,櫻桃邊干活邊為他們父女哼唱“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爹他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扎起來”,窯洞里充溢的全是快樂。
大米六歲時,清水才有了部隊自己的小學,校舍是“里邊兒”出面租用的清水老鄉(xiāng)的一家小四合院兒,位置就在清水的大土戲臺子的后面。
從開學的第一天起,谷建國、谷建軍哥倆就牽著大米的手一塊兒翻過鐵路去上學,一塊兒翻過鐵路放學。大米上一年級,建軍上二年級,建國上三年級。剛成立的學校只有四個年級,學校老師都是從部隊挑選出來的有知識的解放軍干部。
八
孩子們在大土戲臺子后面的學校上了一學年學后,就搬進了部隊在祁連山腳下新修建的小學,這所小學用六間教室、幾間辦公室、一面半圍墻圍成了一個挺大的院落,教室里窗明幾凈,水泥地,白灰墻,講臺前是一個超大的大黑板,最讓孩子們歡呼雀躍的是,他們每人都有了一副嶄新的課桌和椅子。
孩子們在老鄉(xiāng)的四合院上學時用的是條桌和小木凳,黑乎乎的教室里不管天多冷都得開著門,不然就看不清書上的字。每當外面下大雨,教室里準會下小雨,而且教室里的雨比外面的雨還要纏綿,解放軍老師不得不經常在下大雨的時候,把孩子們全部帶到大土戲臺子上去上大課。
上大課是孩子們的最愛,孩子們坐在大戲臺子上,瞅著天連水、水連天的世界,唱著老師教的軍歌,感覺這個大戲臺子就像是行駛在大海里的一艘大軍艦,解放軍老師就是在大軍艦上掌舵的舵手,他們都是小小的解放軍戰(zhàn)士,軍艦唱著軍歌跟海燕似的在大海上展翅翱翔。
有一年的初秋,祁連山上的雪水融化后形成了一股來頭不小的洪水,這股洪水氣勢洶洶地直撲鐵路職工的窯洞群,大米手舉著小鐵鍬高喊著保衛(wèi)家園的口號,帶著她的大隊人馬在各家的門口建起了一個個的小土堤壩,爸爸們都不在家,媽媽們都來參戰(zhàn)了。肆虐的洪水首先淹沒了他們各家綠油油的菜地,大米家的老母雞來不及回家,只好蹲在菜地邊兒的一棵小樹的枝杈上對著洶涌澎湃的洪水嘎嘎地亂叫,一只小雞崽以為是媽媽在呼喚它,傻乎乎地跳進了水里,大米看到她那毛茸茸的雞寶寶在水里掙扎,一著急也傻乎乎地跳了下去,當抱著小兒子的櫻桃發(fā)現(xiàn)女兒跳進了水里時。建國和建軍已手疾眼快地把她從水里撈了上來。
洪水在泛濫,水位在升高,眼瞅著洪水就要漫過小土堤壩沖進窯洞,濕淋淋的大米突然轉身跑了,她跑得匆匆、匆促和匆忙,跟誰都沒打招呼。大豆看著大米遠去的背影對小米說,看,咱姐當逃兵了,哼。小米說,哥,司令都跑了,咱們也逃吧?
洪水繼續(xù)泛濫,水位繼續(xù)升高,渾黃的洪水終于沖開了孩子們修的小土堤壩。地勢較低的幾家窯洞已開始進水了,高粱和谷子的家一眨眼就成了孫猴子的水簾洞。
谷建國高喊道,先救人!他一手抱起小米,一手拉著大豆。谷建軍拽著他家手牽著手的東方紅妹妹,谷嫂扶著抱著小豆的櫻桃,往房子后面的鐵路上跑去。
危急時刻,濕淋淋的大米帶著一隊解放軍戰(zhàn)士跑回來了,戰(zhàn)士們不等下命令,就一頭沖進了灌了水的窯洞里,開始了快速地往外搶運東西,那時的職工窮,家里東西雖不多,但都是生活必需品。洪水越來越猛,窯洞里進的水也越來越多。經水泡過的窯洞開始嘩啦啦地掉土,搶運物資的戰(zhàn)士們眼睛都不眨地往外扛著、搬著、抬著……櫻桃、谷嫂、建國、建軍、大米……只要是在家的大人和稍大一點的孩子,全都加入了搶險救災的行列。
當大部分家當被搶運出來時,泡了水的窯洞開始優(yōu)雅地坍塌,櫻桃眼瞅著自己親手挖掘的家變成了一堆廢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人開始哭嚎,天吶!這可咋辦呀,讓我們住哪兒呀7傻孩子大米沒哭,她振臂高呼:解放軍萬歲!她的大隊人馬齊聲響應:解放軍萬萬歲?。?/p>
正當人們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大火車頭從它的“家”里轟隆隆地推出了七個悶罐子車皮,車皮停在了災民的面前,轟隆隆,戰(zhàn)士們把車皮的大門全部打開了,他們幫著大家往車皮上搬“家”,十四戶災民眨眼間把“家”都安在了悶罐子車皮上。
櫻桃和谷嫂住在同一個火車皮上。車皮一邊的大鐵門緊閉著,另一邊的大鐵門敞開著,車皮的這頭是櫻桃家,那頭就是谷嫂家,兩家的分界線就是中間掛的床單或被單。鍋灶不能支在火車皮上(悶罐子車皮的地板是木質的),只能是支在車下,吃飯時上車下車的很不方便,大家就干脆各家圍著各家的飯鍋席地而坐,孩子們一邊吃著自家的飯,一邊盯著別人家的碗。
解放軍戰(zhàn)士開始晝夜不停地脫土坯、做門窗,他們只用了十幾天的時間,就在一塊地勢平坦的空地上建起了一大排土木結構的小平房,很快,受災的十四戶人家就從悶罐子車皮搬進了新房。
夜深了,從清水西站隱隱約約傳來了熄燈號聲,之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靜。櫻桃和高粱躺在新家的床上看著窗外閃閃的星星說著話兒,高粱說,那條被車皮占著的鐵路終于給騰出來了,櫻桃說,咱們這個家終于有了點兒家的模樣兒了,這么些年了,咱們過的是啥日子,都快趕上逃荒要飯的了,我都不好意思跟家里人說咱們住在窯洞里。高粱翻了個身,心想,明天又有首長添乘了,聽說這回拉的不是重要的物資,而是重要的人,會是誰呢7該不會又是周總理來了吧?明天說啥我們也要把火車開平穩(wěn),讓總理在火車上好好地睡一覺,他,太累了。櫻桃也翻了個身,心想,可惜了我種的菜了,就快收獲了,唉,沒了那塊菜地,這往后吃菜可咋辦呢7
高粱好多天都沒笑了。自從那天谷子昏倒在火車頭的駕駛樓里,高粱和麥子把谷子背進了衛(wèi)生所,衛(wèi)生所的陳醫(yī)生讓谷子馬上到“里邊兒”的醫(yī)院去就診,“里邊兒”的醫(yī)生馬上讓谷子轉到外地的大醫(yī)院去檢查,段領導馬上派麥子把谷子送到省城的軍區(qū)總醫(yī)院去以后,高粱就再沒有笑過,他感覺的自己的心在涓涓地流血,在一點點地破碎——谷子他還能活著回來嗎?
谷子回來了,他還活著。他是麥子從省城給背回來的。高粱和櫻桃去看他,麥子把高粱拉到一邊兒哭著說,總院的醫(yī)生說谷子的癌細胞早已擴散到全身,還說谷子沒幾天了。急得麥子都跪在了醫(yī)生的面前,醫(yī)生卻慢條斯理地給他講科學,講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谷嫂和五個孩子都閃著淚花圍在谷子的身旁,谷子吃力地從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用舊報紙包著的小紙包,他苦笑著把小紙包遞給他最疼愛的東方紅,他說,丫頭們,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們頭繩了,你們打開看看,這是粉紅色的,比紅色的好看。東方紅撲在爸爸的身上放聲大哭。高粱握著谷子的手,含著眼淚說,師傅,你別泄氣,你一定要挺住哇!谷子搖搖頭,我太累了,我實在是挺不住了……只是可憐了她們,是我,我害了她們啊。
谷子病逝了,谷家的五個孩子哭聲震天,谷嫂幾次昏厥在丈夫的身旁,高粱和櫻桃淚流滿面地勸了這個勸那個,可勸著勸著,他們自己也跟著孩子們一起放聲大哭。
上級首長破例讓十六歲的谷建國在“里邊兒”當兵穿了軍裝,這給了谷嫂很大的安慰,雖說兒子和谷子的分工不同,但都是為了共同的國防大事業(yè),谷子為這個事業(yè)獻了青春獻子孫,父親倒下了,兒子沖上來。前赴后繼,勇往直前。谷子的生命之花在兒子的身上繼續(xù)綻放,他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十分欣慰的。
谷嫂和四個孩子抱著谷子的骨灰盒準備返回山東老家。
那天,高粱、麥子和櫻桃去送谷嫂一家,谷嫂瘦了一大圈兒,她面色灰暗,眼睛里空洞洞的,她幽幽地對櫻桃說,建國,離你近,就交給你了。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建國的,櫻桃淚漣漣地說。櫻桃想起了她剛到清水時谷嫂給她們做的那盆面湯,想起了她和谷嫂一起挖掘窯洞,想起了谷嫂給她接生,手把手地教她種菜……櫻桃抱著谷嫂淚如雨下,谷嫂,你一定要多保重,為了這四個沒爹的孩子……
櫻桃哭了,谷嫂沒哭,可能是谷嫂的眼淚早就哭干了。他們一行在鐵路旁默默地走著,近在咫尺的祁連山連綿起伏,山峰上的白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那樣的圣潔,那樣的美麗。遠處火車的汽笛在高亢地鳴叫,仿佛在為他們全家送行。
谷嫂突然停住了腳步,她回過頭去眺望機務段,眺望向北延伸的那條鐵路,她瞇縫的眼睛里有了閃閃的亮光。建軍說,媽,您別再看了,天下的鐵路都是一樣的,有啥好看的呀?谷嫂臉上生動了許多,她輕輕地說,孩子,不一樣,不一樣啊,那條鐵路是部隊的,你爸爸的那條鐵路是咱部隊的呀。
櫻桃和孩子們忍不住再次放聲大哭。
谷子走后,高粱接替了谷子的崗位,麥子接替了高粱的崗位,一位老兵暫時接替了麥子的崗位。半年后,段里給他們分來了一位新戰(zhàn)士接替老兵。這位新戰(zhàn)士登上火車頭來報到時讓高粱和麥子的眼前頓時一亮一一這位新戰(zhàn)士不是別人,竟然是谷子的大兒子谷建國!高粱拉響了汽笛,他和麥子沖著天空呼喊,谷師傅,您的兒子來接替你了,咱們后繼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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