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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新安

2015-04-26 03:56鄭驍鋒
江南 2015年1期
關鍵詞:徽州

鄭驍鋒

以嘉靖三十八年冬,倭寇頭目汪直在浙江杭州被斬首開篇,我們約請鄭驍鋒先生在本刊展示其走讀歷史的新系列。浩若星空的中國歷代文明無比燦爛,是一幅任何個人文字都難以窮盡的神秘云圖,它不斷被發(fā)現(xiàn)、被挖掘、被詮釋,本欄作者以行走的方式,將自己的閱讀與思考,付諸現(xiàn)實觀照,盡可能地以新的發(fā)現(xiàn)、挖掘和詮釋,為我們傳遞一種既是個人心緒,又不失時代之聲的眼底滄桑,雖也系滄海一粟,但正如作家黑陶所言:“經(jīng)由他手誕生的每一個有關歷史的文字,都有旺盛的根系,這些根系,帶著中國的、現(xiàn)場和大地的強勁溫度和濕度”,可謂“獨出己見,新鮮銳利”。為這樣的作家開設專欄,在本刊并非先例,此前已有柯平、趙柏田、張加強等,都曾獲得過不錯的口碑,我們期盼著比那些作家稍晚一輩的鄭驍鋒,也能以其新作博得廣大讀者的贊賞。

徽州多山。不過,在行走皖南的這幾天中,我關注的重點卻逐漸轉換成了徽州的水;我甚至開始認為,相比牌坊、祠堂或者馬頭墻,水承載了徽州盛衰的更多秘密。

從地圖上看,藍色的河流如同粗細不等的蛛網(wǎng),覆蓋了整個皖南。但坦白說,作為外人,要將一塊陌生土地上的復雜水系梳理清楚極其困難,實際上也缺少意義。我只需要知道,眼前出現(xiàn)的任何一泓山澗、一截溝渠、一脈溪水,最終都會匯聚成一條名叫新安的大江。

除了江名,新安也是徽州的古稱。因此,我將這段自始至終與水相伴的旅程稱為“出新安”。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條普通的鄉(xiāng)野小溪。

此次徽州行的起點,我選擇了黟縣的宏村。因為古徽州一府六縣,黟縣最處深山,似乎最具根源意味——僅是意指黑色的“黟”字,就已經(jīng)散發(fā)出神秘幽暗的氣息;其次則是宏村浪漫而獨特的規(guī)劃。

這個黃山腳下的村落,竟然被構筑成了一頭牛的形狀。牛頭牛舌牛蹄牛角牛胃牛腸一應俱全。但我無意于對照著導游圖一一比對,因為更令我感興趣的是,有條小溪因為繞村而過而被喻做了“趕牛鞭”。

到底是什么機緣,抑或是什么力量,將一頭原本悠然于家園的臥牛鞭打起身,一步一步趕成了一匹步履遍及天下的駱駝——

徽駱駝。

的確,若要以一種動物來概括徽州商人,甚至全體徽人,無疑只有駱駝。

然而,在之后對徽州的探訪中,我卻發(fā)現(xiàn),除了駱駝,徽人從牛開始的蛻變,原本還有其他可能性的——

其他相比駱駝,對于徽州、乃至整個中國,更具意義的可能性。

真正啟發(fā)我對徽州之水的思考的,是在績溪龍川的胡宗憲尚書府。

明嘉靖年間做到兵部尚書的胡宗憲,是一個不易簡單評價的人物。一方面,他雄才大略,是平定倭患的第一功臣,譚綸戚繼光俞大猷等名將都出其帳下,被徐渭譽為大明王朝的郭子儀;另一方面,他卻與嚴嵩父子眉來眼去糾纏不清,也因此在嚴氏倒臺后被政敵攻擊,革職問罪死于獄中。

胡宗憲生活相當奢侈,所營造的府宅占地五千平方米,氣勢雄偉構造復雜,號稱“徽州第一家”。

尚書府巷弄曲折盤旋,廳閣錯落縈回,置身其中時有迷失方向的感覺。驚嘆的同時,我還在其中發(fā)覺了幾處與普通徽派民居有別的細節(jié)。

首先是一個拱形屋頂,被設計成戰(zhàn)船形狀的書房;其次是一座“位協(xié)三公”的木牌坊,坊梁上精心雕刻了鯉魚與波濤;還有一對據(jù)說色白則晴、色黑則雨,被稱為“氣象鼓”的門鼓——

其實,這對門鼓只是由海島上的礁石打成,隨著天氣潮濕度變化析出不同數(shù)量的鹽分,因此造成了顏色的變化。

這些點綴看似無心實則有意,顯然是胡宗憲為了紀念抑或說炫耀自己平倭的赫赫戰(zhàn)功而設;然而近五百年后,它們卻提醒了我,盡管僻處深山,但腳下的土地、擴而大之整個徽州,其實始終聯(lián)系著海洋。

入浙之后,新安江最終歸入了東海;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徽州的任何一個角落,通過寬窄不一的河流,都能感受到千里之外帶著咸味的潮汐。

相比其他村落,胡宗憲的族人應該對此有更深的體會。他們祖祖輩輩聚居的龍川,整個地形就像一艘巨大的帆船。

因此,胡宗憲的成就,或許早在他們意料之中——

他早已熟知水性,一生的沉浮起落,不過是從山中走向海上,從一艘船到另一艘船罷了。

胡宗憲故居

對于水,徽人有自己的理解。他們通常都會把水視作財富的象征,因此“肥水不流外人田”:在所有徽派建筑中,收集雨水流入自家私有的天井,即所謂的“四水歸堂”,是一條牢不可破的鐵律。

此外,對于身邊的任何水流,他們也想盡辦法,引導、改道、折曲,盡可能使其圍繞著自己的住宅多盤旋一段。

隨時隨地,徽人都用不同形式表達著對水近似于圖騰的喜愛、乃至崇拜(如屯溪老街便用橫豎交疊的弄堂構成了一架魚骨)。不過,另一方面,徽人的潛意識中,卻也深埋著一種對水的畏懼。

龍川胡氏宗祠,始建于宋,在胡宗憲主持下,進行過大規(guī)模翻修,恢宏雄壯,被譽為“江南第一祠”。在胡姓祠堂東側,有一間不起眼的小邊房,其中供奉的卻是丁姓。這種奇怪的布局源于一個祈求平安的諧音:為了給船形的村落配上一支有分量的錨,胡氏先人特地從外地挑選了一戶姓丁的人家,恭恭敬敬請入村中住下,以便將這艘大船牢牢釘住,從此再兇猛的風浪也不必擔憂——

這一住就是十六代,而且丁家世代單傳,頗有些一根鐵錨釘?shù)降椎臎Q絕。

除此之外,胡氏先人還不放心,又在祠堂前的河沿栽下一棵榆樹,用來維系想象中大船的纜繩。如今,這棵參天榆樹高達二十多米,成為了龍川一景。

某種意義上說,對于當時的中國,胡宗憲起到的作用,也類似于丁姓人家或是護祠榆樹,都是出色地壓制了有可能翻船的危險風浪。

胡宗憲安定海疆的功績,紫禁城里的皇帝心知肚明。瘐死獄中后的第七年,隆慶帝便赦免了他的罪責,并將其平倭功勛錄入國史;下一任皇帝萬歷,思及宗憲時也是感慨萬千,賜謚號頒祭文,情深意切地悼念起了這位前朝重臣。

朝廷如此天恩眷顧,故鄉(xiāng)更是大張旗鼓紀念宗憲。據(jù)粗略統(tǒng)計,績溪縣城南門頭歷代共修建了十六座石牌坊,其中為胡宗憲所立的便有五座;徽州很多地方,甚至將宗憲抬上了神壇,紛紛建起“胡公廟”祭祀。

在龍川,除了尚書府中的胡公廟,胡氏宗祠旁的少保府內(nèi)還專門為他設置了一個紀念館。

紀念館詳盡陳列了胡宗憲一生,尤其是其抗倭的事跡。然而,有一個名字卻總是吞吞吐吐影影綽綽,實在無法回避時,也只是一筆掠過,從來未曾加以哪怕只有片言只語的注解。

這本來就在我意料當中。因為我清楚,對于徽州,這是一個遭受過詛咒的名字,幾百年來很少有人愿意提起。

這個人就是汪直,史籍記載的倭寇頭目,胡宗憲在海上最大的對手。

另外還有一個極其吊詭卻又不可更改的事實:他還是胡宗憲的徽州老鄉(xiāng)。

歙縣人汪直。

所謂倭寇,中國史書的解釋大抵如此:“明時騷擾中國沿海一帶的日本海盜。十四世紀初,日本進入南北朝分裂時期,在長期戰(zhàn)亂中失敗的南朝封建主組織武士、浪人到明朝沿海一帶走私搶掠,進行海盜活動?!保ā吨袊鴼v史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版)

不過在日本史學界,關于倭寇卻有不同的解釋:“在朝鮮半島、中國大陸沿海與內(nèi)陸、南洋方面海域行動的、包括日本人在內(nèi)的海盜集團。由于時代和地域的不同,倭寇的含義和組成是多樣的?!保ā度毡臼反笫碌洹?,日本平凡社1994年版)

后世是非暫且不論。倭亂最烈是在嘉靖年間,不妨看幾條這一時期官方或者親歷者留下的記載。

“蓋江南海警,倭居十三,而中國叛逆居十七也?!保ā都尉笇嶄洝罚?/p>

“大抵賊中皆我華人,倭奴直十之一二。”(明人鄭曉,時任兵部侍郎)

“大抵艘凡二百人,所謂倭而錐髻者,特十數(shù)人焉而已?!保ū粨锶胭恋囊晃焕ド饺说幕貞洠?/p>

既然倭寇中至少有七成以上是中國人,那么這些中國人究竟是什么角色呢?

“寇與商同是人,市通則寇轉為商,市禁則商轉為寇。”(明《虔臺倭纂》)

“店家明知是海賊,但貪圖其厚利,任其堆貨,且為打點護送……近地人民或送鮮貨,或饋酒米,或獻子女,絡繹不絕?!保鳌逗?茏h》)

不必再引。嘉靖倭寇的本質已然顯明。而汪直,便是這個被冠以“倭寇”名號、亦商亦盜的組織中,影響力最大的首領——

當時曾有一位大臣上書朝廷,列舉了最著名的倭寇頭目:“臣詢訪在海賊首約有百人,其雄狡著名者,徽州王五峰、徐碧溪、徐明山,寧波毛海峰、徐元亮,漳州沈南山、李華山,泉州洪朝堅?!?/p>

八名上達天聽的龍頭老大,排名第一的“徽州王五峰”,便是歙縣人汪直。

徽州明清地方志極盛,然而對汪直的介紹,大部分都語焉不詳,反倒《明史》中留下了他縱橫東海的很多事跡。

根據(jù)有限的記載,我們可以得知,汪直出身貧微,但從小就有豪俠氣概;長大后“多智略,善施與”,很受人擁戴,是宋江一類的好漢;與大部分同鄉(xiāng)一樣,從少年時起,他就外出經(jīng)商;不過與普通徽商不同,他更熱衷于走海路,常年將硝磺、絲棉等物銷往日本、暹羅等國,以獲取暴利;由于他做買賣公道,深得各國商人的信任,被尊稱為“五峰船主”。然而汪直的事業(yè)已經(jīng)觸犯了明王朝“片板不許下海”的海禁國策,等同走私,終于招致了朝廷的重兵清剿;汪直不甘束手就斃,組織力量奮起反擊;于是一場由受雇用的日本落魄武士打頭陣,實際上是帝國與海商之間的持久較量,就此拉開血腥的序幕。

記錄汪直事跡最多的章節(jié),被《明史》的修撰者歸入了《日本傳》。

汪直人生的巔峰,的確是在日本。嘉靖二十一年將大本營轉移到平戶后,他自稱“徽王”,大擺王者威儀:“緋袍玉帶,金頂五檐黃傘,侍衛(wèi)五十人,皆金甲銀盔,出鞘明刀”(當時日本混戰(zhàn),通常擁兵三千即可做一方諸侯,而汪直至少有五千以上配備精良火器的私人武裝,其威懾力可想而知);麾下艦船如林,多有能容兩千人、甲板上可馳馬的超級巨艦;鼎盛時期,日本“三十六島之夷,皆其指使”,“海上之寇,非受(汪)直節(jié)制者,不得存”,往來船只如若不懸掛汪直旗號便不得通行,儼然開創(chuàng)了一個龐大的海上帝國。

由于資料欠缺,我們已經(jīng)無法知曉這位稱霸東瀛的梟雄的具體生年,然而他的死,卻被明王朝視作一件如釋重負的軍國要事,鄭重記入了各種史書。

明世宗嘉靖三十八年,即公元1559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臘月里,一個寒冷而陰沉的午后,汪直被斬首于浙江杭州。

將汪直送上刑場的,正是他的徽州老鄉(xiāng)胡宗憲。

無論怎么開脫,胡宗憲都對不起汪直。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胡宗憲掛帥總督東南抗倭軍務。一到任,他便敏銳地判斷出,汪直是此役勝敗關鍵:“海上賊惟直機警難制,其余皆鼠輩,毋足慮?!?/p>

以汪直的謀略與實力,硬碰硬正面圍剿,胡宗憲實在欠缺信心。深思熟慮之后,他決定利用鄉(xiāng)情,實施一番不見刀槍的攻心戰(zhàn)術。

首先他將汪直滯留大陸的老母妻兒從苦牢中放出,錦衣玉食伺候著;接著又千方百計結納汪直的姬妾和義子,通過他們向汪直頻頻傳達鄉(xiāng)黨的善意,同時也剛柔并濟地對其進行勸說:

“君在海島稱王能否百年?”

“君若能降,封為都督,置海上互市;可去杭與母親、妻子團聚?!?/p>

如此直中軟肋,饒是百煉鋼也成繞指柔。那時的汪直已經(jīng)不再年輕,故鄉(xiāng)的召喚,對任何一位日漸垂暮的游子都是致命的誘惑;孤懸海外多年的汪直果然抵擋不住,幾次小心翼翼的試探后,他終于相信了胡宗憲的誠意。先是調(diào)轉槍口,派遣義子幫助官軍剿殺昔日的同伙,隨后率精銳乘巨艦回到舟山大興土木建造商港,最終親自來到胡宗憲軍營謝罪,表示從此洗心革面,“報效朝廷,立功贖罪”;還積極為朝廷出謀劃策,乘內(nèi)亂降伏日本列島。

掉入陷阱的猛虎,下場可想而知。嘉靖三十七年二月,汪直在杭州被誘捕。經(jīng)過近兩年的三司會審,由嘉靖皇帝親自裁決判處死刑,妻子兒女發(fā)配為奴。

平心而論,胡宗憲起初并不想違背諾言,也曾上疏朝廷請求赦免汪直。但隨著朝野各界要求處死汪直的呼聲越來越高,甚至得知有人準備舉報他與汪直勾結謀反,終于再也承受不住壓力,轉而送上了“乞將(汪)直明正典刑,以懲于后”的奏章。

從此,胡宗憲再也不敢與汪直見面,只是命人天天將好酒好肉送入獄中,直至他如同一條枯魚般被按倒在砧板上。

五天之后就是除夕。因為巨梟伏誅,那年的春節(jié),帝國的東南似乎過得比其他地方格外喜慶。

至于胡宗憲,則在那個舉國歡慶的正月,得到了紫禁城用最快的驛馬送出的“太子太保”賜封。

金光閃耀的匾額并不能安寧一顆愧疚的心。無疑,這份失信于同鄉(xiāng)的隱痛必將會伴隨胡宗憲終生。實際上,直到今天,對于龍川胡氏,究竟該如何直面汪直依然令人尷尬——

在彰示先人功勞的展板上,胡宗憲的后人們,盡可能用重重疊疊的海波紋,代替當年法場上的朱筆,輕輕抹去了這個曾經(jīng)叱咤一時的名字。

胡宗憲的績溪與汪直的歙縣緊鄰,我乘坐一路攬客的中巴車,也只用了四十分鐘。

歙縣是古徽州府所在,天下徽商的故里。早春游覽徽州,的確是人生一大快事。青山、碧水、綠樹、油菜背景中的灰瓦白墻,令人心情濕潤而松快。不過說實話,過程中我也經(jīng)常會感到一種壓抑,比如行走于著名的棠樾牌坊群時,竟忽然產(chǎn)生一種穿行于歲月鍘刀下的幻覺。

除此之外,徽州的明清建筑中,很多比如用把門窗開成葫蘆狀諧音“福祿”、把廳堂建成“昌”字形寓意“家道昌盛”之類所謂的巧妙構思(尤其是胡宗憲尚書府內(nèi)的一口井,竟然用石階與井欄構成了一個隱蔽的“胡”字),以及一些細致到發(fā)絲的磚雕木雕,贊賞之余也令我心情復雜。

每每此時我都會想起一句粗豪而鏗鏘的話:

“中國法度森嚴,動輒觸禁,孰與海外乎逍遙哉!”

當年,說完這句話后,年輕的汪直頭也不回地登上了海船。

汪直出生的村莊名叫柘林。我租了一輛出租車前往。上車后,我提起汪直,司機滿臉茫然。

柘林與縣城的直線距離大約不到7公里,但出租車卻開了將近半小時。要拐一個大彎,過幾座窄橋,還有一段兩輛車交會都很困難的沙土路。聽司機說,柘林是一個相當偏僻的小村,一直以來都比較窮苦,直到近些年有高速公路通過,才開始慢慢好了起來。

穿過一片濃密的竹林,司機說前面坡上那些人家便是柘林了。

汪直墓

午后的柘林很寂靜,在村巷中穿行許久,才在一家堆放柴火的土房外尋到了一位老者。我向他詢問汪直墓,他同樣有些困惑;直到我補充說,就是那座前些年被外地人破壞過的墳,老人才恍然大悟。

行刑后汪直的尸首其實并未得到保存。1996年,日本長崎縣福江市——也就是汪直當年居留的平戶——訪問歙縣時,由汪直的日本崇拜者出資,在他的故鄉(xiāng)建立了一個空墳,以供憑吊。不料2005年,兩個江浙年輕人不知是何心態(tài),游完黃山后竟然專程繞道來到柘林,將這座落成不久的紀念墓狠砸了一通,一時間在網(wǎng)上鬧得沸沸揚揚。

老人將我?guī)У搅送糁钡哪骨?。但他并未離去,而是站在一旁,警惕而沉默地觀察著我。想來八年前的鬧劇,至今令柘林人心存陰影。

汪直墓被安置在村頭的一塊茶園中央,墓體用條石砌成笠帽狀,墓碑左右兩側分別用中日兩種文字說明此墓由來。墓左側還有一橫碑,但已被敲去半邊,碑文中所有“汪直”名號也被刻畫涂抹。我問老人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為何不修補回去,老人笑而不答;再問汪直在此有無后人,他搖搖頭。

手撫殘碑,我不禁喟然長嘆。

更令我唏噓的是,汪直的主墓碑上,除了年款,赫然只有“王氏祖墓”四字。

日本人對汪直的感情可以理解。在他們的史書上,這位講究排場的“徽王”,與其說是荷槍實彈的海上霸主,更像是一個成功的商人:日本商界一直視汪直為“東方商人”的典范,尊稱他為“大明國的儒生”;平戶人民尤其感激汪直:正是他短短幾年的經(jīng)營,使一個原本潦倒的小小漁村,一躍而成為了當時東亞海上貿(mào)易中心、世界最高級別的國際性大商港。

還有學者指出,是汪直將火槍傳入了日本,在促使日本由冷兵器時代向熱武器時代過渡的進程中,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與日本人跨洋過海萬里追尋形成了意味深長的對比,在故鄉(xiāng),汪直卻連自己的姓都不能暴露在陽光之下:

不只是墓碑上的石刻,幾百年來,徽州方志有關汪直的記載,大部分都被有意無意地寫成了“王直”。

改“汪”為“王”,徽人是否想通過這樣的方式,洗去汪直給“汪”這個徽州最著名的姓氏帶來的玷污與恥辱——

屯溪老街

抑或以筆為刀,憤然截斷汪直逆流而上的返鄉(xiāng)歸路?

汪直墓前有一條堪稱寬闊的江——日本人如此選址,應該含有深意。

過了屯溪之后,徽州的水系已然明朗。

對照地圖,我得知眼前這條江在屯溪合并了橫江與率水之后,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漸江;漸江東流數(shù)十里,在歙縣浦口匯入練江;至此,徽州各縣的河流基本完成集合,一條性格鮮明的大江呼之欲出。

徽水過了浦口,便稱為新安江;入浙之后入鄉(xiāng)隨俗再改幾次名,如桐江、富春江,最終以錢塘江的名義掀起一片天地之間最雄壯的大潮,匯入東海。

汪直墓前,我向著漸江下游眺望,努力想象著江水的盡頭,那片無邊無際的藍色,同時思索著胡宗憲與汪直這對冤家。

他們順著同一條江,看到了同一片海;然而面對著同一片藍色,兩位徽州人卻分道揚鑣,各自朝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一個想要重重壓住洶涌的海濤,另一個卻發(fā)誓掀起愈發(fā)滔天的浪潮。

臨刑前,汪直仰天高呼:“吾何罪?吾何罪?”而獄中的胡宗憲,臨終也留下了這樣的絕命詩:“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云?!敝敝辽詈笠豢?,他們都堅信自己的一生沒有做錯。

汪胡之間的恩怨我不想再做深究,汪直是否有罪也不去糾結。真正令我遺憾的,是對汪直簡單而粗暴的鎮(zhèn)壓令中國失去了一次飛躍的機會。原本,汪直用生命為代價的試驗證明,徽人除了駱駝,還能成長為鯨魚;而徽州蛛網(wǎng)般的水系,曾有機會通過新安江源源不斷地汲取海洋的營養(yǎng),最終像一張飽吸了汁液的葉子,舒展筋骨昂然豎立,成為一張堅韌的巨帆,推動中國這艘古老卻停泊了太久的大船,乘風破浪,一步步駛向海洋時代——

如同系在山海之間的一根琴弦,新安江水完全有可能在中國腹地彈奏出一闕回腸蕩氣的海水天風之曲。

然而對歷史的任何假設都是徒勞的。正如歷史學家黃仁宇以“走獸蛻化而為飛禽”來比喻一個農(nóng)業(yè)國家蛻變?yōu)楣ど虡I(yè)國家的艱難,汪直的巨艦再大,也注定載不下一個封閉王朝的臃腫身軀,隔絕大海的國門,注定無法從里面撞開。

就像龍川需要丁家和榆樹,大明王朝最需要的只是胡宗憲,而絕不是惹是生非的海盜汪直。

“中國法度森嚴,動輒觸禁,孰與海外乎逍遙哉!”

或許,我們不必在汪直身上尋求更深的意義;他最初的想法,很可能只是一種重壓之下本能的逃避;

抑或說,在千軍萬馬的獨木橋外另辟一條新的生路。

“生在徽州,前世不修;十五六歲,往外一丟?!边@其實曾是“七山一水二分田”、缺少田園的徽州人共同的理想。

在汪直之前,已經(jīng)有許多先行者篳路藍縷,為徽人開創(chuàng)出了一條最穩(wěn)妥的大道:將徽州圣人朱熹奉為領導他們闖蕩江湖的精神領袖,緊扣以儒立國的國情,在正統(tǒng)禮教框架下縱橫捭闔。

徽商看似長袖善舞,其實在“賈而好儒”的習俗下“法度森嚴,動輒觸禁”。這種儒賈結合的心態(tài)有效地幫助徽人制定了一套必要而合理的規(guī)范,在徽商成長階段極其有益。然而毋庸置疑,當壯大到一定程度時,朱熹過于強調(diào)約束的理學,反過來對徽商的發(fā)展事實上形成了阻礙。

其實一直有人試圖跳出朱熹留下的緊箍咒,試圖為徽州尋求新的突破方式。汪直不過是其中走得較遠的一位罷了——

兩百年后,另一位著名的徽州人戴震,可以說也是汪直的同志。從哲學的角度,他對同鄉(xiāng)朱熹的理學進行了嚴厲批判,尤其針對朱熹禁錮人性的倫理觀,戴震發(fā)出了驚世駭俗的言論:“人類的一切作為都是出于欲望,沒有欲望,哪來的作為?所謂的道德,就在于欲望感情能夠得到合理的滿足;推而廣之,如果所有人的欲望感情都能滿足,這天下也就盡善盡美了!”

然而并沒有多少人理會這位到死也考不中進士的老舉人的沉痛吶喊。與排斥海洋的紫禁城一樣,徽州也無法抗拒過于強大的慣性,硬生生地扭轉方向。

隨著“汪”字左邊的三滴水黯然墜地,那根連接海洋的藍色琴弦鏗然斷裂;而被鐵錨牢牢釘死的徽州,在之后幾百年間,陪伴老邁的中國一個王朝一個王朝地銹蝕,慢慢萎縮成了一片枯葉。

我在徽州的最后一程,是從柘林出發(fā),遵循當年汪直的路線由水路離開徽州。

歙縣而浦口,浦口而深渡。在歙縣東南三十一公里處的深渡鎮(zhèn),我乘上了順流而下的渡船。

這條水道號稱“山水畫廊”,確似一軸展之不盡的水墨長卷。一路上,我嘗試著將自己想象成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的汪直,嘗試著用他的視角,來觀察這條與徽州同名的大江。

按照徽州一般習俗,那年汪直大概是十五六歲,讀過幾年私塾,出門前剛舉辦完婚禮……

行囊簡單,不外是幾件換洗衣裳、幾塊充當干糧的米果、幾兩散碎銀子、一根捆綁雜物的長繩(走投無路時也可以用來了結生命)、一把雨傘,很可能還有一只算盤。

作為商人重要工具的算盤令我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與汪直同時代的商人,程大位。路過屯溪時我特意去看過他的故居,一個簡樸而有些局促的小院子。

程大位平凡了大半輩子,在四十歲時卻突然做出了一個奇怪的決定:結束所有生意回到家中,潛心研究起了珠算;二十年后,他完成了一部十七卷的《算法統(tǒng)宗》,成為東方古代珠算集大成的經(jīng)典。

從現(xiàn)存的宅子看,程大位的后半生過得并不富裕。只是誰也無法說清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他放棄一切埋頭于一個個圓潤卻冰冷的算珠之間。不過我注意到,正是在隆慶帝為胡宗憲平反的那年,他回到了家鄉(xiāng)。

當然,我并不認為程大位棄商與胡宗憲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我只是隱隱感覺到,將數(shù)字與計算從紛紜人間獨立出來,再沒有恩怨糾纏,再沒有成敗利弊,抽離成一個純粹而不計功利的思維演練,對于中國,對于徽州,與汪直一樣耐人尋味。

遐想間,渡船突然長聲轟鳴,抬眼望去水闊山遠,已然駛入了千島湖。

于徽人而言,進入千島湖,也就意味著出了新安。

如此想來,耳畔恍惚聽得噼啪一聲脆響,像是某行算珠被彈回了原位。

【責任編輯 謝魯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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