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蟲子是不陌生的。小時候在菜園和森林中,見過形形色色的蟲子。喜歡吊在楊樹枝上的毛毛蟲,愛在菜園中飛來飛去、有著漂亮外殼的花大姐,以及在樹縫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肥美的白色蟲子,都曾帶給我許多樂趣。我曾用樹枝挑著綠色的毛毛蟲去嚇唬比我小的孩子;曾經在菜園中捉了花大姐放到透明的玻璃瓶中,看它金紅色夾雜著黑色線條的光亮的“外衣”……
成年之后,我不拿蟲子惡作劇了,這并不是因為對它們有特別的憐惜之情,而是由于逐漸地把它們給忘了。
然而去年春節(jié),我卻被一只蟲子給深深地震撼了。這一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它,它就像一盞燈,在我心情最灰暗的時刻,送來一縷明媚的光。如今我寫著以上的文字,想要描述它時,又仿佛看見了它那矯健的身影——雖然說它是那么小。
去年在故鄉(xiāng),正月初一,我從弟弟家過完除夕回到自己的家。推開家門,見陳設還是過去的陳設,杜鵑依然如往常一樣怒放著,而窗外的雪山及草灘也一如既往地沐浴著冬日清冷的陽光,這物是人非的場景讓我覺得分外的蒼涼。我孤獨地站在屋子的窗前,久久不肯離開。我想讓目光與那些流云做伴,因為它們行蹤飄忽,時有時無,與我迷離的心態(tài)正吻合。
后來是一個電話讓我把目光又轉向室內。接過電話,我給供奉在廳堂的菩薩上了三炷香,然后席地而坐,聞著檀香的幽香,茫然地看著光亮的乳黃色的地板。地板干干凈凈的,看不到雜物和灰塵。突然,我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開始我以為那是我穿的黑毛衣散落的絨球碎屑,可是,這小黑點漸漸地朝佛龕這側移動著,我意識到它可能是只蟲子。
它果然是一只蟲子!它比螞蟻還要小,通體的黑色,形似烏龜,有很多細密的觸角,背上有個鍋蓋形狀的黑殼,漆黑漆黑的。它爬起來姿態(tài)萬千,一會橫著走,一會豎著走,好像這地板是它的舞臺,它在上面跳著多姿多彩的舞??煨羞M到佛龕的時候,它停住了腳步,似乎是聞到了奇異的香氣,顯得格外好奇。它這一停,仿佛是一個指揮著千軍萬馬的將軍在醞釀著什么重大決策。果然,它再次前行時就不那么恣意妄為了,它一往無前地朝著佛龕進軍,轉眼之間,已經是兵臨城下,巍然站在了佛龕與地板的交界上。我以為它就此收兵了,誰料它只是在交界處略微停了停,就朝高高的佛龕爬去。在平面上爬行,它是那么得心應手,而朝著呈直角的佛龕爬,它的整個身子懸在空中,而且佛龕油著光亮的暗紅油漆,不利于它攀登,它剛一上去,就栽了個跟斗。它最初的那一跌,讓我暗笑了一聲,想著它嘗到苦頭后一定會掉轉身子離開。然而它擺正身子后,又一次向著佛龕攀登。這回它比上次爬得高些,所以跌下時就比第一次要重,它在地板上四腳朝天地掙亂了一番,才使自己翻過身來。我以為它會接受教訓,掉頭而去,誰料它重整旗鼓后選擇的又是攀登!佛龕上的香燃燒了一半,在它的香氣下,一只無名的黑殼蟲子一次一次地繼續(xù)它認定的旅程。它不屈不撓地爬,又循環(huán)往復地被摔下來;可是它不懼疼痛,依然為它的目標而奮斗著。有一回,它已經爬了兩尺來高了,可最終還是摔下來。它在地板上打滾,好久也翻不過身來;它的觸角亂抖著,像被狂風吹拂的野草。我便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幫它翻過身來,并且把它推到離佛龕遠些的地方。它看上去很憤怒,因為它被推到新地方后,是一路疾行又朝佛龕處走來。這次我的耳朵出現了幻覺,我分明聽見了萬馬奔騰的聲音,聽見了嘹亮的號角;我看見了一個偉大的戰(zhàn)士,一個身子小小卻背負著偉大夢想的英雄。它又朝佛龕爬上去了,也許是體力耗盡的緣故,它爬得還沒有先前高了,很快又摔了下來。我不敢再看這只蟲子;比之它的頑強,我覺得慚愧。當它踉踉蹌蹌地又朝佛龕爬去的時候,我離開了廳堂。我想上天對我不薄,讓我在一瞬間看到了最壯麗的史詩。
幾天之后,我在佛龕下的角落里發(fā)現了一只死去的蟲子。它是黑亮的,看上去很瘦小,我不知它是不是我看到的那只蟲子。它的觸角殘破不堪,但它的背上的黑殼,卻依然那么明亮。在單調而貧乏的白色天光下,這閃爍的黑色就是光明!
(選自《遲子建散文》,有刪節(jié))
作者小傳
作者為什么被蟲子深深地震撼了?那是因為她目睹了蟲子攀爬佛龕的過程,作者說她“看到了最壯麗的史詩”。作者對蟲子攀爬佛龕的描寫非常具體,就像電影里的長鏡頭,鏡頭一直對著蟲子。小小的蟲子可以為達到一個目標而毫不動搖、毫不退縮,作者由此聯(lián)想到人們自身,并啟發(fā)人們在面對困難時也要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