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姜齋詩話》在評價《小雅·采薇》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時說：“以樂景寫衷，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這種加一倍的創(chuàng)作手法自出現(xiàn)之后就不斷地被后人所沿用，從杜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到李煜“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都使用了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

沈從文《邊城》也運用了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只是他并未簡單機械地復制，而是賦予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以新的內涵：將眼前之“樂景”進一步擴展為虛幻的鐫刻著人類活動印痕的樂境，并用在“邊城”這一詩意的柄息地中發(fā)生的凄美愛情故事，暗示普泛而又真實的生命疼痛點——人類生存的孤絕與“身不由己”的無奈。“以樂景寫哀”，使《邊城》在歡快的田園牧歌詠嘆中潛藏著一支悲涼的人性小調。

一、幻化的樂鏡：“田園牧歌”原是一支虛幻的“神曲”

《邊城》自誕生以來，其田園牧歌式的詩性常常為學者所稱道，中學教材的教學參考書也對其做了如下評價：“《邊城》給人桃花源般幻想的色彩和田園牧歌式的理想圖景?！贝_實，《邊城》處處充溢著恬靜平和的牧歌氣息：這里有如詩如畫的自然風景，這里的人們過著神話般的生活——沒有世故圓滑，功利等級，冷漠畏縮；只有簡樸清淡，和諧友愛。明凈澄澈的環(huán)境，以及在這種環(huán)境中生活的人們恬淡無爭、淳樸摯愛的生活方式，再加上小說里描繪的虛無縹緲的夢境，似乎都徹底驅走了紛紛擾擾、紅塵滾滾的現(xiàn)實時空，這實在是一方純凈的詩的境界。

有人說，《邊城》這一支田園牧歌里飄蕩著作者家鄉(xiāng)的影子，也有人說《邊城》所描繪的淳樸的湘西風情，摯愛的詩意的柄居環(huán)境是作者在如實地重造童年的家鄉(xiāng)，是一幅地地道道的寫實風景畫。然而，年輕時的沈從文不正是因為厭惡湘西殺人如麻的現(xiàn)狀、粗魯而野蠻的民風才孤身闖入北京的嗎？事實上，作者筆下所描繪的那個充滿了摯愛親情、擺脫了名枷利鎖的所謂“茶峒”小城是不存在的，它雖可能有作者童年家鄉(xiāng)的影子，但對于離鄉(xiāng)十年的沈從文來說，即使是童年的苦難也因時間的流逝而過濾了曾經(jīng)的切膚之痛，轉而變?yōu)楝F(xiàn)實夢境一般的甘甜甚至是神圣了。小說開頭三節(jié)，作者使用了大量的諸如“淳樸”“渾厚”“安靜和平”“極有秩序”等贊譽性的詞語，其實就是要彌合在甜美的田園牧歌背后的破綻，這也正說明連作者自己都懷疑“茶峒”小城存在的真實性。

沈從文常說自己寫小說是在組織夢境，《邊城》就是他組織得最美妙動人的一個夢境。他還明確地說，《邊城》是“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的故事，是“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從這個意義上來看，作品中的“茶峒”小城，其實只是作者詩意想象的外化，沈從文為“邊城”的天空實在是硬扯來一朵朵“神話般的云彩”，“田園牧歌”原來只是一支虛幻的“神曲”。作者緣何要為“茶峒”山城的天空硬扯來一片“神話般的云彩”呢？筆者以為原因有二：

其一，作者可能希望用筆下的這一片未被現(xiàn)代文明污染的土地來映襯都市的墮落，呼喚民族品德的重塑。從離開家鄉(xiāng)到創(chuàng)作《邊城》，整整十年的都市生活，讓作者痛心地意識到：在現(xiàn)代都市奔波的人群正在無情地踐踏著樸素的信義道德、真摯的鄉(xiāng)土人情。因此，作者在《邊城》中虛構了一個帶有他童年家鄉(xiāng)影子的茶峒山城，其實這座小城只是作者理想世界的幻影，所負載的只是作者要遠離有“身”無“心”、有“利”無“情”的世俗人間的孤獨追求。這種對烏托邦世界的傾情向往，正寄寓了作者對民族品德重塑的希望。教參在論及本文的主題時也認同這種觀點：“作者極力謳歌傳統(tǒng)文化中流傳至今的美德……在摹寫邊城人的生命形態(tài)和生活方式中，隱含著對現(xiàn)實生活中古老美德、價值觀失落的痛心，以及對現(xiàn)代文明物欲泛濫的批判?！?/p>

其二，作者可能希望通過筆下這一烏托邦世界——茶峒山城來反襯人類孤絕而又悲涼的存在焦慮。這座山城被描述得越是趨于完美，就越能反襯出人性的殘缺以及人性中某些終極的孤獨與悲哀。因此，筆者以為《邊城》的主題也并不僅止于中學教參的論斷。細細揣摩，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在作品詩意的氛圍中蘊藏著一股悲傷的潛流，表層的輕松掩飾不住作者對人類生存的內在焦慮：世界本是荒誕，生命本是無常，人類本是孤絕。

筆者之所以下如此結論，還可以從如下兩方面分析：

從作品的情節(jié)結構看，作品共二十一節(jié)，前十節(jié)都在極力鋪寫邊城環(huán)境的牧歌性，邊城人情感的素樸和觀念的單純；后十一節(jié)主要是敘述翠翠的愛情故事。如果作者只是要傳達他對民族傳統(tǒng)美德的謳歌以及對其失落的痛心，那么作者寫完前十節(jié)就已經(jīng)足夠了，根本沒有必要再畫蛇添足地詳細描寫翠翠的愛情悲劇。作品結構的詳略安排，雖然只是附著于文學作品表層的外觀形態(tài)，卻是引領讀者挖掘隱藏在文字形態(tài)背后主題的一味不可或缺的“藥引子”。《邊城》正是要通過詳細描寫翠翠的愛情悲劇，在結構詳略安排的外觀形態(tài)中蘊含著更為深刻的主題，即普泛的人類生存的焦慮和無奈。

從作者的成長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背景看，二十多年的故土生活和軍人生涯，讓他目睹了太多太多的殺人悲劇。幼年時，就目睹辛亥革命失敗后，憲臺每天捉來一兩百人，把犯人牽到天王廟大殿前，在神前擲竹筊，陽筊開釋，陰筊殺頭；成年后，投身軍旅，在槍林彈雨中無數(shù)鮮活的生命轉瞬凋零；而在《邊城》寫作之前，作者又經(jīng)歷了人生重大的變故，即曾與他志同道合、同甘共苦的好友胡也頻和徐志摩去世，丁玲失蹤。這一切都讓作者唏噓不已，因此，作者在《邊城》中要表現(xiàn)的不是“歷史”，而是“宿命”。他勇敢地把人性的某些缺失，如生死、隔膜、孤獨等，在人類生活中無可把握的方面凸顯出來，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邊城”美的炫目的神話領空下，沈從文其實為我們修建了一座“人性小廟”，田園牧歌中原來還潛藏著一支悲涼的人性小調。

二、真實的哀情：“邊城”里修建的一座殘缺不全的“人性小廟”

“邊城”絕不是溫暖的世外桃源。事實上，在那一片澄靜而幽冷的神話天空下，有一只黑色的指揮棒在恣意地撥弄著里面的人物——那就是命運，是人們揮之不去的人生陰影，而這種人生陰影在《邊城》中顯現(xiàn)的內容又是多樣的。

《邊城》里顯現(xiàn)人生最大的陰影莫過于隔膜，這是生命中最大的荒唐，永遠無法調和與圓融。來這世間走一遭的每個人的心靈都是一個廣大無邊的宇宙，心的空間太大了，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猶如無垠的大海，如果有人想乘船跨越這隔膜的海洋，必定會落得個船翻人亡的結果。沈從文用他那洞察世事人情的雙眼，發(fā)現(xiàn)了這種人性的本質缺失。在“邊城”那樣一個人人善良、心無纖塵的神話境地里，就連天保、儺送、順順、爺爺、翠翠這些摯愛親人間都無法真正溝通，無法穿過隔膜的海洋到達相互了解的網(wǎng)融圣境。

也正是由于這種人生的隔膜，才有了小說中人物最真實的孤獨。這種孤獨最直接地表現(xiàn)在女主人公翠翠身上?！哆叧恰酚幸庠O計翠翠是個孤女，沒有父母的呵護疼愛，也沒有兄弟姐妹甚至朋友去傾聽她深情款款地訴說自己的心事，在那悠淡哀怨的“寂寞林”里，她只能靠獨自的幻想來宣泄自己未能滿足的愿望。壓抑得愈久，爆發(fā)得愈烈，她甚至于想要離家叭走，要發(fā)生點大事來擺脫自己目前的這種無法忍受的孤獨。然而，當這個念頭剛剛燃起火苗之時，天真善良的翠翠又為外公擔心起來，為自己想法的后果而害怕白責，最后她只好無奈地放棄。

翠翠滿腔的心事無人可以訴說，這一顆孤獨的靈魂如何才能得到安慰呢？事實上，對于一個妙齡少女來說，總會有一個長長的愛的故事在前方等待著她。愛，也許是翠翠解脫孤獨境地的一張妙方吧！孤獨的翠翠懷著強烈的愛之渴望四處尋覓，最終她把自己纏綿執(zhí)著的愛之紅線專注地拋給了儺送。原本故事至此，沈從文該停筆了吧，翠翠與儺送男歡女愛的大團網(wǎng)該給讀者帶來一種怎樣溫暖的歡喜?。】墒亲髡咂涣T手，此時小說中那只命運的黑手再一次悄然而至，隔膜、誤會、生死離別等人生無常又一次攫住了翠翠，在無常命運的撥弄下，經(jīng)過一系列的風云變化，最終爺爺死了，天保死了，儺送負疚飄零在外，留下翠翠無望地等待。“也許同來，也許永不同來”，《邊城》絕妙的結尾既不給人希望，也不令人完全絕望，這樣一種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又一次鮮明地暗示了《邊城》的主題：“長恨此身非我有”。人們注定無力把握屬于自己的未來，人生必然要接受偶然與命運的撥弄?！盎ò罪h零水自流”，生命中的一切原該是如春花秋水般不由自主地飄零消逝的吧！

行文至此，我們誰還能說《邊城》只是一支不食人間煙火的牧歌，誰還能說《邊城》只是沈從文對民族品德能否回來的樂觀證明？沈從文自己說：“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與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鄙驈奈囊彩枪陋毜摹?/p>

總之，依筆者看來，沈從文的《邊城》，雖然有借這虛幻的茶垌山城來寄寓作者對民族品德重塑的希望，但更重要的是，沈從文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中國古典詩歌中“以樂景寫哀”的手法，用微笑表現(xiàn)悲哀，用詩意對抗污濁，他筆下的茶峒山城越是清明純凈，筆下的小人物越是善良單純，就越能襯托出孤獨、隔膜、生死無常、愛而不得等一系列人性中共通的悲哀?？梢哉f，《邊城》中的沈從文已抵達了生命價值的源頭，并勇敢地直視了生命中的“冷”?！哆叧恰分兴鶢I造的那一片神話天空，事實上是為了映襯城里的那一座殘缺不全的人性小廟，田園牧歌的詠嘆中潛藏著一支悲涼的人性小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