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老王》是一篇檢驗語文教師文本解讀水平的散文，切忌浮在文本表面、跑到文本外面，一定要“向內(nèi)轉(zhuǎn)”，潛入文本深處，抓住“癥候”（反常規(guī)、反常情、反常理之處[1]），結(jié)合語境進行具體分析，理解作者運用語言文字之奧妙，尤其要注意從“幸運”與“不幸”的相對性角度去理解作者的“愧怍”。

散文重在表現(xiàn)“我之心”，解讀重心就在理解作者的思想感情。這里“作者的思想感情”，不應是泛泛而言，而是指“作者在特定時候、特定地點、特定場合通過特定的這一個文本表現(xiàn)出來的這一點、這一種、這一個方面的思想感情”。讀散文，就是要進入作者的胸懷，而不是簡單地用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去代替對文本的解讀。本文作者在文末說得很清楚：“這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币簿褪钦f，作者在本文中要表現(xiàn)的就是自己的“愧怍”。解讀《老王》就必須理解作者的“愧怍”，理解作者怎樣寫這個“愧怍”；必須理解“幸運”與“不幸”的真正含義，理解作者是怎樣在“愧怍”之情的映射下，在相對性關(guān)系中寫“幸運”與“不幸”。

需要我們注意的是，這種“愧怍”不只是體現(xiàn)在結(jié)尾，而是貫穿全文的。作為一篇回憶性散文，回憶往事時的情感會映射在所憶往事上，以及回憶的整個過程中。根據(jù)文本解讀的整體性原則，我們在理解該文其他地方的時候，也要用“愧怍”的感情去觀照。在教學中，可以先找尋對全文有總覽（總起、總括、總結(jié)）作用的句子，再倒回去理解文本的每一個局部，通過整體的感知來固定對每一個局部的理解，促使對全文的深入理解，并且做到有據(jù)可依。

既然本文解讀的重心是理解作者的思想感情，而這思想感情又是以回憶的方式通過寫人敘事來表現(xiàn)的，那么我們就可據(jù)此確定本文解讀的三個關(guān)鍵點：寫了什么樣的人；作者當時是怎樣對待這個人的；作者現(xiàn)在是怎樣理解當時的行為的。

一、文本中的老王是個什么樣的人

說“文本中的老王”，表明我們要將《老王》一文中的老王和實際生活中的老王適度區(qū)分開來，不要進行簡單對接。因為文本中的老王是經(jīng)過了作者情感加工的、“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人物形象。我們可以從其人生處境、性格特征和精神需求三個方面來看。

1.關(guān)鍵詞：悲苦

老王的人生可謂無比悲苦，無限凄涼：生理有殘疾（“只有一只眼”），生活無著落（“靠著活命的只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情感無依靠（“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沒什么親人”），精神有壓力（“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么惡病”）。

2.關(guān)鍵詞：善良

無比悲苦、凄涼的一個人，似乎只有得到別人幫助、關(guān)心的份，他卻不斷地幫助、關(guān)心“我”和“我”的家人。

3.關(guān)鍵詞：渴望

要找到老王人生處境的不幸很容易，要讀到老王的善良也不太困難。遺憾的是，不少教師也往往和學生一樣，停留在了此處。其實，還要進一步讀到老王的渴望。要理解老王的渴望，就得弄清他最在意的是什么。老王最在意什么呢？我們來看文本第三段：

老王只有一只眼……他也許是從小營養(yǎng)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

“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后者”指“得了惡病”。那是別人猜測的，是對老王人格、品行的否定——“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對于老王來說，作者認為他的眼瞎確實不幸，無論是營養(yǎng)不良，還是得了惡病，而“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也就是說精神層面的不幸是更大、更深、更甚的不幸。由此，我們再來看文本最末的“不幸”，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不幸了，而是指精神上的不幸?！霸摗笔且环N比較確定的、肯定的猜測。說“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在作者現(xiàn)在看來，被人否定人格、品行（害了“惡病”）的不幸比從小因“營養(yǎng)不良而瞎了一只眼”的不幸更深。這從精神上深深打擊著老王，對老王來說，精神上的不幸更深、更甚。而老王也更在意別人（包括“我們”一家）對他的看法，更在意人格尊嚴這一精神層面的東西，而非物質(zhì)的東西，盡管他很窮。

理解到這里，我們就能明白老王的渴望了——渴望有人（特別是“我們”一家）把他當作朋友，甚至是親人。由于楊絳一家對他飽含同情——“我”常坐他的三輪，女兒給他吃魚肝油，楊絳作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做人素養(yǎng)（對人謙和、不占人便宜），讓老王產(chǎn)生了誤解，他誤以為“我們”一家已經(jīng)把他當成了朋友，甚至親人，所以他也就把“我”當作了他的朋友，甚至是親人。

二、當時的“我”是怎樣對待老王的

這是一個很殘忍的問題。只有理解到這份“殘忍”，才能理解楊絳的“愧怍”。所謂“當時”是指老王生前，也就是在“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之前。在當時的“我”看來，與老王之間的關(guān)系是拿錢與辦事的雇傭關(guān)系——坐他的車，“我”給錢；他送默存上醫(yī)院，“我”給錢；他給“我們家”送冰，“我”給錢；他送香油、雞蛋，“我”照樣給錢。除此以外，“我”沒有給予老王更多的關(guān)注、關(guān)心與幫助；這習慣性地給錢，似乎還隱含著一種刻意的回避——拉開距離，保持距離。

需要注意的是，根據(jù)楊絳的為人，在實際生活情形中，她給予老王的關(guān)注、關(guān)心、幫助也許并不少，她并不如本文所說的那樣冷漠，但為了表現(xiàn)“愧怍”這一主題，在材料選擇、剪裁時就沒有多寫，而著意突出自己當時的冷漠。這也正體現(xiàn)了散文表現(xiàn)“我之心”的基本特點。這也并不違背散文“寫實”的基本要求，因為“真假互補，虛實相生，并不只是小說的特點，而是所有文學形式的共同規(guī)律”[2]。

要理解這個殘忍的問題，需要抓住幾個“癥候”，理解幾個關(guān)鍵詞。

1.關(guān)鍵詞：老王

“老王”是一個什么樣的稱呼？

老王是一個三輪車夫，一般人會稱他為“王師傅”。文中，“我”卻稱他為“老王”，表明二者之間較熟悉。另一方面，人們都稱他為“老王”，而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卻沒人關(guān)心，說明老王社會地位低下，對大家來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而“我”也只是滿足于稱他“老王”，說明“我”也只是與其他人一樣，并沒有給予老王更多的、更深的關(guān)注。這正是作者“愧怍”的原因之一。

2.關(guān)鍵詞：閑話（閑聊）

且看文本第一、二段文字：

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

據(jù)老王自己講：……此外就沒什么親人。

這里“閑話”一詞，十分關(guān)鍵。從寫作技巧的角度來說，通過“閑話”介紹老王的基本情況，讓讀者明白老王卑微的社會地位、孤苦無依的命運、艱難困苦的生活等，也為后面故事的發(fā)展提供了背景。

然而，僅僅理解到這一層是不夠的。我們先來看第一段。解讀這第一段，要有一種語文的敏感性。從常識來看，“他蹬，我坐”是一個不需要說的廢話，前面交代“我常坐老王的三輪”，誰蹬誰坐還成為問題嗎？這個廢話其實大有作用，它是文本的“癥候”——反常語。很明顯，這話違反了語言運用的簡明原則——語意重復，信息冗余，明顯不簡潔。眾所周知，楊絳行文惜墨如金，她應是有意這樣使用贅語。目的是什么？根據(jù)語用學的理論來看，語義的有意重復表示強調(diào)——突出“我”是坐三輪的，“老王”是蹬三輪的，“我”與“老王”之間是雇傭關(guān)系，是拿錢就可以解決的關(guān)系。在當時“我”的意識深處（潛意識中），老王并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親人。“常坐”其實說明“老王”常為“我”付出勞動，“我”也常付錢給“老王”，他不欠“我”，“我”不欠他。

這一段里的第二個“癥候”是“閑話”。閑話是指無所事事的時候說的無關(guān)緊要的話。老王與“我”在一蹬一坐中，都說了些什么事？第二段說得明白：老王凄苦、孤單的人生處境。這對于老王來說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啊，但這些“大事”在當時的“我”看來，只不過是無所事事的時候所說的無關(guān)緊要的話。這樣看來，“閑話”一詞，可謂筆力千鈞。

第二段文字中也有個“癥候”，即“據(jù)老王自己講”。這幾個字從語言運用的簡潔性原則來說，也是多余的，但作者正是要違反這一常規(guī)，向讀者強調(diào)一個事實：老王的凄苦身世與不幸遭遇，是老王自己講給“我”聽的，甚至“我”并沒有問他，似乎更像是老王在自言自語。文中交代老王的情況，直接引用其原話，而不是轉(zhuǎn)述：“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進不去了”，“人老了，沒用了”，“沒出息”。這正表明“我”當時并沒有主動關(guān)心老王的情況，老王述說自己命運的話在“我”當時看來不過是“閑話”。

這兩段就基本說明當時的“我”對老王的態(tài)度是不關(guān)心，至少是不主動關(guān)心。這在后面“發(fā)生”的一系列事情中也可以看出來。

3.其他關(guān)鍵詞

可是過些時老王病了，不知什么病，花錢吃了不知什么藥，總不見好。開始幾個月他還能扶病到我家來，以后只好托他同院的老李來代他傳話了。

連用兩個“不知”說明“我”對老王的忽視。病了“幾個月”，“我”沒將他送去醫(yī)院，也沒去看望，更無從知道他已經(jīng)病入膏肓?。ó斎唬顚嶋H中是完全可能去看望了的）如果是朋友、親人，會怎么做？會不會了解一下具體病情？會不會還知道他吃了哪些藥？會不會去看望他？

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我吃驚地說：“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

見到病入膏肓的老王，“我”的反應是“可笑”“吃驚”。如果是朋友、親人病得這樣，會怎么做？會覺得可笑嗎？除了“你好些了嗎”，會不會還會詢問其他情況?！敖┦钡谋扔鞲沂境觥拔摇碑敃r的心態(tài)，完全不是一種關(guān)心，而是一種戲謔。

我忙去給他開了門，站在樓梯口，看他直著腳一級一級下樓去，直擔心他半樓梯摔倒。等到聽不見腳步聲，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

老王臨死前來送香油、雞蛋，如果是朋友、親人，會怎么做？是不是先會“請他坐坐喝口茶水”？送他是不是會送下樓，甚至還扶他一把？

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講老王身上纏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溝里。我也不懂，沒多問。

“過了十多天”，是不是一個需要解讀的敘述？如果是朋友、親人病得這樣，會不會及時去看望一下？“碰見”又說明什么？其實“我”并沒有主動去探問老王的狀況，僅僅是無意中遇到老李才問幾句。對于老王埋葬的地方，“我”也“沒多問”?？磥?，也沒準備去祭奠一下。如果是朋友、親人去世了，又會怎樣做？

以上所做種種假設，往往既是常情所在，又是常理所在，但文中“我”的所作所為都是反常的。這種反常，可以看出“我”那時并沒有把老王當作朋友，更別說親人了。老王的情感預期落空。

三、現(xiàn)在的“我”是怎樣理解自己當時的行為的

所謂現(xiàn)在，是指作者寫本文之時。寫此文時的作者，對自己當年的行為感到十分愧怍——“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1.關(guān)鍵詞：幸運、不幸

文中“幸運的人”指“我”，“不幸者”指老王?！拔摇毙疫\在哪里？老王不幸在哪里？對于“幸運”和“不幸”的理解很關(guān)鍵，它是全文的脈絡與情感寄托。理解了這兩個詞，就把握住了這個文本，也基本把握了文本解讀的一些規(guī)律。

有人說，“幸運”是說“我”還活著，“不幸”是說老王已經(jīng)死了。試問，老王之死，是因“我”而起嗎？不然，為什么要“愧怍”？

有人說，“幸運”是因為“我”和家人在那個年代盡管遭受打擊，但還有家人，有住處，甚至還有“冰箱”；“不幸”是指老王什么都沒有。試問，老王沒有家人，沒有住處，沒有“冰箱”，是因“我”而起嗎？不然，為什么要“愧怍”？

其實，楊絳對那樣的老王有的只能是可憐、同情，不可能愧怍。正如我們對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那樣，無緣無故愧怍什么？就實際情況而言，楊絳一家當時也非常不幸。在“文革”中，楊絳一家受盡屈辱和蹂躪，夫婦先是被迫去“五七干?！眲趧渝憻挘髞砼龊┳詺?，全家被迫離家逃走……其中每一件往事，都含著血淚，但在文中作者并沒有認為自己“不幸”，反而認為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實際上，楊絳的具體處境怎樣，與理解這個文本關(guān)系不大?？磥?，這“幸運”與“不幸”的含義，得從文本中來具體分析，要將文本解讀“向內(nèi)轉(zhuǎn)”進行到底。

文本解讀，必須注意前后關(guān)聯(lián)。其實，“幸運”與“不幸”這兩個關(guān)鍵詞是對應使用的。我們要把“幸運”與“不幸”連起來看，因為二者是相對而言的。不理解這種相對性，就讀不懂這個文本?！拔摇睘槭裁葱疫\？因為老王把“我”和家人當作朋友，甚至親人；老王為什么不幸？因為“我”并沒有真正把他當作朋友，更別說親人。“我”的“幸運”是老王給予的，老王的“不幸”是“我”給予的，這樣，“我”的“愧怍”才是有道理的，也才是可信的。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原稿寫的是“這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岸喑远嗾肌币话愣际侵肝镔|(zhì)的占有方面；“幸運”是指精神方面?！岸喑远嗾肌备某伞靶疫\”，也表明楊絳希望讀者不要從物質(zhì)方面來解讀本文。

2.關(guān)鍵詞：愧怍

“愧怍”是慚愧的意思，即“因為自己有缺點、做錯了事或未能盡到責任而感到不安”。作者究竟愧怍什么呢？從上文的解析來看：老王一直以為自己是“我們”的朋友，在臨死前把自己苦苦積攢的香油和雞蛋送來給“朋友”吃，而“朋友”并不領情，還是習慣性地堅持付錢，并沒有真正把他當作“朋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老王，最需要的是有人把他當作朋友——精神上平等的朋友（更希望當成親人），而“我”卻沒有這樣做?！拔摇敝焕斫饬死贤醯谋嗥鄾觯焕斫饬死贤醯纳屏颊嬲\，卻沒有理解老王內(nèi)心深處的精神需求?！袄贤酢弊詈笠唤z希冀也落空了，帶著落寞、失望甚至絕望在第二天就離開了人世。老王把“我”和家人當作朋友，甚至親人；“我”并沒有真正把他當作朋友，更別說親人。楊絳現(xiàn)在想來，深感慚愧，覺得很是對不起老王。

3.關(guān)鍵詞：漸漸

“漸漸”，一方面說明當時的“我”壓根就沒有感覺到有什么不妥；另一方面說明“我”對老王臨死前送香油和雞蛋的事情一直沒有忘記，“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對“不安”的原因，作者曾經(jīng)做了多種猜想，而“幾年過去了”，才“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由此可知，這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愧怍并不是一下子產(chǎn)生的，而是“漸漸明白”的。這就是說，作者的“愧怍”是有一個過程的?！独贤酢愤@個文本就是記下這種漸漸明白的過程。

這樣看來，作者寫作本文的用意就是要直逼自己的靈魂，表達“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以拔除心中的那根刺。

參考文獻

[1]李華平.癥候：破譯文本的密碼[J].語文教學通訊，2015（01A）.

[2]孫紹振，孫彥君.文學文本解讀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