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了十年主婦的妻依然是別人心中的風(fēng)景,這樣的事實猶如身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因為占據(jù)座位而安然打瞌睡的人,突然被一個緊急剎車驚醒,有點懵懂、有點訝異。妻與風(fēng)景劃上等號?他覺得艱難。他努力地想著妻的面容,腦海卻模糊一片。
在他看來,一個當(dāng)了十年主婦的女人是沒有秘密的,這從她的手機可以知道,妻的手機有時整天沒響一次,以至連他都忘了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關(guān)注她的手機,盡管在家里妻的手機隨處可見隨手可拿,只因為他抱怨過她的手機有如擺設(shè),在最需要時永遠打不通。從此妻的手機就跟著妻“走動”:妻在廚房時,它在餐桌上;妻在陽臺洗衣服時,它在洗衣機上;妻在客廳看電視時,它在茶幾上。
終于又翻看妻的手機,是那天他從外地回來,妻和女兒還沒回家,他把包和自己扔到沙發(fā)上,舒服得嘆了一氣,當(dāng)他想把身子調(diào)整成最舒適的姿勢,瞇上一會時,背被一個硬硬的東西硌疼了,手一抓,是妻的新手機,嬌俏、時尚,很適合女人拿的款式。他的嘴角浮起一絲諷刺的笑意,女人就這樣,沒人幫忙時,自己就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他想起妻曾說過想換手機,他說:錢在抽屜里,想換幾把都成。妻欲言又止,但他拿了包徑直出門,車在樓下等著載他去開會。與其說他是沒時間細究不如說是沒心情。
就是這樣帶著對妻的一點戲謔心理,他翻看了妻的新手機,那條短得只有兩個字“可好”的信息就這樣出現(xiàn)在眼前。剛看到這兩個字時,他的心里升起嘲諷:十年的主婦還有隱情?但當(dāng)他看到號碼時,接下來的動機就不再單純。他找到已發(fā)信息一欄,還原了一段對話:好。也好吧?是妻的回復(fù)。問好,了卻掛念之心,僅此。呵,余溫繚繞呢。對話在這里戛然而止,他的思緒也在這一刻凝固。
睡意全消,起身踱到客廳觀景臺,放眼遠眺,他的思緒飄起來。
如果自己和“那個人”的位置正好相反,是否如今妻就依然是他心口的朱砂痣?
“那個人”,十年前,他就知道他的存在。那時妻還是嬌妻,是他手心里的寶,她像藤一樣纏著他,而他樂呵呵當(dāng)大樹。單說換手機這樣簡單的事,他會選、購、用服務(wù)周到。先從網(wǎng)上找到適合女子拿的款式,再看功能、價格,找好后供她拍板,等她終于選定一種,他才買回手機,自己先學(xué)會用,再一一教她,就是在做這件事時,她在妻手機的信息里,看到一個每逢節(jié)假日準(zhǔn)時發(fā)來祝福短信的號碼,他的心 “咯噔”一下,從此留意這個號碼的動靜,但除了節(jié)假日的短信,什么異常也沒有,再看妻,嬌妻當(dāng)?shù)糜凶逃形?,他就漸漸淡忘 “那個人”。
可是十年后,簡短得只有“可好”兩個字的短信,意味著什么?
他突然有些心煩。遠遠的小區(qū)門口走來一對母女,女人順溜的黑發(fā)垂肩而下,身上是顯身材的裙裝,腳上是細高跟,手上牽著著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母女倆說笑不停,他想如果站在她們身后一定可以拾到撒落一地的笑聲。待倆人近些,他模糊覺得是他的妻女,遂奔回客廳戴上眼鏡,又重回到觀景臺,這下他看清楚了,那的確是他的妻女。換一個角色、一點距離欣賞,妻竟然還是一道風(fēng)景。這令他多少有點酸澀的感覺。
門“哐當(dāng)”一聲開了,嬌俏的女兒看見他蝴蝶一樣奔撲到他懷里,慣性使他趔趄了一下,他下意識騰出另一只手想要左擁右抱,但落空了。以前,妻看到這樣的情景會撒嬌地說我也要,但此時她只是站在門口淡淡地笑看著父女倆,隨之換下高跟鞋轉(zhuǎn)身進臥室,眼里瞬間的黯淡沒逃過他的眼睛。她不再跟他撒嬌了。他有些失落。從臥室出來,妻一頭扎進廚房,頭發(fā)隨意地扎著,合身的裙裝已變成寬松的棉質(zhì)休閑服,臉上的淡妝已洗掉。他忽然有些心痛:松垮的家常妻又出現(xiàn)了,廚房里為何不能有嬌俏娘?帶著這樣的疑惑,他的眼角留意起妻的一舉一動。她為他的突然回家,淘米、洗菜,在一陣噼哩啪啦聲中端出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湯,前后不過半小時,這樣的速度,他頓悟,要是著剛才合身的裙裝怎能邁得動步伐?
吃完飯,收拾碗筷時,他說我洗吧。剎那間,妻眼里有警惕和意外,他的突然疼惜嚇著她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分擔(dān)家務(wù)活了。多久以前?妻看著油膩的碗筷,眼睛轉(zhuǎn)得比狐貍還快,說:劃拳。規(guī)矩是這樣的:他輸了,她說誰輸了誰洗;他贏了,她說誰贏了誰洗。而他那時對她有一顆柔軟的心,就任由她胡作非為。
女兒的一聲爸爸打斷他的思緒。如今,女兒才是他手心里的寶,恃寵而嬌要他洗澡、要他講睡前故事,待他忙完這一切,他把自己也洗了個干凈,以前出差回來,無論多遲、多疲勞倆人總要纏綿一番。他想重拾過往的激情。
但妻,忙得像陀螺,洗完碗筷,擦灶具,拖地板,洗完澡,洗衣服,小件手洗大件機洗,當(dāng)她把衣服丟進洗衣機那刻,他松了一口氣,以為她終于閑下來,不想她又坐到書桌前,桌上是兩堆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他跟過去卻不知說什么好,從什么時候起他們之間的交流僅限于日常用語,那種一開口,妻就嬌笑和嗔怒的交流方式早丟了。他晃了晃只好去客廳看電視,不多久又跑到書房,看妻埋頭在燈下改作業(yè),他很想像以前一樣幫她改作業(yè),為她端去一杯咖啡或者牛奶,聽她夸張地說:眼淚,眼淚怎么沒流出來。但他終于什么也沒做,他怕這樣突兀的溫情又嚇著她,只說了一句:先睡了。妻“嗯”了一聲,頭都不抬。他不知如何擊潰她偽裝的冷漠。
終于,妻上床了,背對著他,輕輕嘆了一氣,之后沒任何聲息。他猶豫了一下,從背后抱住她,鼻息對著她的脖子,他知道妻怕癢,氣息吹拂在脖子上,會躲閃、愛笑,以前鬧別扭時他常使用這招和解。妻的雙肩抽動了一下,伴著隱忍的抽泣聲,他把手伸到她的臉上,那里有淚。他有些震動,更緊地把妻抱在懷里,她是否常這樣暗自垂淚?曾經(jīng)心愛的女人,無法再好言好語哄著,至少可以給她一個懷抱,別讓她在深夜里獨自淚流……
當(dāng)他終于說出“對不起,是我不好,還好一切都來得及”時,妻的暗自淚流成了嚎啕大哭,積怨、委屈奔涌而出。
在那個心重又柔軟多姿的深夜,他想:如果不是那條短信,他是否會回憶往事,重拾溫情,妻是否還愿意靠在他的懷里抽泣?
只是在這個寂靜的深夜,我們更應(yīng)該聽見這樣一聲嘆息:是否,婚后的愛都需要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