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江
一戲曲中多的是才子佳人一見鐘情的故事,然后呢?兩個人如何才能走到一起?《西廂記》中張生與鶯鶯先幽會,張生做了狀元后再名媒正娶;《墻頭馬上》的李千金跟著裴少俊私奔了,無名無分生兒育女,整整七年,還被休棄,最后在裴少俊做了狀元后才得以團圓;《倩女離魂》中,張倩女靈魂與肉體分離,靈魂追隨王文舉而去,同樣要在王文舉中了狀元后才能靈肉合一家人團聚;《牡丹亭》中,杜麗娘由性而情,因相思而亡,又因愛而復(fù)生……這就是戲曲教給我們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小說也不外如此,幽會、私奔、離魂、死而復(fù)生,哪一個是真正能實現(xiàn)的呢?正如現(xiàn)實主義者《紅樓夢》里的賈母所言,“編的連個影兒也沒有了”。
《聊齋志異》中的《王桂庵》也講了一對男女一見鐘情并且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文章寫得搖曳生姿,情節(jié)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王桂庵是“大名世家子”,剛剛喪偶不久,坐船南游散心。所謂世家子弟,肯定出生既富且貴,不用說肯定很有錢,不用說肯定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不用說也難免有輕狂之氣,那么對待感情呢?是很專情還是很花心?
王桂庵在江上看到“臨舟有榜人女繡履其中”,這是一幅美麗的畫面,藍(lán)天碧水,水波漣漪,畫中美麗的女子也許是船夫的女兒吧,她“風(fēng)姿韶絕”,正非常嫻雅地在舟中繡花。都說愛情的發(fā)生是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遇到合適的人,對王桂庵來說,這就是天時地利人和的一刻,他不免對女子看了又看,“女若不覺”,沉浸在刺繡之中,似乎對外界的情形一無所知。王桂庵于是大聲吟誦“洛陽女兒對門居”,故意讓女子聽到,“女似解其為己者,略舉首一斜瞬之,俯首繡如故”,女子好像知道王桂庵是沖著自己來的,但只是略略抬頭瞟了他一眼,繼續(xù)埋頭手中的刺繡。這秋波一轉(zhuǎn)令王桂庵“神志益馳”,正如《西廂記》中張生所唱的“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休道是小生,便是鐵石人也意惹情牽”。
王桂庵心蕩神馳,“以金一錠投之”,世家子弟喜歡用錢砸人的輕狂個性暴露無遺?!芭皸壷?,金落岸邊”,女子沒有將金子留下,也沒有扔到王桂庵的船上,而是毫不猶豫地扔到了岸上,可見她大概很生氣:你有錢就了不起啊?在我眼里這些不過是垃圾。王桂庵灰溜溜地將金子撿回來,對女子越發(fā)地好奇了:這究竟是什么樣的女子呢?看起來像是船夫的女兒,氣質(zhì)卻是如此優(yōu)雅;看起來很貧窮,卻對金子視而不見。王桂庵越好奇越著迷,又扔了一枚金釧過去落在女子的腳下。女子只顧低頭繡花,既沒撿起來也沒扔掉,正好船夫回來了,王桂庵“恐其見釧研詰,心急甚,“女從容以雙鉤覆蔽之”,王桂庵擔(dān)心船夫見到金釧追問來由,大為著急,正在他焦慮間,女子卻很從容地用腳蓋住了金釧。再沒有更多的交集,女子乘坐的船就此“解纜徑去”。為什么這次女子沒將金釧扔掉呢?因為金釧不同于金錠,金錠只是錢,而金釧卻帶有了訂情信物的色彩,錢可以買來人但買不來人心,世間有誰會用金錠來做信物呢?
都說愛情有時效,那么一見鐘情的有效期會是多久呢?一天兩天?一周兩周?王桂庵說:不,情之極致,哪怕是驚鴻一瞥,也會是一生一世。如果有輪回,那就是生生世世。女子所坐的船一去不復(fù)返,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來自何方去向哪里,于是王桂庵踏上了漫漫尋訪路,先是“沿江細(xì)訪”,沒有任何收獲,只好先回家,但“寢食皆縈念之”,每日里寢食難安,對女子魂牽夢繞。時間到了第二年,王桂庵干脆買了一條船,以船為家,“日日細(xì)數(shù)行舟,往來者帆楫皆熟”,但就是沒看到少女乘坐的船。時間一晃又過去了半年,王桂庵花光盤纏只好再次歸家,仍是“行思坐想,不能少置”,無時無刻不惦記著那位“風(fēng)姿韶絕”的少女。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天,王桂庵在夢中來到一所江村,其中一戶人家“柴扉南向,門內(nèi)疏竹為籬”,王桂庵以為是一所亭園,一直往里走,“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隱念:詩中‘門前一樹馬纓花,此其是矣。過數(shù)武,葦笆光潔。又入之,見北舍三楹,雙扉闔焉。南有小舍,紅蕉蔽窗”。這是一個花草滿園,雅致清幽的環(huán)境,王桂庵徜徉其中,流連忘返,他再往南舍里面探身一看,發(fā)現(xiàn)這竟然是女子的閨房,“愕然卻退”,很驚訝地退身而出,可見王桂庵也是有禮有節(jié)的人。這時“內(nèi)亦覺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誰是如此風(fēng)雅環(huán)境的主人呢?誰才是這花草間的精靈呢?從房內(nèi)走出的人竟然就是舟中讓王桂庵一見鐘情的女子。王桂庵大喜過望,驚嘆“亦有相逢之期乎”??上н@時少女的父親回來了,王桂庵的美夢也被打斷了。從此,王桂庵心里又多了一個小秘密,“秘之,恐與人言,破此佳夢”,他小心翼翼地珍藏著,害怕一告訴別人就破壞了這個美夢,其用心之良苦委實讓人感動。
二
又過了一年多,王桂庵再次來到鎮(zhèn)江,借住在世交徐太仆家,一天信馬由韁,竟然真的來到了夢中之境,“種種物色,與夢無別。再入,則房舍一如其數(shù)”,既然一切都與夢中的情景相符,王桂庵再無疑慮,一直向南邊的小屋走過去,“舟中人果在其中”。王桂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還身處夢中。這個少女可不是一見到有情人就不顧一切私奔的女子,她有情她也有禮,先是“遙見王,驚起,以扉自幛”,遠(yuǎn)遠(yuǎn)看到王桂庵,就驚慌地站了起來,躲在門后,見王桂庵越走越近,少女直接“然扃戶”,一下關(guān)上了門,與王桂庵隔窗對話。王桂庵問:“卿不憶擲釧者耶?”忙著述說自己數(shù)年的相思數(shù)年的追尋以及夢中的征兆。少女則細(xì)心得多,先問其家世,王桂庵一一道來。女子很警覺,說:“既屬宦裔,中饋必有佳人,焉用妾?”你既然是世宦之家,肯定已有妻子,哪里還用得著我?王桂庵回答:“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比绻皇悄愕木壒?,我的確已經(jīng)婚娶很久了。讀書至此不由怦然心動,不能不為王桂庵的癡情感動。少女也敞開了心扉,說:“妾此情難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絕數(shù)家。金釧猶在,料鐘情者必有耗問耳?!猛?,倩冰委禽,計無不遂;若望以非禮成耦,則用心左矣?!蔽乙惨驗槟憔芙^了很多人家的親事。金釧我一直好好收藏著,相信你一定會來找我。如果你有心,就來向我父母提親吧。如果想做茍且之事,那是絕對不行的。由少女的話我們知道她對王桂庵也用情甚深,數(shù)年間都在等待他的到來,但她有自己的堅持,一不為人妾,二不為非禮之事。王桂庵欣賞若狂,“倉卒欲出”,拔腿就要奔出去,好趕緊準(zhǔn)備聘禮,早點迎娶自己相思已久的姑娘。
到這里,我們?nèi)滩蛔∫獑枺荷倥烤故钦l呢?她叫什么?她真的是船夫的女兒嗎?王桂庵無法回答讀者的問題,因為他竟然跟我們一樣對少女的情況一無所知,他愛的只是他第一眼見到的女子,其他都已無關(guān)緊要。這時少女在王桂庵身后大聲說:“妾蕓娘,姓孟氏,父字江蘺。”每位看過《魂斷藍(lán)橋》的觀眾都會被男女主角的浪漫愛情感動,當(dāng)二人去領(lǐng)結(jié)婚證時,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這篇小說中的浪漫一點不亞于電影,王桂庵就因為一面之緣,死心塌地愛上了少女,數(shù)年間為她相思,為她等待,為她追尋。如果少女沒有出現(xiàn),他還會這樣一直等下去找下去吧;而少女呢,同樣因為一面之緣,一心一意等待著擲釧人的到來。
本以為有情人可以終成眷屬了,但好事多磨。王桂庵親自上門去見孟父,“自道家閥,即致來意,兼納百金為聘”,他世家子弟拿錢砸人的習(xí)性再次暴露,但并不是每個人看到有錢人就兩眼放光,爭著搶著跟錢做朋友。孟江蘺雖然貧寒,卻不是賣女兒的,看不上王桂庵拿錢買人的架勢,所以以女兒已許聘人家將他回絕了。
王桂庵“神情俱失,拱別而返”,失魂落魄回到徐太仆家,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想請徐太仆做媒,又怕被恥笑,說自己一個世家子弟要娶一個船夫的女兒。直到此時,王桂庵都以為蕓娘是船夫之女,他愛那個“風(fēng)姿韶絕”的女子,他愛那個扔掉金錠的女子,他從來沒有因為二人身份的差距而有所動搖。左思右想,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王桂庵還是向徐太仆求助了。這時他才知道:孟家不是船夫,孟江蘺與徐太仆是親戚。孟江蘺本來討厭王桂庵的輕狂,說:“仆雖空匱,非賣婚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諒仆必為利動,故不敢附為婚姻?!泵霞胰烁F歸窮,但窮得很有骨氣,孟江蘺不會見錢眼開賣了女兒,而蕓娘扔掉金錠也是有家庭傳承的?,F(xiàn)在既然有徐太仆出面保媒,孟江蘺也就沒有不答應(yīng)的道理了。他還很民主,特意去征詢女兒的意見,王桂庵是蕓娘等了幾年的人,她怎會不同意呢?至此有情人才真的成了眷屬,這時離他們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了幾年。
三
童話里說,王子與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幸福,沒有人知道。有情人成了眷屬是不是也一定能幸福呢?雖然他們一見鐘情數(shù)年追尋數(shù)年等待,實際上對彼此的了解都很有限,這樣的婚姻會幸福嗎?
婚后三天,王桂庵帶著蕓娘坐船回家,兩人經(jīng)過當(dāng)初相遇的地方,聊起往事,王桂庵問出了困擾了自己幾年的問題:“向于此處遇卿,固疑不類舟人子。當(dāng)日泛舟何之?”當(dāng)初我們相遇的時候我就覺得你不像船夫之女,那天你坐船去哪里?蕓娘回答:“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視耳?!痹瓉砟翘焓|娘是跟父親去江北探望叔叔,所以兩人才有機會在江中相遇。這篇小說的主角是王桂庵,作者不惜筆力地細(xì)細(xì)描繪了王桂庵遇到蕓娘后的所思所想以及所作所為,向讀者展示了一個癡情種子的形象。對蕓娘的想法我們卻所知甚少,這時作者變換了寫作手法,讓蕓娘自己說出了對王桂庵的印象:“妾家僅可自給,然儻來物頗不貴視之。笑君雙瞳如豆,屢以金資動人。初聞吟聲,知為風(fēng)雅士,又疑為儇薄子作蕩婦挑之也。使父見金釧,君死無地矣。妾憐才心切否?”數(shù)句話,將蕓娘初見王桂庵時千折百回的心思都寫了出來。第一層,我雖然家境清貧,卻并不看重身外之物,你也夠目光短淺的,以為用錢就能打動我。這頗有些被看輕后的抱怨之意。第二層,我聽到你吟誦“洛陽女兒對門居”,知道你是風(fēng)雅之士。這有欣賞憐惜之意。第三層,你吟詩、扔金錠、擲金釧的行為又讓人擔(dān)心你是個輕佻的人,怕你只是將我當(dāng)作放蕩的婦人來挑逗。這是疑慮不放心的意思。第四層,最終欣賞之情戰(zhàn)勝了疑惑擔(dān)心,我還是將金釧藏了起來。如果讓我父親見到金釧,你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敘舊至此,蕓娘有些俏皮又有些邀功地說:“你看我憐才心切吧?”
王桂庵見到妻子沾沾自喜的樣子,忍不住也想捉弄捉弄她,輕浮的個性又一次控制不住地冒了出來,“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墮吾術(shù)矣。女問:‘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詰之,乃曰:‘家門日近,此亦不能終秘。實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吳尚書女也。蕓娘不信,王故壯其詞以實之?!彼垓_蕓娘說:家中已有妻子,還是吳尚書的女兒。為了讓謊言聽起來像真的,他先是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讓蕓娘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在蕓娘的逼問下,王桂庵似乎不得不說出事情的真相,還特別強調(diào)“已經(jīng)快到家了,秘密也藏不住了”。而所謂的妻子的身份,還是尚書之女,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跟他世家子弟的身份非常般配。當(dāng)蕓娘表示不相信時,他又虛張聲勢地強調(diào)事實就是如此。如此謊言,蕓娘想不相信也沒辦法了。蕓娘雖說出身貧寒,也是書香門第,怎能受此羞辱與人為妾?相思數(shù)年,等待數(shù)年的男人竟然是這樣的輕薄子,蕓娘一怒之下跳江自殺了。一場喧嚷過后,只見“夜色昏蒙,惟有滿江星點而已”。王桂庵又一次踏上了尋找之路,這次尋覓的是蕓娘的尸骸,卻一無所得。
本應(yīng)乘興而返的歸程變成了一個悲劇,王桂庵“憂痛交集”,又擔(dān)心孟江蘺來看望女兒自己沒法交待,就去姐夫家避難也順便散心去了,過了一年多才回家。王桂庵自從遇見蕓娘,人生就變成了無休止的相思與尋覓。這天在回家的途中因避雨來到一間民舍,見到一老婆婆在逗弄一個周歲左右的小孩?!皟阂娡跞耄磽淝蟊?,王怪之。又視兒秀婉可愛,攬置膝頭,嫗喚之不去”。這么乖巧可愛的孩子,真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了。王桂庵雖然覺得奇怪,還是將孩子抱坐在膝蓋上逗他玩兒。等雨停了,王桂庵將孩子交給老婆婆,整理行裝準(zhǔn)備離開,“兒啼曰:‘阿爹去矣。嫗恥之,呵之不止,強抱而去”。小孩子見到王桂庵要離去,大哭不止,說“爸爸走了”。
此時不但讀者莫名驚詫,連王桂庵也覺得莫名其妙,忽然“有麗者自屏后抱兒出”,這美麗的婦人竟然是蕓娘,“蕓娘罵曰:‘負(fù)心郎,遺此一塊肉,焉置之?”原來小孩真是王桂庵的兒子。王桂庵只覺“酸來刺心”,這四個字真是神來之筆,將王桂庵這一年多來的后悔、愧疚、傷心、痛苦全都寫了出來,而此時此刻百感交集都像根根銀針扎在心頭,讓人痛不可遏,也讓人充滿希望。王桂庵“不暇問其往跡,先以前言之戲,矢日自白”,這也非常符合王桂庵此刻的心境,一年多來,幾百個日日夜夜,王桂庵縈繞于心的大概就是這個玩笑了:如果沒有開這個玩笑就好了,如果還能見到蕓娘一定要將這件事講清楚。所以此刻雖然對蕓娘的出現(xiàn)覺得非常詫異,但根本無暇問她的遭遇,而是發(fā)誓賭咒地辯白那只是個玩笑。這時蕓娘“反怒為悲,相向涕零”,一個玩笑害得兩人差點生死兩重天,一家人差點永遠(yuǎn)不得團圓,為此都受了無數(shù)的煎熬。原來當(dāng)年蕓娘投江并未溺亡,而是被莫氏夫婦所救,并收為義女。當(dāng)時蕓娘已懷孕,十月懷胎生下了兒子。至此,前嫌盡釋,一家人才算真正團圓。經(jīng)此磨難,想來王桂庵多少會改掉一些輕浮的個性,孟蕓娘也會稍微柔和不再剛烈似火,這樣,一家人才會真正過上幸福的生活吧。
這個故事雖有夢境預(yù)示、幼子認(rèn)父等情節(jié),但沒有花妖狐魅出入其間,這是普通男女的愛情故事,因相遇而相戀,因相戀而相思,因相思而追尋等待,這才是愛情該有的歷程。故事也幫我們回答了一些問題:一見鐘情的有效期是多久?一見鐘情到終成眷屬有多遠(yuǎn)的距離?終成眷屬的一定會幸福嗎?故事的場景都發(fā)生在江上或江邊,時間如流水,生命亦如流水,而愛情呢?可以如流水般清澈平靜景色宜人,也可能如流水般隱藏著各種暗礁、急流、漩渦,一不小心就會船覆人亡。只有經(jīng)歷了各種考驗、磨難,彼此磨合、適應(yīng),愛情才能進(jìn)入甜美幸福的婚姻狀態(tài)。
這是一個太美好的故事,讓人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