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璐
很高興,在“新年”這個時間節(jié)點上討論關于時間的問題。
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迷人的東西。時間有無數(shù)的岔道,我們生活在迷宮中。時間組成人和萬物,時間又讓人、物分離。
從少年時代起,我就深深陷入這個迷宮——身處其中時,自己不知曉。過了那個時點,回頭再看,雖然明白了,但再也回不去。不知不覺,又進入一個新的迷局,不能自拔。
時間是多變的,難以捕捉;人性是永恒的,牢牢恪守。
這篇小文遠不能承載這樣大的主題,但我還是想把它提出來,這個問題關乎每一個人,希望有人能因此產(chǎn)生這方面的興趣。
兩棟大樓之間,有條不寬不窄的夾縫,正好臨著街。本可以利用起來,蓋個門臉兒,但兩座樓的主人起了紛爭,誰也動不得,只好由著它落滿垃圾,誰看了都覺得可惜。
不知何時,垃圾被清空,夾縫當中起了間房子。青磚墻,小黑瓦,門是那種一片兒一片兒往上裝的板子,古香古色。開張那天,噼里啪啦放了鞭,掛起一塊掉了漆的牌匾——“時牙行”。
現(xiàn)代人已不曉得牙行是何物了,但老輩兒的還有些印象。這玩意兒打明朝起就有,專門撮合雙方買賣,大抵跟現(xiàn)在的中介公司差不多。什么樣兒的牙行都有,買賣絲綢的有“絲牙行”,買賣水產(chǎn)的有“魚牙行”,買賣糧食的有“米牙行”……
時牙行的門口立了牌子——
專營時辰
代買代賣
稍抽微利
童叟無欺
時間還能買賣?
這年頭兒騙子太多,防不勝防,沒人敢去試試。偶有膽兒大的,也只是躲在門外向里張望。高高的木柜臺后面,杵著倆穿長褂兒的,一個圓臉,另一個是麻子。圓臉還好,那麻子永遠冷冰冰的,瞅著就叫人膩歪。
時牙行開張大半年,那兩個穿青藍布大褂兒的莊客,見天只做三樣事情——卸門板兒、傻站著、上門板兒……
這天,終于進了個客。
來的是位少年,瘦瘦的,從衣著上可以看出他沒錢,從神情上還能看出他有些自卑。
他走進大門,抬眼看見二人,扭頭就要朝外走。不過還是有股力量把他拉住了。他又回過身來,勉強擠出一絲笑。
“這位客,有何貴干?”圓臉忽然笑了。盡管是皮笑肉不笑,但還是給了少年不少勇氣。
“我……我想問一問,買一天時間需要多少錢?”他說完,長出一口氣。
圓臉說:“不等。大年三十兒至正月十五是一個價,春上是一個價,冬里又是一個價??催@位客要哪一天了?!?/p>
他捏了捏衣兜兒,里面有一厚沓——零錢。他醞釀了一會兒,一字一句地說:“2015年2月29日,我想買今年的2月29日?!?/p>
圓臉“噗嗤”一聲,笑了,這次不是皮笑肉不笑,“陽歷?這位客,您回去查查日歷吧,今年可不是閏年吶?!?/p>
他嚅囁起來,喃喃地說:“所以才要買嘛……”邊說邊往門外退。
“等一下。”一旁的麻子發(fā)話了,“我去問問周登,看這買賣他接不接?!?/p>
說著,他掀簾子進了后堂。
圓臉沏了茶,遞過來,“請用?!?/p>
“周登,”他接過茶碗,聞到一股異香,“是誰?”
“你這事兒挺棘手,怕只有他們弄得了?!眻A臉本就是個熱心腸,“四值功曹,曉得不?值年、值月、值日、值時,四個人。管日子的那個值日神,便是周登。”
他搖搖頭,心想,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麻子出來了,還是面無表情??纯磮A臉,看看他,說:“貴。”
他把口袋里的東西全掏在柜臺上,“我只有這些?!?/p>
麻子拿了算盤,往柜臺上一推,幾枚鎳幣被碰落在地上,發(fā)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別!我送了一暑假的水?!彼奶郏Χ紫律碜尤?。
“可以不用錢?!眻A臉說,“稍等,給您算一下?!?/p>
圓臉從柜里拿出本大紅冊子,翻到一頁,麻子歪過脖子,瞅了瞅,開始噼里啪啦地打算盤。
少頃,麻子清了清嗓子:
“咳!這位客。今年陽歷2月29日子虛烏有,需專門為你訂制,所費自然不菲。既然你沒有錢財,那只能以物易物。經(jīng)查,你今年實歲一十四,此生算是高壽,能活八十五歲,余年七十有一。你可用余年的一半,即三十五年來換取一日,加上本牙行抽傭錢一年,兩項合計共三十六載。盈虧與否,自行衡量,一旦成交,蓋無反悔。”
“專門……訂制?”他問。
麻子點點頭,“是,這一整天歸你獨享。”
他撓撓頭,“我可以帶個人嗎?我倆過這天?!?/p>
麻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那就是七十年,外加傭錢翻倍?!?/p>
“少點兒吧……按你說的,我余下總共才七十一年,怎么夠換?”他還價。
“不二價?!甭樽訐u搖頭,“雙方開價,牙行居間,我說了也不算?!?/p>
圓臉看看手里的冊子,側頭望著麻子,“要么再跟周登說說?”
“誰說?你說!”麻子沒好氣。
圓臉不吱聲了,顯然那個叫周登的很難纏。
“這樣吧!”少年一巴掌拍在柜臺上,下了決心,“傭錢少收些。我這輩子全換了!”
麻子翻著眼睛,想了想,點點頭,對圓臉說:“照他說的,造約!”
圓臉笑了笑,又搖搖頭。
“居然還活著。”
她剛被查出絕癥,開始懂得為活著而感恩。她的生日是2月29日,她這輩子只過了三次生日。她想在有生之年再過一次2月29,可醫(yī)生說她剩下的日子不多。怕是等不到了吧,真可惜。
她瞥了一眼床頭的電子鐘——
2015年2月29日08:10
一愣,又從枕頭下摸出手機——
2015年2月29日08:11
開什么玩笑?
“叮咚叮咚”,門鈴響。
“宋媽媽,爸,媽,來人啦!”她坐在床上喊。
屋里沒人答應。奇怪!這個點爸媽應該在家才對。怎么連保姆也不在?
她披上衣服,從床上起來,穿過走廊,下到一樓,打開門。
是他!
她有些意外。他很久沒來了。
她和他,七歲之前都住在鄉(xiāng)下,天天一起玩。后來,她爸爸進城搞建筑發(fā)了家。他爹娘也進了城,他爹在超市當搬運工,他娘在酒店洗洗涮涮。兩家原來是鄰居,進城后住的也不遠。她放了學還去找他玩,放假時他也去她家。她爸不高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爹也不樂意,說,去她家干個啥子喲,沒出息。
兩人只敢在上學路上,做賊似的說上兩句。
他手里提著一個蛋糕,站在門口,兩眼放光,“生日快樂!”
她笑了,嘴上卻說:“別鬧!”
鮮奶蛋糕當早餐,她并不覺得膩,一口氣吃下好大一塊。吃完問他:“今天怎么會是29號?”
他沒回答,用大拇指替她抹掉嘴角的奶油,說:“出去轉轉唄?!?/p>
步行街上,招牌在轉動,音響在叫喚,五層樓高的大屏幕正播放著新聞。除了沒人,看不出和平時有什么不同。
他挺挺胸膛,說:“走,給你挑件生日禮物去?!?/p>
他們牽著手,在光天化日下走。
商場里,東西還是那么豐富,可今天的服務質(zhì)量可不好,逛了半天,沒一個人搭腔。正好,不用看營業(yè)員那表面謙恭,背后卻是“諒你也買不起”的臭臉。
他們自己動手,爬進柜臺挑首飾。他為她戴上一條鉆石項鏈,手有些抖。
從一樓到七樓,“買”的東西拿不下了,他倆累得腿發(fā)軟。
“去電影院歇歇吧?!彼嶙h。
頂樓影城,爆米花、可樂隨便拿,沒人檢票,他倆舒舒服服地窩在椅子上,包了一場。
真爽,出了門,3D眼鏡還忘了摘。
“?。 彼此谎?,驚叫。
她把3D眼鏡甩得老遠,揉揉眼睛,再看,又驚叫一聲。
他莫名其妙。
她拽他到鏡子前,他忍不住也驚叫——他長個兒了,下巴上爬滿胡茬子,看樣子,足有二三十歲。她站在他身旁,像個小妹妹。
“好吧!到你坦白的時候了?!彼еM一旁的咖啡吧,“今天的事兒,如果不是做夢,那就肯定和你有關系?!?/p>
他搓著手,掂量著,把來龍去脈說了。
她出奇冷靜,呆呆地望著他,許久從鼻子里笑了一聲,淚珠閃動著晶瑩,默默地從腮邊滑落。
“好了,快不說這個。好容易得來一天,唉聲嘆氣地過,實在太浪費啦?!彼麑捨克?。
她甩甩頭,像是在努力。再抬起頭,果然平靜了許多,“接下來干什么?”
“沒想好,干什么都可以。這樣靜靜地坐著,也不錯?!?/p>
“我想回到小時候?!?/p>
“那……咱們回鄉(xiāng)下吧?!?/p>
“好。”
出了商場。迎面看見大屏幕,屏幕上那個人……
“本臺消息,我市作家……《今天的明天 明天的昨天》獲得茅盾文學獎?!?/p>
“快看!那是你耶!”她向上指著,雙腳蹦了起來。
就是剛才鏡子里那個青年,滿臉胡茬子,厚厚的眼鏡片,呆里呆氣。
他笑了,原來以后的我,這么厲害啊。
路邊有輛車,他上去試了試,居然會開。也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兒不懂駕駛的,不多。到鄉(xiāng)下需要八個小時,他們從麥當勞拿了漢堡、雞腿和可樂。
高速路插過田野,風吹麥浪,一地金黃。
他們把車橫在路當間兒,四門敞開,蘸著麥香吃東西。他專注地啃一只雞腿,她專注地望他。午后的陽光灑下來,他的兩鬢有些斑白,背似乎開始駝了。
車載收音機里傳來主播興奮的聲音——
“本臺最新消息,瑞典文學院今天宣布,2056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中國作家……”
吃了一半兒的雞腿凝在他嘴邊。
“你五十五了啊。”她愛憐地撫摸他的后背,似乎自己比他的年齡還大,“你真了不起,能得諾貝爾獎。為了換這一天,后悔嗎?”
“嗯!”他又開始吃雞腿,“后悔!”
將最后一點肉吃進嘴里,他吮了吮雞骨頭,說:“不知道我這一生這么精彩,后悔沒跟他們好好還價,興許能多換幾天?!?/p>
“凈說漂亮話!”她拍了他一巴掌,“你懂我問的意思?!?/p>
他搖搖頭,很嚴肅。
終于到了鄉(xiāng)下,天已擦黑。
她和他家在這里都已沒親戚,房早就塌了。一群還沒回窩的雞,在磚縫里尋找吃的。
他的步履有些蹣跚,需要靠她攙著,才能走好。他像一個離家很久的游子,在孫女的陪伴下回到故鄉(xiāng)。他們撫摸著門口的那株桃樹,似乎還能感覺到光滑,那是當年被他們用屁股打磨過的枝椏。
他走不動了,他倆在打谷場的稻草垛上躺下。
天空如洗,繁星一覽。
“我們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嗎?”她問。
“嗯,當然?!?/p>
“不是,我是說最好最好的那種?!彼f。
“是最好最好的。”他老胳膊老腿,但心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那……要不要表示一下?”她又說。
“好!”他費力地抽出枕在腦袋下的胳膊,雙手在嘴上攏了個喇叭,沖著高高的夜空,大聲喊,“……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
她笑了,“你這個笨蛋。”
他也笑了。
兩人掛著笑,睡著了。
3月1日的陽光照在臉上,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她沒有醒過來。
有鄉(xiāng)人路過。他用那輛車給她換來葬禮和墓碑。
“你先睡在這里,我馬上就來?!彼?。
他借了根拐杖,搭車去城里,找到時牙行。
“店家,你們弄錯了?!彼M門就嚷,嚷得急了,連連咳嗽。
圓臉瞅瞅他,認不出來,“你是誰呀?”
“咳咳咳咳……”歲月真的不饒人,這副老皮囊,怨不得別人認不出,“是……咳咳……是我,二月二十九。”
“哦!”圓臉恍然大悟,“您安好。”
他顧不得寒暄,“錯啦,錯啦!時間已經(jīng)用完了,我為什么還在這里?是不是忘記扣傭錢了?”
圓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占了便宜還不好,還有上門兒退便宜的?”
“不不不!”他急了,又咳嗽起來,臉憋得通紅,“我不占你什么便宜,到時間就是到時間了?!?/p>
圓臉看看麻子,麻子點點頭。圓臉從柜中拿出一本黃冊子,翻到一頁,抬頭看了看他,說:“本不該跟你說,但現(xiàn)在起了糾紛,就不得不說。你的余年本是七十一年,但在你之前——也就是你來的那天晌午——來了位女客。她有一載余年,她說她得了病,要那一年也沒用,不如送給她的朋友。那個朋友就是你?!?/p>
“所以,我說過,傭錢要翻倍?!甭樽硬暹^來,“七十二年,其實你付得起。你非要還價,我也不能揭破,只好給你個實惠。我們牙人,童叟無欺。”
他老了,腿腳是不行了,晃了兩晃,差點摔倒。圓臉忙繞出柜臺,把他扶到墻角的太師椅上坐,麻子送了杯茶來。
“看看吧?!眻A臉從黃冊子里抽出一張夾頁,“你的時間也不多了,可以給你瞧啦?!?/p>
他才看了一眼,手就劇烈地抖了起來。那是她娟秀的字跡——
再也不能見面了。
沒等到2月29日,實在可惜。
你問我,為什么這么渴望過這個生日。你總是這么自以為是,誰說這一天只是我的生日來著。你去查查日歷吧,知道“女性表白日”嗎?
這一天,四年才一次。做女孩子,真難。
算啦,既然等不到2月29日,我留下來也沒什么意思。我走了,剩下的時間托時牙行轉給你。
你的作文寫得真棒,將來一定能出書。我把這一年送給你,希望你能多寫點文章。愿你的筆下,能有一個我。
他沒再說什么,在圓臉和麻子的注視下,走了。
她的墓旁,搭起個茅草棚。一個白頭發(fā)老頭兒,佝僂著背,日夜住在那里。
晴日掃滿地落葉,雨天遮一片濃蔭。
插圖/常德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