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風堂
我爸爸是一個大忙人,經(jīng)常出差滿世界跑。因為經(jīng)常不在家,我爸常年雇了一個阿姨來照顧我。是的,是阿姨,不是媽媽。從記事起我媽就不在了,看了相片才隱約想起好像有這么個人。每次開家長會我爸都在國外,所以沒人去參加。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很差,經(jīng)常把班上的平均分拉下一大截,班主任對我恨之入骨。再加上家長會沒人參加,更加觸怒老師。每次開完家長會第二天上課前,班主任都會把我拖到黑板前開“批斗大會”。我越來越恨老師,也越來越恨爸爸。
今年過年爸爸因為工作關(guān)系不能回來,而照顧我的阿姨的女兒要結(jié)婚,所以她要回鄉(xiāng)下去。過年期間很難找到合適的保姆,我爸考慮兩天后給我寄了張機票,說到時候會派手下的員工來接機。就這樣,我來到了馬達加斯加。
馬達加斯加位于非洲,時區(qū)東三區(qū),與北京時差五小時。官方語是法語,民間語是馬達加斯加語。剛到接機處就見到一個黑人舉著一塊牌子在那里跳著Hip-Hop,牌子上寫著“林子龍”三個字。看到自己的名字我便朝他走了過去,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因為他戴著耳機跳得太盡興了,我怕他一腳伸過來把我踢飛。他看見我就指著牌子,用蹩腳的中文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癥es,I am.”我對他點了點頭。他好像很高興,對我嘰嘰咕咕說了很多,還拍了拍我的肩。然后他用英語問我?guī)讱q,雖然我的英語很爛,但這還是聽得懂的。“Fourteen.”聽到我的回答,他說我是一個lucky boy,他連說帶比畫地告訴我他從來沒有坐過飛機。我努力彎彎嘴角算是對他笑了笑。
剛出航站樓,一股熱浪襲來。我連忙把外套脫了。黑人大笑,一口白牙很亮。上了計程車,黑人坐在副駕,我則坐在后面。司機也是黑人,他們兩人從坐在一起開始嘴巴就沒有停過。不知道是不是談話中有我,黑人司機時不時從后視鏡中看我,然后大笑。這讓我很惱火。車開到了一條小馬路便停了下來。黑人下車從后備箱幫我拿行李。我搶先一步拍掉他的手取過行李。他很吃驚,“噢”地一叫將雙手擺在腦袋兩邊作投降狀。當時我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但我并沒有道歉。
那是一幢兩層的瓦片房,很像崇明鄉(xiāng)下的民宅。原本以為瓦片房只有中國才有,沒想到非洲也有。黑人帶我上了兩樓到底的一個房間,鑰匙交到我手上就走了。我向他搖搖手表示再見,但他早已轉(zhuǎn)過身沒有看見。這時我才想起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房間一打開,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極其簡單的家具擺設(shè)。床、桌子、椅子、簡易的布衣櫥,把六平方的小屋填充得滿滿當當。我把行李放下,一屁股坐在床上躺了下來??蓻]過多久我就坐了起來,床太燙了,它在發(fā)熱。我環(huán)顧四周,不要說空調(diào)了,連個電扇也沒有。于是我走到窗口想透口氣看看街道的風景。街道兩邊都是一樣的房子,有的一層,有的兩層,全是瓦片房。房子與房子之間拉起許多繩子,上面晾著五顏六色的衣服。馬路不寬,只能并行兩輛車,路是土路,凹凸不平。路上人很少,只有兩三個孩子在遠處追逐嬉戲。
感覺到后面有人,我回過頭,見那個黑人又回來了,左手端著一只碗,右手握著一瓶水站在門口不進來。我走過去,他笑著遞給我。我接過來用英語道了謝,他竟用中文字正腔圓地回答了一句:“別客氣?!痹谖殷@愕的目光中轉(zhuǎn)身走了。
碗里有三塊金黃色的餅狀物,聞一聞有點像蔥油餅之類的。咬了一口,外面很脆里面很是松軟,有點甜有點咸,味道一般。吃得有點干就打開了那瓶水,仔細一看竟是“娃哈哈”。
吃飽喝足后我打算出去逛逛。房間里太熱了!
到了樓下,我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不知往哪里走。正在這時,有三個黑人小孩不知道從哪里跑了過來把我團團圍住。八九歲的兩個是男孩,六歲左右的是個女孩,都光著腳,衣服上都是洞。他們不怕生,離我站得很近,也不說話只對著我笑(他們的牙齒都好白?。夥仗幃惲?,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那個女孩上前一下子抓住我的手,用手指把我手臂上的汗毛夾起來,仔細地看著。兩個男孩看看女孩又抬起頭看看我,仍然對著我笑,我腦中一片空白。
正在這時,爸爸騎著摩托車回來了。三個孩子立馬對我的汗毛失去了興趣,轉(zhuǎn)身奔向了爸爸,像小麻雀一樣在爸爸周圍蹦來蹦去嘰嘰咕咕說著土話。爸爸笑著摸了摸他們的頭,從包里取出三塊糖,三個孩子分到糖笑著跑開了。爸爸用目光送他們跑遠后轉(zhuǎn)過頭看著我問:“吃過了嗎?”“吃過了。”我回答。爸爸點點頭上了樓,我跟在后面。走到樓梯拐彎處我才發(fā)現(xiàn),三個孩子不知從什么時候回來了,就跟在我后面。
爸爸打開第二個房間走進去,這個房間看上去像是爸爸的辦公室,有一張很大的書桌,桌上放著電腦,書桌后面有一個大書櫥。房間中間有一個玻璃茶幾,兩邊各放著一張三人沙發(fā)。我和爸爸面對面坐下,有點像談生意的樣子。三個孩子也進來了,一點都不拘束。兩個男孩坐在我爸的兩邊,那個女孩獨自跑到書桌前玩起了地球儀。
爸爸先是問了我功課的情況,我含含糊糊地回答著。接著爸爸又說了些當?shù)氐娘L俗。因為心里想著在這里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去,所以我心不在焉地聽著。最后爸爸介紹了這三個孩子,他們是對面蛋糕鋪老板的兒女,大的男孩叫安迪,小的叫安冬,女孩今年六歲,叫瑪拉拉。兩個男孩聽到談話中有他們的名字顯得很高興,身子坐在沙發(fā)上左右搖晃著。而瑪拉拉呢,也許是玩累了竟躺在地板上睡著了。大男孩安迪看見了,走過去推醒她,蹲下身把她背起走出了門,安冬對我揮了揮手跟在后面。
爸爸把我領(lǐng)到另一個房間。那是爸爸的臥室,有吊扇有電視機。爸爸告訴我,每一層都有四個房間:辦公、臥室和洗浴,還有一間是給臨時工住的(有時員工宿舍會很緊張),一樓是倉庫,因為運貨方便?!耙院竽憔秃臀宜谝黄??!卑职终f著指了指一張小床,我點點頭。
第二天一早醒來才發(fā)現(xiàn)爸爸已經(jīng)上班離開了。桌上留著錢、字條和鑰匙,叫我餓了就到對面蛋糕鋪買早餐。我看著字條聽見敲門聲就去開門了,安冬和瑪拉拉站在門外對著我笑,見到我拉起我的手說要play(玩)。我拿上了錢就和他們下了樓。到了樓下我指著肚子說hunger(餓),又指了指對面的鋪子說cake(蛋糕)。他們笑開了,拉著我又往店鋪跑。店里很多人都是來買蛋糕的。安迪和一個中年胖女人在柜臺后面忙著把蛋糕一個個裝進塑料袋里。安迪看見我就向我揮揮手,說了聲:“Come on.”我走了過去。安迪給我裝了四個小蛋糕,收了我4500元(折合人民幣5元),蛋糕硬邦邦的,口感連大賣場做的都趕不上,但買的人還是很多。
吃完后,安冬和瑪拉拉帶著我往林子里跑。這里到處都是樹,各種各樣的樹,樹上有狐猴。我們爬了樹,捉了蟲,還跑到火車站看火車。但等了半天一輛火車也沒有,只有空空的鐵軌和站臺。由于玩得太瘋,肚子很快又餓了。我表示不想吃蛋糕想換個口味。安冬和瑪拉拉明白我是餓了很吃驚,后來才知道他們這里一般一天只吃兩頓飯。安冬把我?guī)У揭粋€小攤前。那是一個用木條搭起來的鋪子,有點像日本賣章魚小丸子的鋪子。一個女人在后面麻利地煎著餅,前面擺滿了已經(jīng)煎好的各種餅,有麻花的、圓形的、三角形的、六角形的,也有大便形的。我糾結(jié)地挑了很久,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純屬多余,因為……味道都一樣。
當安冬得知我的名字后,用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個很標準的“龍”字。我向他豎起了大拇指,他很高興,在我面前像少林寺的武僧一樣“嘿哈”叫著打起拳來?,斃茱@然被她哥哥的情緒帶動起來,人來瘋地也打起拳來,只是動作慢很多。這一大一小滑稽的樣子看得我哈哈大笑。后來才知道安冬很喜歡李小龍,非常崇拜他,想長大了就去中國學(xué)功夫。那天玩得累極了,連晚上爸爸什么時候幫我蓋上毯子都不知道。
安迪家除了開蛋糕店,旁邊還搭了個小棚養(yǎng)了兩只羊。我從來沒有見過真羊,唯一對羊的認識也只不過是動畫片《喜羊羊和灰太狼》而已。我很想上去摸摸,可剛上前幾步,羊便低下腦袋向我沖來,把我頂了個倒栽蔥。安迪看了直樂。見我喜歡羊,安迪上前按住羊的兩只小角,羊立刻跪了下來。我上前摸了摸羊的背,覺得被按在地上的羊很可憐就不摸了。安迪一放手羊立馬站起來跑進了棚子。安迪和我相互上課,他教我法語:密C,不休,奧夫哇……我教他中文:對不起,你好,恭喜發(fā)財。我們倆常常因為對方奇怪的發(fā)音哈哈大笑。
馬達加斯加的每一個禮拜天的早晨都毫無例外地寧靜安詳。人們穿戴整齊,相繼走進教堂。街上的店鋪全部歇業(yè)。剛開始的時候我常想如果星期六沒有買夠食物,星期天準會餓死。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周日早上大約9點過后擺攤的人甚至比平時還多。每到周日你就會聽到宗教音樂此起彼伏,如芝士香一般溫柔地彌漫開來。這天早上我會在教堂外等候安迪、安冬和瑪拉拉從里面做完禮拜出來。我總覺得教堂是一個神圣的地方,不是這個教派的人是不能夠隨便進去的。有一次禮拜結(jié)束后瑪拉拉從里面出來硬是拉著我進去,嘴里說著:“Teacher want to see you.”原來是神父想見我。神父前幾年在北京進修過漢語,是這里普通話最好的華僑。他今年50歲,高大的個子,利落的短發(fā),是個很善良的人,總是安靜單純地微笑著。他送我一本《圣經(jīng)》,打開第一頁上面寫著:“上帝讓你遭受這一切,是因為你可以承受?!蔽液軔圻@句話,我將這本書給爸爸看,爸爸說要我好好愛護它,它會教我很多做人的道理。
時間過得很快,寒假結(jié)束了。爸爸給我訂了機票讓我回去。臨走前我經(jīng)過爸爸的同意買了三雙鞋子分別送給了安迪、安冬和瑪拉拉。他們常常光著腳,腳底受傷流血是家常便飯。安迪他們收到鞋子很開心,摸了又摸,穿上又脫下,始終不舍得穿。上車前我們四個抱在一起流淚,瑪拉拉送我一袋他們家的蛋糕,我告訴她他們家的蛋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斃α?,大家都笑了。
爸爸工作忙沒有時間送我,送我的是上次接機處跳Hip-Hop的黑人。我問了他的名字。到登機處,我從懷里掏出一枚上海天文館的徽章送給他。他很高興地擁抱了我,我也緊緊地擁抱了他,還在他的懷里哭了。我喜歡這里,這里有安迪、安冬、瑪拉拉、神父,最重要的是這里有我的爸爸。有爸爸的地方才是家啊!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