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余
1
筐里豬菜還沒割滿,娘就回家了。娘一手挎著筐,一手攥把鐮刀,散著頭發(fā),東倒西歪地?fù)湎蛟鹤?。娘的臉煞白煞白,像紙。娘的樣子讓寶陽心里猛一抖,扭頭往娘身后望,沒見有人追娘,回過頭對娘說,娘,又沒人攆你,你跑恁快做什么?筐里的草還沒滿呢。娘腿下一軟,蹲在門檻上,不說話,只撲哧撲哧地喘氣。鐮刀橫在門檻上,筐滾了三尺遠(yuǎn),豬菜像一堆內(nèi)臟,從筐里流出來。娘粗重的氣喘里夾著哼哼聲,嘴唇蠕動著,想說話。
寶陽大聲地喊爹,沒人應(yīng),這才知道爹不在屋;抬手試娘的額頭,不熱。娘伸手把寶陽的手打過去,一手捂住心口,齒縫里擠出一句話:給我倒碗茶。娘喝下一口茶,就手捏起衣襟抹抹嘴說,我……遇到鬼了……
娘是肯吃苦的人,平時,家里家外的活兒把娘捏在手里,娘幾乎沒有空閑,有時連洗臉梳頭都顧不上。除了種地,照顧四張嘴,娘還喂了兩頭豬。本來不該照顧四張嘴,多出的兩張嘴是娘硬要留下的。寶陽娶了媳婦后,爹就主張分出去。爹說,也成家了,不能再過胳肢窩的日子,吃現(xiàn)成喝現(xiàn)成的,讓人笑話。娘不服氣,說就一個兒,娶了媳婦就礙你眼啦?分與不分都累不著你。爹對娘翻了一眼,眼珠子似要彈出來砸向娘。
娘不光疼兒,也疼豬,只要豬在圈里哼一聲,娘就回屋給豬弄來吃的。娘知道,豬跟人一樣,不光吃糧食,也吃菜。忙完家里的,娘就挎?zhèn)€荊條筐到莊東頭的玉米地旁割豬菜。娘喜歡在太陽偏西時出門,那時的太陽不烤人,天也涼快,有風(fēng)吹著,適合割豬菜。
2
吳三奶坐在床沿上,兩只小腳離了地,繞在一起。老人家捏著娘的手脖子,像是試脈,嘴里不住地叫娘的名字。娘下意識地睜睜眼,又合上了。吳三奶深深地喘口氣說,八成是讓什么給嚇丟了魂。
爹對面坐著,嘴里含著一支煙,好像騰不出嘴說話。
寶陽斜了爹一眼,見爹連屁也不放一個,心里窩著火,覺得爹好像不是這家的人,連過路的都不如。
吳三奶是本地有名的巫婆,方圓幾里有老人孩子中邪了,或鬼魂附體精神失常了,醫(yī)院插不上手的,吳三奶就被請去。她讓那家扎一個紙人,點上一把火,口中念一串咒語,熊熊火光里,紙人成了一攤灰。吳三奶如釋負(fù)重地說,這下好啦,人已送去了,鬼魂就不來找茬了。吳三奶拿了主家早就預(yù)備好的兩條毛巾,一塊肥皂,四包紅糖,扭著腳回去了。
寶陽本來不信吳三奶能驅(qū)鬼治病,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太太,又不是神,還不是騙吃騙喝,沾點便宜??沙鋈フ业鶗r,爹沒找著,就找來了吳三奶。
出門之前,寶陽不能讓娘坐在門檻上,娘喝完一碗茶,就把娘扶到床上躺下。正要出去找爹,忽然想起娘還沒吃晚飯,就讓媳婦棗花給娘做一碗面條。寶陽用筷子挑了幾根面條往娘的嘴邊送,娘嘴閉得緊緊的。棗花說,娘肯定被什么嚇丟了魂。寶陽把筷子往碗里一插,說你真是烏鴉嘴,娘又不是小孩子,什么能給娘的魂嚇丟了?
寶陽滿莊子找爹,看到柳嬸,寶陽張嘴想問,話到嘴邊又咽下了。柳嬸神色有些不太對頭,目光躲躲閃閃地走了。娘的魂莫不是真的嚇丟了?火燒火燎中,寶陽就去找吳三奶。寶陽把娘的情況簡單一說,吳三奶二話不說就跟來了。吳三奶剛進門,爹也跟來了,好像吳三奶變戲法變出來的爹。寶陽說爹我到處找你。爹說我去地里看莊稼了。
你娘去做什么了?吳三奶問。
俺娘去割豬菜了。兒媳婦棗花說。
在哪割的?
我哪知道。
你娘說什么沒?
說了,她說遇到鬼了。
吳三奶眉骨一聳,手往床沿上一拍,你看看,這不是魂丟了才說的胡話么?
吳三奶像下山一樣從床上往下挪,伸出兩只腳找地。寶陽讓吳三奶到堂屋坐,爹從身上摸出一根煙遞給吳三奶。吳三奶嗤地一聲擦著火柴點上,很專業(yè)地吐出一串煙圈,沉著臉說,明兒趕緊問問你娘在哪里割的豬菜,找到地方才能找到魂。
吳三奶挪著小腳走了,剛到院門口,忽然回過臉說,明兒給你娘招魂。
3
寶陽打聽到娘是在莊東玉米地邊割的菜。這塊地是柳嬸家的自留地,立秋以后,玉米長了一人多高。寶陽經(jīng)??吹搅鴭饛挠衩椎爻鰜?,頭上扎著毛巾,懷里抱把草。寶陽知道,柳嬸日子過得不易,這頭照看玉米,那頭照看下半身不能動的男人槐叔?;笔灞緛硎悄鼙哪芴?,說話比雷聲還響的人,就因一次販西瓜翻了車,下半截身子就不行了??赡锊幌矚g柳嬸。小時候,柳嬸掰兩只玉米棒給寶陽拿回家燒吃,娘聽說是柳嬸給的,一把奪過來扔給豬,還對豬說,我不稀罕,她家的東西只配給你吃,你吃不吃還兩說。豬倒不客氣,歪著嘴吃。寶陽眼里窩著淚,有些生娘的氣。
吳三奶彎著腰,像地質(zhì)勘探員那樣,站在玉米地邊的田埂上到處看,一句話也不說。聽說招魂,村里的女人們差不多到全了,只差柳嬸。吳三奶不說話,圍觀的人群也不敢出聲,似乎多說一句話都會冒犯神靈。眾人的目光順從吳三奶的目光調(diào)度,吳三奶的目光走到哪,眾人的目光跟到哪。他們在靜候著吳三奶發(fā)布消息。
吳三奶兩手照大腿上一拍,說,哎呀,瞧我這記性,地那邊不是埋著胡翠嗎?寶陽娘一定是遇到胡翠了,魂給嚇丟了——要不她怎么說遇到鬼了呢?人群動了一下,像平靜的水面走過一陣風(fēng)。
吳三奶對寶陽說,胡翠一定是在那邊孤單,碰到你娘想和你娘說說話,你娘的魂就跟胡翠去了;也可能胡翠跟你娘有成見,把她的魂兒抓了。吳三奶用腳尖按地一磕,說就這兒,寶陽你娘就在這兒跑了魂,你趕緊找人扎個紙人給胡翠送去,讓胡翠把你娘的魂放回來。
燒紙人像陰陽兩界間的一筆交易,進行得隆重而肅穆。陽光有些刺眼,火光水波浪一樣晃得寶陽一陣眩暈。吳三奶蠟黃的臉被火光扯得走了形,額上沁出幾粒汗珠。吳三奶對著騰起的紙灰說,胡翠啊,人給你送去了,你把魂兒還給人家吧。
寶陽扯了下吳三奶的褂襟說,這下我娘沒事了吧?吳三奶說,這哪成,這魂兒胡翠給你娘放回來了,可魂兒找不著主,得吆喝。
地點選在寶陽的院子里。地上擺兩只碗,一只碗盛滿水,一只碗口蒙一張火紙,火紙上擱一雙筷子。吳三奶讓寶陽撩起水淋在火紙上,喊一聲,她應(yīng)一聲。
寶陽喊,娘哎——快點來家嘍!
吳三奶應(yīng),來——嘍!
寶陽每撩一次水嘴里就喊一聲,吳三奶跟著應(yīng)一聲。水珠滾在火紙上,越滾越大,火紙撐不住,破了,水珠掉進碗里。
爹似乎對這事不大感興趣,蹲在旁邊吃煙。他不時斜過眼看吳三奶和寶陽,喉嚨里響著痰聲。笑從爹的眼里伸出頭,又縮回去了。
寶陽喊著喊著就把自己喊到小時候。那時,大概五六歲的樣子,寶陽跟莊里的孩子在草垛里捉迷藏,不知是被竄出來的一只狗還是一只貓嚇著了,回家就發(fā)高燒,不吃也不喝。娘一看就知道寶陽魂兒丟了。得招魂。娘在家門口擺兩只藍(lán)花碗,一碗盛滿水,一碗蒙一張火紙,火紙上擱一雙大紅筷子,娘讓姐站在旁邊。娘蹲下身,把寶陽放在腿上,一手捧著寶陽的頭,一手撩起水珠淋在火紙上,嘴里喊,寶陽哎——快點來家嘍!姐應(yīng),來——嘍!這么一叫,寶陽一覺睡醒后就下地跑了,要吃要喝了。娘在寶陽臉上親一口,眼里汪著淚。
娘疼寶陽,寶陽不惹娘生氣。姐也不惹。但爹不省心,爹老是讓娘心里不順。爹不打娘也不罵娘,讓娘心里不順的是爹那張幾乎能結(jié)冰的臉。爹不和娘住一床,爹住偏房。冬天娘嫌腳頭涼,讓爹過來住。爹說,不是有火盆嗎。娘說不就心里裝著個人嗎,死了這條心吧,人家兒女一大窩,要跟你早跟你了。
4
娘的魂兒回來了。
娘一下吃了兩海碗面條,娘把頭晚沒吃的飯也補上了。娘放下碗第一句話就說,胡翠那個婊子想嚇?biāo)牢?,我沒得罪你沒惹你,你纏著我做什么。停了停,娘又改口說,不見得就是胡翠,我明明聽見玉米地里有說話聲,好像還閃著亮。太陽也偏西了,四下里沒個人影,我知道附近有胡翠的墳,我能不怕嗎?……我嚇的呀,拔腿就跑,兩腿跟面條一樣直不起……
寶陽說,娘你怎么跟說聊齋一樣嚇人……
娘說,娘說的一點都不虛,娘就是撞見鬼了嘛。
娘忽然問,你爹那晚去哪了?
寶陽說,我到處找,沒找著,我和吳三奶前腳剛進門,爹就后腳跟來了。
娘蹙著眉,顯得若有所思。
寶陽買了毛巾和香皂,腋下夾一條煙,去吳三奶家。吳三奶家和柳嬸家之間只隔三戶人家。路過柳嬸門口,柳嬸正在切豬菜。只要我還有口氣,你褲襠給我夾緊點。你三天兩頭往玉米地里鉆,魂落在那里了?槐叔坐在輪椅上,伸著脖子,像只憤怒的狗。柳嬸手里的刀狠狠地剁在砧板上,豬菜四處飛濺,雞嚇得彈跳起來?;笔鍍墒洲D(zhuǎn)動輪子,輪椅往前走了兩圈,似乎在調(diào)整距離。柳嬸把刀咣當(dāng)一聲扔在地上,起身去了廚房。
槐叔這才看到寶陽,臉上浮出一層淺笑說,寶陽來家吃煙啊,——你娘好些了嗎?
寶陽說,好些了。我去吳三奶家。
把毛巾、香皂和煙放在吳三奶的飯桌上時,吳三奶認(rèn)真地客氣了一番。寶陽說,吳三奶,俺娘想吃飯了,剛才吃了兩海碗面條呢;精神也好。吳三奶笑了兩聲,線條明朗的皺紋往眼角聚攏,很快又疏散開了。吳三奶說,這行我干了快三十年了,沒失過手。我一看你娘臉色不對,也不發(fā)熱,還說胡話,就知道是丟了魂兒。人的魂兒藏在人身上,沒了魂兒,還能活人?
寶陽說,就是的,三奶。俺娘明知道柳嬸家的地邊有座墳,天也快黑了,還不趕緊回家,這不出事了?看她往后還去不去那里割豬菜?!?,你說,柳嬸三天兩頭在那塊地里干活,魂兒怎么沒被胡翠勾了去?
吳三奶目光直直地指向飯桌上的禮物,半天才說,這鬼啊,專門勾在陽世間跟自己有仇人的魂兒。胡翠是個冤死鬼,她一定是尋仇來了。
寶陽倒吸一口涼氣,說,三奶你就瞎說了,我娘跟胡翠有什么仇?
吳三奶說的事寶陽聞所未聞。
吳三奶說,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你姥爺有才哥和胡翠好上了,那可是真心實意的好啊。那時候,天天鬧運動,批牛鬼蛇神。年底大隊開社員大會,那些個“四類分子”的兩只胳膊被民兵麻花一樣擰到身后,押到會場批斗,人人脖子上掛個牌子,牌子上寫了名字,上面打個紅叉。斗完了,就拴在一根繩上游街。那情形真嚇人,我都不敢看。那年月,就是有男女好上了,也是私下里好,哪敢公開。有才哥和胡翠在一塊兒干活,日久了,也就磨出感情了。有才哥家窮,出工都是空著肚子,胡翠就把包在手絹里的玉米餅?zāi)贸鰜恚蓛蓧K,大的給有才哥,小的自己吃。胡翠還給有才哥納鞋底,針腳又密又勻,橫豎成行,比她栽的水稻還直。有次,有才哥和胡翠在月亮地說話讓人聽見了。有才哥說,胡翠,我沒看上你的人,我看上你的辮子。胡翠說,那你把我辮子帶去家過日子吧。兩人就笑了。
吳三奶換了一口氣,淚涔涔地說,老天不長眼啊,讓有才哥受大罪不說,還奪了胡翠的命。有天晚上,有才哥和胡翠在社屋里說話,也該倒霉,碰巧被保管員,也就是你娘的爹劉麻子聽著了,報信給隊長。隊長說這是搞腐化,不治治不行。后來啊,吳三奶扯起衣襟擦擦眼,后來有才哥被五花大綁,押到河灘上批斗,嘴角的血不是紅的,是黑的。莊里人說胡翠是騷狐貍精附體,不然怎么去勾有才哥?胡翠的爹罵胡翠,祖上的臉都讓你丟盡了,給我滾!第二天一早,有人看到河灘上胡翠的尸首,一股刺鼻的農(nóng)藥味。聽說胡翠家的狗眼角還掛著淚,狗哭了一夜。
——說到底,胡翠是你娘的爹害死的,你娘的爹死了,胡翠不找你娘找誰?
寶陽說,三奶,要不是你說,我哪知道這事?俺娘從來沒跟我提過,爹也沒說過。
這是個丑事,你娘你爹不說也有道理。吳三奶拿出一根煙插在嘴里。
5
秋一天天加深,天離人也愈來愈遠(yuǎn)。幾朵云慵懶地臥在高處。
地里的紅薯陸續(xù)收了,所以,這個時節(jié),家家的鍋里碗里都是熱乎乎的紅薯。娘把煮熟的紅薯裝在面盆擱在飯桌上,一家人一邊剝皮一邊吃。爹吃得領(lǐng)子里熱氣直往上躥。棗花把紅薯捏在手里,翹起蘭花指,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看上去有些斯文,其實棗花是不想吃紅薯。娘說,紅薯是粗糧,沒饅頭好吃,卻養(yǎng)人?;哪昀铮司椭竿t薯保命,現(xiàn)在家家都有了,嘴尖了,看不上紅薯了,這是忘本。
爹咳嗽一聲,吐了一口痰,出去了。
娘用眼戳了一下爹的背,對寶陽和棗花說,你看看,我一說紅薯他就不痛快。
娘說,你爹十多歲的時候,家里揭不開鍋了,去扒隊里的紅薯,被隊長看到了,隊長罰了你爹四個工分。四個工分啊,等于一個壯勞力四天活白干。這還不算,隊長又帶人來伐樹,就是門口汪塘邊那棵洋槐樹,有小盆口粗。眼睜睜看著樹被人抬走了,你奶眼淚都哭干了,在床上睡了兩天不吃不喝。你爺爺摸起鐮刀砍你爹,幸虧他跑得快,才躲過那一刀。你爹拼命地割牛草,他是想把四個工分掙回來。
娘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沒有波瀾。
棗花說,娘,爹這么窮,你怎么還嫁給他?
娘把手里的紅薯擱在桌上,停了停,說,我這輩子跟錯人了。我倒不是嫌他窮,是他的心沒放在這個家。年輕時你爹和翠柳好,我不反對,那時我還沒和他定親。不光不反對,我還羨慕翠柳呢。有次隊里分紅薯,你爹幫翠柳往家挑紅薯,腰都挑閃了,針了半個月才好。我娘說這孩子能干,做誰家的女婿,地里的活兒就不愁了??晌腋Y(jié)婚二十幾年了,他和翠柳還沒斷。
娘說的翠柳就是柳嬸。寶陽七歲那年,爹帶他趕集,他走不動了,要爹歇歇再走,爹急著趕路,說不能歇,要不爹給你講個故事吧。說有個讀書人,家里窮,高中沒畢業(yè)就回家種地了。年輕人喜歡吹笛子,出門干活時腰里就別著一把笛子。歇工時,他坐到河邊,對著蘆葦吹笛子,曲子很好聽,連葦叢里的鳥也伸了頭聽。村里一個姑娘在河邊割豬菜,聽笛子聽走了神,順著笛聲來到吹笛人的身邊。一來二去,年輕人和姑娘就好上了。一到春天,姑娘就讓年輕人吹笛子給她聽,年輕人說肚子餓,沒有勁吹。那姑娘就拿煎餅換年輕人的曲子聽。年輕人還給姑娘講《白蛇傳》和《梁山伯與祝英臺》,聽得姑娘眼淚滂沱。后來年輕人家里托人去說媒,姑娘的爹不依,說年輕人家窮,后來爹做主,硬把姑娘許配給隊長的兒子……
寶陽把爹講的故事說給娘。娘說,你個傻小子,那就是你爹身上的事,年輕人就是你爹,姑娘就是你柳嬸。爹真有心眼兒,變著花樣說自己。寶陽想。寶陽確實看過爹的那把笛子,一端系著一根紅線穗,很好看。不過笛子一直放在抽屜里,爹從來沒吹過。娘又把爹的故事補充一下。娘說,你爹家賒俺家兩頭豬,還不上錢,你姥爺看上你爹了,說他讀過書,人也厚道,靠得住,就把娘許配給你爹了,那兩頭豬算是陪嫁。娘對你爹也中意,就和你爹成了家。
娘用手心揉揉眼,說娘一天天老了,你爹我指望不上,只有指望兒子兒媳了。
棗花說,娘你放心,我和寶陽孝順你。
娘笑笑,說我得喂豬了。
6
柳嬸頭上縫了五針,纏了紗布。柳嬸坐在院子里哭,哭聲一浪一浪地?fù)浯蛑鹤??;笔寮t著眼,把煙從嘴里拔出來捏在手里,說,我早就提醒過你不要理他,你跟他還藕斷絲連的,老子打你算是輕的了。
柳嬸收住哭聲,有本事你打死我,打死我你就安心了。你個毒種。
我要是不毒,你的腿能翹上天了。槐叔在輪椅上欠了下身。
我偷人養(yǎng)漢你抓著了?你堵在床上了?說沒影兒的話,天打五雷轟。
吳三奶拄著拐走過來,對槐叔說,二槐啊,不是我說你,你成天疑神疑鬼的,還讓不讓翠柳活了?你把她頭打成這樣還嘴硬。不是翠柳拿自己當(dāng)男人使,你喝西北風(fēng)去!我給作證,寶陽爹是幫翠柳挖紅薯了,我親眼看到的,沒做對不住你的事。
槐叔轉(zhuǎn)過話題說,三嬸子,上次寶陽娘在俺家地邊割豬菜說遇到鬼,魂丟了,聽說還是你給招的魂?;笔謇湫σ宦暎牢铱?,寶陽娘碰到的是人是鬼都兩說,——聽說玉米地里還閃著亮,天沒黑,哪來的鬼火?
吳三奶說,照你說玉米地藏著人?
槐叔說,也說不準(zhǔn)。
寶陽從吳三奶那得知柳嬸挨了一頓打都是因為爹。說爹看到柳嬸正在地里刨紅薯,就幫柳嬸刨,這事讓人看到了,告訴槐叔?;笔宥挍]說,摸起酒瓶砸在柳嬸的頭上。寶陽認(rèn)為這是爹在惹是非。自己也娶媳婦了,耳邊也有不少風(fēng)言風(fēng)語,爹這不是丟兒子的臉嗎。寶陽決定把話和爹攤開說。
寶陽給爹點上一根煙,問爹,你幫柳嬸刨紅薯了?爹說嗯。柳嬸挨打是你惹的了?爹說,你這是什么話,她一個人刨紅薯累成那樣,我順便搭把手又不犯法。寶陽說,我承認(rèn)爹是學(xué)雷鋒做好事,可這好事別人能做你不能做,這忙你一幫就幫倒了。爹不吭聲,抽煙。寶陽說,爹你以后不要跟柳嬸來往了,不要讓人說閑話。爹你對娘好些,心放在娘身上,不然對不住娘。爹不吭聲,用手搓著腳脖。
一只公雞斜著身子追一只母雞,張開翅膀把母雞摁在身底。娘端著豬食盆走過來,見公雞騎在母雞身上,氣不打一處來,撿起笤帚對公雞砸過去,罵道,不要臉的東西,吃飽了沒事就發(fā)騷,早晚給你騷筋挑了。爹坐不住了,起身去了里屋。
寶陽沒有把爹幫柳嬸刨紅薯的事告訴娘。
娘陰著臉坐在門口石臺上,兩手沾滿米糠和菜葉子。娘的白頭發(fā)在秋陽下十分刺眼。
寶陽來到院外,抬眼看著兩棵苦楝樹。風(fēng)把葉摘去了,苦楝果赫然入目。兩棵樹站得很近,卻從沒靠在一起。寶陽覺得兩棵苦楝樹很像爹和娘。想到這,寶陽不由得心里發(fā)酸。
7
娘正對著鏡子梳頭,寶陽問娘那次是不是真的遇到鬼了。娘又把當(dāng)時的情形說了一遍。娘說,反正聽到玉米地里有刷刷響,好像還有說話聲,加上閃著亮,看看四周沒個人影兒,我就以為遇到鬼了,腿一軟,趕緊往家跑……不是吳三嬸,我的魂兒恐怕就回不來了。寶陽說,娘,你跟胡翠有仇,所以胡翠勾了你的魂兒。娘一怔,我跟胡翠哪來的仇,胡翠要恨也恨我爹,當(dāng)年是我爹……娘發(fā)覺說漏了嘴,忙改口說,胡翠跟人偷情,被隊長當(dāng)場逮著了,在村里抬不起頭做人,喝藥水死了,這不關(guān)別人的事。娘問誰和你說的,寶陽笑笑。娘扯一下嘴角,端起鏡子貼著臉照。
自從上次受到驚嚇,娘就警覺了,一警覺就睡不著覺。一個人躺在床上,聽到東頭屋寶陽在打呼嚕,棗花在說夢話。娘披上衣服,端著燈,到東頭屋。娘看到寶陽衣服掉在床面地,撿起來蓋在被子上。寶陽摟著棗花的脖子,棗花的手?jǐn)R在寶陽胸口。娘的臉紅一下,笑笑,又回到自己房間。娘合上眼,開始抱怨閨女,死丫頭子,幾個月了也不回來看看娘,要是回來陪娘說說話就好了。在心里數(shù)落一會兒,娘就睡了。似睡非睡間,好像看到床前有個人影,翹頭一看,外面是月亮地,是窗簾的影子。
雞叫頭遍,娘到偏房,伸手一摸,被子是空的。娘心里猛一驚,老不死的一直要住偏房,原來心里有鬼。娘牙齒切切地響了兩聲,夜游神一樣出去尋了一圈回來,卻看到寶陽爹裹在被子里睡得相當(dāng)沉實。真是屬鬼的,來無影去無蹤。拿起地上的鞋看,鞋有點潮,鞋底上沾著草屑和露水。那個女人有早起的習(xí)慣,莫不是頭晚約好了?娘這回心里拿不準(zhǔn)是不是又遇上鬼了。
爹比往常起得稍晚些,眼有點紅。爹背著手要出去,娘說話了。娘說,你要去哪里?爹說,我去哪里還跟你匯報不成?你夜里出去過。我看你在說鬼話。我沒說鬼話,你就是出去過。
氣歸氣,為了穩(wěn)住爹,娘回到廚房煎了兩個荷包蛋端給爹,說,吃飽了,好有精神做事。爹聽出娘話里的意思,沒去接荷包蛋。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娘把碗往磨臺上一頓,甩手去了堂屋。
……
一個傍晚,寶陽正在院子里修理收秋的農(nóng)具,娘手捂胸口,神色驚慌地進了院子,要寶陽去辦一件事。
寶陽問,娘你料準(zhǔn)了?
娘點點頭。
8
寶陽來到莊東柳嬸家的玉米地南頭的岔路口。玉米葉不像以前那么青,青里透著黃。玉米棒末梢的包皮裂出一道口,露出金黃的玉米粒兒,像咧著嘴對寶陽傻笑。寶陽蹲在路口,像獵人守著獵物。見沒什么動靜,寶陽掏出一根煙抽。太陽一點點地往下掉,一片余暉涂在玉米稈上。暮色漸濃,路上幾乎無人走動。想起胡翠的墳,寶陽心里閃了一下。
朦朧中,有兩個人影走進玉米地。
寶陽把煙掐滅,起身走過去。
唰唰,唰唰唰。接著是說話聲。
帶我走吧,這日子我過不下去了。
孩子都大了,傳出去名聲不好聽。
那我就去死……
讓我想想……
寶陽大喝一聲,誰?誰在那里說話?說話聲戛然而止。
再不說話我就不客氣了。寶陽有些憤怒。
仍無人應(yīng)聲。
寶陽順手摸起一塊坷垃向玉米地砸去。哎呦——,坷垃砸出一聲慘叫。
離吧。爹頭上繃著紗布說。娘眼里的血就要燒起來了,老不死的,我偏不離,變成鬼我也拖著你,你休想跟那婊子在一起。跟你過這二十年,你的心一天也沒擱我身上過。娘忽然哭了,兩手拍著地。娘把哭設(shè)為背景,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爹的不是,給你養(yǎng)兒育女,你就這樣對我的嗎?我弄給你吃弄給你喝,就落這個下場?。磕忝夹?,是不是叫狗吃了……
離吧。爹把鞋脫下來按地磕兩下。娘說,你也不嫌丟人,都幾十了?你不怕左鄰右舍罵你?爹說,我早就想和你離了,我是狠不下心來。
爹把話說得很絕。寶陽接過話說,爹,你都五十多了,離什么婚?這不是鬧笑話給人看嗎?上次娘割豬菜遇到鬼,根本不是鬼。娘出事那晚,你正好不在家,我和吳三奶前腳進家門,你后腳就跟來了。娘知道你和柳嬸沒斷過,娘料準(zhǔn)你去玉米地見柳嬸。你去不是一次兩次了。有人告訴娘,說看到你和柳嬸往玉米地那邊去了,娘怕受不了,才讓我去。我喊了幾遍沒人應(yīng),你要是應(yīng)聲,坷垃就砸不著你了。
爹悶著聲說,我知道你和你娘合伙治我,你娘是想讓我死……
9
娘哭得天昏地暗,豬嘴從圈門縫里伸出來,好像想弄清楚是誰欺負(fù)了娘。雞也像被嚇著了,提著一只腳,一動不動。娘突然收住哭聲,猛地甩一把鼻涕,紅著眼,一會瞅瞅案板上的刀,一會看看墻上的繩子。
娘早上起來沒看到爹在床上睡,被子疊得方方正正,上面蒙著塑料布。床下的幾雙鞋和梁上的煙葉全沒有了。娘這才明白爹走了。寶陽和棗花一起去找,經(jīng)過柳嬸門口時,聽到屋里傳出槐叔的罵聲。狗日的走吧,走了好,走了好,遲早的事……寶陽回來跟娘說,柳嬸也不在家,槐叔在屋里罵呢,罵得很可憐。娘的臉一下子白了。
娘斜著身子半躺在被子上,很安靜。娘的喉嚨里好像再也找不到哭聲。棗花把飯端給娘,娘連看都不看,眼直直地瞅著房梁。棗花問寶陽娘這是怎么了,是不是魂兒又丟了。寶陽蹲在娘的床前,頭埋在臂彎里。到了晚上,娘還是粒米不進滴水不沾。
寶陽去找抽屜里的那把笛子,笛子被爹拿走了。
娘的魂兒又丟了嗎?寶陽問自己。
寶陽去找吳三奶,吳三奶沒來,吳三奶說你娘的魂兒沒走。
娘一天沒吃沒喝了,照這樣下去不行。
第二天,寶陽讓棗花和他一起給娘招魂。
院子里,兩只藍(lán)花碗對門擺著,一碗盛滿水,一碗蒙著火紙,或紙上擱一雙紅筷子。
寶陽撩起水珠灑在火紙上,嘴里喊,娘哎——快點來家嘍!
棗花應(yīng),來——嘍!
寶陽喊,娘哎——快點來家嘍!
棗花應(yīng),來——嘍!
一陣風(fēng)起,幾片樹葉徐徐飄落,一片落在寶陽的頭上,一片落在面前的碗里。
〔責(zé)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