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超
祖父平生只有一張照片,黑白的,三寸,毛邊,被父親鑲在鏡框里。他戴著眼鏡,穿著長衫馬褂,像個古董。
祖父若還健在,早已經(jīng)是過百的人了。我無緣見他一面,只能從父輩那里聽些相關(guān)的傳言,倒像是隔世的傳說了。
祖父在民國時曾任過要職,是極體面的人??伤粦T在官場里沉浮,中年時就卸去公職,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了。雖曰務(wù)農(nóng),祖父卻不比旁人,他是不曾真下過田地的。大抵見過大世面的人都喜歡保持自己體面的樣子,祖父平素只穿長衫,若換中山裝時,必須熨出筆直的折痕,他才肯穿。無論冬夏,即便居家閑住,他也從不隨意解開一粒紐扣。腳下永遠(yuǎn)是潔凈的白襪布鞋,好似從不曾沾過泥土一樣。
祖父畢竟是見過大世面,又有大學(xué)問的人,回到農(nóng)村也與普通農(nóng)人不同。他好讀書,從不輕易見人,倒像一個脫俗的隱士。只是他見不得新式的事物,有戀舊的癖好。在旁人看來,就不免帶了遺老的習(xí)氣。只要是上了年代的東西,他是一律照收的。若東家有塊廟門上的匾額,他便用米去換;若西家有張破敗的木雕,他則用錢去買。有次竟偷偷支了八擔(dān)芝麻,到河間張姓人家換回一張吳昌碩的小畫。祖母極厭煩他的固執(zhí),幾乎要鬧出人命時,祖父才發(fā)現(xiàn)家里確已徒有四壁,再無長物了。
不過祖父并未改掉“喜舊厭新”的“惡習(xí)”,反而一發(fā)不可收拾,終于背著祖母賣掉了那座極好的宅院,只為換得一個宣德年間的純金香爐。據(jù)老人們說,那時候有一位收藏家叫張伯駒,在京城里散財護(hù)寶,極富盛名。祖父就是受了他的影響,執(zhí)意要做個真名士,卻未想過自己已是農(nóng)人。當(dāng)他見到那座香爐時,直瞪了眼睛,品嗻許久,認(rèn)定那是難得一見的寶貝,愿意把所有藏品貢獻(xiàn)出來,只換一個香爐。但祖父“好古”不假,所收得的東西卻參差不齊,多是尋常器物,并不值錢。對方說,若要換時,只需拿宅院來換,別的法子都行不通。到了這個份上,祖父早是箭在弦上,八匹大馬也拉不回來的。他一咬牙就交了地契,把香爐抱了回來。
事后,祖母雖大鬧了一場,千萬個不愿意,卻挽不回什么。只能帶著一家十幾口人搬進(jìn)了一所破院里生活。祖父沒有了專備的書房,只能在院子里曬太陽、作畫,反倒安生了許多。他喜畫鐘馗,每日在院中擺設(shè)一案,在那只純金的香爐里焚了香才肯下筆。時間久了,竟有好些人慕名求畫,祖父卻從未應(yīng)承,都一一推托出去。父輩們問時,祖父卻說他只會畫鐘馗,并不會別樣。其實大家都能猜到,祖父是怕別人看到他的香爐。他也并不管家中的生計如何,任由貧窮下去。
不過世事難料,祖父的“惡習(xí)”倒因禍得福了呢。解放后,凡住在大宅院里的鄉(xiāng)紳都被“斗”了,凡家有良田的地主也被“批”了。此時一貧如洗的祖父被劃為“貧農(nóng)”,反而得到集體的保護(hù),保全了一家老小。那時,祖父就抱著他的香爐得意起來,仿佛早就算準(zhǔn)了這一天,把香爐擦了又擦,每夜必須擁爐而臥才能睡去。祖母倒也不管,反而暗暗佩服他的眼光。那時他們都是知天命的人了,脾氣漸漸小了,家里便和睦起來。只是祖父祖母都不適應(yīng)新式的農(nóng)村生活,過于集體化的生活方式太壓抑。那時候的農(nóng)村是容不得閑人的,一個人不去上工,就掙不來工分,掙不來工分就分不到糧食,就要挨餓。祖父的隱士生活遇到了困境,再也不能躲在破院里作畫。但是祖父并未逃避,他開始學(xué)種地,每日跟在祖母身后,依樣畫葫蘆,不久就得心應(yīng)手起來。在最饑寒的年代里,他們反而更堅定了。祖父時常拉住祖母,指著純金的香爐說“這是個寶貝,能救我們一次,也必能救我們兩次。”他們憑著雙手活了下來,且把父輩們照看得很好,確實不易的。
祖父只活到58歲,奪去他生命的,并不是饑寒交迫的年代。那年,紅衛(wèi)兵闖進(jìn)村子,凡見到上了年頭的東西是一律要砸的,無論是藝術(shù)的,還是實用的,都逃不過他們的“法眼”。這家?guī)еT神畫的大門被卸去,那家雕有龍鳳的窗欞被砍斷,裝鹽的瓷瓶被敲碎,新繡的花鞋被剪破。整個村子被破壞了,所有的人都嚇壞了。
祖母拼著身子跑回家,見祖父正把玩著那只香爐,便一把奪了去,擲進(jìn)院后的茅廁里。祖父還未反過神時,紅衛(wèi)兵已經(jīng)追進(jìn)院子。他們一眼見到祖父的長衫正晾在繩上,就認(rèn)定祖父是“頑固的文人”,決計要將他“打倒”,于是剪了黑白無常似的帽子,戴在祖父頭上,又給他的胸前掛了牌子,拉到村口批斗去了。祖母再返身時,已經(jīng)遲了。她跟到村口,哭喊著撲向祖父,卻被紅衛(wèi)兵推了一個趔趄,倒在路邊。
十幾天后,祖父看著滿地被撕到粉碎的畫,再也不堪凌辱。他把我的父親叫到面前,交待他到茅廁里取出香爐,趁夜埋在屋后,之后便于那夜懸梁自盡了。
祖父死后,祖母是極痛苦的,常于夜間驚醒,提著木棍到茅廁里劃拉。這或是她對祖父的想念,只是不敢真將香爐掘出地來,那香爐也就長久地眠在地下了。時間久了,再也沒有人提起此事,只做心中的一個想念罷了。
許多年過去后,世事早已變了,再也沒有紅衛(wèi)兵的打砸了,日子也漸漸好了起來。有一次祖母不知又想起什么,拄著拐杖要父親把香爐掘出來。父親卻似忘了,猛然想起那只香爐,就帶著酸楚的回憶翻騰起來。他默默拿了鐵鍬,找到當(dāng)年做下的印記,就下了手。祖母一直立在旁邊看著,也是默默無聲。
可是父親足足掘了一夜,周遭與更深處幾乎都挖遍了,也未看到香爐的影子。父親極失望地望著祖母,疑心被人盜了。
祖母卻說“人說家道敗落的人家埋下的金子是會走的,怕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