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我的名字起得土,“陳興”與“誠信”差不多同音,結合時下社會的風氣,這“誠信”二字,聽起來就很滑稽。我是一個小秘書,秘書嘛,除了給領導寫寫抄抄,就是燒燒開水、擦擦桌子什么的。好在我不是女的,要是“女秘女秘”地被人一叫就變味了。我的朋友賈寅,說我的為人就像我的名字。他這是在變著法子臭我,嫌我在秘書崗位太長。我有什么辦法?我們是垂直單位,垂直單位換的多是一把手。你一個小秘書,就如古董架上的一件瓷貨,說你行你就行,說你一錢不值,你就永遠在那里擺著。
晚上與賈寅Q聊,我問他最近古董行情。他說,還行。我開玩笑說,你放了那么多古董水貨,也該給哥們添添油水吧。賈寅見我說他古董是水貨,發(fā)來一個憤怒的QQ。我就大笑。我接著說,賺了那么多,你總不能獨吞。他說明天有事,改日吧??磥碚埧褪菦]指望了,于是假裝生氣說,你就摳吧。
其實我明天也有事,他忽悠我我也逗他。我這種惡作劇,也只是在同學和發(fā)小之間找些樂子。明天幾個朋友約我們局長爬徽杭古道,他叫我也去,說明局長對我蠻不錯的。
第二天上了車才知道,原來是賈寅這小子邀請局長。當賈寅發(fā)現(xiàn)我也坐在車上,很驚訝和尷尬。他隨即暗示我?guī)讉€眼神,我別過臉看窗外不理他,他的意思無非是要我們保持距離。其實我也是暗示他:我也是老公務員了,這一碟小菜的官場規(guī)則用不著你來提醒我。我內心很不痛快,想不到你小子與我玩貓膩。
那是個初春的早晨,車子穿行在黃山余脈,山勢險峻,一路彎彎曲曲。晨霧在半山腰懸著,如圍了一條寬寬的白綢帶。窗里窗外溫差大,窗戶上結了一層水汽。車內有空調,所以我們感覺不到外面的寒意。我手指在玻璃上劃個圓圈盯著窗外,偶然發(fā)現(xiàn)一只黃色的椋鳥劃過天空。鳥兒飛得很快,上下閃著翅膀,一會兒隱進了幽暗的山林。遠處山脈黑黝黝的顯得有些詭異。那只黃鳥能撲到食物嗎?我一路無語,便無聊地看著窗外,一個人漫無邊際地瞎想。
我們一行共有兩輛車,前面的一輛與我們保持著距離,有時露個影,拐一個彎又沒影了。局長對賈寅說,山路不好走你開慢點,安全第一啊,他將速度減慢了一點。這時,賈寅扭響了輕音樂,局長輕輕打起了瞌睡,一縷花白的頭發(fā)散亂地垂到耳廓。
師傅,還有多遠?我問賈寅。我故意叫師傅,而不喊他賈寅。
局長突然開口說話,小陳,他姓賈,是大老板喲,今天能給我們當駕駛委屈他了。我一驚,原來局長沒睡,閉目養(yǎng)神呢,幸虧我留了一手。
賈寅說,瞧局長說的,給您開車是給我長臉呢。局長哈哈一笑,我感覺他很滿意賈寅的奉承。
賈寅與局長都喜歡古董,局長辦公室的古董架上就有不少瓷器。每次給局長打掃衛(wèi)生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打碎了。賈寅對瓷器很在行,什么官窯、民窯、汝窯,分得很清,宋代瓷器經他一過目,就能明白哪個屬北宋,哪個是南宋,對晚清的瓷器也很在行?,F(xiàn)在賈寅車前就擺了一件瓷瓶,淺絳色,瓷瓶被固定在車前醒目的位置。
徽杭古道是一條通商官道,它西起徽州績溪伏嶺,東至浙江臨安,其間有障山大峽谷、江南第一關等景點。目前保存最完好的一段,是在黃山績溪境內,也是徽杭古道的精華。自從南宋遷都杭州后,徽商在這條路上經歷千年,也留下了許多傳奇故事。
傳說有一年,是宋朝還是清代已經不重要了,故事的主人是一位徽州富商。他從江西景德鎮(zhèn)買了一批瓷貨,運往杭州販賣。徽商自已親自押貨,可想那批瓷器的貴重。想不到盜賊們嗅覺更靈,也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一路悄悄尾隨,終于在古道一處僻靜的地方,向那十幾擔瓷貨下了手。不過盜賊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行人加上鏢師有二十幾人。而且這位商人也有功夫,加上鏢局師傅拼死護寶,盜賊一時難以得手。后來,窮兇極惡的盜賊們如黃蜂一樣越來越多,幾十個家伙殺紅了眼。雙方死傷都很大,富商被砍得渾身是血。
賈寅正說著,忽然一只黃鳥碰到前面玻璃,只聽輕輕“噗”一聲,賈寅連忙剎車。好在鳥碰得不重,掙扎一下又飛走了。
我借此調侃賈寅,賈老板,這鳥兒與你PK呢。
賈寅說,這是只找死的鳥,真嚇我一跳。
飛鳥絲毫沒有影響局長,他依然沉浸在劫匪的故事中,他問賈寅,后來呢?
賈寅說,商人自然被殺了。不過,商人臨死前拼下最后一口氣,叫挑夫把瓷器全部推下山,他不能便宜了賊人!
局長嘆氣,可惜了。
我說,賈老板,這個傳說有歷史記載嗎?
局長插話,小陳你就不懂了,對考古一行來講,傳說很重要。
賈寅說,玩古董的,對傳說歷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所以我們今兒就是專程來看看。
我終于明白,他們是來這里淘寶的。
車子在山腳停下來,山腳下只有我們一輛車,前面的車子根本沒有過來。賈寅走到一棵樹下打電話,聲音小小的。我發(fā)現(xiàn)他對著電話一邊點頭,一邊做手勢,可能說我們已經到了山腳,馬上上山了。
我悄悄對局長說,前面那個人真有意思。
局長打了個哈欠說,那是他們之間的事。
這時,賈寅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媽的,這小子帶女朋友單溜到障山大峽谷去了,真是重色輕友啊。
局長笑了,帶了女朋友不方便和我們混在一起喲。
我忍不住問,賈老板,我們還等不等?
不等了,賈寅顯得很氣憤的樣子,媽個巴子,我們走!
見賈寅罵粗話。什么狗屁朋友,我也見不得不講義氣的人。
后來,我越想越覺得那一趟徽杭古道真沒意思,我們到江南第一關的時候,天色就不早了。我們站在傳說中推下瓷器的彎道處,看見懸崖下面是深不可測的山谷,黑森森的充滿恐怖,哪里還有瓷貨的蹤影?大家不可能再下到谷底探尋,所以我一點興致沒有。賈寅見我不高興的樣子,說陳秘書,下次我們換一個地方。
到了秋天,賈寅又約我們三人到一個叫秋蟬溶洞景區(qū)玩。我們在輔著青石的小道上閑逛,賈寅與局長的話題多半扯到了我。有了上次徽杭古道之行,我與賈寅的關系在局長面前也就算熟了。雖然關系“熟了”,我也不會那么沒譜。這時,我見賈寅在局長面前盡為我說話,我便不好意思再聽了,步子就快一點到前面的商店閑逛。
這個景區(qū)的最大特色,就是蟬多,“知了知了”地叫個不停。樹上有,巖石上有,地上也有。后來下到溶洞,想不到溶洞石壁也有。整個景區(qū)好像除了秋蟬就沒有其他什么。景區(qū)小賣部也是以秋蟬為特色的旅游產品,各種蟬類的瓷貨掛件隨處可見。這些瓷件做工漂亮也精致,一下子提起了我的興趣。我為了表示感謝,買幾個掛件,送給賈寅,也送了局長,并為賈寅妻及我妻子買了陶瓷蟬戒。賈寅抖動著禮品,笑著對局長說,都說陳秘書老實,還真是個有心人呢。
轉眼進入2014年了,元旦假期以后上班。
那天早晨,天氣晴好。我感覺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其實那天跟往常一樣,天依然很藍,辦公室依然井進有條地上班。作為小秘書,我除了清理手機“祝你新年快樂”等大眾短信,我同往年一樣,照樣給局長室送去了開水,打掃衛(wèi)生。休息了幾天,室內的灰塵厚了些。我小心地清理著局長古董架上的瓷器,包括那串送給局長的秋蟬小掛件。我一邊擦掛件一邊想,想不到局長真細心,連我這個小玩意也上了古董架,內心挺溫暖的。
局長進來了。
局長來了我就得走,小秘書不能耽擱局長辦公,這是當秘書的規(guī)矩。當我轉身邁步的時候,局長卻叫住了我,于是我立在門口等指示。想不到這一次局長卻很一副悠閑,他笑瞇瞇地說,小陳你坐。他也坐下來,順手把玩著桌上瓷貨。那瓷貨淺絳色,我覺得很眼熟,一時想不起來哪里見過。
局長是領導,現(xiàn)在他那么悠閑我卻很緊張,我小心翼翼用半個屁股尖落在沙發(fā)上。第一次與局長這么面對面我真不習慣,心中更是忐忑,不知道下面要發(fā)生什么事。
局長將目光從瓷器上抬起來盯著我,點一點頭說,小陳,你在辦公室快10年了吧,給前任當了幾年秘書,也給我耍了幾年筆桿子,你不能再這樣了,我也不能永遠當你的領導。他指一指自已花白的頭發(fā),你還是下基層部門去獨擋一面吧。
我很驚奇,我的大腦一時還沒有轉過彎來。真是太意外了,我有些恐慌。作為歷練多年的秘書,我斷定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他要趕我走?局長見我驚愕得說不出話,臉上現(xiàn)出和藹,笑著說,小陳你別緊張,好事,這也是一個好機會。然后在我肩膀上用力按按,文件馬上下!
我說過,我們單位是垂直管理,干部調配說動就動。尤其一把手,你一點先兆都沒有就將你挪了,不管是大單位還是小部門都一樣。更讓我想不到的是,我到新單位報到三天,老領導也調走了,他回市局當了副處級調研員。
局長找了個養(yǎng)老的閑差,我卻當了一個熱門的分局局長,我很感激老局長。換了別人,至今我依然是個默默無聞的小秘書。老局長走時,我將他那些瓷器精心備好,甚至我送的小掛件也沒落下,然后一路精心護送。
累了一天,我晚上習慣地打開電腦,這時,有個小貓的頭像閃動。
是賈寅,賈寅的頭像是只貓,我回點了個抖動。
他發(fā)來一個小勾指。
我說:有事?
兄弟們聚聚,有時間嗎?
我說,有些小忙。
喲,當官了,與兄弟就疏遠了。隨后,發(fā)來一個怪笑。
我說,嘁,不就是一個分局長嗎?股級,屁股的股,不稀罕。
小貓說,兄弟,你別不知足,有人作夢都想當這個屁股局長呢。
我說,不談這個了,有什么事直說吧。
小貓說,瞧瞧,官腔出來了吧?
我調侃他說,你不會是要請新局長又來忽悠我吧?
小貓有些委屈,喲,我的大局長,還惦著徽杭古道那茬子事?
他這么一委屈我樂了,我就是要時時敲打他不要和朋友耍心眼。
小貓發(fā)一個可憐兮兮的QQ,然后說,秋天陪你到溶洞你忘記啦?還記得那天我為你說了多少好話?
我沒有說話,心想,我不也給你們買了一些瓷器嗎?
他QQ停止抖動,你到底有沒有時間?
畢竟是好朋友,見他也一片真心,我說那就周末吧。
他說,喲嗬,你比李總理還忙喲,明天就周末,我的陳大局長!
我看一下手機,可不是嘛,時間真快!我的時間到哪兒去了?這是網上的時髦詞,想不到這個熱詞也用到我這個小屁股局長頭上來了。我抓抓頭皮,這幾天也做什么啊?只記得老領導送我到分局報到,反過來我又送老領導回市局,一來二去轉眼周末了。
小貓扮了個鬼臉。
我說,沒別的意思,剛到一個新部門起碼先要熟悉熟悉。
他笑起來,喲嗬,你還搞就職演說??!
我發(fā)去一個切齒痛恨的QQ。
下周吧?明天我想開個會,大家再聚聚。
小貓說,我可提醒你,剛上任不要大吃大喝,上邊“八項規(guī)定”嚴著呢。
我說,我自己掏腰包請客,不違反規(guī)定,習主席還去慶豐吃包子呢。
他發(fā)過來一個傻笑。
我奇怪了,為什么?
小貓說,你自己掏腰包是不錯,這樣人家就以為你清廉?
那人家怎么想?
人家以為你是作秀,是表演。
我佩服他商人的思維,那怎么辦?
他說,你聽好了,明天這一餐由我出面,一來表示恭賀,二來也給你抬一抬人氣。你陳大局長上任第一天不花單位銀子又有酒喝,說明你這么多年沒白混,有人脈。
我覺得有理,就按你說的辦。
他立即發(fā)過來一個歡呼雀躍的小企鵝。好嘞,明天虎妞酒樓不見不散。
第二天下午開會。我說,鄙人一直在機關,沒有基層工作經驗,業(yè)務也不熟,希望大家今后多幫助,云云。這明顯為場面上的套話,想不到還有個別人在本上記筆記,說明有人重視,我很高興。后來,大家就表態(tài),一定支持我工作。我明知各位也是場面上的客套話,但內心還是挺高興的。我一高興就宣布,今天我正式上任,請各位聚聚,大家要是看得起,一個不能少。
我以為這么一說,大家一定很高興,想不到卻冷了場。這實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王副局長說,陳局長這樣不好吧,你是新領導,按理說要賀也該是我們,怎么好意思叫你破費?
這位王局長在副局位上有10多年,應該就是賈寅說的朝思暮想轉正的那一類。
一個女同事說,我們新頭就是開明,要我說,我們經歷過了好多新領導上任,哪回新領導上任不聚餐?已經習慣了?,F(xiàn)在,雖然不給公款吃喝,找一個理由開銷還不簡單。經她這么一說,氛圍又活躍起來,對對對,大家都支持這個提議。
我抱抱拳說,不就是同事聚一聚嗎,這個單我還買得起,就這么著了,散會。
我不得不佩服賈寅的預測。
虎妞酒樓是賈寅的朋友胡柳開的,這個酒樓能吃能唱還有洗腳房。酒店起名虎妞,賈寅說是取老板名字的諧音。
那天賈寅很激動。各位就座,等服務員篩好酒,賈寅站起來發(fā)話,今天,專為我哥們陳興任局長設宴,他高升,我高興,你們各位能到場,也是給我賈某面子,我先干為敬!
同事們也很興奮,只有副手王局長有些遲疑。
賈寅給我擺場面,我更高興。我叫服務員給我滿滿斟上,酒杯中的酒在掌心晃悠。我說,感謝賈老板給我陳某今天這個機會。然后對手下說,如果大家今后信得過我,就一同回敬賈老板,祝他的古董生意興隆。同事們紛紛站起來,王副局長還是慢騰騰的。我這一著我也是有用意的,王副局長的慢動作說明,今后要管好單位,得從這個副手多用些心思。
賈寅急急搖手,別站別站啊。可是遲了,大家站起來一口都干了。賈寅更來勁,站起來又回敬各位一杯。
接著,賈寅對邊上的小女服務員說,把胡老板叫來,就說來了貴客。
胡老板貌不驚人,表面看好像很憨厚,可我卻感覺他眼睛后面透著一股子精明勁。
胡柳手里有一杯白酒,他進門對賈寅笑道,哦喲,我還當是誰,原來是賈老板請客,貴客貴客。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然而有板有眼。然后轉身對女服務員問,8號呢?
女服務員說,8號已經有好幾天都沒來了。胡柳輕聲喝道,快去找啊,你就說大古董商賈老板來了。女服務員還是沒動身子,悄悄說,老板,8號一個禮拜前就辭了。
胡老板把眼睛瞪了起來,誰辭的?女服務員有些吞吞吐吐,那你去問問老板娘吧。
賈寅一聽是老板娘辭的,就打圓場,算了算了,一個服務員走了就走了。經他這么一說,胡老板也就松了一口氣。這時賈寅將胡老板拉到我跟前,這就是東城新任局長陳興,是我哥們。而后又對他耳語幾句。
胡老板立馬顯得一臉誠惶誠恐的樣子,躬身說,胡柳幸會了,立馬伸出手與我緊握。他無名指上戴了一個很大的金戒指,一看就是小土豪。他拉著我的手點著賈寅,賈哥,你今兒個是給小弟我長臺面了。他舉起白酒問賈寅,為了恭祝你哥們當局長,你說我怎么喝?
慢,王副局長站起來說,胡老板你那是帶過來的,還是與我們同樂吧。
胡老板說,喲,這位兄弟懷疑我杯中不是酒?那好,先請陳局證明一下,于是他將他杯中的酒送到我的鼻子底下,一股刺激的酒精至少53度。我說,王局長,是酒。
于是胡老板對王副局長說,王局長這下放心了吧。
王副局長立即直擺手,老板你搞錯了,我不是局長,我是副的,我們局長是陳局。
我就打圓場,王局啊,什么正的副的?現(xiàn)在也不上單位上班,哪有那么多窮講究?
王副局長說,那可不能亂來,正的就是正的,副的就是副的,這個我們要拎得清,不然人家還以為我們不懂規(guī)矩。
賈寅立即做和事佬,王局是個講原則的人,講規(guī)矩好,說明老同學遇到了一個好助手。
胡柳對我說,陳局,為了表示我的祝賀,我不吃菜,一杯酒作兩口,先敬你,請今后多關照!仰脖一口干了三分之二,我陪了一小杯。胡老板接著對王副局長及其他人,我再敬大家,又一仰脖干干凈凈,兩位女同事嚇得臉色都變了。
大家齊聲喝彩,好酒量。胡老板接著對賈寅說,賈老板帶貴客光臨虎妞酒樓是我的榮幸,也敬你一杯。
不了不了,賈寅搖搖手說,你吃口菜吃口菜,我知道你海量,不過你應酬多,還是到其他桌轉轉吧。
好好好,我才聽說工行行長也來了,我去一下,你們慢用,你們慢用。他就坡下驢,走到我身邊,又握了握我手,歉意地說,陳局長,那次的徽杭古道我失陪了,今天當面給你賠個不是。
我到現(xiàn)在才知道,那天跑在前面的人就是胡柳。今個見他這樣,我也大度地說,都是過去的事,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了,哈哈哈。
爽,胡柳伸出了大拇指,我喜歡陳局的個性。
胡柳走后,大家你來我往,又喝了一陣??纯创蠹也畈欢嗔恕N艺f,賈老板上點主食吧。
正在這個時候,胡老板又搖搖晃晃地回來了,進門就說,上酒上酒。賈寅說,胡老板,我們上主食了,酒就不要了!
胡柳點著賈寅說,兄弟,是嫌酒水不好,還是省酒待客?要么這樣,再開一瓶算我的,陳局長好不容易光臨我店。他好像酒有些多了。
賈寅叫屈道,胡老板,你可是冤枉我了,主食是陳局提議的。
這時,一個小丫頭服務員上了飯,手提一只鍋鏟子問我,陳局長您要飯嗎?
胡老板聽見“要飯”兩個字,立即圓睜兩眼,臉色大變。他走過去,照服務員“叭”地就是一耳光,喝道,我讓你長點記性,這些大老板到我們這兒來是要飯的嗎?跟你們交待多少次了,也培訓了多少遍,叫盛飯!一邊對我賠不是,陳局實在對不起,這個服務員是豬腦子,你千萬別和她一般見識。丫頭捂住臉哭了起來。
胡柳又喝道,還哭!盛飯!
我說,算了算了,她一個小丫頭,出來打工也不容易。
胡老板噴著滿口酒氣,對服務員吼道,你今天遇到貴人了。他轉身對賈寅說,賈老板,今天這頓飯算我胡某的。
我說,胡老板你這是何必呢?
想不到胡柳兩眼睜得老大,喲,陳局是不給胡某面子??!
賈寅又來圓場,胡老板,那叫我怎么好意思?
胡柳說,賈老板,你別說那么多,就這么定了!
我心想,這土豪不僅大氣還蠻霸道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與賈寅是好朋友關系,何況今天又是賈請客,我也就不摻和了。
賈寅說,要不這樣,我請大家到歌廳吼幾嗓子如何?
好!我還沒有表態(tài),想不到我的下屬幾位同事都很高興,尤其是女同志叫得最響,看來這場面她們也見多了。
胡老板馬上把電話打到三樓歌廳,訂了個大包間,于是大家一窩風向樓上轉移。一個女同事在樓梯間悄悄說,別看我們陳局一直在辦公室當小秘書,外面的世界也很精彩喲。另一個說,是啊,我還一直以為他書生氣十足呢,想不到跟局里頭頭還沒白混。
見大家進到包房,我感覺頭發(fā)脹,順便在外面大廳沙發(fā)靠靠,想不到一歪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腳下有“嘩嘩”的水響,原來我已經在四樓泡腳。洗腳房里只有我、胡老板和賈寅三人。
他們見我醒了,終于松一口氣。賈寅說,嚇死我們了,還是泡腳好,能醒酒。
我說,我的那些同事呢?賈寅說,他們見你睡了,唱了個把小時,然后把你送上了樓就撤了。你那王副局長一再感謝,其中有一個女同事叫我好好關照,等你醒了,一定記著送你回家。
這下提醒了我,于是我打了一個電話給老婆,說與賈寅在一起談點事,很快就回來。賈寅說,學會哄老婆了。我笑著說,與你這樣的人在一起,能好到哪兒啊。
賈寅和胡柳就大笑。賈寅問,我知道你的歌唱得很好,今天怎么不唱了?
我說我不想唱。他問那為什么。我說有一件事對我印象太深了,所以不想再到歌廳。幾年前,一位姓吳的老總請我們局長到績溪考察,我也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純粹是玩,我們吃過飯就上歌廳。進歌廳前老總每人發(fā)一包軟中華,一人一包廂,每個包廂都有小姐單陪。吳總把我送進去對小姐說,這位大老板你要好好伺候,小姐點頭笑笑。小姐十七八歲的樣子,她關好門就往我身上貼,后來又往我懷里鉆。我一個小秘書哪見過這陣式,嚇得往后縮,她卻吃吃笑。后來調歌,小姐問我,老板你喜歡什么歌,我就點了一首,小姐又“咯咯”笑了說,老板還蠻純的嘛。
胡,賈二人一陣哄笑,賈寅問,你點的什么歌?
我說,是路邊的野花不要采。
他們更起勁地笑。
我說,更有意思的在后面,當我唱到“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你們猜小姐接了一句什么?賈寅立即唱道,“你不采白不采”!
我哈哈大笑,你他媽的是怎么知道的?
胡柳說,現(xiàn)在小姐的膽子,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她做不到的。
賈寅狡猾笑道,你這樣的正人君子現(xiàn)在已經是稀有物種了。
胡柳說,陳局你不知道,其實小姐所有服務費老板已經付過了。
我說,原來是這樣啊!
賈寅說,要我說這丫頭一定很丑,哪有不吃腥的饞貓?
胡老板卻站在我一邊,怪不得你的QQ就是一只大饞貓?
賈寅“嘿嘿”笑得有些古怪。
我對賈寅說,錯,小姐很漂亮,鵝蛋臉,笑起來兩腮上現(xiàn)一對小酒窩,還有一對討人喜歡的小虎牙。
胡老板說,好,有小虎牙女孩我喜歡。
賈寅趁機問胡老板,8號真被你老婆趕走了?
胡柳說,你別打岔,聽陳局講完。
我接著說,小姐見我不是大老板,就問我那你怎么和吳總在一起?我說,我是搭他們便車。小姐又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說是鄉(xiāng)村老師,并把身上鋼筆給她看,我說哪有大老板帶鋼筆?這下她相信了,馬上就離我遠遠的。我說小姐就是小姐,認錢不認人。等吳總他們出來,我給各位美女瀟灑地甩去一支大中華,這小虎牙突然指著我大叫,他騙人,鄉(xiāng)下老師能抽這么好煙!
又是一陣大笑。賈寅笑過以后說,這是一個標準版的現(xiàn)代傳奇,比徽杭古道的劫殺案有意思多了。
我的腳還插在溫熱的藥水里,這時頭腦也清醒不少。賈寅到外面對吧臺老板說,將最漂亮的小姐叫進來洗腳。
一會兒來了個小服務員,她進來的時候我也沒有注意。只見她往后甩了甩長發(fā),在頭頂上綰了個結。當她整個面龐露出來時,她這么一露臉,我險些叫了起來,這不就是幾年前那個歌廳的小姐嗎?她的小姐鵝蛋臉雖然圓一些,可兩只小虎牙還是那么特別地招人。
賈寅見了小丫頭,也好奇地睜大了眼睛。只有胡柳指著我認真地說,小姐,這可是我們的董事長,好好捏,捏好了有賞。
小姐不卑不亢地說,你能有什么賞?
她語氣平靜,小手指甲扣著按摩膏,好像不認識胡柳一樣。她越是這樣,我越覺得他們隱藏著什么。而賈寅呢,好像也在打啞謎,于是我也揣著明白裝糊涂了。我也聽說過洗足房里的潛規(guī)則,顧客與小姐,出了門便大路朝天,各走各邊,你我永遠不認識。
小姐給我試水溫。賈寅說,小姑娘,你的小虎牙好漂亮哦。
小姐說,你沒有牙?
我有啊,可不是虎牙。
你是狗牙。
賈寅不生氣,我可不是狗牙,我是貓牙,喵嗚。
小姐“卟嗤”一聲笑起來,你就是個饞嘴的貓。
賈寅說,我可沒饞過你啊。
量你也沒那個膽。
這時,胡柳突然插上一句,罵得好,我喜歡。
啊呸,你還是去喜歡你家虎妞吧,她那虎牙啊,可比斯琴高娃的假牙難看多了,“咯咯咯”。她這是在挖苦胡柳的老婆,這會兒我才真正明白了,為什么叫虎妞酒樓了。原來胡柳的老婆生了一對《駱駝祥子》的女主角虎妞一樣的虎牙,就像有的人臉上生了個疤,就起名“疤子排檔”一樣,故意取古怪的餐館名招攬生意。
胡柳哈哈大笑,我不喜歡斯琴高娃,就喜歡你。
小姐還是不咸不淡地說,我可惹不起你家母老虎。
賈寅笑起來,他家有母老虎,我家可沒有。
你家沒母老虎,可你家全是假貨!你當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古董商,尋一個假貨,再找一個人做急猴猴的媒子,先說10萬元收來,轉手說虧本價8萬元倒騰出去,其實800元也不值。
賈寅對胡柳投去一個懷疑的目光,胡柳將臉扭一邊去了。胡柳也在賈寅手中買瓷貨,對于一些古董內情多少知道一些。
賈寅笑起來,那么我們今天打個賭,你保證你身上沒有假貨?比如你那漂亮的小虎牙?
當然真的,這還有假?
賈寅從鼻子孔里發(fā)出一聲“哼”。
胡柳裝模作樣地坐起來,我能證明。
賈寅突然說,至少有一顆是假的。
小姐尖叫起來,沒有沒有,誰說的,一定是你!她臉色煞白,指著胡柳。有一次,胡柳的妻子找到飯店,大打出手,將她一只小虎牙打蹦了,后來還是胡柳陪她到醫(yī)院鑲了一只烤瓷牙。這就是假牙了,這事賈寅知道,不過,這層窗戶紙從來也沒有捅破。
賈寅說。你讓我摸摸,要是真的賠你一只金牙。
胡柳說,那不行,摸一下1萬元。小姐說,那太便宜了,5萬元。
賈寅說,5萬元就5萬元。
小姐又大叫,不行,你的錢來得容易,8萬元!她“咯咯咯”大笑。
賈寅收起了笑容,冷笑道,你還當真以為這里是拍賣行啊,就你那瓷貨也值8萬元?
胡柳突然打斷二人的鬧劇,輕點,別把董事長吵醒了。
我才沒有睡意呢。只要小姐不停止揉搓我腳板,任你們扯淡。我覺得他們倆的逗猴有點像東北二人轉,怪有趣的。
第三天星期一,王副局長送來一份申請要我簽字。我一看,是虎妞酒樓追加稅票的報告。我說,虎妞酒樓每個季度定額是多少?他說,50萬元。我問,50萬元用完了?他說是,所以才要追加。我又問,款子回籠了嗎?他說快了。我說,現(xiàn)在我批了就等于提前給他們放了票,有沒有問題?王副局長說,說白了是提前放票,也就是說卯時糧寅時用,我不放心,過去有先例?他回答說,有啊。
我又問,這是誰送來的?
胡總,還有賈老板陪他來的。
我想,賈寅這家伙怎么不直接來找我。不過我又一想,賈寅找王副局長也沒錯,他是老稅務了。我內心嘀咕,這賈寅就是聰明,直接找王副局長比找我更好。王副局長接著對我說,那天,我見你們是那么鐵的哥們,再說賈、胡二位老板也很仗義,他們叫我轉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啊。
我故意嚴肅地說,既然你們經常辦,那我就簽了,不過下不為例,然后我蕭灑地一筆劃下去。在我心里,那一筆相當的滿足,并且非常有成就感。這時我才真正體會到當局長的滋潤,以及當一把手那“一支筆”的愉悅。所以想起那天賈寅罵我說,你別不知足,有人作夢都想當這個屁股局長呢,他說得太對了。
一個星期后。我到市局開會,順便看望老領導。我有今天,完全是老領導的垂愛,吃水不忘開井人。我覺得做人不但要誠實,還要做到真正地感恩。
老領導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很悠閑。他手里把玩著那個淺絳色瓷瓶。他見我進來,并不問我開會的情況,對我點著手里的瓷貨說,這種淺絳瓷在晚清的時候最時髦,現(xiàn)在這東西已經價值連城了,可惜是個假貨。我猛然想起來了,這不就是我們到徽杭古道時,賈寅車前擺的那個瓷器嗎?這家伙居然送了個假貨給局長。
接著老局長說,賈寅這小子對你真是不錯,你這次能換崗,他可沒少在我面前給你吹風。老局長“嘿嘿”笑了起來。后來我才知道,你們倆早就認識,卻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喲。
不過,局長一直沒有說瓷貨是賈寅所送。
我很生氣,心想,你小子賈寅要送就送一個真貨,騙人騙到我局長頭上了,真是可惡。
我趕回縣已經下班了,明天一定找這小子算賬。
深夜11點,賈寅的妻子突然打來電話,電話里帶著哭腔,說陳興你快來,小賈想不開,又吞戒指又割腕尋自盡,現(xiàn)正在搶救。
什么?他自殺了?我還正要找他理論呢!不過,生氣歸生氣,但現(xiàn)在是人命關天,我來不及細問,打的就往醫(yī)院跑。
賈寅已經搶救過來了,他那只打了綁帶的胳膊正在吊水。藥水在滴管里面慢悠悠滴著,我放下心來。她老婆一直在床邊嚶嚶地哭,她手里還抓著那只從賈寅口中取出來的蟬戒。賈寅見到我淚水就下來了,他嗓子沙啞,哭道,兄弟啊,我被胡柳這小子坑苦啦,現(xiàn)在我是死也死不了,活也活受罪啊。
在這樣的特殊環(huán)境下,我只能安慰他,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不到過去那么伶牙俐齒的賈寅,這會兒卻語無倫次起來,羅羅嗦嗦說了許多,最終我才聽明白。原來,虎妞酒樓真正的房東是賈寅,賈寅以年租金50萬元租給胡柳開酒樓。胡柳去年一年總推說效益不好,租金一分沒給他。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前期胡柳用賈寅的房產做抵押,在銀行騙貸了200萬,說貸款下來不但繳房租,還要收他的古董,結果賈寅用房產給他作了抵押。不料胡柳貸款一到手,就攜帶著300萬元與他的小情人8號逃之夭夭。
我急問,哪個8號?
就是那個小虎牙!
我的天!這么說我給他追加的50萬稅票也完了?我更關心我的稅票。
賈寅哽咽著點點頭,我真是瞎了眼啦,交了這么個白眼狼,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你,他又哭起來……
賈寅一邊哭泣,一邊捂住眼睛,他手一動,吊水停滴了。賈寅老婆將瓷蟬戒指放在床頭柜上,過來調整輸液管。蟬戒在燈下閃著幽靈的亮光。我盯著那款瓷貨忽然如夢方醒:原來胡柳、賈寅一伙就是現(xiàn)代版的盜賊,他們的劫財與謀殺徽商劫財有什么區(qū)別?原來他們精心策劃了一個陰謀,為了老局長走后還能漁利,早就將我作為下一個目標貯備了。賈寅在這出游戲中只是扮演了一只螳螂,我則是一只被早早瞄準的獵物——蟬,最后的贏家才是黃雀,可是胡柳這只狡猾的黃雀已經拍拍翅膀飛走了。
我一路搖搖晃晃往家走,那可是50萬稅票啊。這是一個比徽杭古道劫殺案毫不遜色的詐騙案。我的心情沮喪透了。
事情遠沒有結束,當我回到家,妻子立即告訴我說,你剛去醫(yī)院,老局長就打電話來了,他說明天市局紀檢組要下來,有人舉報你剛上任就吃拿客戶,還違規(guī)發(fā)放稅票,現(xiàn)在又弄出了人命案子。老局長直嘆氣,說你太不穩(wěn)重了,怎么捅了這么大一個紕漏?
我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作者簡介:
朱東輝,中篇小說《我的單親家族》曾獲2009年中國作家創(chuàng)作年會一等獎。中篇小說《朱門大丫環(huán)青檀》獲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全省第二屆小說對抗大獎賽提名獎,并獲古井貢杯“江南小說大獎”。另有短篇小說在《安徽文學》《清明》等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