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榕
活 路
我把自己比擬為魚
一條瀕臨死期的魚
此刻面前有兩條路——
活著,勾出姓名;或深沉死去,寂滅如佛。
起先,我們并未照面,被神安排
奉從一道匿名為“劫數(shù)”的旨意
交換清白身家,如草芥和露水的媾和
體內(nèi),用一根山川汲取晴天和陰天不定
那時,我們渾然一體。
我切斷性別的來源,及涅槃的途徑
以魚的身份,把體內(nèi)僅存的血脈和尊嚴
一分為二,一半給你,一半供養(yǎng)愛情
然后在化為烏有之前,斬斷臍帶。
向下的方向,是水草瘋長的溫床
風(fēng),從發(fā)尖乘虛而入,把水波劈成兩瓣蒼涼
一瓣供我焚香,一瓣順著活的方向。
來不及敘述的春天
浩蕩的雪,像流落異鄉(xiāng)的囚徒
押解于天與地的途中。三月,天空飄著昏沉。
春天距離往事漸行漸遠。
不由操控的對白,總是被夜的鋼琴曲
搶奪先機。占領(lǐng)我身體每一寸貧瘠的土地
從靈魂深處掘出信仰,就像此時我仰望
大片的云朵,在搬運著春天
從少年到暮年,時間被一帶而過
穿越其中的,不過是打破與再構(gòu)的更迭
而我,常習(xí)慣用同樣的手法,敘述同樣的惆悵
總在春意闌珊時,想起三月的山花
老樹的皮正在試圖略過光陰
略過矮短的籬笆,略過稍縱即逝的歡愉
把一段經(jīng)歷裁剪成詩,風(fēng)執(zhí)著于劈開
兩行平仄,將來不及敘述的春天傾倒而出
歸屬權(quán)
沒有你,我抹去了字典里的第二人稱
只有我自己,我稱自己“親愛的”
沒有你,我開始練習(xí)獨角戲
左邊和右邊分飾兩角,時而一本正經(jīng),時而插科
打諢
不管怎樣,主演只有我一個
沒有你,世界色彩只有兩種:黑與其他
白天我被影子綁架,剝光我所有的固執(zhí)已見
懦弱和自私的表皮,以及一條條瘦如螻蟻的神
經(jīng)
沒有你,我還原了我,經(jīng)你操刀之后
面目全非,在紙上勾勒死去時的遺體,然后鄭
重為自己立名
和所有生物類似,我曾用詞語解釋熱情,用熱
情勾兌
本能的桎梏,然后涂上你指定的色彩,依靠著
出賣自我
向你獲取逃生的稀薄憐憫,我把姓名、角色和
所有個人意志
通通抵押給你,卻忘了歸屬權(quán)問題
不想回鄉(xiāng)
如果有一個借口,讓我留下來
我愿松開緊握的車票,好像
多年前父母手中那兩張舊車票
火車是單向的離別從一個陌生的地方駛向另一
個陌生的
地方途徑心底的荒原和瞳孔深處的忐忑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沒有終點
我越來越害怕,害怕聽到北方的雪信從天而降
父親的關(guān)節(jié)痛,從指心遍布全身,在北風(fēng)里負
重地喘息
我開始討厭冬天,這個不屬于我,不屬于我們
的冬天
至少不再屬于我的父親
他細密的疼痛在歲月里行走,疼在骨骼里
也疼在母親的憂傷里
每到年關(guān),我就想起了故鄉(xiāng)的雪
父母多年前為生計跋涉外鄉(xiāng)的足印,在雪里拔
根的疼痛
比父親現(xiàn)在的關(guān)節(jié)還要痛
雪,肆意地撒著,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一直飄進十年前那個黎明
如今,我只身另一個外鄉(xiāng),雪
還沒有來,我已經(jīng)開始怯步
我終于和父母一樣
習(xí)慣了遙望遠方
肩 膀
我無意詮釋過多的美
因為——
這實在稱不上美,濕汗巾、綠工裝、三輪車
粗糙的生活,及一雙在烈日和風(fēng)雪替換里
疾走的眼神,是難以拓刻的深邃
斑駁的光,直直地掠過他被劣質(zhì)香煙熏黑的臉
烈日刺痛他暗處的焦慮
像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瘦骨間隙處
勒出一縷縷歲月的痕
無以復(fù)加的表情,該是這人間濃重的一筆
色調(diào),重復(fù)渲染著生命的癥候
他或是馬路邊卑微的石
固執(zhí)著一種普世情懷,卻忽略了自我供養(yǎng)
他們挑起眾生的脊梁,讓我羞愧
我不能為他禱告一個早到的春天
甚至一瓢水的供給
我們——
本該是同樣的風(fēng)景,被命運分出彼此
除了難以置換姓名和時間
我多想為他贖回——
被壓彎的血肉之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