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存云

一

前幾年，位于幸福小鎮(zhèn)的“好再來小吃店”生意好得令人嫉妒，每到飯點，擠得連空位子都沒有，后來的客人只好站著吃。有人分析，小吃店生意好的原因有三：一來小鎮(zhèn)位于五岔路口，南來北往的車流多，司機都要來這里吃飯;二來店里還有燒柴的大灶，做的飯香菜美，加上老板郭平的炒菜手藝好，南北菜肴都能上手;三來年輕的老板娘于冰冰人美嘴甜，開得起葷玩笑，有些貨車司機長期在外跑車，見到老板娘這樣的尤物，哪里還跑得動！特別是她往門邊一靠，風情萬種地沖客人喊聲“好再來啊……”不知道迷倒了多少男食客。

郭平是個身板瘦弱，有些駝背的中年人，人們都喊他駝子。駝子雖然不喜歡老婆和別人打情罵俏，但為了生意，他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喜歡喝酒，每當閑下來的時候，他都會炒個大蔥爆肥腸，一個人在后廚就著酒慢慢品。老板娘從不吃肥腸，她嫌臟、難聞，她喜歡吃牛肉湯，駝子隔三岔五就會為她用砂鍋煨一鍋湯。早上天不亮，他就去菜市場選購上等的帶筋牛肉，回來洗凈，切片，放佐料，丟進砂鍋里，文火煨它個四五個小時。到了中午，保證湯香肉爛，入口即化。因為老板娘是北方人，喜歡吃面食，駝子就親自動手搟些面條，面條煮好了，澆上一勺牛肉湯，這是老板娘的最愛。用她自己的話說，有了這碗面，給個神仙也不做了。

駝子足足比老板娘大十一歲，長相猥瑣，偏偏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食客們有嫉妒的，有羨慕的，相熟的常常起哄，問駝子是怎么騙到老板娘的。駝子就笑著說：“是拐來的！”

這話雖然透著幾分得意，但所言非虛。五年前，兩人都在北京打工，一個是面館幫廚，一個是工廠小妹。本來兩人是毫無交集的，直到那一次，于冰冰加班到深夜，和小姐妹們一起到駝子打工的面館吃面。那時候，于冰冰長得非常瘦弱，雖然清秀，但面露菜色，看上去可憐兮兮的。她點餐時，站在柜臺前猶豫了半天，眼睛盯著那盤牛肉看了又看，可她把所有的口袋掏了個遍，錢還是不夠，最后只得點了碗光面。

駝子見她這樣，不知怎的就心生憐惜，他想了想，悄悄在于冰冰的碗底加了點料，還故意把于冰冰的面最后端出來。當時她也餓了，埋頭就吃，吃到一半才發(fā)現碗底有貨，是牛肉！于冰冰詫異地回頭看了看駝子，駝子慌亂地低下頭不敢看她。于冰冰心里一暖，也不聲張，默默地吃完了這碗面。

就是因為這碗“愛心面”，于冰冰注意上了駝子，打那以后，她常常下班后去面館吃面，每次駝子都會在她的碗底放些驚喜。后來，駝子聽于冰冰說愛喝牛肉湯，更是拜訪本地名師學藝，專門煨出來等著她品嘗。這一嘗，便捕獲了于冰冰的心。但是后來，這件事被飯館老板發(fā)現了，要趕他走。那天，于冰冰又去吃面，駝子便遠遠地等在店外，向她告別。于冰冰一聽說他要離開，感到很詫異，追問原因，駝子支吾了半天才據實相告。于冰冰聽說他是為了自己才丟了工作，頓時腦子一熱，想也沒想就跟著他回到了他的家鄉(xiāng)——幸福小鎮(zhèn)，兩人白手起家，開了這間好再來小吃店，駝子當起了老板，于冰冰當起了老板娘……

每當駝子講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便有食客起哄，嘲笑老板娘是個吃貨。她也不爭辯，只是淡然一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吃了他的面，喝了他的牛肉湯，就覺得這輩子再也離不開他了。”

美中不足的是，夫妻倆結婚好幾年了，也沒生個一男半女，就有人背地里議論老板娘，說她徒有虛表，卻是個不會下蛋的老母雞。為此，老板娘偷偷哭過好幾回，好在駝子從來不嫌棄她，總在人前維護她。

食客當中，有個叫沈大國的，是個小包工頭，長得挺帥，因為個子高，被人稱作“沈大個”。沈大個對老板娘尤其上心，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來店里吃飯，經常偷看她的背影。

有一天晚上，恰逢店里沒客人，駝子到后廚去了，沈大個便借著酒勁半開玩笑地將給他添酒的老板娘摟在懷里，說：“自打五年前第一眼見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你，為了你，我都好幾年沒找女人了，恨只恨我不會做牛肉湯，不然早把你給搶過來了。”

老板娘坐在沈大國的腿上，并不掙扎，還與他臉貼著臉，曖昧地說：“喲，快點吧！我盼著你快點把我救出火坑呢！”

沈大個一愣：“真的嗎？”老板娘顯得有些緊張：“駝子明晚回家看他娘，你在我窗外敲三下，我給你開門……”

沈大個激動地點點頭，這時，里面?zhèn)鱽眈勛拥拇笊らT：“菜來了！”

老板娘立刻掙脫了沈大個的懷抱，站在一邊。駝子端了一盤菜出來，見氣氛不對，便敏感地問：“怎么了？”老板娘一笑：“沒什么，我在勸沈大個早日找個對象。這么大人了，整天單著也不好?！?/p>

駝子釋懷，馬上點頭：“勸得好，像他這樣的歲數是應該找個女人好好管著他了！”

沈大個看了老板娘一眼，一仰頭將杯中酒喝下肚，結賬走了。

二

沈大個走后，有一段時間沒來吃飯。

有一天下雨，客人少，駝子一邊抹著桌子一邊念叨：“沈大個好像有段時間沒來了，我們沒得罪他吧？”正在一邊玩手機的老板娘聽了，莫名地臉一紅，板著臉說道：“我哪知道？”駝子奇怪地看看她：“你怎么了？”老板娘也覺得自己表現得有點夸張，便小聲說道：“聽說他去了外地，過些天才回來?！?/p>

駝子點了點頭，想了想又問道：“他好些天沒來了，你怎么知道的？”

老板娘有些慌：“聽……別人說的……那個，客人要小菜，我進去拿……”

駝子異樣地看了看老板娘的背影，他想起來，有一天深夜，他回去看老娘，本不打算回來住的，因為不放心老婆，連夜趕了回來，結果發(fā)現門被插上。好容易喊開了門，老婆堵在門口，說嘴里淡，想吃燒烤，就這樣把他支開了。等他買了燒烤回來時，發(fā)現一個人影從門口走開，遠遠地看著像沈大個。當時他也沒多想。

他發(fā)現老婆的手機丟在桌上，正好有一條短信發(fā)來，是沈大個的。他一看完，臉色立刻變了。

老板娘的手機上有幾條和沈大個互發(fā)的曖昧短信，從內容看，兩人已經秘密交往一段時間了。短信中沈大個一直催老板娘和駝子離婚，可老板娘覺得駝子對她太好了，她不好開口說出“離婚”兩個字。

駝子看完短信，人像失了魂兒一樣，木木地把手機放回了原處。老板娘發(fā)現手機丟在外面，匆匆出來找手機，發(fā)現駝子的臉色不對，也不敢多問，只是不動聲色地把手機揣進了口袋里。

駝子定了定神，回頭看了看老板娘略顯蒼白的臉，轉身進廚房端了碗面出來：“你這兩天都沒怎么吃東西，這樣下去身體會垮的?！崩习迥锝舆^面碗剛要吃，忽然發(fā)出兩聲干嘔，她連忙丟下碗筷，匆匆進了廚房，駝子望著她的背影直發(fā)呆。

三

數天后的一個上午，時針都已經指向十點了，老板娘見駝子早上出去買菜，到現在還遲遲未歸，便來到門口等候。遠遠地，她看見駝子推著電動車在馬路對面慢騰騰地走著，原來是車胎癟了。老板娘一下子火了，遠遠地指著他罵道：“現在才回來，今天生意不做了？”

駝子聽見老板娘的罵聲，不由一慌，顧不得許多，推著車加快了腳步。然而，就在他橫穿馬路的時候，側面一輛小車突然沖了過來，眼看就要撞上他！老板娘大驚失色，一顆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因為她發(fā)現開車的正是沈大個！難道他要撞死駝子？她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尖叫：“不！”

這時，沈大個及時踩住了剎車，隨著車輪和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小車總算停在了駝子身邊。路人看到這一幕，不由吁了一口氣，然而剎那間，小車突然往前沖去，飛快地將駝子撞倒，又從他身上碾了過去，一頭沖進了路邊的隔離綠化帶才停了下來。

眾人驚呆了。原來，有一輛大貨車緊跟在小車的屁股后面，它追了小車的尾，把沈大個的車整個屁股都撞癟了，還把駝子輾在了車輪下！

出了這么大的交通事故，行人迅速圍攏，有撥打報警電話的，有撥打急救電話的。

老板娘尖叫著、哭喊著沖到駝子的身邊，只見他倒在車輪下，雙目緊閉，動也不動，連他身邊散落的食材也被鮮血染紅了。老板娘跪在地上，竭力呼喊著駝子的名字，一下子昏厥過去。好在救護車及時趕來，醫(yī)護人員很快救醒了老板娘，同時把生命垂危的駝子送往醫(yī)院……

醫(yī)院里，身上插著各種管子的駝子從昏迷中醒來，看到老板娘坐在他床邊，正在暗自垂淚。駝子用愛憐的目光看著她，動了動手指。老板娘發(fā)現他醒了，激動地要去喊醫(yī)生，卻被駝子拉住了手。駝子發(fā)不出聲音，沖她指了指自己的上衣口袋，卻發(fā)現身上原來穿的衣服不見了，變成了病號服。他有點急了，身子想動，被老板娘按?。骸澳阋路诖镉袞|西？”

駝子說不出話，只好眨眨眼。老板娘便彎腰從地上撿起一件他換下來的血衣，從口袋里找出一張被血染紅的白紙，打開一看，竟是打印好的離婚協議書。上面寫著郭平與于冰冰夫妻由于感情破裂，決定協議離婚，財產和店面都歸于冰冰，郭平凈身出戶。

老板娘頓時臉色一變，忍不住哭罵道：“你個死駝子，你一上午在外面，就在張羅這個？你要和我離婚？我哪點對不住你了？”

駝子嘴巴蠕動，老板娘湊上去聽，卻聽到一句：“我知道……你喜歡……沈大個……”

老板娘一愣，不由嗚咽起來，駝子卻神情一松，咽了氣。

駝子死了，人們猜測老板娘跟了駝子一場，現在卻落得個形單影只，肯定會離開小鎮(zhèn)，沒想到她留了下來，還把好再來小吃店開了下去。

好再來小吃店重新開張的那一天，沈大個去了，卻被老板娘一盆臟水給轟了出來。沈大個并不死心，他請人去小吃店幫他買了一份飯，獨自坐在街邊，吃完了才離開。幾天后，沈大個又出現在老板娘面前，將一本三十萬的存折遞給她。老板娘一愣：“你這是干什么？”

沈大個說：“這是我賠償給你的，聽說你一分錢賠償款也沒拿到，都被駝子的弟弟搶走了。如果你愿意，我愿意把我的錢賠給你……”

老板娘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既然警察判了不是你的責任，你就不必來找我了。”

沈大個急了，他紅著眼睛說：“你忘了我們之間的感情了嗎？那天晚上……”

老板娘打斷了他：“我已經忘了！請你也忘掉吧！駝子要是活著，我們也許能在一起，可如今他死了，將永遠成為我們精神上的枷鎖。經過了這一切，你還能心安理得地和我在一起嗎？”

沈大個聽了，嘴張了張，最終還是一句話沒說，心灰意冷地走了。第二天一早，他便離開了小鎮(zhèn)，去遠方打工了，從此再也沒回來。

小鎮(zhèn)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好再來小吃店的生意也漸漸恢復了，老板娘雇了兩個女孩當幫手，不久后，她還給駝子生下了一個遺腹子。只是見過這孩子的人，都覺得孩子長得像沈大個，但誰也沒有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