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生
大槐樹自然還是指大院兒內那棵大的國槐。此槐樹齡不詳,不知誰人所種。但從外觀看,樹冠參天,枝繁葉茂,估計至少有幾百年了。我還是幼童時,那樹圍之粗,一個高身量的大人展臂環(huán)抱,兩手也不能圍攏。
一樹槐花幾幽香?;ㄩ_時節(jié),清風徐來,這古槐散發(fā)出陣陣沁人心脾的淡雅的香氣,彌漫在空中,讓人陶醉。青白色的槐花層層疊疊布滿樹冠,宛如堆雪。羽狀的橢圓綠葉,遮擋著濃烈的陽光,形成大片綠蔭——好一角寧靜溫馨的院落幽境。
大人在樹蔭下納鞋底子、做針線活兒,談天納涼;孩子們彈球、欻(chua)拐、翻繩、扇元寶、拍煙盒(紙疊成的三角)……盡情玩耍嬉戲,無憂童年令人刻骨銘心。
七八月間,槐花漸漸飄落,點點淡綠點染著大院的地面。樹下頑皮的男童、貪玩的丫頭三五成群,抖空竹、推鐵圈、跳皮筋。也有半大小子手持線籠,抖放起自制的風箏、屁簾,仰脖遠眺,指指點點,歡聲笑語又是另一番景象。
那時,雖說日子過得緊巴,生活捉襟見肘,可除了為吃穿掛心,少有其他欲望和煩惱。孩子們的童年卻也順應天性,無拘少束,隨性合群。玩兒的花樣繁多,與大自然親近和諧。多數(shù)孩子盡管黢黑瘦弱,可身心健康陽光,身體皮實禁摔打。
老北京舊時多有國槐,有“先植槐,后安宅”之說法。國槐為過道樹,因“槐”字偏旁邊有鬼,人多忌諱,所以大都種在街頭巷尾,院落外圍。
這棵古槐生長在長方形寬敞院落的西南角。當時院落約有兩個籃球場相連大小,有個七八百平方米吧。大院盡南端一溜房屋后山,只有一戶人家門道坐南朝北,大槐樹恰在其街門右四五米之遙的死角。
大槐樹的位置儼然成了這個大院的一個中心、一個舞臺。
印象頗深的姜二先生是大槐樹下的???。閑暇時,二先生常常拿一馬扎,懷抱著手風琴到大樹下演奏。二先生時年30歲許,身量不高,背微駝,走路兩臂擺得很開,雙腳也呈外八字。圓臉上戴著一副圓圓的白邊眼鏡,形象上雖說有些猥瑣。然而,這不影響二先生文化人的聲望。
通常他到大槐樹下會客氣地點頭示意,然后放好馬扎,坐西朝東落座后,就小心翼翼地打開固定琴箱的扣子,雙手依次插入手風琴兩側的帶子。調整好演奏姿勢后,就進入狀態(tài)拉將起來。嗡嗡作響的旋律會立刻吸引孩子們圍攏上來。大伙兒熟悉的《我愛北京天安門》 《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曲調音符,會隨著他晃動的身體、屈伸自若的收放及靈活十指的點彈歡快地流淌四溢。這時再看二先生,閉目凝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境界里,一副非常享受、怡然自得的樣子。
二先生興致好時,會對身邊的孩子提問和傳授一些知識。大多的時候孩子們會直勾勾懵懂地看著他,這時他會更加起勁地進行講解。
某日,二先生停下了演奏言道:“過去老北京人有句俗語:‘東單、西四、鼓樓前,五壇八廟頤和園。你們哪位知道北京的五壇八廟?”
記得我曾怯生生地答道:“有地壇?!?/p>
“說得對,還有呢?”
……
“聽好啊,我告訴你們,有地壇,就有天壇,有日壇,也有月壇,幾個了?”只見他伸出一只手,從大拇指至無名指逐漸屈至手心,“一、二、三、四,四個了?!辈粎捚錈┑刈詥栕源鸬卣f著。
“五壇還差一個呢?”他伸著獨立小拇指的手繼續(xù)說道:“還差一個,你們記住嘍啊,是先農(nóng)壇。”說完小拇指閉上。接著五指全部張開,翻轉,手心朝外,一閃一閃的眼鏡玻璃片后面鼓鼓的眼睛瞪得很大。
“五個,五壇:天、地、日、月,外加先農(nóng)壇?!?/p>
接著,又見他手形一變,手已成槍狀,也是八的表示,“該說八廟了?!?/p>
“八廟有太廟、奉先殿、傳心殿、壽皇殿、雍和宮、堂子、文廟和歷代帝王廟。太廟,在勞動人民文化宮里,是明清皇上們供奉祖先的地方;奉先殿,在故宮里,專門祭祀皇帝的祖宗;傳心殿,在故宮文華殿;壽皇殿,在景山公園;雍和宮,在安定門那邊;堂子古稱‘國社,過去在東長安街,是祭祀土谷神的地方;文廟呢,又稱孔廟,在國子監(jiān)街成賢街;最后是歷代帝王廟,在阜內大街?!?/p>
二先生如數(shù)家珍,說得唾沫星子四濺。我們這幫孩子如墜霧里,聽得稀里糊涂。即便我很用心去記,也只記得五壇,至于八廟只記住了太廟和雍和宮,因為知道勞動人民文化宮以前叫太廟,雍和宮還是熟悉的,其他的幾個廟即便現(xiàn)在也只有上網(wǎng)查詢才能知曉,心里不由得感嘆二先生是多么的博聞強記和誨人不倦。
而今,四壇安在,依舊是公園;唯有先農(nóng)壇的神壇和一畝三分地都已不存在,原址現(xiàn)在是北京市育才學校的操場。至于八廟,除堂子‘國社1985年北京飯店擴建全部拆除外,其他的廟基本得以保留。
某日,姜二先生一臉怒氣,擺動著雙臂,快步來到了大槐樹下的老地方,一貓腰就蹲在了地上。沒有手風琴,甚至連時常攜帶的馬扎也沒拿。大伙兒都感到奇怪,正在詫異,忽聽二先生雙手扶著兩膝,雙眼透過鏡片對著地面怒道:
“沒說上兩句,還想打我,啊?”
“你打,你打,你打……”說著忽然站了起來,用右手一拍自己的右腿,“你照這兒踢,你有本事就照這兒踢!”邊說邊指著自己的大腿外側?!拔乙?jīng)不住你踢,我就不是男子漢!”接著,雙手倒背,弓背在原地轉起了圈兒。
“這是怎么了,他二叔這是跟誰???這么大火?!庇腥诵÷曌h論著。
“跟誰?還不是跟自個兒媳婦,瞧這樣,肯定在家又受氣了。他媳婦也夠厲害的!”麻家二嫂子小聲附和著。
“啪”二先生又拍了自己大腿一下,接著吼著:“有本事你照這兒踢……”邊說邊又想蹲下,話音未落,身體還未蹲實,卻見二先生忽然蹦起,飛快地跑到了大樹后面。
胡同口一個梳著兩條短辮的苗條女人,杏眼圓睜,一手拿著一把炕笤帚,一手叉腰,鶯聲喚道:“姜瑞和,你跑,我讓你跑,看你能跑到哪兒去?有本事你甭回來。讓你去把煤末子和了,剁點煤塊,你說你干不了這粗活。讓大伙兒評評這理兒,難道這活兒也讓我干不成?”說著已快步追了過來。二先生見狀,先是一臉驚恐,圍著大樹兜起了圈子。旋即,已換上一副笑臉:“別,別這樣,我剁還不行嗎?我現(xiàn)在就回去剁?!闭f著繞過大樹小跑著閃進了胡同口,姜二夫人扭頭沖大伙兒一笑,手拿著炕笤帚也跟了回去。
麻家二嫂子撲哧就笑了,所有在場的人也被逗得笑逐顏開。
兩個時辰不到,二先生笑呵呵地懷抱著手風琴,手提著馬扎又現(xiàn)身在大槐樹下了……
二先生和夫人在同一單位——某房管局上班。有人曾問過二先生:“二哥,你媳婦比你漂亮,比你個子高,你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
二先生詭秘地一笑,不無自豪地答道:“文化大革命人家都撈稻草,嘿!俺撈了一個漂亮媳婦。”究竟怎么撈的,別人還是無從知曉。
(編輯·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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