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全生

瞎子和跛子可以算作村里的“塑神專業(yè)戶”，遠(yuǎn)近百里的廟宇，凡需要重塑山神、土地神像的，都請(qǐng)他們?nèi)ァ?/p>

塑神像的活兒，每次都是瞎子唱主角，跛子只管打雜。

瞎子怎能塑神？他說自己心中有神，因此他塑的才是真神。瞎子其實(shí)是瞎忽悠，他每次塑神，事先都由跛子根據(jù)自己的所見來描繪一番，心靈手巧的瞎子便依其所云塑造罷了。

這次，要塑一座河神，可跛子從沒見過河神，沒法描繪，瞎子也就無從下手。若說不會(huì)塑河神是不行的，不但丟了生意，還要遭人恥笑，但如果隨便按山神、土地神之類的模樣胡亂造一個(gè)，恐怕會(huì)砸了日后飯碗。

兩人搜腸刮肚幾日無果，為難得抓耳撓腮，便商量一同外出打酒，回來解悶。途中遇河，瞎子背著跛子蹚水過河。這條河水淺而寬，河床間柳叢多，堪稱“水清石出魚可數(shù)，林深無人鳥相呼”。

走到河中間，跛子突然壓低嗓門道：“柳叢里有人洗澡！”

瞎子當(dāng)即有些激動(dòng)地問：“是光著身子的女人在洗澡？”

背上的跛子渾身發(fā)抖、牙打戰(zhàn)，結(jié)結(jié)巴巴地指揮瞎子悄悄往柳叢附近靠攏。兩人頓時(shí)像通了電，跛子在上面抖，瞎子在下面抖。這一抖，瞎子的腿就不聽使喚了，“撲通”一聲，兩人倒在河中，激起一片水花，響聲頓時(shí)驚得洗澡的女人抓起衣服逃之夭夭了。

跛子爬起來見沒了女人，懊喪得直拿拳頭擂胸脯：“這是從沒見過的白花花、赤條條的女人哪！可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要不是跌那一跤……”

瞎子也惋惜──跛子形容描繪過的女人不少，但白花花、赤條條的女人還從沒形容過，要不是跌那么一跤……

過了一會(huì)兒，懊喪的情緒突然著了火，瞬間燃起來。瞎子先咬牙切齒地朝著空氣瞎輪起一拳：“熊蛋包！要不是你在我背上抖……”跛子也來氣了，照準(zhǔn)瞎子的黑臉?biāo)α艘话驼疲骸案C囊廢！要不是你摔那一跤……”

就這樣，兩個(gè)同居一室、相依相伴幾十年的老光棍兒，拳腳相加，打得天昏地暗。他們都太遺憾了，窩在肚子里那股由失望、悔恨、憤懣匯成的烈焰，不噴發(fā)出來非活活憋死不可！

當(dāng)血從嘴里、鼻里，以及更多的傷口里涌出來時(shí)，他們都感到爽快極了。最后他們癱倒在河灘上，恨不得號(hào)啕大哭一場，驚得樹林中的鳥兒尖叫著飛遠(yuǎn)。

情緒發(fā)泄了，跛子心里甚至浮出了幾分自豪：“咱這五十幾歲總算沒白活，也看到白花花、赤條條的女人了！”

瞎子來不及悲哀，急忙爬起來央求：“我的爺，快講出來聽聽吧！”

跛子就動(dòng)情地形容起來，那白花花的臀，讓瞎子想到了曾在秋陽下摸過的輕柔柔的棉花;那細(xì)嫩嫩的胳膊，讓瞎子想到了曾在清晨摸過的脆生生的豆芽;那鼓鼓的胸，讓瞎子想到了曾在餓急時(shí)拿到的熱乎乎的饃饃……

聽完跛子的描述，瞎子臉上忽然生出嚴(yán)肅的表情：“這么說，我們今天怕是遇到神了──當(dāng)年我行騙，騙了一頭兩百多斤的豬，扛了三里路都不喘，可今天我喘了，連腿都軟了！”

“誰說不是──當(dāng)年我入室行竊被發(fā)現(xiàn)，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抖，可今天我抖了，沒了骨頭似的！”

瞎子注視遠(yuǎn)方良久，猛然一拍大腿：“我們今天碰到的，說不定就是河神吧？”

跛子縮脖子愣了半天，低喝：“沒錯(cuò)！”

回到家，跛子開始和泥，瞎子開始塑神。

雖然常年干塑神的營生，但瞎子和跛子從來不把所謂的神放在眼里，他們只是靠塑神的手藝混飯吃，所以，人前他們就夸神靈如何神通廣大，人后他們就說些不入耳的污言穢語。可塑這尊河神時(shí)，兩個(gè)人都感到誠惶誠恐，一種神圣的感覺使他們緊張得不敢直腰，更不敢大聲說話。

河神像塑好了，弓腰立前，瞎子和跛子竟覺得被圣潔的靈光籠罩，不由自主地想跪下去……

打開廟門，早等候在外面的善男信女們?nèi)贾慊饟磉M(jìn)來，看到神像先是一陣驚愕，繼而像開了鍋的粥一樣的議論聲四散開來：“這哪是河神，明明是個(gè)光著屁股的騷娘兒們嘛！”

瞎子和跛子急了，本想罵人，可轉(zhuǎn)念一想：罷了，愚鈍之人有眼無珠，不識(shí)真神，兩人大半輩子就塑這么一尊真神，怎能留給這樣的人呢？撇下河神在這里，日后肯定少不了還要受虐待和非議，他們干脆不要工錢，把河神拉走，供奉在他們合住的屋子里。

從前，瞎子和跛子兩個(gè)人的生活軌跡差不多，無非是偷雞摸狗、坑蒙拐騙。他們不信神，也從不相信輪回報(bào)應(yīng)?？勺詮脑谖葑永锕┓盍撕由窈?，他們就感到了一種敬畏，好像時(shí)時(shí)被一種威嚴(yán)的目光注視著，又似乎被一雙神秘的手臂呵護(hù)著……

這以后的日子，他們?cè)僖膊桓纱跏铝?，瞎子覺得眼前總是亮堂堂的，跛子覺得世上的路都是平坦坦的。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