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中正
樹上的棗,一粒粒紅了。棗是村莊的果實,也是秋分的杰作。
秋分,采云在屋前的棗樹上一篙接一篙地打紅棗,棗如雨點般落下來。
每年秋分,采云都要打棗。她怕那些棗在地上摔爛,就在地上淺淺地鋪了一層稻草。棗落在稻草上,然后就睡著了。
采云就在稻草上把那些睡著的棗撿起來,再放篾簍里。漸漸,篾簍的棗就滿了。
馬戲團是采云在地上撿棗的時候來到鎮(zhèn)上的。村里的廣播大聲地說,鎮(zhèn)上來了馬戲團,看馬戲的觀眾,可以到鎮(zhèn)上去看。
稻草上的棗還沒有撿拾干凈,采云就去了鎮(zhèn)上。
舞臺不高,舞臺的背后,演員一個個出場,表演完節(jié)目的演員,又走到舞臺的背后。采云喜歡看魔術(shù)表演。她更喜歡表演魔術(shù)的演員。她喜歡演員寬魚。
臺下,采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寬魚。寬魚的撲克魔術(shù)讓觀眾發(fā)出一陣陣的叫聲。
在那陣陣的掌聲中,采云暗暗地喜歡上了寬魚,喜歡上寬魚的表情,喜歡上寬魚的技法,喜歡寬魚的臺風(fēng),盡管他在舞臺上表演從不說一句話。
表演結(jié)束,采云在舞臺背后找到了寬魚。她一眼就認出了寬魚。她大膽地叫了一聲:寬魚。那些跟寬魚一起表演的演員投來驚訝的目光。
寬魚還是像舞臺上的表情,一種讓采云樂意看到的表情,然后是驚訝。寬魚的臉上露出了驚訝。來到鎮(zhèn)上,寬魚第一次使用了這樣的表情。
采云毫不遮掩地說,寬魚,你帶我走吧。她把每一個字都表達得非常準確,非常普通,非常到位。
寬魚說,馬戲團不要人了,你回家吧。在采云面前,他把馬戲團的情況盡量表述得合乎實情。
采云說,馬戲團不要人不要緊,你要人就行。在寬魚面前,采云很有必要把內(nèi)心深處的意思表達出來,讓寬魚心領(lǐng)神會。
寬魚說,你娘不會答應(yīng)的。
采云說,我娘會的。我娘會的。
寬魚說,你回去跟你娘說了,再來。
采云就回來了。采云就在稻草上撿棗。
棗樹下,采云娘在一粒粒撿稻草上的棗。采云回來,娘責(zé)怪了采云,說地上的棗還沒撿完,就跑去看馬戲。
采云跟娘一起撿棗。采云說,撿完棗,我就跟馬戲團的寬魚走了。
娘停了撿棗,說,馬戲團里沒有好人,你不能跟寬魚走。
采云把撿在手上的棗子撒在稻草上,說,我跟寬魚說好了,他們下午在鎮(zhèn)上再演一場就走了,也就是寬魚下午就要走了,我要下午跟他一起走!
采云娘說,走了好,省得帶走你的心。
采云把篾簍里的棗抓了一把撒向遠處。
采云娘說,你跟棗過不去,我不怪你,你要跟寬魚走,我就打斷你的腿!
采云氣喘吁吁地跑到鎮(zhèn)上,馬戲團已經(jīng)走了,也就是說,寬魚走了。
采云在馬戲團搭過舞臺的地方,站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在那段時間里,埋怨過寬魚,不是說好了,一起走的,咋就走了呢?她在那段時間里,想到了娘的一句話,馬戲團里沒好人。
采云跟人打聽馬戲團的去向。告訴她的人說,馬戲團今天南,明天北,也不知道會去哪里。勸她的人說,不用找了,比寬魚強的人,多著呢!
采云腳步很慢地走了回來。她的腦子里仍然是寬魚的印象。
采云娘走了。
采云跟了福蘿。
五年后的秋分。采云告訴福蘿,老家的那棵棗樹上的棗子紅了,得打回來。
福蘿說,依你!
采云的竹竿在樹上不停地敲打,棗子如雨落下來。
采云眼里,福蘿像自己當年一樣地一顆一顆地撿著棗子。村里的廣播說,鎮(zhèn)上來了馬戲團,看馬戲的觀眾可以到鎮(zhèn)里去看。
采云說,福蘿,棗要撿干凈。
福蘿說,撿干凈。
采云說,當初,我娘見你老實,才沒讓我嫁給那個變魔術(shù)的寬魚。
福蘿說,曉得。
采云說,看完馬戲,我就回來。
福蘿說,早點兒回來。
鎮(zhèn)上,采云站在舞臺下,看著一個個節(jié)目,一個個都是她喜歡看的節(jié)目。
魔術(shù)表演時,采云看見一個人上臺。上臺的那個人是寬魚。
采云看見了寬魚。怎么會是寬魚?寬魚不是走了嗎?采云的腦子一片亂。
每一張撲克,在寬魚的手里都能自如地抖動,都能讓人驚訝。采云的眼里仍然是當年的寬魚。
表演結(jié)束時,一張撲克非常自如地落在采云的胸前。
采云回過神。
采云拔腿就跑。
采云一路往回跑。漸漸,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忘了秋分,也忘了那個叫寬魚的魔術(shù)演員。
跑到家門口,采云看見福蘿的手上的竹篙在敲打樹上沒有打下的紅棗,那些熟透的棗一陣陣落下來。
采云擦擦臉上的汗,走向了福蘿。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