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炘,男,寧夏銀川人,《ONE·一個》常駐作者。
我念高中的時候在西樵,西樵高中是我們那兒最好的高中。陳校長秉性剛烈,極喜歡“挖人”,他那副濃眉大眼、國字臉的相貌和背著手站在國旗臺上的樣子,讓人想起關云長關老爺。他立志要把省里最好的教學資源都挖到西樵高中來。西樵高中,因此變成了傳奇教師的大觀園。大家心知肚明,陳校長底子硬,教育局里有不少熟人,這就好比挖墻腳用的是金剛鏟,輕車熟路,輕而易舉。
他挖人挖上了癮,像帶出過拿到物理競賽一等獎、作文大賽一等獎之類的學生的教師,想都不必想,最終都來了西樵。就連見義勇為跟歹徒干仗干贏了、上了報紙的小區(qū)保安,也被他弄來當學校門衛(wèi)。
直到我上高三那一年,他挖人的眼光出現(xiàn)了嚴重的偏差,挖來一個混混模樣的人。
他叫伏至揚,三十五歲,未婚,邋遢,頭發(fā)像馬鬃,騎一輛隨時可能散架報廢的摩托車,臉上總是掛著一副隨時有可能想不開去跳樓的表情。他時常穿一件棕褐色的西裝,村支書標配的那種,偏大一號。里面的襯衣估計從來沒熨過,皺巴,還泛黃。總在西樵高中的鐵欄桿附近晃悠,偷著抽煙,就像監(jiān)獄里放風的囚犯似的。
我們當時都在想,陳校長是怎么了,怎么把這么一號人弄來教書?待新學年的招生廣告牌印出來——其實西樵高中出了這么多全省狀元,完全不需要做廣告,所以這牌子還不如叫炫耀牌——掛在校門口的墻上以后,班里同學連忙去看,別的都不管,就找伏至揚這個名字。
原來,幾個月前,市里舉辦過一次在職教師音樂器樂大賽,伏至揚得了鋼琴組第一名。教師資料上寫著:伏至揚,男,1977年生,畢業(yè)于中央音樂學院,曾獲得西樵市在職教師音樂器樂大賽金獎。
我們恍然大悟——這非常符合陳校長的秉性,只要是第一名,就得弄到西樵高中來教音樂。好馬配好鞍,這是陳校長的人生信條。伏至揚呢,就是那副好鞍。
當年,我們市里的高中,普遍開設了音樂課程,這估計和西樵的民俗文化旅游城市的定位有一定關系。市里經(jīng)常舉辦民歌合唱大賽,陳校長這種人,必然想讓西樵高中合唱隊得第一名。可后來的事實證明:讓伏至揚來教音樂,能得那種比賽的第一名才怪呢!
他第一次來班里上課的時候——實際上,這也是他最后一次給我們上課——民歌合唱本子帶都沒有帶,右肩膀上扛著一架電子琴,“哐當”一聲撂在講桌上。他給琴插上電后,坐在講臺的椅子上,抖著腿,拿舌頭來回滑著下嘴唇。當時班里后墻上貼著一幅紅底白字的標語:“敵人在拼殺!你在干什么?”伏至揚就盯著那玩意兒發(fā)呆。
上課鈴響了,他問我們:“同學們,今天是什么日子?”
這句話又好像是自說自話,我們沒人回答,他竟然也就罷了。之后,他開始彈一些我們聽不懂,卻著實好聽的鋼琴曲,在這樣的琴聲里,同學們顯得心情舒暢。仿佛他為我們營造了一個高端自習室的優(yōu)雅氛圍,我們翻著物理習題、數(shù)學講義,學習效率從未如此之高。
后來他站起來,對著我們說了一些話。說罷,他左手拔掉電源,右手提溜起電子琴,就像提溜起自己的兒子,大踏步離開教室,這些動作一氣呵成。
伏至揚第二次來上課的時候,衣服鞋子都沒變,他抖腿的習慣也沒變,估計是秋涼更深重些了,抖腿的頻率也更快,像是掛了個發(fā)動機,能取暖。上課鈴響了,門口“殺出”物理老師兼班主任宋老師。
班主任一進來,我們就知道,這節(jié)音樂課算是泡了湯。宋老師伸出手要跟伏至揚握手。伏至揚站起來,手心蹭蹭大腿,然后兩人握了握手。宋老師說:“伏老師,這不上周剛月考嘛,這節(jié)課我趕緊講一下卷子,不然時間太緊,應付不過來。你的課后延一下吧?”
擱在往常,宋老師是不必費這么多事的,還握手?還闡明情況?都不用,他只需要走進來微笑一下,前任音樂老師便心領神會地還以微笑,拎著錄音機瀟灑地離去了。因為這是新來的老師,估計不明白西樵高中“正課”至上的規(guī)矩,程序還是要走上一遍。
伏至揚臉色突變,表情從友好變成不可名狀的憤怒,只用了半秒鐘。他的兩片眉毛幾乎都扭在了一起,說:“講卷子,好一個講卷子??!我的課不是課?上次沈老師就說要占我的課,這回你又來鬧?”
宋老師向后退了一步,估計是被伏至揚公牛一樣直勾勾的、不懂事的眼神嚇得不輕,趕忙說:“伏老師,我說是后延,是后延一下嘛,不是不讓你上課?!?/p>
“后延后延,沈老師也說讓我后延。確實,我也覺得你們挺厚顏!厚顏無恥!”
此話一出,學生們紛紛從成堆的輔導書里冒出頭來,像一大窩鼴鼠同時鉆出洞。高中時代,教室里的景觀大多如此,像個輔導書倉庫似的。
“伏老師,你說這話就過分了吧?有什么不滿,你可以去問問陳校長!反正我覺得月考后的卷子,要及時處理,及時幫大家找到問題。我的課上,還有課本要講呢!”說完,他環(huán)顧四周,提高了聲音,問學生們:“是不是啊?”
學生們雖然鴉雀無聲,但手上白花花的試卷,早在宋老師進來的那一刻就攤開了,傻子都能看出來是表示認同。也難怪,大家都上了這么多年學了,音樂課、生理衛(wèi)生課、體育課,這些課被“正課”占用,那是理所當然的嘛!這些課就像裹腳的小媳婦一樣,不被欺負才叫奇怪呢。我們早就習慣了。
伏至揚手叉著腰,扭著頭,嘴里無聲地罵著,只動嘴皮子,沒有聲音。
過了一會兒,他看看一臉茫然的我們,看看后墻的標語,說:“行,我這就去問問陳校長!我沒來之前,你可不要開講!這是我的課!”
當年我不知是咋想的,估計是出于想看熱鬧的心理,竟然故作肚子疼的模樣,假裝出門上廁所。我尾隨著音樂老師伏至揚,看著他走路的姿勢,是搖搖晃晃的外八字。我知道校長室的方位,便和他“分道揚鑣”,選了不一樣的路徑。踩著點兒,剛好,校長室的門開了又關上之后,我也到了門口。
在門口,耳朵貼著鐵門,我發(fā)現(xiàn),三十五歲的伏至揚說話卻像個小孩子似的!張口第一句話是:“校長!宋老師搶我的課!”
我看不見二人表情如何,只聽見校長放下茶杯、收起報紙的聲音,然后說:“伏至揚,讓你剪頭發(fā)你還沒剪?你瞧瞧你,上次開會你就打瞌睡,你是新老師,我給你個面子沒點你的名,現(xiàn)在黑眼圈還是這么重,你晚上都干嗎去了?!”
“校長,宋老師現(xiàn)在就搶我的課呢,就是現(xiàn)在,你給個說法,很急很關鍵?!?/p>
“高三(2)班那個宋老師?教物理的吧?哎呀,伏至揚,上周剛月考,這周的音樂課、體育課肯定都上不了啊,得講卷子呢!不然你讓宋老師抽什么時間去講?”
“我管他抽什么時間去講,這不關我的事!”
“伏至揚啊,來來來,你先坐下,別整天搞得跟上衙門告狀似的。我想你應該清楚,能來西樵高中上班,對你的職業(yè)生涯也是一次不小的提升吧。再說了,音樂課,一個班一周就一節(jié),你就教三個班,上課少,拿的錢可不少!你還成天抱怨別人?
“你站在宋老師的角度想想!人家圖個什么?講卷子又不多發(fā)工資,人家還不是為了學生!”
我聽見,伏至揚剛坐下又連忙站起來的聲音,把椅子弄得咚咚響。
“你說什么?意思是我上課為了我自己?陳校長,早知道搶課在你這里是合法的,我就不來了!在第三中學的時候,我的課從來就沒被搶過!到你這兒了,光天化日之下?lián)屨n你也不管!”
“伏至揚,你看看你說的話,這就是問題所在!第三中學是個三流學校,西樵高中是一流學校,差距從哪兒來?就是因為我們的老師惜時如金!”
接下來兩個人都沒說話,過了一陣,伏至揚大踏步走出來,因為大步流星,弄得我猝不及防,他一拉開門,就看見了我。我恨不得能披上哈利·波特的隱身衣,但是我不能。只得和他的眼神撞上,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伏至揚了。他頂著一頭馬鬃似的黑硬頭發(fā),橫眉冷對看著我,我心想,我又沒惹你。后來想想,估計是面對校長時的表情,沒來得及換下來。
在我的高三,秋天,午后的上課時間,我從辦公樓慢慢往教室走。
我看見伏至揚大踏步離去,到車棚時,他已抱上了那架電子琴。他摟著電子琴找摩托車鑰匙,卻死活找不見,左摸摸,右摸摸,電子琴的琴身就隨著他的腰身來回旋轉(zhuǎn)。整個場面,讓人有一種“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覺。
事情過去多年,現(xiàn)在回憶起來頗為勉強。不過他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多,講過的話也就那么十幾句,于是還算鮮活。高中畢業(yè)兩三年后,我在通訊軟件的“你可能認識的人”欄目里,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面孔,心里樂開了花。老伏也真是自戀,把自己的照片當頭像。他的網(wǎng)名叫愁容騎士,這不得不讓我想到,他背著電子琴、踩著摩托車油門轟隆隆離去的樣子,灰白色的、臭烘烘的尾氣拖了老長,他臉上是一副全世界都欠他錢的表情。
在大學,我上了世界文學史課以后,發(fā)現(xiàn)“愁容騎士”是堂吉訶德的別稱。而堂吉訶德,是一個總把自己想象成騎士的瘋子,在騎士精神早已消亡的時代,非要到處行俠仗義,被世人看作一個笑話。
還記得,伏至揚第一次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先彈了二十多分鐘琴才停下。
他突然站起來,說了一些話:
“同學們,音樂和詩歌、戲劇以及一切形式的藝術一樣,都具有記載歷史氣味和創(chuàng)作者人格力量的功能,比如我彈的這首C小調(diào)第五交響曲。那時,貝多芬已寫過‘海利根遺書,他的耳聾已完全失去治愈的希望。他熱戀的情人朱麗葉塔·齊亞蒂伯爵小姐也因為門第原因離他而去,成了加倫堡伯爵夫人。一連串的精神打擊使貝多芬處于崩潰的邊緣,說白了,擱著我,我早就自殺了。但是,貝多芬并沒有因此而選擇死亡。他在一封信里寫道:‘假使我什么都沒有創(chuàng)作就離開這世界,這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同學們,在我彈琴時,你們翻看的理科知識也許能讓你們獲得很多解決物理、化學問題的方法,但是,音樂以及它所記載的人生歷程,也許能讓你們獲得一些面對人生困苦的方法。這兩種方法,哪種更難掌握呢?
“同學們,今天是貝多芬240周年誕辰。”
大前年,我所在城市的高中音樂課被有關部門正式取消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恢復呢?也不知道老伏現(xiàn)在在干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