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妍

這一切看上去頗為魔幻——正在被山林火災(zāi)困擾的美國西北部前工業(yè)城市斯波坎突然被幾千名二次元人類“占領(lǐng)”，熙熙攘攘的人群攪亂了小城昏昏欲睡的夏天。街巷里，《星球大戰(zhàn)》里的英雄與反派挽臂共飲，《冰與火之歌》的角色穿著一身中世紀的盔甲到處晃悠，蜘蛛俠靠在街邊的燈柱上大口嚼著漢堡。滿城飄蕩著紫綠相間的涂鴉圖案，如同一種連接幻想世界與日常生活的密語。2015年8月22日晚，這個密語背后的兩個平行世界交匯在一座火箭狀的獎杯上——它將被授予本年度雨果獎“最佳長篇故事獎”的獲獎?wù)摺?/p>

當晚10點30分，身著太空服的宇航員林格倫博士，在國際空間站太空艙里打開手中的白色信封，說出了那個備受期待的名字——The Three-Body Problem（《三體》）！這是亞洲人第一次獲得這項“科幻界的諾貝爾獎”。作為《三體》的作者，劉慈欣此刻還在萬里之外的中國，一位同樣有著中國面孔的年輕人在一片尖叫與歡呼聲中走上臺接過了獎杯。

“作者劉慈欣的感言很有感情，由我來讀有點尷尬，里面有對我的頗多表揚。中國人一般不會自己表揚自己。但是作為譯者，我有責任把它原原本本地念出來?！蹦贻p人言畢，觀眾席上的人會心大笑。

他是《三體》英文版的譯者，也是將《三體》帶入西方科幻界的關(guān)鍵人物，從為《三體》譯出第一個英文字符開始，他就代表著劉慈欣站在西方讀者、科幻迷和文學評論家的面前，他是劉宇昆，是被劉慈欣贊為“完美”的譯者，在他的眾多身份中，此刻更合時宜的或許是：比劉慈欣更早獲得雨果獎的科幻作家，當然，他一定不會這樣介紹自己。

通勤列車上的寫作者

在波士頓郊區(qū)開往市中心的通勤列車上，律師劉宇昆打開電腦開始再次核對《三體1》的譯稿，他幾乎不在自己家的書房干與科幻有關(guān)的事。

在軌道與車輪碰撞的金屬聲里，網(wǎng)絡(luò)信號漸弱，乘客不多，在上下班的這40分鐘路程中，車廂算是個相當理想的移動辦公間，這也是他“可以獨自集中精神寫作的唯一時間段”。

翻譯《三體》是一項龐大的工程。為了統(tǒng)一書中的科技術(shù)語和物體名詞，劉宇昆需要列出一張非常長的漢英詞匯對照表。他面臨的困難遠不止這些，科學知識和術(shù)語、完全陌生的文化背景以及中英語言的不同表達，都是挑戰(zhàn)。

劉宇昆11歲時隨父母從甘肅蘭州移民到美國，大學時在哈佛大學學習英美文學，還選修了計算機課程，畢業(yè)后他成為微軟的一名軟件工程師。工作幾年后，他又回哈佛念了法律碩士，轉(zhuǎn)行做高科技專利領(lǐng)域的訴訟顧問。

2002年，劉宇昆開始寫科幻小說。從那時起，他就習慣于把列車當成辦公室。他熟悉中國歷史，喜歡金庸的武俠小說、《三國演義》和《西游記》，還讀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科幻小說。寫自己的故事時，他會引用艾米麗·狄金森的詩句和蘇珊·桑塔格的評論。職業(yè)經(jīng)歷給了他很多故事素材，他的第一篇小說《迦太基玫瑰》中運用了編程語言，而《結(jié)繩記事》中又寫到了知識產(chǎn)權(quán)。

律師工作很費腦力，薪資按小時計，偶爾還要作為法律顧問出庭，幾乎沒有休息時間。他會把突然閃現(xiàn)的點子簡單記錄下來。這些點子有他讀到的越南新娘的報道，更多的硬科幻靈感則來自他從arxiv.org網(wǎng)站上看到的科學論文。他不列提綱，也不做寫作計劃，任由這些點子在腦子里碰撞，漸漸發(fā)酵成故事，然后在通勤列車上那些不連貫的碎片時間里，把這些故事敲成文字。

他在火車上寫出了自己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折紙》，4046個單詞，花了兩周時間。2012年，這篇小說先后拿到了該年度雨果獎和星云獎的最佳短篇故事獎。

2009年的某個深夜，身在波士頓的劉宇昆收到了一個陌生地址發(fā)來的郵件，發(fā)件人是中國科幻作家陳楸帆，陳楸帆在郵件中說，自己在網(wǎng)上讀了劉宇昆的作品《愛的算法》，非常喜歡，希望能把它們介紹到中國來。劉宇昆很高興，立刻回了一封熱情的郵件。

在陳楸帆的努力下，劉宇昆的短篇小說《愛的算法》和《單比特錯誤》很快出現(xiàn)在2009年第4期的《科幻世界》上。譯者都來自網(wǎng)絡(luò)，他們看到陳楸帆在豆瓣上的征集譯者帖子后，自發(fā)翻譯了劉宇昆的作品。劉宇昆擁有了第一批中國粉絲，與此同時，他也開始看中國科幻作家的小說，其中就包括劉慈欣的作品。

他與劉慈欣開始通過郵件聯(lián)系，從作品聊到科技。劉慈欣讀過劉宇昆的小說《折紙》，覺得里面的“東方文化色彩”十分動人。劉宇昆為中國海外教育基金會做法律顧問，耳聞目睹了中國貧困鄉(xiāng)村的教育問題，也對劉慈欣的短篇小說《鄉(xiāng)村教師》中描寫的場景感同身受。

第一次讀完劉慈欣的長篇小說《三體》，劉宇昆興奮得一晚上沒睡。

《三體》里宏大的宇宙觀令他激動?！昂诎瞪帧狈▌t下，他人即地獄，任何將自己暴露在宇宙中的嘗試都是自取滅亡。在這片黑暗的寂靜森林中，每個默默自轉(zhuǎn)的星球都不無辜，像一場曠日持久的饑餓游戲，隱匿在黑暗宇宙中的星球既是獵物也是狩獵者，時刻準備著弱肉強食。

《三體》這些史詩化的布局，讓劉宇昆想到亞瑟·查理斯·克拉克宏大的科幻文體，有古典科幻小說的感覺，又與西方流行的科幻小說頗為不同。他最喜歡《三體》系列第三部《死神永生》的結(jié)尾。女主角程心躲過太陽系被二維化的災(zāi)難后，本可以躲進一個小的獨立宇宙過安逸的生活，然而她選擇將小宇宙的質(zhì)量歸還給大宇宙，讓瀕臨毀滅的宇宙得以重啟。“這也會是我的選擇。無論宇宙多大、多殘酷，人性依然是最重要的?！眲⒂罾フf。

不謀而合

劉宇昆闖入翻譯領(lǐng)域純屬意外。

2011年，他收到陳楸帆的郵件。那時，陳楸帆打算向歐美科幻雜志投稿，卻苦于找不到好翻譯。他曾嘗試自己翻譯，甚至還找了翻譯公司，都不盡如人意。于是，他把小說《麗江的魚兒》的英文翻譯稿發(fā)給劉宇昆，想聽聽他的建議。翻譯公司在“信、達、雅”中只能勉強做到第一個層次，不能擺脫濃濃的中式表達和思維方式，翻譯出來的英文詞句，讓說了幾十年英語的劉宇昆都感到費解。

劉宇昆開玩笑說：“修改這樣的翻譯稿還不如由我從頭翻譯一遍更容易?！背鲇诮o朋友幫忙的初衷，他開始了翻譯工作，至于中國科幻小說在美國到底賣不賣得出去，他根本沒有細想。結(jié)果出乎意料，劉宇昆翻譯的《麗江的魚兒》隨后在美國科幻雜志《克拉克世界》上刊出，他還獲得了2012年“世界奇幻科幻翻譯獎”。劉宇昆突然意識到，他讀過的許多有意思的中國科幻小說，由于語言的隔閡，只能在小范圍內(nèi)傳播，做一名譯者的意愿就像一個按鈕般被按下，蓬勃而出。

他開始翻譯越來越多的中國科幻文學作品，并將它們介紹到西方——夏笳的《百鬼夜行街》、馬伯庸的《寂靜之城》、陳楸帆的《沙嘴之花》等，都先后刊登在美國主流科幻媒體上，這其中也包括劉慈欣的一些短篇小說。

讀過《三體》后的酣暢與激動漸漸變成了一種不甘：這樣一部格局宏大的作品難道只能在中文世界傳播？于是，劉宇昆動了把《三體》翻譯成英文的念頭。

那時，劉宇昆的科幻創(chuàng)作也正處于高產(chǎn)期，用科幻作家艾利亞特·德波達的話形容，“到處都是他的作品”。頻頻獲獎也讓他在美國科幻界嶄露頭角，擁有了話語權(quán)。

劉宇昆翻譯《三體》的想法，與中國教育圖書進出口有限公司（簡稱中教圖）出口綜合部總監(jiān)李赟的想法不謀而合。

2012年的一天，李赟在開車回家的路上聽到車載廣播里介紹《三體》。讀了一部分后非常喜歡，便一口氣看完了整套書。一番搜索后發(fā)現(xiàn)，《三體》在國內(nèi)銷量單冊已過40萬，卻還沒有英文版，于是他決定將《三體》推向西方世界。中教圖找到劉慈欣談妥國際版版權(quán)代理后，李赟向公司建議：先翻譯，再考慮輸出。

中教圖對《三體》譯者的候選人設(shè)定了兩個標準：英文為母語、精通中國文化的歐美籍人士，或是對西方文化有深刻理解、長期居住在歐美的中國人。在這兩個標準的嚴格篩選之下，候選人屈指可數(shù)。剛獲得雨果獎、有不少翻譯經(jīng)驗的劉宇昆成了首選。另一位幾乎閱讀過21世紀所有華文科幻長篇小說的美國譯者喬爾·馬丁森則被定為《三體》第二部的譯者。

在2012年秋天，劉宇昆接到了中教圖《三體》英文版的翻譯邀請。劉宇昆欣然應(yīng)允，立刻著手翻譯。除了對《三體》的個人偏愛，這也是他翻譯的第一部答案：星期四長篇小說，他說：“《三體》無疑是個最好的起點?！眲⒋刃缹@個譯者人選相當滿意，他覺得劉宇昆能將東方美學融入科幻敘事，字里行間流露出東方情感特有的細膩質(zhì)感，他說：“這是你在讀西方大師的作品時感受不到的?！?/p>

2012年11月7日下午，《三體》第一部的翻譯合同正式簽字，劉宇昆第一次見到了劉慈欣，還收到了來自劉慈欣的禮物——一套折紙藝術(shù)品。

“現(xiàn)在我能被稱作雨果獎的譯者了”

“我沒有自信。比起國際上的科幻經(jīng)典來說，它們還是粗糙一些……我不認為西方讀者會對它感興趣。”在國內(nèi)科幻迷們?yōu)椤度w》將推出英文版而沸騰時，劉慈欣本人卻不樂觀，畢竟，翻譯并不只是字句的語種轉(zhuǎn)換，更是一種跨越中西方文化的思想傳遞。

《三體》中，大段關(guān)于“文化大革命”的故事背景原本被寫在開頭，但為了順利出版，劉慈欣將這些段落挪到了小說中間。國內(nèi)的英文出版代理建議英文版把這些冗長的政治背景交代弱化，而劉宇昆和劉慈欣則堅持把“文化大革命”的故事背景挪回到開篇的位置。

為了讓英文讀者加深對故事的理解，劉宇昆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嘗試，給小說里的背景和術(shù)語加上了腳注，這在英文作品中不太常見。英文讀者不習慣讀腳注，在他們的閱讀習慣里，腳注是一個入侵性的解釋工具?！斑@也是一種文化差別。根據(jù)兩種文化的敘事習慣，中國讀者也許覺得我解釋得不夠，而西方讀者可能覺得我的話說得太多了。我自己的基本原則是：我展示的信息正好滿足了讀者需要理解故事的含量，但同時，一位好奇的讀者可以自己上網(wǎng)探尋更多的細節(jié)?！?/p>

為了保證譯文的準確，劉宇昆還找來了一大堆物理學家、天文學家朋友做臨時顧問，幫助解答技術(shù)性的問題。在劉慈欣的記憶里，翻譯《三體》的過程中，兩人的郵件交流非常頻繁，幾乎沒有遇到什么難以克服的困難。

《三體》第一部翻譯完成后，經(jīng)過10個月的談判，中教圖也與多次出版星云獎、雨果獎作品的美國科幻出版社Tor Books簽訂了出版合同。據(jù)科幻作家夏笳介紹，出版社開始并不太看好《三體》，翻譯作品在西方文學市場相當“小眾”，很難火起來，“西方市場并不接受中國科幻作品，他們不知道劉慈欣，也不知道《科幻世界》有多?！?。

但不久后，夏笳看到一些美國科幻圈很有影響力的資深評論家和作家為《三體》寫的書評和短評。大衛(wèi)·布林評價：“劉慈欣站在了無論任何語言的推測思索性小說的頂峰?！边~克·萊斯尼克表示：“《三體》當?shù)闷鹑魏钨澴u?！崩S·蒂達則稱《三體》為“徹徹底底的杰作”。夏笳驚奇不已，給劉宇昆發(fā)郵件：“天哪！我都不敢相信這些人真的讀了《三體》?！眲⒂罾セ卮穑骸笆俏艺埶麄冏x的?！?/p>

劉宇昆此前在西方科幻界積累的聲譽發(fā)揮了作用，他約書評、約《紐約客》的專訪，把《三體》的翻譯稿寄給知名作家、評論家，征求他們的意見。他也熟悉每個媒體偏好的風格，有針對性地給他們寄去譯作，由于他作為科幻作家的影響力，媒體編輯也樂意接受他的推薦?！都~約時報》評價：“《三體》喚醒了中國的一個文學類型?！薄度A爾街日報》則認為：“‘三體問題其實也暗指了地球的環(huán)境危機?！?/p>

一家公司把劉慈欣的一些短篇作品做成電子書，放到亞馬遜網(wǎng)上書店上售賣，提高了劉慈欣的知名度。中教圖也同步向名家征集書評，并與南加州大學的傳媒研究生合作課題，推出《三體》主題曲小視頻，放到網(wǎng)絡(luò)上。日本作家立原透耶開玩笑稱：“在世界范圍內(nèi)，我們的作品不如中國科幻作品有影響力，這是因為我們沒有劉宇昆?！?/p>

“三體效應(yīng)”在西方科幻界持續(xù)發(fā)酵，到8月22日雨果獎頒發(fā)的前夜，美國科幻圈對《三體》已耳熟能詳;世界科幻大會的書攤上，《三體1》和剛出版的《三體2》都被搶購一空。書攤上的書商驚訝不已，紛紛猜測：“也許這本書真要獲獎?！?/p>

事實證明，那些存在于不同人心中隱約的感覺都是相通的——在雨果獎的5輪淘汰制投票中，《三體》得票數(shù)始終領(lǐng)先，最后以2649票勝出，以200票領(lǐng)先于第二名《戈布林皇帝》?！度w》獲獎的瞬間，劉宇昆幾次將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他最真實的激動體現(xiàn)在當晚發(fā)布在推特上的8個感嘆號，“最開心的是，現(xiàn)在我能被稱作雨果獎的譯者了?！彼f。

劉慈欣在雨果獎的獲獎感言中寫道：“在中文與英文這兩個遙遠的文化星球之間，有一艘飛船將它們連接在了一起，那就是本書的譯者——劉宇昆?！?/p>

這句話由劉宇昆本人親自讀出，在隨后屬于自己的感言時間中，劉宇昆說：“非英文作品進入美國市場是非常不同尋常的，更不用說獲獎。我相信將來會有更多的譯者走到這里，因為這是‘世界科幻大會?！爆F(xiàn)場掌聲響起，經(jīng)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