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印

1616年4月23日，是歐洲文學(xué)史上最黑暗的日子。莎士比亞和塞萬提斯，英語文學(xué)和西班牙語文學(xué)中最偉大的兩位作家同一天離世。

塞萬提斯的戰(zhàn)友胡安·德·烏爾維納曾為塞萬提斯的葬禮寫過一首詩：“行人，旅行者，塞萬提斯葬在這里;泥土蓋沒了他的肉體，沒有蓋沒他的名字。他走完了他的路，但是他的名聲沒有死去，他的作品也沒有死去……”塞萬提斯無疑是整個西班牙語世界的瑰寶，西班牙語甚至被稱為“塞萬提斯的語言”。有人把其不朽名作《堂吉訶德》稱為“西班牙人的《圣經(jīng)》”。今天，在西班牙人的身上仍然能看到其書中人物的樂觀和熱情。

不幸的少年

曾有十幾個地方先后聲稱是塞萬提斯的故鄉(xiāng)，人們用了一個多世紀(jì)來確認(rèn)，直到18世紀(jì)中期在一間教堂找到了塞萬提斯的受洗記錄，才最終確定他的出生地是馬德里附近的阿爾卡拉·德·阿納雷斯鎮(zhèn)。

1547年9月29日，塞萬提斯出生于一個貧窮而動蕩的家庭。他的祖父胡安·德·塞萬提斯一輩子都在打官司，有時替別人打，有時替自己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68歲那年，老胡安扔下全家人離家出走，只帶走了最小的兒子，并在科爾多瓦和一名女傭生活在了一起。

塞萬提斯的父親羅德里戈是家里的第二個兒子。他的命運更糟，一輩子不是在借債就是在還債。父親離家出走，羅德里戈只得承擔(dān)起養(yǎng)活母親、姨媽、妻子和孩子們的重任。他有7個孩子，排行第四的米格爾就是日后的文學(xué)巨匠。

從事著卑微的工作，羅德里戈要養(yǎng)活一大家人，殊為不易。1551年，他決定換個地方碰碰運氣，賣掉家產(chǎn)，舉家搬往巴利亞多利德。在那里，他落入了一個放高利貸人的手中，最終被投入了監(jiān)獄并被查封了家產(chǎn)。保留下來的財產(chǎn)清單，讓人看了傷心，這戶人家的全部家當(dāng)只有3把椅子和兩張板凳。

兩年后，一家人來到了科爾多瓦。羅德里戈和父親在一定程度上和解了，老胡安幫他介紹工作但沒有回家，仍然和女傭住在一起。塞萬提斯經(jīng)常提到科爾多瓦，這里的流氓、小販、官吏和工匠都永遠地留在了他的作品里。7歲那年，塞萬提斯上學(xué)了，他酷愛閱讀和詩歌，在馬路上撿到一張紙片都要讀一讀，但他不善表達，還有點口吃。

安定的生活沒有持續(xù)多久，塞萬提斯一家又搬到了塞維利亞。在伯父的幫助下，羅德里戈買了幾套房產(chǎn)，一家人的生活得到改善。1566年，19歲的塞萬提斯跟隨父親來到了首都馬德里。當(dāng)時的西班牙一方面是龐大的帝國，征服了美洲，在宗教上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文化正處于黃金時代;另一方面，遍地都是饑餓、乞討、瘟疫、兇殺、宗教裁判和愚昧、海盜、官僚主義、司法腐敗……馬德里的貧富差距比其他城市更大，塞萬提斯身處其中，深受其害。好在，他和其筆下的人物一樣善于在逆境和困頓之中保持樂觀、尋找希望。

為保住右手而失去左手

在塞萬提斯所處的時代，人們拔出腰中的佩劍一決勝負是很尋常的事情。1568年，沒有人知道為了什么，年輕氣盛的塞萬提斯和一名泥水匠在皇宮所在地決斗，并且把對方刺傷了，遭到通緝。司法部門抓不著塞萬提斯，就宣布他犯了叛逆罪，處以砍掉右手的刑罰，當(dāng)然前提是要先抓住他。后來事情的發(fā)展，就像塞萬提斯筆下的小說：一個人為了不被剁掉右手而出逃，最終失去了左手。

塞萬提斯途經(jīng)巴塞羅那逃到了西班牙國王管不到的地方——羅馬，那一年他22歲，正是闖蕩世界的好年華，可以說，他在最好的年齡到了最好的地方。在羅馬，為了結(jié)交上層人物，塞萬提斯幾經(jīng)周折在主教家里謀得了一個職位——在客廳當(dāng)傭人。但顯然，他的希望落空了。1570年，塞萬提斯報名參加了將要和土耳其人打仗的艦隊。后來，他在《堂吉訶德》中借筆下人物之口說出了原因：“有兩條路可以讓人致富或者成名，一條是習(xí)文，一條是習(xí)武。我的武功勝于文才?！碑?dāng)然，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的文才勝于武功。

當(dāng)時西班牙有句俗語：“教堂、海洋、伺候君王。”即年輕人求富貴、謀出路有3種途徑：一是讀書當(dāng)教士，二是出海經(jīng)商，三是進宮廷或為國王打仗。當(dāng)時西班牙在海上正受到土耳其的軍事威脅，受過嚴(yán)格宗教教育的塞萬提斯認(rèn)為，當(dāng)一名基督教士兵去與異教帝國作戰(zhàn)是無比光榮的事。不可否認(rèn)，此時血氣方剛、正在謀求出路的塞萬提斯，恐怕也把參加這次戰(zhàn)爭作為出人頭地的良好機遇。

在16世紀(jì)和17世紀(jì)的西班牙，每個人都可以憑借自己的功勞去請求相應(yīng)的獎賞，而且可以理直氣壯地提出這樣的要求。塞萬提斯曾寫道：“假惺惺的甜言蜜語從未讓我感到高興和滿足，但無須隱諱，我希望自己的成就得到稱頌?！比f提斯一生中多次提出請求，從未泄氣，但幾乎每次都是空手而歸。

那時，士兵的生活很亂也很特別。他們沒有統(tǒng)一的制服，每個人的穿著取決于自己的愛好和經(jīng)濟能力。他們的打扮通常很怪異，不僅色彩鮮艷，而且愛插些羽毛。所以，西班牙士兵得到了“鸚鵡”的稱號。軍隊的兵種根據(jù)各自使用的武器被分為長矛手、滑膛槍手和火槍手等。塞萬提斯是火槍手，屬于輕兵種，配有一把長劍和一個帶沿的頭盔。

1571年10月7日，塞萬提斯所在的艦隊在勒班陀海峽遇到了土耳其艦隊。盡管高燒嘔吐，塞萬提斯在海戰(zhàn)中仍然表現(xiàn)得十分英勇，他本人后來經(jīng)常以此為榮。勒班陀海戰(zhàn)非常慘烈，雙方都損失慘重，塞萬提斯所在的“侯爵夫人號”上死了40人，傷者過百，塞萬提斯中了3槍，兩顆子彈打到了胸部，一顆擊中了左手。后來，在談到他因傷而殘疾的左手時，他說：“它很美，因為這是在戰(zhàn)神之子、令人永遠崇敬的卡洛斯一世的戰(zhàn)無不勝的旗幟下效力時，在一次空前絕后的值得紀(jì)念的崇高機遇中獲得的。”“雖然我的傷口不會在別人眼里大放異彩，至少知其來歷的人見了會肅然起敬?！比f提斯因此被人們稱為“勒班陀的獨手人”。

雖然立下戰(zhàn)功，但塞萬提斯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卻沒有實現(xiàn)。1574年，他決定結(jié)束士兵生活，并于第二年秋天離開了他摯愛的意大利城市那不勒斯。

被海盜綁票

雖然中了3槍，塞萬提斯卻沒有否極泰來，厄運才剛剛開始。

1575年9月20日，塞萬提斯和弟弟一起登上“太陽號”，與其他三艘船一起離開那不勒斯港口。途中船隊遇到了兩次風(fēng)暴的襲擊，彼此失去了聯(lián)系，“太陽號”掉隊并被海盜盯上了。

經(jīng)過長時間的激烈戰(zhàn)斗，海盜們把船上的人全部擒獲，都帶到了阿爾及爾。當(dāng)時，這座城市里最熱門的生意就是把海上的旅客和沿海地區(qū)的居民抓來當(dāng)奴隸。

從那不勒斯出發(fā)前，為了能在馬德里找到一份文官的工作，塞萬提斯請求艦隊總司令唐·胡安和塞薩公爵為他寫了推薦信。很難評估這兩封推薦信的價值，因為它們一方面讓海盜們把塞萬提斯當(dāng)成重要人物，而免于將他在俘虜市場上公開售賣;另一方面，又讓他的贖金比其他人多了一倍。

后來，在《堂吉訶德》中，塞萬提斯間接回憶了那段日子：“贖金遲遲不到的人被派去干活或者砍柴，這些活干起來一點兒也不輕松，為了讓他們加緊寫信去催贖金。我當(dāng)時被當(dāng)成了等贖金的人，不管我怎么告訴他們我沒有家產(chǎn)，無法搞到贖金，都沒有用。我同許多被挑出來的紳士和貴人關(guān)在一起，忍饑挨餓、衣不蔽體，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耳聞目睹施加在基督徒身上的暴行。每天都要絞死一個人，輪到誰就是誰，沒準(zhǔn)什么時候會被棒打或者割掉耳朵……”塞萬提斯知道父親根本拿不出兄弟倆的高額贖金，于是，天性樂觀又渴望自由的他先后策劃了4次越獄。從越獄的次數(shù)即可以推測出結(jié)果，其中一次，塞萬提斯還差點兒被砍頭。

一貫倒霉的羅德里戈為了湊齊兩個兒子的贖金而費盡心力，不惜變賣家產(chǎn);塞萬提斯的母親甚至謊稱自己是寡婦，騙到了遠征軍委員會的補貼;他的兩個姐妹也賣掉了自己的嫁妝。家人終于在1577年贖回了塞萬提斯的弟弟，在1580年贖回了塞萬提斯。

結(jié)束了5年零1個月的俘虜生活，塞萬提斯重獲自由，這時他已經(jīng)33歲。

一聲大笑顛覆騎士文學(xué)

回到西班牙后，塞萬提斯除了為國王當(dāng)過一段時間信使之外沒有什么正式的工作。寫作成了他唯一的收入來源，通過一些戲劇界朋友的幫助，他開始寫小說和劇本。1583年，他出版了小說《伽拉泰亞》，到1585年，他已經(jīng)寫了20多個劇本，成為有名的劇作家。

1584年初，塞萬提斯和一位名叫安娜·德維亞布蘭卡的有夫之婦相好，并生了一個女孩，取名伊莎貝爾。但同年年底，他又愛上了一個名叫卡塔麗娜的女人，并與之結(jié)婚。那之后的10年里，塞萬提斯并沒有過上穩(wěn)定的生活，他在幾個地方擔(dān)任過軍需官，負責(zé)征收糧油，時常和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發(fā)生矛盾，幾次被控告濫用職權(quán)和貪污。這段時期，塞萬提斯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都是在工作之余完成的，因此作品不多，只發(fā)表了1篇謠曲和3篇小說。

又過了10年，塞萬提斯才把《堂吉訶德》第一部的初稿交到出版商手里，初版印數(shù)僅為500冊。沒想到《堂吉訶德》一出版就引起了轟動，一年內(nèi)重印6次，還出現(xiàn)4種盜版。它被翻譯成英文，并迅速流傳到美洲，人人都喜歡看?！靶『⒆臃x，小伙子細細讀，成人熟讀，老頭子顛頭播腦地讀。反正各種各樣的人都翻來覆去讀得爛熟。每看見一匹瘦馬，人們就說：‘羅西南多來了！……每個貴人家的待客室里都有《堂吉訶德》。一人剛放下，另一人就拿走了;有人快手搶讀，有人央求借閱……”

《堂吉訶德》第一部的成功，促使塞萬提斯抓緊時間趕寫第二部，在病痛的困擾下，4年里他寫了72章。就在塞萬提斯筆耕不輟的時候，1614年9月，一個名叫阿隆索·費爾南德斯·德·阿維亞內(nèi)達的人搶先出版了《奇思異想的紳士堂吉訶德》第二部。這部冒牌之作破綻百出，難以卒讀，但仍然借著《堂吉訶德》的聲名大賣。塞萬提斯的憤怒可想而知，但能怎么辦呢？他只有更加努力地趕寫小說，終于在一年后出版了真正的《堂吉訶德》第二部。此時，塞萬提斯已心力交瘁。

大概是預(yù)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塞萬提斯忍受著肝水腫和肝硬化帶來的痛苦，用8個月時間寫成了《佩西萊斯和塞西斯蒙達歷險記》，小說完成后不久，他就在家中溘然離世。

塞萬提斯在《訓(xùn)誡小說集》的前言中這樣描繪自己的長相：有瘦長的臉，褐色的頭發(fā)，平展開闊的前額，歡悅的眼睛，彎彎的、比例適中的鼻子。銀白色的胡子，不到二十年前它還是金黃色的;小小的嘴巴，僅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顆牙齒，準(zhǔn)確地說是6顆，而且狀況不佳，排列得更差，彼此各不相干;中等個子，不高也不矮;臉色健康，白里透黑;背有點駝;腿腳不大靈便。

西班牙皇家學(xué)院收藏有一幅塞萬提斯的肖像畫，畫中的人穿著褶皺領(lǐng)上衣，有著寬闊的額頭、瘦削的面頰和精心修剪的胡子，和塞萬提斯自己的描述大體相當(dāng)。但西班牙皇家學(xué)院塞萬提斯中心認(rèn)為：“塞萬提斯的肖像沒有一幅是真實的，人們所知道的所有他的肖像，都是根據(jù)他的自我描述畫出來的?！?/p>

在全世界喜歡《堂吉訶德》的讀者心目中，這位命運多舛的作家，大概和他筆下的騎士樣子差不多。堂吉訶德是可笑的，更是可愛的。四百多年來，每一個解讀堂吉訶德的人都是對小說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這也許就是該小說能夠具有不同尋常的生命力的原因。每個時代的人，都賦予了堂吉訶德與那個時代相匹配的意義，比如浪漫、自由、勇敢、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