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兩棵花旗松被少見的大風(fēng)刮倒了。市工務(wù)局動(dòng)作不慢,不出三天,就把枝干鋸成許多段,連同葉子一起搬走。人行道旁的雙人木椅,捐贈(zèng)者是盧森堡先生的后人。它被樹砸斷了椅背,作為觸目驚心的物證,也消失了。可是,要三個(gè)人手拉手才能合抱的樹樁,依然如故。
我碰巧路過,站在稍小的一個(gè)樹樁旁邊,伸手把樹樁切面上的木渣抹去。這一棵是受牽連的,本來不必倒下,但樹枝和旁邊那一棵糾纏。較大的一棵離它兩米,根部被白蟻蛀空,說倒就倒,捎帶著把小弟弟也害了。
我數(shù)起年輪來。數(shù)年輪并不容易,因?yàn)殇忼X的痕遮蔽了一些。俯首細(xì)察,年輪線之間的距離有差異,寬的有一厘米多,窄的也有半厘米,可見其每年生長態(tài)勢(shì)不同。粗略一數(shù),年輪約80圈,一圈圈,恍若一塊石子投進(jìn)池塘激起的漣漪,一道波紋,就是365天的晨霧夕陽、春花秋月。
我走到另外一截樹樁前,這一棵倒得徹底,連根部也裸露了。它的年輪比前一棵清晰,也是80多條。比年輪觸目的是樹皮,層層疊疊,至少一尺厚,蟒蛇鱗片一般包裹著樹身。我一下想起老杜詠武侯廟古柏的名句:“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被ㄆ焖傻臍鈩?shì)也夠瞧了,看天空就知道——這兩棵倒下以后,猛然敞開大片天空,讓人有種出其不意的空曠感。
它們?cè)谶@里矗立的年歲,以80年算,栽苗該在1930年前后。我的鄰居瑪麗,10年前去世時(shí)91歲,曾是這一帶資格最老的居民。這位在“9·11事件”次日,顫巍巍爬上陽臺(tái),把星條旗掛出去的老太太,該看過幼年期的花旗松吧?那時(shí),她還是明眸皓齒的少女。
樹若有靈,當(dāng)目睹這一街道的滄桑變異:每天從這里出門和回家的人,他們一生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如果年輪是粗紋唱片,會(huì)錄下圣瑪麗私立中學(xué)的鼓聲哨聲、教堂的鐘聲、狗的叫聲,還有人從樹邊走過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這兩棵樹是這一帶居民生活的旁觀者,也以其四季不變的蔥綠介入其中。如今,它們的年輪終于停止生長。
此前,飽覽紅塵的樹會(huì)不會(huì)嘆息一句:人猶如此,樹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