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有時是碾米坊。
有時是木材廠。
有時是寬敞的曬谷場。
曬谷場上的機會很少。一般只有老人大壽,孝順兒女包一場電影,放給全村人看,這才會擺出來,在曬谷場上公然放映。鞭炮聲召喚遠(yuǎn)近的人們前來。放的電影喜氣洋洋,其中必有一場是越劇《五女拜壽》。另外一場好看得多,很可能會是孩子們和年輕人喜歡的武打片。幕布的兩邊都會坐滿人。在山村幽藍(lán)的夜空下,當(dāng)劇中人舉起手槍射擊,靠山邊的人看見他是右手舉槍,而靠河岸的人則看見主人公是一個左撇子。
碾米坊也不是常態(tài)。只有當(dāng)木材廠堆滿了木頭,放電影活動實在無法開展之時,碾米坊才會被考慮啟用。碾米坊內(nèi)四壁皆是塵灰,有人走動時,震動起的塵埃是米糠碎末的氣息。但是碾米坊至少有門,可以方便把控,只有買了票的人才被允許進入。碾米坊實在狹小,很大一塊地方讓給了老舊的碾米機。碾米機靠河岸下的水流沖刷,來帶動機械部件吱吱呀呀地旋轉(zhuǎn)。在電影人物悠閑地走動,或是艱辛地思考之時,碾米機就會不失時機地吱吱呀呀起來,為劇情配上合適的音樂。
最好的場地是木材廠。
木材廠寬敞,也有門。窗子高而窄小,試圖逃票的人完全爬不進去。在沒有伐木計劃的時候,這是最適合放電影的地方。
一排排的長條椅子就靠在墻邊。有的條椅腿斷了,隨便找一塊木頭釘起來,跟原來的一樣結(jié)實。人們一排排地坐在這樣的條椅上,整整齊齊。電影一開始,全場立刻鴉雀無聲。人們專心于別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我記得那部叫《媽媽再愛我一次》的臺灣彩色故事片,讓全村男女老少一起在一排排的長條椅上流眼淚,甚至有人抑制不住地哭出聲來。在閃爍的光柱里,我看見放電影的人也哭了,力大如牛能扛兩百斤木頭的二舅公也抽抽噎噎。我也哭了,但我努力遮掩,生怕被別人看見或聽見。
在人們的強烈要求下,那場電影在村里一連放了一個星期。
有人連續(xù)流了七天眼淚,因而心滿意足。
我已經(jīng)忘了放電影的人是誰,面孔如何。我甚至忘了看過哪些電影,也忘了電影的票價是多少。那時候我只有十多歲,還在上小學(xué)。我的暑假都在山里的外婆家度過。我只記得一個又一個山村的夜晚,我被小舅、表哥、表姐領(lǐng)著,沿河走三四里的土路,去另一個村莊看電影。
那時外婆家條件并不好,舅舅和表哥們也難得有什么零花錢,哪有錢經(jīng)??措娪澳?。我現(xiàn)在想來,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是那時候,山里的人們,經(jīng)濟狀況都差不多。每場都有那么多的觀眾,想來電影票的價錢也不會貴到哪里去。
晚飯后,人們隔著河岸相互呼喊對方的名字?!俺燥柫藛??吃飽了就走哇,電影要開場嘍?!薄澳阍俚鹊?。”“不等了,我前頭走,你后腳來?!?/p>
河里的水,是高山上淌下來的溪澗水,一路呢呢喃喃。河岸上的人在走,要去三四里地外的木材廠看電影。今夜放的是什么電影,他們早已知曉。頭天電影散場的時候,木材廠墻外邊就會掛出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彩色寬銀幕武打故事片。
這激動人心的字句,要在人們的心頭記掛一整夜,又一整天?,F(xiàn)在,還要記掛一路。這樣的字句,就像現(xiàn)在的人們看到的3D效果一樣,不,比3D效果更富有想象力和沖擊力,一路撩動小舅舅和表哥們的心弦。
我跟在小舅舅和表哥們的后面,走著山路去看電影。
山村的夜晚,有月亮的時候很亮,沒月亮的時候就很黑。
我有四五個舅舅,最小的舅舅當(dāng)時才十六七歲,白天經(jīng)常上山砍柴。
他會把松明留下來,曬干。去看電影的路上,他在褲兜里揣一塊松明。
什么是松明?山松多油脂,劈成細(xì)條,燃以照明,叫松明。
曬干的松明最宜于在很黑的夜晚使用,照亮我們?nèi)タ措娪暗穆?。我們?nèi)タ措娪暗臅r候,天色尚早,朦朦朧朧。對山里人來說,完全用不著任何照明設(shè)備,他們的眼睛如夜鷹,熟悉大山的每一處犄角旮旯。松明只在回家時用。
回來時路更黑。小舅會燃起那塊松明,舉著它,把我們一路帶回家中。在石蛙的鳴叫里,在一連串的犬吠聲中,那塊燃著的松明,會讓我們?nèi)匀怀两趽u曳的故事當(dāng)中,一路都無法自拔。
小山村的每一個夜晚,都那樣令人期待。
在日常艱辛的勞作之外,在上山砍柴、下地勞作、入林伐木及各種各樣的揮汗如雨、筋疲力盡之后,小舅舅和表哥們,跟其他年輕人一樣,仍然充滿力量地行走在山村的小道上。
去曬谷場、去碾米坊,更多的時候,是去木材廠。
我十歲還是十一歲的一個夏夜,在去木材廠的路上,走著走著,一不小心從朦朧的河岸上摔了下去,至今我的右額仍留有一個半指長的疤痕。
它與電影有關(guān),與文藝有關(guān)。因此它雖然很難看,但我并不諱言,也從不曾想刻意遮掩。
那個夜晚,小舅舅和表哥們把我從亂石河岸邊撈上來,找了一塊手帕簡單包扎,然后我們便繼續(xù)前行,去往木材廠。我頑強地看完了那場電影。
我的額頭至少包扎了一個月之久。不知道有沒有腦震蕩,但肯定磕傷了顱骨。整個過程沒有經(jīng)過任何檢查,只是將各種草藥混合研碎包裹在手帕里,捆扎在傷口上。一個月之后,我的傷口成功愈合。
1896年(清光緒二十二年)8月11日,一個法國人在上海徐園的茶樓“又一村”放映了一部短片,那是電影第一次在中國放映。時隔多年之后,它讓千里之外的一個山村少年從河岸上摔了下去,右額因此留下一個永不消退的疤痕。
那一夜,電影依然搖曳,松明依然搖曳。
(阿 喆摘自《人民日報》2015年10月3日,劉志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