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
【一】
自我來姬玉山已有百年,素日不是窩在藤床上曬太陽,就是坐在望月亭內(nèi)聽雨聲。著實是個沒有什么存在感的素饅頭。
是的,我是一只饅頭,因吸天地之精華而幻化人形。那一日我閑逛至姬玉山腳下,恰巧被我?guī)煾缸惨?。他一眼就透過我平凡的外表看出了我天賦異稟的本質(zhì),于是將我收入門下。
我沒反對,并因獲得一張長期飯票而感到開心。
鑒于我仙不仙,妖不妖,師父便將我定性為精。
于是,我就這么榮幸地成了唯一一個生長在天界的異類。那感覺就跟一堆饅頭里夾了個包子似的,別提多不和諧了。
我的生活素來平靜,直至我大師姐玉菁同天孫夜華之子云斐被他爹娘送來姬玉山。
云斐是大師姐同夜華成婚后千年才有的寶貝兒子,加之身份貴重,師父于是吩咐我們要對這位小祖宗言聽計從。而我,作為姬玉山當之無愧的第一大閑人,榮幸地承擔起了云斐保姆一職。
作為玉菁的娘家人,這位小祖宗尚且得稱我?guī)煾敢痪洹巴夤?,稱我一句“小姨”。
小祖宗脾氣倔強活潑好動,平日里不是爬到老槐樹上掏畢方的鳥蛋,就是掘地三尺搜白蚓。我接連收到各方面的舉報訴苦,我一面打開手中的折扇憤怒地搖著與他們痛斥小祖宗的惡行:“連個鳥都不放過!簡直喪心病狂!”一面寬慰他們?nèi)桃粫r,舒服一世。
小祖宗喜歡背著肉嘟嘟的小手,在我面前晃悠,一面搖頭晃腦,頗具天界儲君的氣勢同我說:“我乃天君重孫,活到如今,竟然連一只妖都未曾捉過。實在是太過丟臉了!”
初時,我覺得這孩子理想遠大,頗有志氣,很是看好他。
于是我便寬慰他道:“你如今還小,你爹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連路都走不穩(wěn),你比起你爹,已經(jīng)有很大突破了?!蔽颐嗣X袋,接著和顏悅色道,“你爹現(xiàn)在不照樣有出息得很嗎?”
夜華神君小時候,農(nóng)民伯伯還沒有把我造出來呢!我自然是不知道這些事情的,不過哄哄云斐罷了。
云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托著腮質(zhì)疑我:“可我娘親似乎不是這么說的,真沒有想到娘親為了自己的面子,居然誆我!”
我尷尬地笑了一笑,拍拍他的腦袋。
本來我二人相處也算和諧,雖然我年長他一百歲,但我有一顆單純美好的心,所以之間的代溝顯得并不深。
誰知他知曉我是只饅頭精后,人前像顆糖似的黏著我,逢人就說:“小姨對我可好了,我再也不要和小姨分開?!比撕蟛皇悄脧椫樽訌椢夷X門,就是拿腳踹我屁股,口中還喊著:“降妖伏魔,乃我天界儲君的本分!”
演技相當精湛。
【二】
原本以為大師姐同夜華去個一年也就罷了,于是我在他們臨近歸來的日子里,日日蹲在姬玉山山門處等著,小祖宗也在我旁邊蹲著,時不時偏頭看看我:“小姨,你天天在這里翹首以盼,是在等什么人嗎?”他思忖了一會兒,問道,“是在等你的心上人嗎?”
我覺得這孩子可能是凡界你儂我儂的話本瞧得太多,故而才這么早熟。
于是訕訕笑道:“我在等你爹……”
“和你娘”這三個字剛到舌尖,就被他打斷,義憤填膺指責我道,“真是從未想過你竟是這樣的人,居然對我爹有非分之想,枉我相信你是個心地善良的饅頭精。你太讓我失望了!”語畢,甩了甩袖子,結(jié)果那袖子直接纏到了手腕上,原本想要展現(xiàn)的邪魅狂狷的氣勢瞬間蕩然無存,他非常委屈地撇了撇嘴。
我嘆了口氣,走過去,幫他將那袖子捋好,一面安慰他:“小姨幫你給縫縫,下次保證能甩出氣勢來。”
他一面將頭靠在我腰上,一面給我比畫,口中說道:“好。小姨你一定得給我縫得好好的。這里,這里,多收一些針?!?/p>
把剛剛同我翻臉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我這么大度,不同他計較!
但小祖宗對自己的夢想頗為堅貞,一日,我發(fā)現(xiàn)周遭太過安靜,找遍姬玉山也沒找到他時,發(fā)現(xiàn)了他給我的留書。
我手握著那張紙氣得直抖,這小祖宗,竟一個人孤身去萬妖林打怪去了。
我趕忙出發(fā),去尋他的下落。
我剛到萬妖林的時候,就遠遠地看見云斐被古黑樹妖的一根樹藤纏住,狠狠地甩向地面。我趕忙撲過去,以肉身做墊,將云斐牢牢接住,壓得我差點噴出一口老血。
我尚未反應(yīng)過來,一根黑色樹藤便朝我飛來,想要將我同云斐纏住。我一把將云斐推開,祭出云吞劍,身后數(shù)十道劍光飛閃。
云吞劍還是云斐初來姬玉山時,送我的見面禮。那時他捧著這把劍,踮起腳將它遞到我手上,笑瞇瞇的模樣,笑到臉頰上的肉都堆了起來。他奶聲奶氣地說道:“我知道,小姨沒有佩劍,特意挑了這把送給小姨?!?/p>
后來他執(zhí)意要給我的佩劍取個名字?!暗彩桥鍎Χ加忻?,這樣才有格調(diào)。像我父君的白長劍,我表叔的龍淵劍。小姨的佩劍要叫什么呢?第一個字得是云,就好像,斐兒一直在小姨身邊,保護小姨一般?!彼萌忄洁降男∈滞兄掳?,凝眉思索。
我拿筷子敲了敲他的碗說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p>
于是,他死死拽著霧氣騰騰的碗,思量了一會兒,旋即綻出一個明艷的笑容,開心道:“云吞!就叫云吞!”語畢,狠狠咬了一口勺子上的云吞。
我扶了扶額,氣度無雙的上陽上神如果知道他花費一千年鑄造出來的神劍被取了個食物的名字,估計要心塞致死了。
面前的樹藤被斬斷,黑色的汁液落在地上,發(fā)出一股惡臭,叫人惡心不已。
剛躲過一劫,氣尚未喘一口,藤蔓便似蛇一般又游到我們身邊。我手中結(jié)印,催動云吞劍,形成劍陣,將藤蔓隔在劍陣之外。我彎腰同云斐耳語:“小姨撐不了多久,待會兒劍陣破了,我吸引老妖的注意,你先逃回去找救兵,找不著你爹娘,找我?guī)煾笢惡蠝惡弦残校 闭Z畢,將他牢牢地護在身后。
云吞劍是上陽上神鑄造的神劍,若是得道的仙人使用則是如虎添翼。但我修為尚淺,無法很好地駕馭它,還會耗費我過多神思。當初云斐送我這把劍時,不過是選了個又貴又好看的禮物送我,我們誰也沒想過真有能用得上它的一日。若是能預(yù)料到有今天,我寧愿選把長得丑的稱手的劍了。
云吞劍轉(zhuǎn)速越來越慢,我只覺得一股腥甜涌上,張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來,云吞劍應(yīng)聲落地,藤蔓瞬時侵入。
我捏了個訣,在被藤蔓纏住之前,將云斐一掌劈得老遠。
我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吸入一個未知的洞口,在我徹底被吸入之前,我遠遠望見云斐飄在空中,用一種留戀和不舍的眼神望著我,我眨了眨眼,還未看清,就被吸進了一個洞中。
周圍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深深嘆了一口氣,捂了捂仍在抽痛的心口。心想,云斐逃出去了,大概要不了多久,就會有救兵來救我,那么,我就趁著這時候好好歇一歇,養(yǎng)一養(yǎng)精神吧。
剛這么想著,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怯生生的,道:“小姨,你在哪里?”
我打了個響指,引出三昧真火,四下照了照,就看見云斐在角落里,眼眶紅紅的??吹轿宜ⅠR撲到我的懷中,帶著哭腔說道:“小姨,我剛剛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p>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說道:“你也知道怕,那干嗎還要回來?”
他自我懷中抬頭,眼眶紅紅地說道:“我,我絕對不會讓你一個人置身險境!”
我翻了個白眼,幽怨地說道:“所以你做了個偉大的決定,讓我們倆一起置身險境,是吧?”
他的頭埋在我的懷中,聲音悶悶地道:“小姨,我……我擔心你。”
我只得拍了拍他的背,柔聲安慰他道:“別擔心,小姨沒事兒。”一面又咯出幾口血來。我見他頭埋得深深的,尚未發(fā)現(xiàn),便趕忙揮袖將血跡抹掉。
【四】
云斐素來怕黑,先前在姬玉山入睡時都得亮著燈,還得我陪在一旁,等他睡著了我才能去睡??稍旗乘猛?,我經(jīng)常只得睡在他一旁,但往往第二日醒來,云斐都趴在了地上。我于是趁著他醒來前悄悄把他抱回床上,以掩蓋我睡覺好動的惡習(xí)。
于是,我找了些干樹枝,燃了個火堆。
云斐四下望了望,開口問我:“小姨,以你的經(jīng)驗來看,我們這是在哪里?”
我答道:“以我的經(jīng)驗來看,我們這是在這萬年樹妖的肚子里。”
云斐有些詫異地問道:“那為什么我們還活著?”
我想了想,鄭重地答道:“大概……這樹妖吃素?”
云斐:“……”
我們在萬年樹妖的洞穴中被餓了數(shù)日,我倒是無所謂,可云斐扛不住了。餓得暈了過去,還不住囈語。
我望著他小小的嘴,估摸了一下,若是在我本體上咬一口,大約也不是個多大的口子。頂多是胳膊上少塊肉,大腿上少層皮的事兒。
我嘆了口氣,化作原形,將自己送到云斐嘴邊。
大約我身體散發(fā)出的香味引得他自昏迷中醒來,他的眼睛驀地瞪大,一把狠狠抓住我,張大嘴巴。我嚇得一個哆嗦,這一口下來,恐怕就是斷胳膊缺腿了。我淚如雨下。
他卻突然停在了我的頭頂上,將我拿遠了些,四下望了望,空無一人。
他將我丟到一邊,說道:“不吃饅頭,小姨也是饅頭?!?/p>
我雖被摔得疼,心里卻覺得萬般安慰??磥砦掖鬅o畏地犧牲,竟然感化了這個小祖宗?他接來下的一句話,我便曉得,我果然是多慮了。
他說:“饅頭多沒味道,我要吃肉包子!”
我:“……”
時間拖得越久,我越發(fā)體虛,而云斐整個人都蔫了,再也沒有了往常的活潑好動,我看著他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竟覺得有些心疼。
云斐終于熬不住的那天,我為他點了一盞長明燈之后,將畢生的精氣都輸?shù)搅怂捏w內(nèi)。
若是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會怎樣呢?
擔心?還是害怕?
我覺得有些累了,靠在云斐的腳邊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耳邊傳來云斐急切的呼喊:“小姨,小姨你在哪兒,你不要斐兒了嗎?”
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繼而被一只腳牢牢踩住,令我痛不欲生。
云斐將腳挪開,彎下腰來仔細端詳了我一番,將我撿起來揣在兜里。
突然一道白光炸開,樹洞被劈成兩半,天光涌了進來,明亮如常。我認出了那是大師姐的凌羽箭。她于光芒萬丈中而來,施施然走到云斐的面前,開口問道:“你小姨呢?”
我在云斐的兜里掙扎了一下,被他伸手摁住了頭。
“不見了?!?/p>
“那我們趕緊去找她?!贝髱熃銧恐旗陈杂行┲钡馈?/p>
于是,我就看見云斐露出那招牌式的天真無邪的笑容,問道:“娘親,小姨同我說,父君像我這么大的時候連走路都走不穩(wěn),是不是真的呀?”
我就看見我大師姐整張臉都陰下來了,擠出瘆人的笑容對云斐說道:“你小姨這么大個人,不見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們回家吧!”
??!這世間的同門之誼真是太經(jīng)不起考驗了!
【五】
我靈識尚在,只是口不能言,尚且還能動彈。云斐將我?guī)Щ厝サ耐局校也蛔〉卦谒道飦y撞,希望能引起大師姐的注意,我可不想落到這小祖宗的手上。
大師姐終于看出異樣,開口問云斐:“你兜里是什么,這么好動?”
他用力拍了拍我,佯裝無辜地道:“這是我的寵物,娘親,不是你教我的要有善心,關(guān)心愛護弱者嗎?”
呵呵,人家姮娥仙子養(yǎng)個玉兔,二郎神養(yǎng)個單身狗。我就是個饅頭??!你養(yǎng)個饅頭當寵物,我跟你什么愁什么怨???
大師姐凝眉望天沉思了一會兒道:“我有教過你這么正能量的東西嗎?”頓了一頓,繼而豁然一笑,“真是有點佩服自己呢!”
于是,這倆人手拉著手,踏著五彩祥云回了天界。
此后,我就被云斐養(yǎng)在了他的云影殿中,他對我,倒是頗為上心。
整日不是四處搜刮可以養(yǎng)精氣神的寶物,就是去跟月宮的姮娥仙子討教如何養(yǎng)好一只寵物。
我活了這么久以來頭一回被人這么捧在手心里,心中不由自主地想端一端架子。
瓊漿玉露我不喝,天山仙氣我不聞,整個饅頭表現(xiàn)得非常傲嬌。
云斐無奈,只得取了兩張紙,在一張紙上寫上“喜歡”,一張紙上寫上“不喜歡”。
接著問我:“你喜歡蟠桃園里的蟠桃嗎?”
我蹦蹦跳跳到“喜歡”上頭去。
他笑了一笑,接著問我:“那你喜歡人參果嗎?”
我繼續(xù)待在“喜歡”上頭不動。
他點了點頭,略有些臉紅地問道:“那你喜歡我……”他支支吾吾地改口,“喜歡同我待在一起嗎?”
我思索了一下,跳到了“不喜歡”上頭。
那一瞬,云斐的神色有些黯淡,竟叫我有些自責,說個謊話騙騙小孩子又怎么樣呢?況且,同他待在一起,似乎也不是多么不開心的事兒。
我在云影殿中養(yǎng)了些時日,體魄漸漸轉(zhuǎn)好,一日趁著云斐外出給我尋吃食,我便幻出人形,悄悄回了姬玉山。
不是我自夸,我總覺得云斐在這個最適宜情竇初開的年紀同我這樣優(yōu)秀的饅頭精待久了,容易迷戀上我。于是,我處處躲著他。
逢年過節(jié),大師姐都會帶著云斐回姬玉山來探親,于是,我不是摔斷胳膊,就是扭到腳,以此為借口,拒絕見客。為了確保真實性,不露出破綻,我都是從隔壁山借來流星錘狠狠地砸自己。
我簡直要被自己的機智給折服了。
次數(shù)多了,自然也會引起懷疑。
師父好幾次來試探我,我都笑而不語。
他于是只得無奈地勸慰我道:“小蔓啊,你是不是情感受了什么創(chuàng)傷啊?你心里不舒服一定要說出來啊,雖然說出來可能也不見得能舒服到哪里去,但你這樣自殘,師父心疼?。 ?/p>
我于是警惕地問道:“師父,姬玉山又有什么任務(wù)要做了?事先聲明啊,喪心病狂的事情我可不做??!”
“哦,那沒什么事兒了,你還是別說了。”師父揮一揮衣袖,空留我一人。
云斐來找過我一次,隔著窗戶同我講了幾句話。
他說:“小姨,你沒事兒吧?讓我看看你吧?我就看看你傷得重不重?!?/p>
我只得打哈哈道:“小姨我卸妝了呢,不大方便見你。斷胳膊瘸腿以前也不是沒有過,小姨扛得住。你快去前廳用飯吧?咦,對了,今天廚子有做醬肘子嗎?”
未有回應(yīng),良久,才聽見云斐的聲音飄來,帶著一絲倦怠和落寞:“我知道了,小姨你不想見到我??墒恰饝?yīng)我,以后不要輕易傷害自己了,好嗎?”
咦?我偽裝得這么好,他怎么知道我自殘?
第二年,我覺得這么躲著云斐也不是個事兒,終于決定放下心中芥蒂,大大方方地同他們一起熱熱鬧鬧地過個節(jié)。
可是,大師姐來的時候,云斐卻沒有同她一起。
師父問起,大師姐便解釋道:“斐兒啊?他不知怎么摔傷了腿,神醫(yī)讓他靜養(yǎng),就留在云影殿了?!?/p>
師父于是問道:“那我們要不要帶些東西去看看他?”
大師姐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道:“斐兒前些天剛好同我講缺幾顆夜明珠彈著玩,師父你正好帶上。”
我?guī)煾感唪鲆恍Γ骸拔矣X得,斐兒還是適合好好靜養(yǎng)?!?/p>
此后的五十年,云斐逢年過節(jié)就會重傷,于是這么一來二去的,我便也有足百年未見過云斐。
【六】
一日,我被師父叫了過去,他同我說:“東海水君要辦壽宴,你替師父送份賀禮去?!闭Z畢,遞了一個盒子給我,“最近四海八荒扎堆地辦喜事,份子錢都隨了不少了。”
我趕忙轉(zhuǎn)身欲走,就聽見師父的聲音飄來:“小蔓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把自己嫁出去???”
我拔足狂奔,當天下午就到了東海邊上。
整個東海的海水都被用來裝飾宮殿的大紅綢緞給映襯得十分妖冶,相當大手筆。
我行到宮殿前時,同管家道:“小女姬玉山玉蔓,家?guī)熉詡浔《Y,還望水君笑納?!?/p>
那管家毫不客氣地接過我遞上的禮盒,打開瞅了瞅,是塊指甲蓋大小的夜明珠,連給螞蟻照路恐怕都嫌暗。便聽見那管家有些嫌棄地說道:“這個會不會太薄了點啊?”
語畢,引來眾人圍觀,我覺得有些窘迫。
這時,一個溫潤好聽的男聲響起:“我從未見過這么珍貴的寶物?!?/p>
眾人皆尋聲望去,一位眉目清俊、氣度不凡,身著白色長衫的少年公子輕搖折扇,款款走來,兩旁的水草搖搖曳曳,煞是好看。
他在我面前站定,將手中折扇收起,輕輕一笑,開口道:“小姨?!?/p>
我嘴角抽了抽,明明只過了一百年,云斐就從小時候的肉包子長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為什么同樣的時間在我的身上,卻完全是不同的發(fā)展方向呢?
那管家討好地笑道:“不知道,云公子此話怎講?”
云斐淡淡一笑,用手中的扇子點了點我的臉,道:“我見過這么大的夜明珠?!庇钟蒙茸诱罩业纳硇萎嬃藗€大圈,“也見過這么大的夜明珠。”最后,指了指禮盒,“就是沒見過這么大的夜明珠。我都沒見過的,難道還不是稀世珍寶嗎?”
我嘴角抽了抽,周圍的人急忙附和:
“云公子說得好有道理!”
“云公子所言簡直金玉良言,吾輩受教!”
“云公子一番話,吾等有如醍醐灌頂!”
“……”
眾人散去后,我跟在云斐的后頭,同他說道:“你剛剛好厲害啊,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p>
他揚起嘴角笑了笑:“不及某人?!?/p>
我:“……”
水君的壽宴在三日后,按照慣例,四海八荒的仙友都會提前幾日到,以示尊重。托云斐的福,我同他一起住在了西陵苑,起名字就費了些心思的別苑,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來侍奉我們的侍女阿碧長得容色絕艷、身段窈窕,一看就絕非池中物。沒有被東海水君收下做個妾室,著實令人費解。
我想,她這般容貌的女子,笑起來必定傾國傾城,只是她對著我從未笑過,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可轉(zhuǎn)眼到云斐那邊,又是笑容滿面、熱情洋溢。深刻地演繹了“冰火兩重天”的極致精髓。
一日,阿碧來給我倒茶,我聞了聞道:“這茶還是用我?guī)淼挠昵安杌ㄅ莅伞!?/p>
阿碧將茶壺重重往桌上一砸,道:“給什么喝什么,要求那么多!”
恰巧,云斐跨步走了進來,提了一提道:“小姨,我愛的雨前茶花煮了沒?”
阿碧趕忙笑臉相迎道:“云公子稍歇,奴婢這就去重新煮茶。”
我望著阿碧遠去的背影,感嘆道:“這看臉的世界,還能不能好了?”
后來我也學(xué)聰明了,凡事都以“云斐喜歡”為開場白。于是,阿碧凡事都盡心盡力,且樂此不疲。
一次,云斐同我閑聊:“這兩日,我聽說了關(guān)于我的傳聞?!?/p>
我手指在杯沿上打了個圈兒,問道:“什么樣子的傳聞?”
他皺了皺眉,思量了一會兒道:“約莫是不大好的傳聞,比如,我喜歡粉紅色的布料,又比如,我喜歡吃姑娘家愛吃的糖子糕。”
我抬手抓了塊盤子里的糖子糕,道:“粉紅色多好看啊!糖子糕多好吃?。∷麄兛隙刀誓愕膶徝篮推肺?,現(xiàn)在的人怎么都這么膚淺呢?”
云斐吹了吹杯中的茶葉末,呷了一口,回道:“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傳聞中的我審美和品位不錯。”
【七】
發(fā)現(xiàn)阿碧對云斐心懷不軌是在水君壽宴的當晚。
我喝得有些醉,迷迷糊糊間提早離了席,卻被阿碧扯著到了一處隱秘的浮生樹后。月光落在淺淺的海水中,樹葉發(fā)出綠幽幽的光。她羞答答地自袖中拿出一封信來,遞到我的手上,臉頰微紅,我不由得感嘆,長得美的姑娘害羞起來真是好看。
她眼含笑意,唇瓣殷紅,開口道:“勞煩玉蔓姑娘將這封信轉(zhuǎn)交給云公子?!?/p>
我愣了愣,她繼而說道:“碧笙自打見到云公子的第一眼起,就喜歡上了云公子?!?/p>
碧笙?我思量了一會兒,不正是東海水君最寵愛的小女兒嗎?我心下會意,依她所言,她對云斐一見鐘情,繼而委身來做我們的侍婢,就是為了多親近云斐。
真是好心計??!
我有些遲疑地接過她手中的情信,同她說道:“我?guī)湍戕D(zhuǎn)交這封信,但也不能保證斐兒就對你有意。”
她釋然一笑,說道:“我知道,云公子心里有我,不然怎么會總是故意透過你的口,告訴我他喜歡什么呢?”
我嘴角微微抽了抽,好像,有哪里不大對勁?
我尚未來得及說話,碧笙便接著說道:“上天入地,論容色身段、論身份地位,又有幾人及得上我,能比我同云公子在一起更般配?”
阿碧所言不假,云斐并非一個不注重外表的人,他曾不止一次地揶揄我身形微胖、幻化人形時選的模子是不是鬧著玩兒的。我一面斥責他太過毒舌,一面自己偷偷摸摸地減肥瘦身,結(jié)果半夜餓醒直抹眼淚,又是他遞糖子糕到我嘴邊,關(guān)懷道:“小姨,別為難自己了?!?/p>
我一面感激地捧著糖子糕啃,一面就聽見他說:“搞得好像瘦下來就不丑了似的?!?/p>
自此,我徹底打消了自虐瘦身的念頭。
思及此,我將那封信收好,拍了拍碧笙的肩膀同她說道:“云斐眼光高,我盡力而為?!?/p>
碧笙笑吟吟地同我說道:“等我同云公子好事成了,請你來喝喜酒啊!”
我尷尬地笑了笑,道:“這個我倒是很放心,不管斐兒同誰的好事成了,他都會請我去喝喜酒的?!?/p>
碧笙:“……”
水君壽宴辦完的第二日,我便同云斐一同回了天界。
他送我到姬玉山門前時,拉住了我,醞釀了一會兒情緒才同我說道:“小姨,娘親說要讓我選妃?!?/p>
我微微一笑,從袖中掏出那封情信,搖了搖,同他說道:“趕巧了,小姨剛好有個不錯的人選。”
他眸光瞟過信封,嘴唇動了動,道:“你希望,我娶她?”
我揉了揉額角,道:“碧笙這姑娘挺好,同你又般配……”
云斐嘴角噙著股笑意,卻全然是一副苦笑的模樣,他將我的話打斷:“小姨,如果這是你真心希望的,我會選碧笙為妃?!闭Z畢,他轉(zhuǎn)身離去。
我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只覺得有沙子迷了眼,拼命眨了眨眼睛。我緩緩蹲下身子,用手捂住臉,將聲音壓得極低,有些哽咽地說道:“云斐,這一次,你為什么就不能像小時候一樣不聽我的話了呢?”
風(fēng)從耳旁掠過,呼呼作響。
我與云斐之間,隔了太多東西,天理倫常、身份地位。
他乃天界儲君,而我不過一介精怪,縱使我對他有情誼,我與他之間,也跨不過這重重隔閡。倒不如將那些心思留在心底,做個念想。
【八】
云斐與碧笙婚期訂得極快,三個月后便是婚禮,天界一片喜氣洋洋。
然而,半月后,師父愁容滿面地同我說:“斐兒同碧笙的婚事取消了?!?/p>
我怔了一怔,脫口而出:“為什么?”
“斐兒自請帶兵攻打魔界,雖然此役大勝,可他的眼睛,卻毀了。碧笙后悔,東海水君護短,同天君退了這門親事?!?/p>
手中茶盞里滾燙的茶水晃了晃,燙得手背一片通紅,若是被云斐瞧見了,怕是又要拉著我手說:“小姨怎么回事兒,我來給小姨吹吹?!?/p>
只是,云斐他不可能看見了。
我趕到云影殿的時候,云斐的眼睛正用一道三指寬的白綾縛著,上面仍有褐色的血跡。他立在窗邊,像是蒼茫雪原中最孤單寂寥的一棵樹。
我實在無法想象曾經(jīng)明眸如月的云斐,現(xiàn)在眼睛處只剩下兩個血窟窿。
他似乎聽見動靜,頭往我的方向偏了偏,有些疑惑地開口道:“小姨?”
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我捂住嘴將嗚咽聲吞回,緩緩朝他走近。
他自嘲地笑了笑,搖頭道:“我如今這副樣子,連小姨……她,也不要我了?!?/p>
我吸了吸鼻子,勉力笑了笑,卻只是在笑給自己看,我同他說道:“誰說小姨不要你了?碧笙她就是個騙子,嘴上說得那么好聽,身體卻那么誠實!她不要你,我要!”
他聽見我的聲音,臉上溢出笑意,整個人有些失控地朝我在的地方摸索過來,撞倒了不少桌椅,我趕忙上去扶住了他的手。
他說:“小姨,我想同你一起看星星?!?/p>
“好,小姨帶你去看星星。”
他與我一同躺在草地上,像小時候一樣。
那時我們總愛爬到姬玉山最高的山頭上,看一整夜的星。我側(cè)頭,看見他清俊的面龐如今更加清冷。心中不由得一澀。
我一顆一顆地將天上的星子數(shù)給他聽,數(shù)到第二百七十八顆的時候,他開口將我打斷,問道:“小姨,今天的星子好看嗎?”
我點了點頭,想到他看不見,便趕忙說道:“好看,又大又亮,比小時候的還要好看?!?/p>
他頓了頓,嘴角微微一揚:“真好。”
他握過我的手,一陣暖意。
我怔了怔,他第一次牽我的手時,是什么樣子呢?
【九】
其實我與云斐很早就相識,在我入姬玉山玉宗門下之前。
那一日,云斐甫滿周歲,按照天家的慣例,是要抓周的。
我那一日恰好被侍女端在盤子中路過,因那盤子超載,我擠不過其他兄弟姐妹,直接掉到了地上,圓潤的身子還滾了滾,好死不死,落在云斐的手旁。他明亮的瞳眸看了看我,然后緩緩地伸手,將我撿了起來。
時間仿佛瞬間凝固住,掃灑的小仙娥提著水桶站在那里,侍茶端茶的手停在半空中,抱著云斐的乳娘身子不自覺地顫了一顫。
這抓周確實有講究,譬如云斐他爹夜華當年就抓了本佛經(jīng),上陽上神當年抓了把神劍,再不濟到漸淵神君也是抓了顆翡翠琉璃夜明珠的。
可堂堂天界儲君——云斐,抓周抓了個饅頭……實在是……有點喪心病狂。
眾人都以為大師姐會就此消沉,而云斐的余生將在“別人家的孩子”的陰影之下郁郁寡歡。
主顧的心情將直接影響員工的職業(yè)生涯,他們當時的想法,除了八卦,便是趕緊去尋下一份差事。
良久,聽見大師姐的嗓音飄來:“斐兒口味跟我不大一樣啊,我懷他的時候吃了那么多芙蓉糕,怎么原來他喜歡饅頭?”
她愧疚地從乳娘的手中抱過云斐,憐憫地看著云斐:“娘親真是讓你受苦了?!?/p>
在場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氣,為保住了自己的飯碗而在內(nèi)心吶喊歡呼。
而我因為被云斐抓周,從而免去被蒸了吃的宿命,就此逃過一劫。
那時,我便對他心生歡喜。只覺得他救過我一命,我無論如何拼盡全力也要還他一條命。于是便故意拜入姬玉山門下,守著他、護著他。直到日子久了,方才察覺,我對云斐的感情,已非只是報恩那般簡單。
【尾聲】
云斐正式跟我提親的那一日,我整個人都有些蒙了。我想了想,作為一個姑娘家,要矜持,不能人家一提,我就答應(yīng),顯得自己很恨嫁。但推辭總得有個理由,我望了望云斐,高!富!帥!根本找不到可以拒絕的理由。
于是我只好說道:“可是,我丑……”
“沒事?!彼虼叫α艘恍?,微風(fēng)拂過,衣袖飄飄。我看見他伸手懸在空中,于是挪了幾步,將腦袋塞到他手下,他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說道:“我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