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寶兒
【一】
我叫阿舒,是離恨天上的一朵云,一只萬年難見的云仙。
都說云隨雨聚,又隨風(fēng)散,形無常態(tài),居無定所,所以最難成仙,但我偏偏運氣好,隨著斗戰(zhàn)勝佛的一個筋斗云而誕生在天地間。
這日天空晴好,除了我萬里無云。
我聽順風(fēng)耳說新一期的人間情愛話本已經(jīng)到貨,便興致勃勃地約彩霞仙子去天書店里買,豈料最愛看這種小本本的彩霞仙子怎么都不肯同去。
我年紀(jì)小,面子薄,從不敢自己去買小話本,只好硬著頭皮拽著彩霞的衣角說道:“上一回看到成親,這一集該洞房了,你真不去買?再晚一點,可就買不到了……”
天庭對情愛之事管束得特別嚴,得道的神仙或許有下凡歷練的機會,但像我和彩霞這種天生天養(yǎng)的小妖小仙,斷沒有體會人間情仇的機會,所以雖然天庭將情愛話本列為禁書中的禁書,但這并不妨礙它在小仙之中成為搶手貨。
彩霞仙子掰開我的手,將身上的朝霞衣?lián)Q下,拿出彩虹衣往身上套,說:“你自己去買,我不去了??磿?,終有用書一日,就是今天了!”
我不明所以,腦洞卻瞬間大開,莫非她今天要親自演繹話本中情情愛愛的故事?
我纏著她問道:“說嘛說嘛,你今天要干嗎?我保證不對別人說!”
彩霞仙子咬著嘴唇打量我,半晌才說:“今天圣皇子來天宮做客,聽說要從天宮挑幾個仙女帶走,要是能成為圣皇子身邊的人,可比在天宮苦挨日子要好多了。”
我嚇得心臟都忘記跳動了,顫聲問道:“圣、皇、子?那只死猴子要來?”
彩霞神情復(fù)雜地看我:“你干嗎做出一副認識圣皇子的樣子?”
我連忙搖頭道:“不認識,他的一根毛我都不認識!”
說罷,我身形一搖,先是化作云團,而后隨風(fēng)一擺,在天地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小姑奶奶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二】
圣皇子是花果山的一只石猴兒,斗戰(zhàn)勝佛的唯一傳人。
一千年前,斗戰(zhàn)勝佛自西天歸來,途徑老家花果山時,一時心生感慨,伸手摸了摸當(dāng)年孕育他的那塊石頭,豈料萬年之后,那石頭中又蹦出一只石猴兒。這石猴兒集天地靈氣,自悟仙法,上天入地,鬧得五湖四海九州俱不得安寧,活脫脫齊天大圣二世。
天帝得到消息,心驚膽戰(zhàn)地召集各路神仙開大會,生怕那小石猴兒跟當(dāng)年的齊天大圣般,又來一出大鬧天宮。眾人思量之下,最終決定將這石猴兒交給斗戰(zhàn)勝佛親自管教。
斗戰(zhàn)勝佛乃眾猴之皇,又因那石猴兒之前得了齊天大圣二世的諢名,歸順斗戰(zhàn)勝佛之后,諢名不好再叫,眾人便順著猴族叫它圣皇子。
這些都是我從雷閃閃那里聽來的。
若說認識,我跟圣皇子沒半點交情,可若說不認識,我們可是打過架的。
想起跟那只死猴子打架的事,我就想哭。
那還是一個月前,雷神之子雷閃閃初次執(zhí)行任務(wù),約了我去給他助陣,我正變作烏云張牙舞爪,一根金棍忽地從地底竄起,捅得我眼冒金星,差點煙消云散。
我還未回過神來,就見一只渾身焦黑的猴子舉著棒子追雷閃閃,口中呼喝道:“何方小仙,竟然敢降雷劈我!”
雷閃閃嚇得求饒,忙喊:“圣皇子饒命,誤會,這是誤會!”
原來圣皇子正在下面練習(xí)御器,剛將手中的金棍變長,就引來一道天雷。
我見圣皇子逮到雷閃閃就是一頓猛捶,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便趕緊化作人形勸道:“別打了,是你自己的棒子太長引到雷,不是閃閃故意要劈你!”
圣皇子果然手下一頓,全身焦黑的他只余一雙眼睛閃著金光。
他將我反復(fù)看了幾遍,問道:“竟然是只云仙?”
我被他的火眼金睛盯得心慌,問道:“云仙怎么了?你這么看著我干嗎?”
圣皇子嘿嘿一笑,只見影子一閃,我瞬間被他撲倒在地,眼對眼、鼻對鼻,差一點就嘴對嘴了!
我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卻聽他得意地說:“從今天開始,你是小爺我的人了!”
那一刻,我臉紅得大概能下血雨了,趕緊嘭的一聲變成云霧從他身下散開,而后躲得遠遠的重聚回人形。
“你、你、你,色猴子!”我惱羞成怒,罵人都不利索了。
圣皇子緊追而上,喊道:“別跑,我要定你了!”
“哇,色情狂,閃閃,救命啊——”
但雷閃閃只是看著我被圣皇子追得上躥下跳,根本不敢出手救我。
縱然是個面人,在被逼無路的時候,也會用出狠招。他將我追得急了,我只好伸手向死猴子腳底所踏的祥云勾去,口中說道:“別怪我心狠,你哪里來,回哪里去吧!”
圣皇子腳下一空,他御空飛行所踏的祥云被我勾走,騰云駕霧的本事根本用不出來,直直地往地上墜去。
只見一陣地動山搖,圣皇子在地上砸出一個巨坑,揚起的塵土幾乎要把他埋了。
不等他休整再戰(zhàn),我丟下雷閃閃那個見死不救的損友,溜之大吉了。
【三】
這是我自從有了神識以來,第一回傷人,心中著實不安。
我問雷閃閃:“那猴子要是摔死了怎么辦?”
雷閃閃揉著頭上的包說:“他會死?咱們倆都死了他也不會死,他可是斗戰(zhàn)勝佛的傳人!”
想想也是,那斗戰(zhàn)勝佛成仙之前曾大鬧天宮,天帝率領(lǐng)諸仙都弄不死他,他的傳人應(yīng)該也不差。
這樣想著,我心中稍安,但安心日子沒過兩天,雷閃閃就鼻青臉腫地跑來報信:“阿舒快逃,圣皇子鬧到我家中,逼我將你交出來?!?/p>
想到那日近在咫尺的一雙金眼,我的小心臟就被嚇得停了幾拍:“他、他纏著我做什么?”
今日圣皇子鬧到雷公府要人,雷閃閃躲在雷公身后聽了點消息,原來圣皇子雖然學(xué)了斗戰(zhàn)勝佛的各種神通,唯獨一樣,練了一千年都沒練好,那就是一躍十萬八千里的筋斗云!
“她要你當(dāng)他的坐騎,幫他練筋斗云!”
我聽雷閃閃把事情講完,只恨他那天怎么沒把這只死猴子給劈死,他竟然要我一個冰清玉潔的姑娘給他當(dāng)坐騎???傳出去,我還要不要見人啦?
雷閃閃見我氣得渾身發(fā)抖,勸道:“他本事太大,咱們?nèi)遣黄?,你還是先躲一躲吧!”
誰讓自己技不如人呢?我真是恨得要把牙咬碎了:“天大地大也不及他本事大,我往哪里躲???”
雷閃閃說:“去天宮吧,在天帝的眼皮子底下,他肯定不敢胡來!”
我聽他說得有理,便托了好友彩霞,替我在天宮里謀了個布置宴會的小差事,躲了進去。
本以為天帝威嚴,總能保我一時安穩(wěn),誰知死猴子竟敢大搖大擺地到天宮來做客,還說服天帝要挑選兩個仙女帶走,這么明顯的意圖,我不逃才是豬!
沒等我飄出去多遠,忽然一陣大力將我向后吸去,我如云煙一般被不可抵擋的大力牽引,直到跌進一個人的懷抱中才堪堪停下。
我轉(zhuǎn)頭一看,正好對上那一雙火眼金睛。
他晃著手中的珠子,一臉得意地說:“看到?jīng)]?定風(fēng)珠!想從我手中逃走,可沒門了吧?!?/p>
我氣結(jié),定風(fēng)珠是風(fēng)婆的看家寶貝,也是我唯一的克星,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把這玩意兒都給弄到手了。
“你這個變態(tài),我死也不會給你當(dāng)坐騎的,門都沒有!”
他一反常態(tài),不急不躁地說:“當(dāng)我的筋斗云可是好處多多,我只修煉了一千年,就已橫行天地間,假以時日,必定稱霸一方,你做了我的筋斗云,那可是天地間最了不起的云了,倍兒有面子!”
我渾身的法術(shù)被定風(fēng)珠弄得一點也施展不出,只好嚇唬他:“我可是天宮的宮女,在天帝面前叫得上名的,你不能隨便綁我走,快放了我?!?/p>
他倒真聽話,當(dāng)真放了我。
“你放心吧,等我見過天帝,就能帶你走,等著,臭丫頭!”他伸手拍了我的頭一下,力道之大,拍得我眼淚都飆了出來。
圣皇子一下慌了神,卻嘴硬說:“你上回將我從天上摔下去,這次我只是拍你一下,便宜你了,還哭……”
我當(dāng)真無語了,這個死猴子,道個歉會死???
正巧這時飄來一紙仙令,天帝宴請遠方來客,天官要我趕緊布置會場。
作為獨有的一只云仙,在制造煙霧妖嬈的氛圍上,我有得天獨厚的天賦,這一個月來,每每有宴請,我總是逃不掉。
我逃離圣皇子身邊,心中惴惴不安,一邊布置宴會一邊想著開宴之后要如何逃脫。正出神,一只溫?zé)岽笫州p拍到我肩上,我聽人在耳邊說道:“仙子再不收了神通,天宮就要鬧霧霾了?!?/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天宮因為我制造的云霧太濃厚,幾乎啥都看不見了。
“啊……謝謝你提醒……”我趕緊收了神通,轉(zhuǎn)頭去看身邊之人,只見朦朧云霧間,一黑發(fā)如瀑的紅衣男子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他長眉入鬢、眼眸如星,身周翻飛的紅色綬帶更襯得他異常妖冶。我被此人俊美的容顏驚了一跳,饒是仙界美人多,但這樣明眸善睞的男子,讓我不禁想到了人間情愛話本中專勾人心魄的妖孽,讓我一陣出神。
克制著心中的慌亂,我低聲問他:“你是誰?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
他笑著說:“我自南冥而來,你以前當(dāng)然沒見過我,不過……我卻是知道你?!?/p>
“啊?”我驚訝地抬頭望他。
他滿眼是笑,飛揚而明艷。
“我們待會兒見,阿舒?!?/p>
他知道我的名字,我卻不認識他,我好奇極了,但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我在南冥認識什么人。最終是彩霞告訴我,今天除了花果山的圣皇子,還有一位貴客,是南冥來的鯤鵬仙君,焰翎。
我心中暗暗記住這個名字,焰翎,真是人如其名。
【四】
宴席上,我躲在舞姬更衣的后臺偷看焰翎,彩霞將她打聽來的小道消息告訴我。
“據(jù)說鯤鵬仙君是為了四方神獸的事來天庭,朱雀神獸羽化之后,南方神位空置了幾百年,世人都說鯤鵬仙君是鳥禽仙獸中最有希望化身朱雀的一位,只不過他近期在修行上出現(xiàn)了一點問題,也不知天帝能不能幫他解決難題……”
我看著焰翎俊美的眉眼,也替他著急起來,祈禱他能夠順利登上南方朱雀神位。
我正心事重重,彩霞拉著我的手一陣搖晃:“哎呀,看,圣皇子在看我們!他是不是看上我,想把我?guī)Щ鼗ü剑俊?/p>
我心中一緊,圣皇子霸道的眼神果然掃向這里,我趕緊縮回腦袋,同時回過神來,我現(xiàn)在自身難保,還替焰翎操什么心呢?當(dāng)務(wù)之急,我要逃逃逃!
我鬼鬼祟祟地變成一縷細長的云煙從白玉階梯上滑出去,但終究是晚了一步,只聽見天帝威嚴的聲音自耳邊傳來:“那便傳云仙阿舒進來一見吧……”
在天界混跡千年,我還從未得到天帝召見,如今天威陣陣,我一螻蟻小仙,就算知道前面是死路,也只能滾著去拜見天帝。
跪在宴席正中,眾人都看著我,我從未如此引人矚目過,覺得渾身上下十分不自在。
天帝打量了我一番,說:“果然是只云仙,能從斗戰(zhàn)勝佛的筋斗云中悟道成仙,是你的造化,跟圣皇子也算是同門……”
我心中哀戚,聽天帝這意思,是打算要我去做圣皇子的坐騎,給他當(dāng)筋斗云嗎?
我偷看圣皇子一眼,他果然滿臉得意,對我還挑了挑眉毛。
我心中憋屈,正欲說不愿被人奴役,卻見焰翎起身作揖,對天帝說:“是她的造化,也是三界的福音,若沒有她這只云仙,朱雀神位恐怕會空置千年,那樣三界失衡,終將有大禍啊……”
我雖不知朱雀神位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但我聽得出焰翎是不想讓我去給死猴子當(dāng)坐騎,當(dāng)即向他投去感謝的眼神。
天帝沉吟,圣皇子卻冷哼道:“你當(dāng)你是誰?你化不成朱雀是你道行不夠,說得像是除了你,天底下沒人有資格補朱雀神位似的,未免太高看自己了。這只云仙與我圣猴一族有莫大淵源,你別跟我搶,我早說過她是我的!”
兩人就這樣在宴席上爭論起來,圣皇子不如焰翎能說會道,氣得掏出金棍子說:“走,我們出去打一架,誰贏了她歸誰!”
我氣得跺腳,這死猴子把我當(dāng)什么了?
還是天帝仁慈,伸手制止道:“不用動粗,要何去何從,讓云仙自己選擇?!?/p>
我聽天帝解釋,原來焰翎想要登朱雀神位,必須修成扶搖直上九萬里的仙法,無奈他一直無法突破,聽說有我這只能御風(fēng)控云的云仙,便想請我去幫忙。而圣皇子自不必說,他不想筋斗云絕技失傳,要我當(dāng)他的筋斗云。
我連考慮都不用,立即說:“我寧死也不愿被人奴役,若讓小仙自己選,我愿助鯤鵬仙君修行?!?/p>
圣皇子氣得跳腳:“蠢女人,你要氣死我!”
我卻覺得心中解氣,沖圣皇子吐了吐舌頭,而后略為羞澀地走到焰翎身邊:“鯤鵬仙君,以后阿舒就跟你走了?!?/p>
焰翎對我微笑,抬起溫?zé)岬拇笫謸崦业念^頂,讓我覺得分外安心。
【五】
離開天界去南冥之前,焰翎給了我一天時間跟朋友告別。彩霞把她買的話本都送給我,叫我仔細鉆研,說是終有用得上的一日。
我被彩霞說得臉紅,正欲說話,卻見雷閃閃驚慌地跑來:“不好了,圣皇子和鯤鵬仙君在須彌山打起來了!”
待我趕到須彌山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須彌山是佛教仙山,其上佛塔佛堂萬千,佛像雕刻更是無數(shù),如今成片的摩崖雕像和佛堂都被打爛摧毀,碎石在狂風(fēng)中漫天亂飛,護山仙陣被激活,從山體中射出萬丈光芒,其中碧雷流響,一副佛門末日的景象。
而打架的兩人,圣皇子持棍揮舞,步步緊逼化作大鵬真身的焰翎,不論擋在二人之間的是佛像還是樓閣,圣皇子根本不管,仿佛眼中只有焰翎一人,為了殺他,圣皇子在所不惜。
看著此間種種景象伴著耳邊陣陣示警的佛音鐘聲,我腦海中只一個念頭,這死猴子闖大禍了!
“快住手!”不用想都知道這兩人肯定是因為我的事而打架,我顧不得兩人斗法有多么危險,閃身沖了進去。
圣皇子的黃金眼中已泛出紅光,他瞪著我吼道:“讓開!”
我焦急說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這里是須彌山,你不得放肆!”
圣皇子卻咄咄逼人道:“我管他是哪里,今日我定要取了這大鳥的性命!”
焰翎化回人形,嘴角有血流出,但臉上依然笑容不改:“圣皇子何必如此拼命,事情早已注定,你想取我性命已是不可能,不如想想如何應(yīng)對眼前的殘局。”
我也勸道:“護山陣法被激發(fā),如來佛祖馬上就要來了,你再不住手,難道想像斗戰(zhàn)勝佛當(dāng)年那樣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嗎?”
圣皇子什么話都聽不進,我只覺得脖子一緊,他竟然閃到我身后,拎著我的衣領(lǐng)將我丟了出去!
我還要過去勸架,彩霞已一把抱住我:“別去了,斗戰(zhàn)勝佛到了!”
我身形一抖,我的誕生畢竟跟斗戰(zhàn)勝佛有關(guān),看到他,我有天生的敬畏,當(dāng)即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斗戰(zhàn)勝佛看到須彌山的慘狀,卻是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沒想到你這個小渾蛋也有爺爺我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闖禍沒關(guān)系,隨我回家受罰去吧。小鵬鳥,你不要得意,俺老孫還沒被誰算計過,你就算帶著小云仙回去,你的如意算盤也打不響。”
圣皇子卻著急道:“師父,不能讓他帶走阿舒!”
“還聒噪!”斗戰(zhàn)勝佛伸出兩根指頭一彈,圣皇子如彈弓上的石子兒,飛快地彈向天際,伴隨著他不甘心的大叫,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斗戰(zhàn)勝佛的神通,一時愣住。
豈料斗戰(zhàn)勝佛轉(zhuǎn)頭看我,將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你雖生于我的筋斗云,但到底不是我門下,你的事我懶得管,你的劫,自個兒應(yīng)去吧。俺老孫,去也——”
我未回過神,斗戰(zhàn)勝佛和圣皇子都不見了,只有須彌山的陣法在緩慢轉(zhuǎn)動,流溢著奇光異彩,自動修復(fù)著損壞的建筑和石刻。
而焰翎,臉色不太好地看向斗戰(zhàn)勝佛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
我見焰翎身上多處有傷,上前問他:“你可還好?”
他望著我慘然一笑:“尚可,只是……你可還愿跟我走?”
我雖說不上聰明,但到底不笨,他們打的這一架讓我看出些許問題,不過斗戰(zhàn)勝佛既然要我自己應(yīng)自己的劫,那我還是要跟焰翎走一趟的。
“答應(yīng)你了,我當(dāng)然跟你走?!?/p>
【六】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海運則將徙于南冥……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碧波無垠的南冥天池邊,焰翎一身紅衣顯得寂寥,他緩緩跟我說著鯤鵬一族的由來。
“每年六月,是天池上風(fēng)力最大之時,鯤鵬必須依靠颶風(fēng)的承載,才能乘風(fēng)而飛。但自從一千多年前的一場天災(zāi),南冥的風(fēng)力便不再足以助我等扶搖九萬里,也自那時起,我族一個羽化為神獸之人都沒有?!?/p>
他細長卻有神的眼眸里寫滿無奈,他轉(zhuǎn)頭看向我:“那年我剛剛獲封為鯤鵬仙君,一心想要修煉成為神獸,但族人告訴我,天勢已盡,讓我認命,我當(dāng)時便問族人,斗戰(zhàn)勝佛一個筋斗云都可飛十萬八千里,我鯤鵬一族想要扶搖九萬里,有何難?如果天勢已盡,那我自己造勢借力便是!”
聽他說這些,我心中的疑惑漸漸解開,問道:“所以你算計斗戰(zhàn)勝佛,想要得到他的筋斗云,所以才有了我的存在?”
焰翎點頭,伸手撫摸我的頭,如同兄長愛護姊妹一般。
“我知道斗戰(zhàn)勝佛要回花果山重游故地,便在花果山天界之上布下法陣,打算在他施展筋斗云離開時,聚天地風(fēng)云之力,留下他的筋斗云。豈料斗戰(zhàn)勝佛和圣皇子的石胎法力非凡,筋斗云不僅被困住,還吸收了孕育石胎的云衣,使得筋斗云誕生了神識,那就是你……”
原來如此,我就說我何以得到天地靈氣之青睞,自然天成?我的誕生,是合了斗戰(zhàn)勝佛、圣皇子和焰翎三人之力,充滿算計。
焰翎說,那一年的意外太多,他沒算到筋斗云會自生仙靈,也沒想到成了佛的孫悟空依然睚眥必報,愣是追到南冥將他打得損了一千年道行。
我心中算了算,剛好一千年,焰翎剛剛養(yǎng)好傷,便急匆匆上天庭索要我,當(dāng)真是成神心切。
“既然是你造了我,那我便成全你的心愿?!?/p>
焰翎眼中露出不忍之色,說:“你可知圣皇子因何而發(fā)怒,以至于毀了須彌山?”
我猜測道:“是不是因為你當(dāng)年布下的法陣吸走了石胎的云衣,所以他才練不成筋斗云?”
“你倒聰明,猜出這個原因?!毖骠嵝蕾p地說道,“不過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從天帝那里得知,你若助我修煉扶搖仙法,在我飛躍九萬里那日,你會力竭而亡?!?/p>
我心中一咯噔,那死猴子不是因為要我做他的筋斗云,而是為了救我性命才對我糾纏不休嗎?這也就是斗戰(zhàn)勝佛所說的劫嗎?
我低頭慘然一笑,心中有些害怕,死亡,誰會不怕呢?但焰翎肯將前因后果詳細說給我聽,我感謝他的坦蕩。
佛家重因果,有了當(dāng)年的因,才會有如今的果,這是我逃不過的劫。
【七】
六月盛夏之風(fēng)習(xí)習(xí),吹起天池上的層層漣漪,每天傍晚風(fēng)盛之時,還會有驚濤拍岸的奇景。
這段時日,焰翎日日閉關(guān),他希望能在颶風(fēng)之日前盡可能地提高自己的修為,他說,他的本事大一分,我就可以少用一分力,說不定我就能安然活下來。
我很感激他的這份心思。
為了活命,我本該同他一樣心無旁騖地修煉,但我心中卻時不時地出現(xiàn)那張猴臉,得意的,張揚的,暴怒的,焦急的……
“唉,也不知死猴子回去之后受了什么責(zé)罰,把須彌山打成那樣,責(zé)罰輕不了吧……”我心中一直為他擔(dān)憂,想到斗戰(zhàn)勝佛伸手就能將他彈飛,不知會不會伸手將他按死了?
想到這里,我又是心慌又是著急。
神思惶惶之時,天池上突然掀起巨浪,將我所居的浮島都拍上了天際。
焰翎匆忙出關(guān),對上彼此驚愕的神色,我擔(dān)憂問道:“颶風(fēng)之日怎么提前了?”
焰翎安撫道:“別慌,我看看。”
他飛上天空翱翔一圈回來,背上卻多了一個人,不,一只猴。
焰翎落地化作人形,死猴子依然騎在他的身上,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阿舒,我是來救你走的,看來我沒來晚!”
我哭笑不得,扶起焰翎說:“你又來搗亂,我好好的,不要你救?!?/p>
圣皇子卻急了:“你還被蒙在鼓里,你會死的,你知不知道?”
看著他焦急的樣子,我突然有些感動:“知道知道,焰翎早已把后果告訴我了?!?/p>
他更著急,吼道:“知道了還去送死?看來他們說的是真的,你就是被這只鳥的一張臉給蒙騙了,要好看,我也能變好看!”
說罷,他搖身一變,當(dāng)真化去猴身,變成了身高九尺、風(fēng)采逼人的明朗少年。那眉眼雖不似焰翎那樣魅惑,卻燦然若星,直看到人的心底。
這般英氣的美少年,看得我有些口干舌燥,我結(jié)巴說道:“你別急……”
我將當(dāng)年的因果細細同他說了一遍,告訴他這是我必須渡的劫,是不能逃的。
他聽完,愣了半晌,說:“你是我的因,也是我的果,看嘛,我就說你是我的?!?/p>
我也愣了一下,才領(lǐng)會過來他的意思。當(dāng)初若不是法陣吸走了他石胎外的云衣,我本該是他腳下毫無神識的一朵云,可最后我有了神識,他沒了筋斗云,這真像是命中注定的糾纏。
想到這一層,我有些紅了臉,反駁道:“好好說話行不行啊,動不動就說我是你的,不害臊!”
他卻眨巴著金燦燦的眼睛抓耳撓腮地說:“不管怎么回事,想想該怎么辦?你這渡的是什么劫,分明是死劫,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去送死啊!”
焰翎在旁說:“我已加緊修煉,希望能讓阿舒到時少費些心力?!?/p>
圣皇子呸了一聲:“誰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彼麆偭R了人,轉(zhuǎn)頭又問焰翎,“我能不能替阿舒出一份力,也幫你修煉?”
焰翎愣?。骸澳銕臀遥俊?/p>
圣皇子理所當(dāng)然地點了點頭,指了指外面還未平息的天池水面:“你沒看到我剛才攪起多大的風(fēng)浪,同是風(fēng)云之力,難道非要阿舒的命才行?”
焰翎恍然大悟,我心中更是動容,他為了我,竟然如此不遺余力!
【八】
接下來的幾日,南冥天池中,最悠閑的人就是我了,焰翎閉關(guān)修煉,圣皇子四處查探風(fēng)向、風(fēng)口和水流速度,甚至將湖底的地形都摸了一遍,就是為了弄清楚風(fēng)從何起,又將從何去。
我趁著圣皇子休息的時候問他:“你大鬧須彌山之后,受了什么責(zé)罰?”
他目光微閃,敷衍道:“問這個做什么?”
“斗戰(zhàn)勝佛那么厲害,一根手指都把你彈飛了,你回去之后,當(dāng)真沒事?”
“我?guī)煾鸽y道會害我不成?”他說這個話是,有些躲避我的眼神。
我追著他的眼神要他看我:“你總是嘴硬,不肯同我講實話?!?/p>
他被逼與我對視,訥訥道:“就是把我丟進六神爐中練了一個月,雖然有些難熬,但也是修煉。”
我倒抽一口冷氣:“六神爐,就是那個專煉人神識的爐子?”
他點了點頭,看向別處,我再問什么,他都不肯對我講。
看著他倔強的背影,我有些心疼,神仙不怕肉體之痛,但神識之苦最是難熬,他這一個月受了許多苦,剛逃出爐子就來找我,這份心意,我真不知道受不受得起。
該來的那天終于還是來了,那天我在風(fēng)聲中醒來,渾身說不出的舒暢。這樣的風(fēng)云天氣,對我來說是種享受,只是今日有重要任務(wù),我沒心思去細細品味。
焰翎化作大鵬真身,比他之前打架所化出的鳥形要宏大數(shù)百倍,他的雙翅展開,若天際之云,無邊無際。
圣皇子浮立于海天之際,金光護身,萬象尊嚴,手中金棍直插湖底,隨著水流細細攪動。
這些天我仔細想過,這是我們?nèi)说慕?,最好的結(jié)果是,焰翎渡過此劫化身為朱雀,我渡過此劫留得性命,而圣皇子也將重獲筋斗云。
最壞的結(jié)果當(dāng)然就是焰翎羽化失敗,我灰飛煙滅,圣皇子也將終生與筋斗云無緣。不過此時,我絕不會去拿壞的結(jié)果敗興。
我看他們神情肅穆,笑著安慰:“這是我們?nèi)说慕?,能夠合渡此劫,是我們的緣分,也是不可多得的際遇,你們干嗎這么不開心?你們等我,我來了……”
說罷,我雙手打開,隨著颶風(fēng)而消散在空氣中。
我是一朵云,聚可成形,消則無影,但我的神識卻彌漫在整個天地間,隨著風(fēng)起,隨著云涌。我用盡全身力氣攪動著整個天地,我感受到了焰翎奮力振翅的威力,亦感覺到圣皇子賣力的推動。隨著疾風(fēng),我沖向九霄,神識也在一點點消散……
“阿舒——不要!”
是誰在喚我?
我拼盡最后力氣,尋聲望去,可再也沒有力氣回答。
【九】
我是一朵云,離恨天上的一只云仙,我曾以為我會是這天地間最自由的一只小仙,天高海闊,哪里都可去。
可如今……
我不過是被困在定風(fēng)珠中的一縷仙魂,被奉在花果山水簾洞中,只能看猴子們?nèi)鰵g,自己卻一動也不能動。
離我最近的那只大猴子躺在石椅上,周圍丟了一地的書。
“都是什么破玩意兒?她以前喜歡看這些?”
已變成水簾洞侍女的彩霞點頭說:“是啊,阿舒最喜歡看情愛話本了,每一期都央求我去買。”
死猴子伸手撓撓頭,一臉困擾:“講的都是些什么嘛……咦,這句話有點道理……”
彩霞湊過去看,緩緩念道:“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啊……圣皇子,你得相思病了?”
“閉嘴閉嘴,都出去,吵死了!”死猴子一臉不耐煩,將眾人都攆了出去。
如果我能笑,我現(xiàn)在一定是哈哈大笑,我最喜歡看這猴子鬧別扭的樣子了。
我正開心,卻見他捧起定風(fēng)珠,出神地看著。
“師父將我丟進六神爐中時,我神魂受盡折磨,卻滿腦子都是你的影子,唉,那時候我?guī)煾妇驼f我遇上此生最大的劫了,你說你要是不在了,我怎么渡劫呢……”
我心頭一軟,好想告訴他我還在,只要等上百年,我一定可以重聚神魂!
卻又聽他咬牙說道:“死丫頭,等你好起來,我一定要讓你乖乖地當(dāng)我的筋斗云,竟敢讓我等這么久……哼!”
啊咧?我瞬間偃旗息鼓,這死猴子,不管過幾百年,都還是只死猴子,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