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初
一、
本座第一次見到如煙是在湖邊。
那時候的如煙還是個娃娃,豁著兩顆門牙,梳著羊角小辮,巴巴地睜著眼睛看正在樹上曬月光的我。
然后她問出了讓本座畢生難忘的一句話。
她說:“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然后,本座……就從樹上掉下去了。
本座堂堂玉樹臨風風流倜儻英俊非常一表人才的仙人……好吧,如今本座確實已被革去仙籍,但是也不至于連個男女都看不出來了吧。
正要發(fā)飆,那“羊角辮”突然朝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又說出了一句讓本座畢生難忘的話。
她說:“你長得真好看?!?/p>
本座原本伸出去要扇她一嘴巴的手,忽然就化作繞指柔,慢慢揉了揉她的羊角辮。小丫頭倒不高興起來了,捂著羊角辮道:“你別碰我的頭發(fā)?!北泔w也似的跑開了。
湖底的小妖怪們正發(fā)出竊竊的笑聲。
這這……這是……何等的奇恥大辱!
那小丫頭下一回再來本座的地盤,可就不是這樣客氣的事了。
這樣一等便是好些時日,那丫頭果不其然又來了。
本座早早便在樹上“恭候”她了,遠遠瞧見她過來,一條鯉魚精慌忙扭動著浮出水面道:“仙人,那女娃娃來了?!?/p>
本座是也瞧見了,她不止是來了,還不止一個人來。
眼看她跑在前頭,身后跟著一群臭小子,一個個摩拳擦掌的,等那女娃娃一不留神絆倒,其中一個臭小子就撲上去騎在她身上道:“敢偷東西,打你個賊骨頭!”
那女娃娃只是咬著牙不說話,任由那臭小子一拳一拳打下來。一旁的幾個小孩子便跟著起哄,本座不禁唏噓。這人間的孩子兇猛起來,比神獸還要嚇人。
鯉魚精立刻瑟瑟發(fā)抖道:“那孩子還險些拿了我去熬湯。”
竟然敢拿本座地盤上的妖精去熬湯!
這可還得了!
本座一個縱身躍下樹來,那臭小子正揮拳要打那丫頭,被本座的現(xiàn)身嚇了一跳,丫頭趁機一個翻身掙脫了那臭小子,伺機躲到了本座身后。
那臭小子瞪著眼睛瞧著本座道:“你,你是妖精嗎?”
本……本座哪里像妖精了?!
那臭小子看著本座不動,竟然抬手扔過來一塊石頭道:“你……是男的女的……你這個妖怪!”
這這這……簡直豈有此理,正待發(fā)作,只聽見哎喲一聲,卻是那女娃娃飛身撲到本座身前,擋下了那塊石頭,然后扭頭朝那臭小子喊道:“他是神仙,你們不準打他!”
咦?這小丫頭也不是那么……招人討厭。
臭小子一聽,竟然哈哈大笑起來,叉著腰道:“神仙不是都在天上嗎,在地上的怎么會是神仙,一定是妖怪!”
所謂擇日不如撞日,這小子是撿了這個好日子來尋死,本座一定要成全他。于是本座略施了個小訣,湖面就掀起一個浪頭,迎面將那臭小子澆成個落湯雞。
險險還有幾只蝦兵蟹將掛在他耳朵上,那臭小子嚇得大哭起來,扭頭就跑,邊跑便喊:“媽呀,遇見妖怪了!”
本座只在他身后喃喃念道:“你今日所見,只是幻境,離此之后,萬事勿念。”
那一群臭小子都是猛地一怔,然后就步履平穩(wěn)地走了。
本座堂堂一個仙人,還能對付不了幾個臭小子嗎?
趕走了這群臭小子,本座心情舒暢了不少,低頭看那丫頭,還死死抱著本座不松手,看到本座低了頭,那丫頭才退開一步,轉(zhuǎn)身要走。
本座想了一想,也沒有留她,本座還要趕著曬月光呢。
但自那以后,那丫頭就常來湖邊玩耍了,只是她這幾次來的時候,身后都不再有那些臭小子跟著了。
有那么幾次,本座正在樹上曬月光,就見她悄悄跑過來,四下里看了看,確定沒有人,便放下一個包裹,然后飛快地跑開了。那包裹里有梨花糖、藕餅、蓮葉羹、糖葫蘆……
本座當然是不稀罕這些吃食的,不過她既然誠信來供奉,本座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于是本座便大發(fā)慈悲地下來吃了,于是那之后幾乎是每隔一日,女娃娃就來上貢一回。
本座也便大明大方地坐在湖邊等她過來,她遠遠看見本座,也不敢靠近,只把小包裹放到湖邊,就轉(zhuǎn)身跑開了。
一定是本座的美貌太過驚天地泣鬼神了。
正月十五那一日,嫦娥姐姐約好了要來與本座下棋,于是本座早早就在湖邊搭起了棋盤,卻在這時,那丫頭氣喘吁吁地就跑了過來,見了本座二話沒有就跪了下來。
本座給她嚇了一跳,手里的棋子都掉了。
一旁的小妖精們慌忙幫著撿起來,那丫頭朝我磕了三個響頭才說:“仙人幫幫我,求仙人救我娘親?!?/p>
本座眨了眨眼,想著這里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于是好聲好氣道:“你要是有什么要求,應該去廟里求菩薩,本座只是這湖邊一個散仙,世人的事還輪不到本座來管?!?/p>
不料本座正要好心去扶她,那丫頭卻一把拽住了本座的袖子道:“太多人求菩薩,菩薩一定忙不過來。仙人這里沒有什么人來,要如煙做什么都好,求仙人救救我娘親……”
如煙就這樣看著本座,本座也這樣看著如煙。
然后本座慢慢地抽回袖子道:“你一定是弄錯了,本座既不懂醫(yī)術也不管凡間俗事,你若真是有事要求,去求太上老君也比求本座有用?!?/p>
如煙原本哀求的神情忽然變了,她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淚,朝我哼了一聲說:“什么神仙都是菩薩心腸,騙人的!”說著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本座……這是招她惹她了?
正納悶的時候,就聽見身后一個嬌俏的笑聲,卻是嫦娥不曉得什么時候來了,正悠然坐在石臺的棋局旁看向本座道:“廣蓮仙君可知道,人間有句話叫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那丫頭每日給你的供奉都是從她自己吃食里省下來的,她自己吃不飽穿不暖,只想著供奉你,難得她有事相求,你倒是拒絕得心安理得?!?/p>
這……要不然,本座吐出來還給她?
“那女娃娃的娘得了一種怪病,藥石無靈,眼看就要到閻王爺那里去了。她怕是急得走投無路,才想到來求你?!辨隙鸬?,“說起來,這也確實不是我們該管的閑事,命格星君的命格簿上,早已有了定論。我們這些散仙,是不當插手的。”
這話倒是也對。
嫦娥見本座不說話,瞥了一眼又道:“仙君可不要忘了,仙君是犯了天條被罰下來被貶下來思過的……”
那一晚,嫦娥回去后,本座細細思量了一番,說是本座吃了人家的嘴短倒是也不錯,雖說人間的事本座管不得,但是去瞧一瞧應當還是無妨的。
于是本座入夜就尋著那丫頭的氣息去了她家里。
果然半夜三更燭火通明,那一間破茅草屋里,丫頭正跪在床邊輕聲抽噎,床上的婦人面色焦黃,印堂發(fā)黑,眼看著陽壽將近,這……果然不是本座該管的事。
本座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聽見如煙喊了一聲:“仙人?”
糟糕,本座來得太匆忙忘了施隱身訣障眼法,只得硬著頭皮轉(zhuǎn)過身來朝她點了點頭道:“正是本座。”
如煙本來是跪在床邊,這時轉(zhuǎn)過來朝我磕了個頭。
還不等本座解釋這其中的誤會,如煙已經(jīng)道:“今日如煙對仙人多有冒犯,還望仙人不要見怪?!彼戳丝创采系娜?,又說,“我阿娘已經(jīng)說了,仙人也有許多事要忙,不是每家每戶都管得過來的,我不該……去糾纏仙人的?!?/p>
卻沒有料到她會這樣說,本座一時招架不了。
嫦娥姐姐那句“吃人家的嘴軟”到了這時候像個榔頭一樣砸在本座腦袋上,本座硬著頭皮清了清嗓子道:“雖然你阿娘的事本座幫不了你什么,不過日后你有什么需要,本座還是會能幫則幫的。”
如煙朝本座笑了一笑道:“不必了,如煙明日就走了?!?/p>
燭火照著她微紅的小臉,眼泡都已經(jīng)哭腫了,但卻還是看得出眼珠靈動,輪廓姣好。
她說:“我阿爹將我許配給村東頭李家二傻了?!?/p>
二、
本座近日來多個愛好。
有事沒事出門總是不小心要路過村東頭的李家,李家倒也不算是個大戶,家里養(yǎng)了個傻兒子,如煙嫁過來說是做媳婦的,其實跟用人差不多。
白日里要挑水洗衣砍柴做飯,晚上要服侍公婆傻子,那原本還圓鼓鼓的小臉,不消幾日便清瘦下去。然而她給本座的貢品,倒是一樣都不少。
雖然不如往日里來得頻繁,但隔三岔五的,倒還記得給本座帶些好吃的。本座也不再忌諱什么,大大方方地坐在湖邊曬著月光等如煙。
如煙每每來,都匆匆忙忙放了東西就走,本座留她,她也只是推托。本座干脆一把拽住她道:“你白日里要做那許多的辛苦活,晚上還要伺候老的小的,來我這里,便暫且當休息片刻吧?!?/p>
如煙愣了愣,本座從她帶來的點心里揀了一塊桂花糕給她說:“本座不愛吃這個?!?/p>
如煙看了看說:“那我下次不買了。”
本座忙道:“買還是要買的,萬一下次本座又愛吃了呢?”
如煙捏著桂花糕撲哧一笑,本座這才發(fā)覺她笑起來的時候那兩顆豁牙已經(jīng)不見了,不知何時長出了一排整齊漂亮的牙齒來,而那原本圓潤的臉頰也削出了輪廓。
倒是個……美人了。
就這樣本座白日里無事就去村東“路過”一下,躺在屋脊上看如煙忙里忙外的。她那癡肥的婆婆一時間叫她去挑水,一時間叫她捶腿,做得不好還要掄著掃帚打她。
不過一不留神,水桶就將那婆娘兜頭蓋臉澆了個遍,掃帚也會齊腰而斷,嚇得那婆娘連滾帶爬地跑回屋子里去喊“老頭子救命”。如煙撲哧一笑,然后抬起頭來向本座搖了搖頭。
本座一般不是這樣……頑皮的。
本座從來不對如煙施什么障眼法隱身訣,反正如煙她知道本座在與不在也沒有什么分別,有時本座就干脆躺在她家屋脊上睡著了,醒過來才發(fā)覺如煙正坐在一旁。
月光照在她身上,那容姿倒是比嫦娥姐姐毫不遜色。
如煙說:“仙人你每日來這里閑坐著,不怕耽誤了正事嗎?”
本座也沒有什么正事,不過,本座還是義正詞嚴道:“本座都是做完了正事才來這里看風景的。”
如煙笑了笑道:“仙人你每日都只看這一隅的風景,看不膩嗎?”
本座上上下下看了如煙一遍,搖了搖頭道:“不膩。”
如煙便咯咯笑了起來,她手上還有冬日里凍出來的瘡,胳膊上也有鞭打留下的痕跡,若是沒了這些,如煙的美貌只怕要更勝嫦娥姐姐。
如煙看著月亮發(fā)呆,忽然自言自語似的說道:“當仙人是不是很好呢?”
本座想了想道:“也有不好的地方?!?/p>
如煙突然來了興致:“有什么不好?”
這個……本座絞盡腦汁想了半晌,終于道:“沒有梨花糕。”
如煙愣了一愣,忽然笑了起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慢慢完成一彎月牙,好看得不得了。
“仙人你怎么不在天庭待著,會到凡間來呢?”
總不能告訴她因為王母娘娘嫉妒本座的美貌,才把本座從蓮花池里連根拔起丟到了凡間吧,思量片刻,本座便機智地岔開話題道:“你覺得做人可開心?”
如煙點頭說:“開心啊!”
本座看了看院子里那成堆的柴,成片的衣裳還有屋子里的傻子和一對老兒,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開心?”
“開心啊,因為可以遇到仙人你?!比鐭熗腥?,“若是沒有仙人每日來看如煙,如煙只怕真的會覺得自己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了呢。”
本座只是……路過,路過。
“其實,”如煙輕嘆道,“我只要每天能吃飽飯,不挨打,就已經(jīng)很開心了,什么花街燈會,市集廟會,我也不是非要去的?!?/p>
一旁蜷在我衣襟下的蛤蜊精這時探了探腦袋道:“她是想去?!?/p>
本座笑了笑道:“這也不難,明日就是市集廟會,晚些時候我?guī)闳ァ!?/p>
“真的?”如煙臉上揚起神采,伸出一根手指道,“拉鉤。”
本座愣了愣,如煙微微一頓,忙又換了一根手指,她原來是以為本座嫌棄她手上的凍瘡。
三、
市集上的熱鬧大約和仙界王母盛會差不多。
只不過擺攤的人多些,玩的花樣多些,如煙覺得新奇,一時看到這個也好玩那個也覺得好玩,這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逛一個市集用了好幾個時辰。
到了湖心亭中,如煙將買來的一大包點心放在石桌上,本座正要坐下,卻聽見如煙道:“等一等。”說著從懷里取出帕子來細細把石凳擦了一擦,才道,“仙人請上座?!?/p>
本座笑了一笑:“你一直叫我仙人,旁人不知道還以為你帶了個瘋子出來?!?/p>
如煙愣了一愣,道:“那怎么辦?”
“本座有個俗名,叫綠間?!?/p>
“綠……間?”如煙垂了垂目光,像是有些害羞地轉(zhuǎn)過目光去看那湖面上飄著的五色彩燈,忽然又欣喜道,“仙人,仙人,你快瞧那只蓮花燈?!?/p>
本座嘆了口氣,仙人就仙人吧。
等從市集回到李家已經(jīng)過了三更,本座帶如煙走的時候是用了隱身訣,進門依然還是這樣,絲毫不曾驚動李家的人。到了院內(nèi),本座將懷里一個荷葉包塞給如煙道:“這些,本座不愛吃?!?/p>
如煙打開荷葉包看了一眼,笑笑道:“仙人的口味還真刁鉆呢,昨日愛吃藕餅,今日就不愛吃了,不知道明日又不愛吃什么了?!?/p>
本座……就是善變,不可以嗎?
不日正逢西天如來到仙界講法,天帝特赦各路小仙都能到天庭聽法會。本座當然也在受邀之列,多日不回天庭,本座倒是也有些記掛那些仙友。
誰知道才一進南天門,就見命格星君老遠就朝著本座而來。
這老頭兒,年歲越發(fā)上去,中氣越發(fā)充足了,見了本座就要下棋,本座在仙界的棋藝是很出名,命格這老兒又是個棋迷,估摸著本座下凡之后,把他給悶壞了。
待法會一結束,命格就拖著本座到他府上去下棋。
多日不來,命格府上的神獸又多了幾只,本座正把玩一只小白虎,就見命格星君將一摞命格簿散落在書架旁,那小白虎正撕扯其中一本。
本座便將那本命格簿拿過來抖了抖,不經(jīng)意手一滑,卻看到如煙這個名字。
要說如煙這個名字在人間也算是普遍,抓一把能抖出來十幾個如煙,但偏偏這個如煙的命格與本座所識得的那個如煙的命格如出一轍。
“正歷五年十月喪母,十二月喪父,入李家為婦,十六歲賣身青樓……”本座細細往下翻過去,卻發(fā)覺到了這一頁就……沒了,竟然就沒了。
如煙的陽壽居然只剩三年。
本座正看得出神,命格星君托著棋盤走回來了,本座不留神手一抖,那本子就掉在腳下,小白虎又拼了命地撕扯起來。命格星君見了,忙過來收拾道:“這小鬼頑皮得很,我已經(jīng)給他撕壞兩本命格簿,又要重抄?!?/p>
重抄?
本座靈機一動,不禁道:“這命格簿洋洋灑灑這么多篇,要重抄起來豈不是很費工夫?”
“可不是?!泵裥蔷龂@了口氣,指了指一旁堆積如山的命格簿道,“都是給他撕壞了的?!?/p>
本座大義凜然道:“不如,本座來幫你抄?”
****
人間有人間的規(guī)矩,仙界有仙界的規(guī)矩。
早年有些小仙犯了錯,就會拿一支如意筆隨意涂改,以此遮掩過錯。天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將所有的如意筆都丟入天池銷毀,自那以后,除了自家管名冊的仙人,旁人是再也動不了仙冊半分的。
也就是說,本座就算幫命格星君謄抄,也改不了那上頭半個字。
除非,本座有一支如意筆。
當然,本座是沒有的,但是本座知道,有一個人是有的。而這個人此刻正在九重門里悠然地下著棋,那棋面已然陷入死局,他眉頭緊皺,一籌莫展。
本座笑了笑道:“不如本座來幫你可好?”
重九抬起頭來看了看本座,淡淡一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廣蓮仙君來了凡間這么久都不曾踩進我九重門一步,今日這刮的是哪門子的西北風?”
你都已經(jīng)說了是西北風。
重九這個人,要說精明是一等一的精明,本座問他要一支如意筆,他便問本座要了兩根蓮梗,差點把本座的脖子都掰斷了。
“你要這些東西做什么,不能吃又不能看,莫非你要拼個哪吒三太子出來?”
重九神神秘秘道:“我不問你拿我的如意筆做什么,你又來問我拿你的蓮梗做什么。我要是高興,拼個四太子出來也不是不可以。”
重九這個人,倒真是什么都做得出來。
本座揣著那支如意筆興沖沖回到村東頭李家,正瞧見如煙坐在屋脊上看月亮。瞧見我落下來,如煙太高興,一下子站起來險些踩踏了屋頂。
她到底不是仙人,分量是略微……重了些。
本座抬手拉住她道:“你婆婆雖然待你不好,但是這房子你還是要住的,踩壞了與你也不是很方便?!?/p>
如煙笑了一陣,神色間略顯黯然道:“我很快就不住了?!?/p>
“這是何故?”
“我婆婆說她給我批了命,說我的命會連累我夫君,所以把我賣給城南的百花樓了,明日他們就來接我。”如煙說到這里朝我笑了一笑說,“我還擔心走之前見不到你。”
說起來,倒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如煙已經(jīng)十六了。
本座真是大意了。
如煙看本座不說話,忙道:“如煙不是非要仙人每日來看如煙……”
“她說你命不好?”本座突然正色。
如煙怔了怔,忙道:“也沒什么啦,算命的都說我命不好,早年克父母,后來克夫,是個不祥之人,小時候他們不都是叫我掃把星嗎?”
她說的時候眼睛是彎的,但卻分明是難過的。
本座忍不住心疼地握了握她的手,從懷里取出藥膏道:“你日后要去那種地方,身上的傷口得養(yǎng)好才行。這支藥膏你涂上,傷口很快就好了?!?/p>
嫦娥姐姐說得對,本座是散仙,人間的事是管不得的。
但是仙界的事,就另當別論了。
命格星君讓本座幫他謄抄命格簿,本座當然是義不容辭的,只不過抄也有手滑的時候,一不留神拿出那支如意筆來……
那一年揚州的花魁是誰來著?不記得了,就叫如煙好了。
皇上是幾月下?lián)P州來著?不記得了,就讓他六月去好了。
皇上去的那個青樓叫什么來著?不記得了,就叫百花樓好了。
皇上看中的那個花魁叫什么來著?不記得了,就叫如煙好了。
皇上的皇后叫什么來著?不記得了,就叫如煙好了。
……
本座突然覺得,做一個創(chuàng)作型的仙人也是不錯的,大筆一揮,天地乾坤全部在本座筆下,何其瀟灑。
正歷十七年,皇上南巡,擇如妃入宮。
如煙入宮的那一日,本座也在云端閑坐了半日,看著大紅轎子風風光光地將如煙抬出了百花樓,心境竟然有好似嫁女兒一般……惆悵。
誰說如煙的命不好?
本座說她好,她就得好。
正當本座揚揚得意地回到命格星君的府邸時,卻看到命格星君正坐在地上抓耳撓腮地嘟囔著:“完了完了完了……”
那小白老虎還在一邊玩得不亦樂乎。
本座悠然上前道:“命格星君這是怎么了?”
命格老兒給本座嚇了一跳,倏地跳起來,拉住本座道:“廣蓮仙君你來幫我瞧瞧,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怎么這些命格簿上的東西都不對了……”
他一本本翻著那些謄抄的命格簿,本座也覺得奇怪,本座抄的時候明明是一字不落地按部就班,怎么這時候每一行都要錯開幾個字,每個人的命數(shù)都有了幾分差異。
“可能是……某本抄錯了吧。”本座有些心虛地說道。
“那可糟了。”命格星君突然癱軟在地上道:“錯了一個人,便要錯一個城,錯一個城,便要錯一朝一代,死上千千萬萬的人……”
本座微微一愣,不過哪一朝哪一代不死上千千萬萬的人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命格老兒緊張得很,也顧不得同我閑聊,就一本本地開始翻閱起來。
本座看他沒有閑心同本座閑聊了,便干脆下去找重九下棋。
重九自從得了九重門這個閑差,就再也沒有什么忙碌的時候,我這時候下去,他正在院子里種我那幾根蓮梗,想到這里,本座真是脖子都是疼的。
“喲,今日又是刮的哪門子東北風,把廣蓮仙君吹來了?”
你都說是東北風了。
“命格老頭兒那頭忙得四腳朝天,沒有時間招呼本座,本座便來你這里閑坐一會兒?!北咀浦靥晾锏纳徎?,嘖嘖道,“你真是好手藝。”
重九也不說話,只淡淡笑了笑說:“你做的好事,倒讓別人給你擦屁股。”
本座只裝不知道,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你本來也知道,人間的事,仙界是不能插手的,你一個散仙,管那些閑事做什么,天帝要是知道了,又要打你下誅仙臺,千刀萬剮,可是好受的?”
“你說的什么,本座怎么聽不懂?”
本座裝傻還是挺有一套的。
重九放下手里的活計,抖了抖袖子道:“你可是以為你幫了那姑娘?”
難道沒有嗎?
“她本該在十六歲壽終,如今她十八了,卻還活得好好的,還當了皇后,難道這倒是害了她?”本座不服氣起來,冷冷哼了一聲。
重九也不爭論,只笑笑說:“你給我的蓮梗下個月就能結藕了?!?/p>
皇宮里突然不知道是遭了什么瘟疫,一大片的人都重病不起,每日都有成堆的尸體推出皇城外。本座膽戰(zhàn)心驚地往里走著,越過圍墻就看到如煙還坐在那里同皇上說話,便安下心來。
如煙遠遠瞧見本座,淡淡笑了笑。
她如今貴為一國之母,身邊總是少不了人,本座要見她也不如以前方便了。
不過這樣遠遠瞧一眼,也是不錯。
本座正要轉(zhuǎn)身,卻突然聽見撲通一聲,那皇帝急忙起身道:“皇后,皇后這是怎么了?快傳太醫(yī),傳太醫(yī)!”
本座一個不留神,從墻頭上摔了下去。
太醫(yī)說,皇后也感染了瘟疫,怕是要不久于人世。
剎那間猶如晴天霹靂,本座明明改了如煙的壽數(shù)是八十一歲,如今她才十八,莫非本座寫倒了?想到這里,本座急匆匆就要回去查一查,卻在這時候如煙輕聲喚道:“綠間……”
她生了病,被隔離在一個小屋子里,四周突然沒了人,這樣出聲喊我也沒有人聽得到。本座腳下頓了頓,回過身來瞧她說:“你不要聽他們瞎說,這病沒有那樣嚇人,我去給你找些藥來,一定能把你醫(yī)好?!?/p>
如煙笑了笑說:“你不是說,你只是個散仙,不管人間生死嗎?”
本座被她問得啞然,張了張嘴,如煙卻說:“我不要吃什么藥,成天吃藥,嘴巴里都是苦的,你陪我說說話吧?!?/p>
本座輕輕嗯了一聲,就倚著床沿坐下。
如煙看了看說:“那里多臟啊,你坐上來吧?!毕肓艘幌胗终f,“你怕不怕我的???”
本座笑道:“本座是神仙,自然不怕?!?/p>
如煙笑了笑,將頭枕在本座腿上,這樣似乎舒服了一些,迷迷瞪瞪要睡去,卻又說:“那算命的說,我只能活到十六,能活到十八,已經(jīng)是賺了?!?/p>
那不是賺了,那是本座改的。
“我以前覺得,只要吃飽了不挨打就會過得開心些了,但我現(xiàn)在怎么也一點都不開心呢……”她輕輕嘆了口氣說,“倒不如以前,每日能同你一起在屋頂上看月亮。”
本座抬手撫了撫她臉上的碎發(fā),如煙看起來是比以前要憔悴了許多。她本是一國之母,但這時候她病得這樣重,卻連一個貼身伺候的丫鬟都沒有,放她在這里,只怕是要等死。
本座……不能坐視不理。
匆忙卷了個鋪蓋將如煙搬回到綠水湖邊,本座馬不停蹄地趕到九重門,還不等我敲門,重九已經(jīng)站在門口,見了我也不等我開口,就說:“你要的東西,我沒有?!?/p>
我張了張嘴,氣惱道:“我都沒問,你就說沒有?!?/p>
“你我都應該明白,人間的生死不是你我能管的,你擅自篡改命格星君的命格簿,已經(jīng)闖了大禍,你如今要再救那姑娘也是回天乏術了?!?/p>
本座倒不信這個邪了。
正要拂袖而去,卻聽見重九說:“你可知道她原是景苑仙子托生,因前世的過錯,要受三世輪回的苦難,本來這一世她歷劫完之后就能回天庭重修,你偏改了她的命格,如今她死后也只會魂飛魄散,連輪回都去不了了?!?/p>
本座只覺得手腳冰涼,愣愣地瞪著重九道:“你……你說什么?”
重九皺了皺眉頭道:“天帝知道了你的事,也定然不會放過你,莫說下誅仙臺,恐怕你再也升不了仙籍了?!?/p>
真是……可笑。
本座堂堂一個仙人,還會在乎一個小小仙籍嗎,他革或者不革,本座都是仙人。
是如煙的……仙人。
本座冷冷道:“本座也不求你,你也不用嚇唬本座,本座也不是給嚇大的?!闭f著,便拂袖而去。
綠水湖畔還是那個綠水湖畔。
只是湖邊那豁著牙的小姑娘卻不見了,如煙靜靜地躺在那里,像是怕冷似的蜷起身子。待我走近了,她才微微睜開眼睛看我說:“你去了哪里?我以為你不回來了?!?/p>
我坐下身子,扶著她的頭靠在自己腿上才說:“這樣躺著,是不是好些?!?/p>
如煙微微點了點頭,她看起來筋疲力盡,重九沒有騙我,她死后只會魂飛魄散,再也無法轉(zhuǎn)世輪回了。
“綠間?”如煙微瞇著眼睛看我說,“你可是擔心我嗎?”
我搖了搖頭,俯下身去在她唇上輕輕點了點。
如煙笑了一笑說:“你這是在做什么?”
我也笑了一笑道:“本座渡些仙氣給你。”
如煙疲累地閉著眼睛道:“仙君你可以知道,淫亂后宮,是要殺頭的?!?/p>
本座……不怕。
我抬手又將如煙摟緊了一些,如煙蜷在我懷里,低聲道:“你可知道,那次我求你救我娘,你沒有答應我,我真是恨透了你??墒呛髞砦抑?,一直都是你在幫我,我能被皇上選中,一定也是你……”
“你睡一會兒,睡醒了就好了?!?/p>
我怕她說下去。
“我以前跟你說,我只要吃飽了,不挨打就很開心了,那其實是騙你的。我其實只想每日見到你……”
我只覺得如煙的手在我手心里一點點沉下去,那湖面上漂著的,仿佛是她散落的魂魄。
“仙君你可知道……其實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你了……”
“知道,本座知道?!蔽彝姘甙唿c點,輕聲道,“其實本座第一眼看到你,就很討厭你?!?/p>
如煙沒有再應我,湖面上的星光漸漸多了起來。
我輕輕晃了一晃如煙,她卻一動不動。
“如煙你醒一醒,”我俯下身道,“不如我們來算算,我到底是什么時候……喜歡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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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知曉了本座的所作所為,勃然大怒。
下了誅仙臺還不夠,還把本座的仙根都給拔了。要說記仇,天帝老兒實在是比本座更會記仇,本座疼得死去活來,倒是還記得一件事,去綠水湖邊撿如煙散落下來的魂魄。
也不知道撿了多久,撿了多少,最后昏倒的時候,倒是重九在我面前,朝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等本座醒過來,就已經(jīng)躺在重九的那個蓮花池里了。
九重門那個蓮花池原本本座只是看一看,如今倒要待上一待,在里頭泡了九九八十一天,終于生出一些根來,冒了一個頭,九重門里的妖精都好奇地瞻仰本座的美貌。
當然,本座的美貌,不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可以瞻仰的。
重九拿一根針細細地扎了一下蓮莖,疼得本座渾身一哆嗦。
“如今你寄我籬下,就不要擺什么臭架子了?!敝鼐胚@個人,刻薄是真的很刻薄。
春去秋來,等本座又能化成人形的時候,第一樁事就是去村東頭看一看李家還在不在。那地方早已被連年戰(zhàn)禍碾平了,寸草不生,連如煙早年砍柴砍下去的一洼地都給踩平了。
我蹲下身子,細細捻起一捧土來。
卻在這時候,頭頂一個聲音咯咯笑起來。我直起身子,只見月光下,屋脊上一個嬌俏的人影半坐著,逆光里也看不清容貌,只聽見她說:“仙人你可知道,這土也是要收錢的?!?/p>
聽見那聲音我微微一怔,卻還不等我看清楚,那人已經(jīng)從屋脊上下來了。
月光照著她身上白色的裙子,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姿容比嫦娥姐姐毫不遜色。
竟然是……如煙。
重九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的,只聽他幽幽道:“我上回就告訴過你,你給我的蓮梗已經(jīng)長出蓮藕來了,我要是高興,用它拼個四太子也是可以的……”
本座哪里還有閑心聽他嘮叨,只一把將重九推開道:“如煙?”
重九一骨碌跌在地上道:“你過河拆橋得倒快……”
如煙掰著手指頭道:“不如我們來算一算,你到底是幾時喜歡上我的呢?”
卻也不等她說完,本座一把就將她抱住了。
如煙咯咯笑了起來,那聲音恍如昨日一般清晰,她說:“仙人,你這是做什么?”
我也笑了一笑道:“本座……渡些仙氣給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