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卡
一
這一日正是花朝節(jié),百花灼爍,碧草蒙茸。
畫仙鎮(zhèn)中賞花的人卻少了很多,反倒爭相去搶湖邊云集的畫舫小舟,催著船家趕去湖中亭邊占上個好位置。前不久畫圣辭世,新一輪決出畫圣的比試,就要在這花朝節(jié)后的畫仙鎮(zhèn)舉行——今日鎮(zhèn)中的湖中亭,便設(shè)下席宴,邀請了幾位先行到來的畫師,傳聞其中有一位,不但畫技超絕,人,更是俊美無雙。
唯一的女畫師白硯,無趣地喝了一口酒,抱怨道:“今日是花朝節(jié),不往城中觀花,偏來這勞什子湖上看水,也真是沒趣。”
原本靠在亭邊自飲自酌的荼白放下手中捏著的白玉杯,自春風(fēng)簾幕中走出來。
“要花,還不容易。”
他穿一身紫棠衣袍,銀線在袖口衣襟繡了繁復(fù)精致的紋路,襯著他俊美臉上的淡漠神情,遺世獨立若古老畫卷上走下的仙人。
二
荼白打開隨身的錦盒,里面放著一支模樣普通的畫筆,一卷空白的畫軸。
荼白揚手把畫軸一扔,那畫軸便如被春風(fēng)托住般懸在亭中,他也不令人研磨,反手拿起畫筆在自己沒喝完的那杯桃花酒中蘸了蘸,揮筆落在畫卷上。
亭外畫舫上的人看不真切,亭內(nèi)的畫師們卻小聲驚呼起來,那筆尖過處,花枝灼灼,隨著筆勢若有生命般越長越高,瞬息間竟從畫卷中伸了出來,越過荼白頰邊,在亭中扎根生長,花香可聞。
荼白瞥了說亭中飲酒無聊的白硯一眼,淡淡問道:“這花可還賞得?”
白硯本就不喜荼白總是清高的模樣,此時又被荼白一筆桃花驚得面上有些下不來,白了臉說不出話。邊上其他的畫師默默看著,都覺著這倆人的梁子怕是結(jié)下了。
此時邊上的畫舫忽然傳來“撲通”一聲,接著便是女子驚慌的哭聲:“快來人!我家小姐掉進水里了!”
荼白抬眸看了眼,手中的筆便沾了些湖水掃過亭中剛開的桃花,那花瓣上的顏色竟然像是被筆尖吸去般變淺許多,將原本無色的毫尖染上紅艷色澤,手腕反轉(zhuǎn),一條條紅鯉便在筆下勾出,爭相跳出畫卷竄進湖中排在一起,瞬息間托著那個落水的女子浮了起來。
周邊畫舫上這次也看得真切,連連發(fā)出驚嘆聲。
經(jīng)此一事,在這畫圣比試開始前的一個月,荼白畫仙之名便滿城皆知。
三
郊外一處破廟邊上,月光下可見大聲說話的白硯一口白森森的牙齒。
“說好的錦鯉一錢十尾,現(xiàn)在你居然要坐地漲價?被那落水的姑娘砸死了兩條你去找她要錢啊,她剛從我這兒拿了銀子,還沒走遠,你去追啊……”
荼白在邊上皺了眉,一把拿過白硯手里的錢袋,倒出碎銀子放進賣錦鯉的人手中,那人拿了錢轉(zhuǎn)身走得飛快。
“喂喂喂!給我回來……”
荼白一把拉住白硯,捂住她的嘴低聲道:“行了,小聲點,你要嚷得整個鎮(zhèn)子都知道嗎?說了多少次,不要吝嗇那一點,讓他們拿了錢早些走遠點。”
白硯拉下他的手,橫眉怒目道:“你倒說得輕松,畫圣的比試還要一個月才開始,這一個月吃穿用度不要錢?還要繼續(xù)雇人幫你打名氣……”
見荼白真的冷下臉來,白硯立馬消了聲,嬉皮笑臉地掛在荼白肩膀上,指尖啪地搓出一朵薔薇來,遞到荼白面前討好地說:“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畫圣比試后,拿了那一大筆賞錢,我們就會過好日子,吃香喝辣啦?!?/p>
沒錯,這世上哪有什么畫仙,白日里的一幕,不過是白硯與荼白合作的戲法。
荼白的臉色略好了些,隱在清冷月色下的眸底,卻藏著蟄伏的不耐。
他本是正經(jīng)世家的公子,家門犯了事,在流放的途中逃跑,從山坡上滾下,受了重傷,被走江湖變戲法為生的白硯救了。他似乎傷了頭,從前的事一概記不得,除了白硯聽來說與他的那些,他腦中一片空白,畫畫的本能卻仿佛與生俱來。便在白硯的提議下,與她合作,一路以“畫仙”的身份行騙。
只是,他心中始終是看不起這樣的行為,也看不起白硯。起初是為生計所迫,而今,他聲名漸起,便是離了白硯的戲法,也能一畫千金——再等等吧,等到白硯助他拿下畫圣的比試……
四
畫仙鎮(zhèn)中很快多了許多有名氣的畫師,荼白和白硯一同參與過幾次畫師的聚會,見識到了許多高超的畫技,越發(fā)覺得,若是沒有白硯的相助,自己恐怕很難脫穎而出。
他也隱隱生出了些危機,他看到白硯與那些有名的畫師們相談甚歡,突然想到,白硯其實并非非他不可,她完全可以在這些畫師之中再挑一個人合作,白硯本就是唯利是圖的山野之人,如果有人能給出比自己更好的條件的話……
荼白側(cè)眸間,忽然看到白硯正隔著人群看著他發(fā)呆,對上他的目光立馬低下了頭去,半晌又偷偷地抬起頭看了看她,那輪到相思沒處辭,眉間露一絲的神情,是他畫過很多次的,錯不了的少女的嬌羞含情。
荼白掀了掀嘴角,不屑又勝券在握地笑了。
五
白硯正低頭跟在荼白身后走著,冷不防撞到了一個背上,鼻尖有淺淡好聞的檀香味,那是她為了讓荼白高貴而不食人間煙火,忍痛花了大價錢,買給荼白的。她平日總是吝嗇計較,卻在荼白身上很是舍得,也難怪兩人一路至今,無人看破他們竟然是一伙的,畢竟兩人的裝扮氣質(zhì),云泥之差。
“走路都不看著些,摔倒怎么辦?”
白硯回過神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荼白攬在了懷中,一瞬間臉紅心跳,就要推開他:“做什么,當心被人看到……”
荼白卻將她攬得更緊了些,在她耳邊低聲道:“我知道這一路都委屈了你,但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白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贏得這次的畫圣比試了,待那時,我們再也不必遮遮掩掩,我會待你好……”
白硯先是紅了臉,慢慢吃驚地瞪大了眼,復(fù)又紅了臉,佯怒推了他一把,轉(zhuǎn)身跑走了。
留在原地的荼白,立在碎銀般的月下,面無表情地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剛剛抱住白硯的手,將那帕子隨手丟進邊上的草叢里。
六
畫圣比試那天,荼白和白硯配合得很默契,本就是上演了無數(shù)次的把戲,再得心應(yīng)手不過了。白硯站在人群里,看著被眾人恭賀的荼白,笑得開心且充滿期待。
那天晚上,荼白在慶賀他的宴席上被眾人勸著多喝了幾杯酒,讓白硯扶著回去的時候,便有些腳步踉蹌。
白硯心疼地問他:“難受嗎?”
荼白搖了搖頭,將身體的重量更多地壓在白硯身上,拖得她也步履遲緩。
兩人漸漸從燈火通明處,走向了星光暗沉的小道,此時草叢中寒光一閃,三個彪形大漢跳了出來,指著兩人道:“恭喜畫圣大人了,不知可還記得兄弟幾個曾給畫圣大人的幫助?如今畫圣大人發(fā)達了,想來弟兄們也能沾點光吧?”
大漢說著,將手里的刀掂了掂。
荼白瞇了眼去看,竟見是當初曾幫著白硯變鯉魚的那幾個人,當下慌亂地問白硯:“不是說給了他們錢財,讓他們遠遠地走了嗎?”
白硯也有些慌亂,卻強撐著問:“你們想要什么?”
“今天贏的銀子都交出來,不然就別怪我們了!”
邊上的荼白卻突然發(fā)難,撲過去奪過一個人的刀,劈手砍下去,厲聲道:“白硯!還愣什么!他們活著,你和我就不會有安穩(wěn)的日子!”
這時候一個大漢已經(jīng)被荼白砍翻在地,就是白硯舍得把銀子交出去也無回轉(zhuǎn)的余地了,只好也拼了命地跟著荼白砍殺。
然而一個姑娘,一個公子哥兒,終究難敵刀口舔血的大漢,不多時便落了下風(fēng),眼見著一刀要落下,白硯剛想往邊上避開,卻被人從后面推了一把,血光四濺時,她只來得及回頭,看到月色下,漠然站著的荼白衣領(lǐng)間的銀線有著水一般的流光,細細的,像誰沒流出的眼淚。
可惜了。
她想,那是她省下好幾頓飯錢,啃了一個月的餿饅頭,才給荼白做出的衣服呢,可惜了。
七
還是郊外,還是月色下,討價還價的人成了荼白。
“一百兩銀子?你們未免獅子大開口,當初十尾錦鯉也不過一錢。”
“哼。”
原本躺在地上的大漢拍拍身上的草站了起來,嘲諷道:“畫圣大人好狠的心,這么個癡戀著你的小姑娘就被你借我們的手殺了,還舍不得銀子,方才,若不是我們早有準備給你的那把刀是沒開刃的,你其實是想讓我們和她同歸于盡吧?這樣既少了個礙事的姑娘,也絕了我們的后患?”
荼白僵硬地笑道:“我聽不懂,你說的什么……”
他遠遠看見幾點火把,突然高聲叫道:“官差大哥!在這里!殺人啦!”
大漢們說對了一半,他確實有讓白硯和他們同歸于盡的打算,卻不會那么天真地以為真能全部殺了他們,于是早早買通了衙役,約好了時辰,讓他們來抓行兇的人,那被害的白硯還在地上躺著呢。
荼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終于,終于,以后再也沒有人能妨礙他了。
八
隨著火把越來越近,荼白漸漸覺著不對了,他只買通了三個巡夜的衙役,怎么會有這么多人?竟,竟像是滿城出動似的。
原本站著的大漢退到了邊上,從半人高的草叢里推出許多帷幕燈籠木臺,竟然當著荼白的面,搭起了一個小小的雜耍高臺。
等到周邊人群越來越多,荼白驚悚地看到地上原本沒了聲息的白硯,慢慢爬了起來。
“你……你!啊!”
荼白驚白了臉,想要跑,卻被大漢們一把抬起,扔到了高臺上。
白硯也慢吞吞地爬了上去,抽出一個手絹慢慢擦干凈身上沾著的紅色染料,荼白離得近,看清正是那日他丟掉的手絹。
白硯邊擦邊對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唉,又要說我吝嗇了吧,把你扔了的又撿回來,我是覺著還能用?!?/p>
她擦完把手絹扔在腳下,不顧面色慘白的荼白,大聲笑著問臺下的鄉(xiāng)親:“我變的這個戲法如何?”
“好!”
臺下掌聲雷動,白硯豎起手指,笑著道:“看好了,這是最后的戲法了!”
她走到癱坐在地茫然看著她的荼白面前,緩緩展開一卷畫軸,畫軸上赫然是那日湖中亭中的景色,中間突兀的留白,像是少了一個人似的。
“記得嗎?這是你該站著的位置。”
白硯垂了眸,看著荼白,眼中似有碎開的星光:“可惜了,原本這次,我是不準備把這場戲法變完的,原本我想,就讓你這樣也不錯?!?/p>
她眨了眨眼,瞬間換上了歡樂俏皮的表情看向臺下的人,口中輕聲道:“結(jié)束了,荼白?!?/p>
她的指尖輕搓,啪的一聲輕響,像她當初變出薔薇討荼白歡心時一樣的聲音,地上的荼白一句驚呼都沒發(fā)出便不見了,那原本空著的畫上,立刻多了紫棠衣裳,眉眼風(fēng)流的公子。
臺下掌聲雷動,白硯輕笑,帷幕慢慢合上。
九
這一日正是花朝節(jié),畫仙鎮(zhèn)中賞花的人卻少了很多,反倒爭相去搶湖邊云集的畫舫小舟,催著船家趕去湖中亭邊占上個好位置——每年只來一次的戲法團今日要在湖中亭上當眾表演,而且今年鎮(zhèn)子上的人都拿到了戲法團發(fā)的不同吩咐的字條兒,戲法大師白硯說了,要讓大家一起參與進戲法里。
湖中亭中,白硯笑瞇瞇地問:“大家都記住自己要演的戲了嗎?”
“好了好了!”
白硯點頭,拿起自己剛畫好的畫,對著畫上紫衣男子點了點,輕聲道:“你叫荼白,是落難的世家子……”
那男子竟然慢慢從畫上走出,神色木然地走向亭邊喝酒。
“來這里參加畫圣比試……”
白硯見男子的神色漸漸清明,便轉(zhuǎn)身坐到石桌邊,抱怨道:“今日是花朝節(jié),不往城中觀花,偏來這勞什子湖上看水,也真是沒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