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這話說出來或許遭人嫉恨——她許傾城在這世上活了十七個年頭,還從未有過什么不順心的事。
畢竟她可是海市城主最小且唯一的閨女,而海市又是什么地界?曇洲的極東之地,水路內(nèi)通長河外接海域,琥洲、曇洲、瑯洲三地的水路買賣皆要從此過,匯三地之精粹,集十洲之繁華。
世間所有,山堆海填。只有她想不到,沒有她要不到。
就說十歲那年生日,總管跑海路回來給她帶的一件禮物——
銀發(fā)的少年,有著高挑精瘦的身形和受傷獸類般兇狠的眼神。
哦,不對,應(yīng)該說他就是個獸類。
“這可是碧冶海中的白鰩呢……”總管一臉諂媚地假笑,這么一說她就明白了,少年不是人,而是靈獸。
白鰩也算是頗有名的靈獸,它們雖然能化人形,但靈力并不強(qiáng)大,故而能夠為人捕捉,且數(shù)量也不少,還不算有價無市。
當(dāng)然還是珍貴的,只是她并不喜歡。
“你大老遠(yuǎn)地給我?guī)н@么個兇巴巴的小子做什么?”她一臉嫌棄,總管只好賠著笑說:“別看現(xiàn)在這個樣子,白鰩一族成年之后都是有名的俊俏,縱不伶俐,放著給令主養(yǎng)養(yǎng)眼也是好的?!?/p>
至于少年那兇狠的樣子嘛,總管自有對策。
以赤松城所產(chǎn)血珀磨制的長針,一頭點(diǎn)著龍須,以針刺青,融化的血珀滲入皮下,在蒼白的肌膚上留下一個血紅色妖冶怪異的圖案。
在刺青將要完成的時候,總管向她求了一滴血,與血珀混在一起,形成了最后蜿蜒曲折的一筆。
“這是降靈紋,永不消退,從此以后他的命便是令主的了?!?/p>
刺青既畢,總管替少年換了海市的衣冠,再次帶到她面前。有了降靈紋,少年變得恭順了些。
她替他賜名“寒玦”,然后說:“這頭發(fā)晃得我眼疼,染了?!?/p>
于是,白鰩族最引以為傲的美麗銀發(fā),就這么染成了黑色。
從此后她無論去哪兒都要帶著寒玦在身邊招搖,一來二去,上行下效,海市的貴人中間風(fēng)行起豢養(yǎng)白鰩族來,海市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錢,是以四處重金求購。那幾年里,也不知有多少白鰩族的少男少女被賣進(jìn)海市,他們被呼為白鰩奴,成了貴人們攀比夸耀的最佳工具。
如今想來真是荒唐。
可那時她還是渾然不覺的,只知道終日嬉戲玩鬧,以為這樣的好日子永遠(yuǎn)不會到頭。
直到十七歲這年。
這一年生日后,大哥忽然說起哪處城池中有年貌相當(dāng)?shù)那嗄瓴趴〉鹊取?/p>
這下她便知道事情不妙了,如今父親已將海市泰半事務(wù)交在了大哥手里,他既然發(fā)了話,那婚事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不過她也沒想說什么——但求一心人什么的,那是話本上瞎編的傻話,她是海市的令主,這么多年海市的民脂民膏嬌養(yǎng)了她,她自然有責(zé)任去締結(jié)一門于家族和海市都有莫大好處的姻親。
更何況,她沒有心上人,也不是誰的心上人。
然而這事并沒有料想中順利,大哥最后為她相中的人選是螭息城的年輕城主,而她雖應(yīng)承了長兄的意愿,卻說自己一定要先親眼過目,父親兄長拗不過她,只要讓她隨通好的隊伍一同前往。
結(jié)果那螭息城主沒眼光,親事沒成。
不過分別時對方連連告罪,奉上車載斗量的明珠當(dāng)伴手禮,也算給足了面子。
回程將近海市時,她爬上馬車頂遠(yuǎn)眺,看見寒玦一襲素衣站在土丘上,她叫車夫加快速度飛奔過去,下了馬車,她看著寒玦上前來見禮,忽然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并非尋常淡色衣衫——
是孝服,喪白之色。
“是城主與長君?!?/p>
靈獸所化的俊美青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面無表情地,帶來了她父親與長兄亡故的消息。
(二)
暴病而亡。
她聽聞噩耗時顯得無動于衷,直到見了二哥許元風(fēng)才驟然紅了眼眶,撲到兄長懷里痛哭起來。
二哥顯然也是悲傷不已,還算伶俐的口齒竟然說不出一句像樣的安慰話,只是輕撫著她的發(fā)絲柔聲哄著說別哭壞了。
只是這樣的溫情時刻也沒能持續(xù)很久,片刻后就有人來稟告政務(wù),二哥便匆匆走了。
也是,如今一城的興衰都落在了二哥身上,他焉能不忙?
抹掉眼淚,她回了自己的苧宣閣,發(fā)了一會兒呆之后,她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了寒玦。
“我爹和大哥是怎么死的?”她挑著眉,冷眼看著寒玦。
“以寒玦所見,城主與長君的確是病重……近日城中也的確有些地方發(fā)了疫病,城主與長君巡查時染上的也未可知?!?/p>
寒玦思量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她,這似乎有些可疑,她起身繞著他慢慢地踱了一圈,忽才莞爾一笑:“諒你沒有欺瞞我的膽子?!?/p>
寒玦抬眼向她笑了笑,眉眼是種難描難畫的好看。
如當(dāng)年那個總管所說,這白鰩族的靈獸,成年后人形的樣貌真是賞心悅目得很。
但她此刻無心欣賞,邊繼續(xù)踱步邊思索:“可爹與大哥死后,得利最多的就是二哥,我不信他與此事毫無干系……”
白鰩族的青年沉默得連呼吸都壓得幾不可聞。
“你怎么想?”良久,她再問寒玦的意見。
畢竟從兩年前開始,寒玦就被她派到二哥身邊做事——論心思機(jī)巧,這靈獸所化的青年不輸于任何一個人。
寒玦想了想:“少君身邊,有一女叫作伯鈴。”
那是許元風(fēng)的白鰩奴。
“難道你要用美人計去套她的話?”她咯咯笑起來,“我聽說二哥對她可是寵得沒邊兒,千依百順的,你想勾搭她,算是虎口奪食。”
寒玦一臉尷尬,面色有些微紅。
“算了,就許你試一試,反正眼下也沒有別的法子,若能打探出一些消息來自然是最好。”她最后還是準(zhǔn)了,只是不忘警惕他,“但要記得可別假戲真做?!?/p>
她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本令主的東西,可不想讓別人弄臟了?!?/p>
寒玦悚然,誠惶誠恐地俯拜下去。稍后他退下了,她枯坐了片刻,忍不住去推開格窗。
廊下芙蕖正盛,蓮葉田田,掩映著寒玦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
“終究還是非一族不可嗎?”
她輕聲低語,仿如嘆息。
(三)
或許,真就非一族不可。
說起來她雖從未爭權(quán),但海市的貴人之間種種明爭暗斗也是自幼耳濡目染,自從覺察了兩位兄長那兄友弟恭嘴臉下的暗自較勁,她就多了一個心眼。
所以對于二哥身邊如此親近的伯鈴,她關(guān)注的日子其實也并不短。
只是那女孩子不知是生來的孤傲還是被二哥寵得過了,對她幾次三番的示好都好不假以辭色。
然則這一次寒玦進(jìn)行得倒很順利。
也不知是第幾回了,她在蜃庭中遇見寒玦與伯鈴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遠(yuǎn)遠(yuǎn)望見她都會避開,躲在暗處觀察他們兩個。
當(dāng)然寒玦從來都很會討人喜歡,不然又怎能用這樣的謀略去套取情報?
她比誰都清楚這點(diǎn),這不代表她就不會不痛快,所幸這不快不是毫無價值。
“伯鈴說之前因她染病,少君曾請過一個云游的修行人為她治藥,此人手段高強(qiáng)藥到病除,只是不知怎么忽然不告而別,后我查訪得知此人失蹤正是在城主與長君染病的前夜?!?/p>
而伯鈴還說,那藥師似乎還留了一些藥,只是她上次病發(fā)卻不見她的二哥拿出來,伯鈴問起時二哥還說她定是記錯了。
有意思,“不管用什么方法,找到那人留下的藥?!彼铝藳Q斷,寒玦垂首領(lǐng)命,正要告退卻被她喊住,“從螭息城帶回來給你的?!?/p>
她撇著嘴從書冊里抽了一本丟過去:“最時興的話本,真不知道你怎么愛看這個。”
寒玦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謝令主賞賜?!?/p>
她也帶著笑容看他退離,直到房門合上為止。
寒玦向來辦事得力。
三日后一個兩寸高的晶瓶放在了她的案頭,瓶中是冰藍(lán)色清澈的液體:“問了幾個口風(fēng)緊的密醫(yī),卻都不知這是什么。”寒玦的語氣頗為惶恐。
她想了想:“我自有辦法?!鄙院螵?dú)處時她便將液體一分為二,又寫了一封手書,收書人是螭息城的城主,離別時他說過為聯(lián)姻之事未成他欠她一個人情,她若有所求,只要他能辦到的必當(dāng)應(yīng)允。
而螭息城的巫祝,掌一城之運(yùn)勢,通于仙鬼達(dá)至幽冥,她要螭息城主代為向其求問此藥的藥性來歷。真要給兄長定罪,也得有個證據(jù)不是?當(dāng)然了,除此之外,她也可以問問別的什么……
是夜,高懸的明月將銀光透進(jìn)窗子里,照見她蛾眉輕鎖,在好一陣沉默后終究是捂著臉長吁短嘆地在手書末尾加上了數(shù)行蠅頭小字。
(四)
螭息城的密函到她手上的時候,正是父親與長兄的封墓大典。她閱畢密函藏進(jìn)袖子里,深吸一口氣,從容上階,與二哥站在一處答謝諸位貴人。
而每次鞠躬時她都忍不住想,這次這些人還算做足了表面功夫,至少沒把他們寵愛的白鰩族仆從帶來邊致哀邊調(diào)情。
而封墓之后,眾人還在徘徊不去,她看見貴人中的幾位長者登上高處,其中一個朗聲道:“蛇無頭不行,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推定新的海市之主,依我等老朽之見……”
也到了該見真章的時候了。
她無聲一嘆,提了素白裙快步登上臺階,一時間四周都靜了下來,想是被她這舉動驚到,她也就趁著這片寂靜,用自己最大的音量說:“傾城在此毛遂自薦,愿擔(dān)父兄之遺任,永固我海市基業(yè)!”
一言既出,眾皆驚嘩。
元風(fēng)氣急敗壞地跑上來扯她:“笨丫頭,胡說些什么?”
“我是不是胡說,二哥難道不清楚?”她冷冷地俯瞰僅剩的親人——她雖嬌養(yǎng),骨子里卻是個寧折不彎的剛硬秉性,但凡決定的事萬難更改,這點(diǎn)父兄都是熟知的。
“你做什么城主,難道不要嫁人了?!”元風(fēng)顯然明白了她的決心,不由得跺腳。
“若諸人推我為主時,傾城愿斷發(fā)黥面,獨(dú)守一生。”
她字字?jǐn)S地有聲,元風(fēng)聽了不說話了,默然地看著她,眸色深沉。
他們兄妹倆就這么僵持著一言不發(fā),直到眾人將他們圍在中心。
“這個……”諸位長者面面相覷,顯然是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感到不知所措。
“還需從長計議?!边@就是結(jié)論了。
她輕輕哂笑,緩步下了長階,不經(jīng)意間,又瞥見遠(yuǎn)處的寒玦的身影,正與那伯鈴并肩而立,玉樹芝蘭,相稱得誰看了都要歆羨。
“你說,我會不會和爹與大哥一樣,都死于非命?”
她靠在窗邊看下方來來去去的人,自從她在封墓大典上放了話有意于城主之位,蜃庭里的氣氛便驟然緊繃起來,這兩天來求見她的人不少,各懷心思,她都見了,為此耗損了不知多少心神。
所以今日苧宣閣閉門謝客,眼前只有寒玦侍奉。
她的話讓白鰩族的青年吃了一驚,繼而肯定地?fù)u頭:“不會?!?/p>
她抬眼看向他。
“寒玦會誓死護(hù)衛(wèi)令主。”他在她身前半跪下來,迎向她的目光滿是堅定。
但他的神情仍是平和的,仿佛這事關(guān)生死的誓約只是稀松平常。
還真是淡然呢,她暗暗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么,稍后只道累了,往榻上合眼小憩,她聽見寒玦就在榻邊坐下,似是護(hù)衛(wèi)。
她靜下心來,往心底深處探查而去,卻見仍是一片空空,毫無波瀾。
寒玦言出必踐,之后的幾天,他似是唯恐她被人毒害,下人端來的飯菜都由他先試過。殷勤得她都忍不住嘆息:“早知你會這樣草木皆兵,就不把那秘藥送回去了。”
那瓶秘藥她早已歸還到二哥的暗格中,對此寒玦不解過,問她為何不將藥直接毀去?
“打草驚蛇就不好了。”
她如此回答,卻不想這藥倒似成了寒玦的心病。
好在事情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再過一日,就是月圓之期。
(五)
明月將滿。
夜很深了,但她還沒有入睡,這些天都是這樣,總要到萬籟俱靜的時候她才會有點(diǎn)睡意。
但此刻還不是那樣的時候。
窗外,長居于海上的無舌鳥還在盤旋,低沉的鳴聲回蕩于夜空,昏黃的火把下,她看到寒玦匆匆而來,果然不多時他就在門外求見。
她將人放了進(jìn)來,“令主果然還未歇息……”他一臉混合著無奈的擔(dān)憂,雙手奉上羹湯,“里頭放了安神的蕓香,能助令主好眠?!?/p>
她笑了笑,接過飲下了,然后慢慢地困意襲來。
寒玦扶她到榻邊,她只覺眼前的景物漸漸變得模糊,一切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只有寒玦的聲音還在——“令主好好休息,明日便大事可定?!?/p>
說得真好聽,可她一點(diǎn)都感受不到他的歡喜之意。
竟是,一點(diǎn)都沒有。
心底發(fā)出了凄涼的笑聲,那股寒意霎時間從腹中升起,涌上心口。
幾乎令人窒息的沉悶感,她哇的一聲嘔出了什么。
滿口腥甜……大抵是血?她不知道,只覺得眼前的混沌漸漸被黑暗替代。
“令主?令主!怎會如此……來人!來人!”
她聽見了寒玦驚慌的聲音,那般恐慌,自她的感知中輕輕拂過。
是真的嚇到了呢,真難得……
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她忍不住在心底偷偷笑了笑。
有些事,可一不可再。
她的父親暴病而亡,她的長兄暴病而亡,如今竟連她也在即將宣布海市新的繼任者時身染重病,這就太奇怪了。
長者們介入了此事,這一次她飲的那碗羹湯中發(fā)現(xiàn)了毒性。
寒玦被扣押起來,而長者們幾乎沒費(fèi)任何功夫,就從他口中找出了主使者。
許元風(fēng)。
聽說寒玦被押到她二哥面前對質(zhì)的時候,一見到人就掙脫開守衛(wèi)撲了上去,嚷嚷著什么被騙了之類的,也真是……
至于她,也許是命大,毒性雖然猛烈到讓她驟然嘔血,但急救之后除了身體虛弱了一陣倒也沒有什么大礙。
她躺在病榻上,聽聞了二哥與寒玦身陷囹圄的消息。
長者們?yōu)榱巳绾翁幹盟亩鐮幷摬恍?,而她則稱病不參與這場討論。
等到能下榻的時候,她揀了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黑袍加身,兜帽遮面,去了蜃庭地下的牢房。
獄卒見了她誠惶誠恐,在前頭為她帶路,在見到兄長前她先路過了關(guān)押寒玦的牢房,獄卒腳步稍慢,卻被她催促著直接略過了這間牢房。
然后便是兄長的牢房,屏退獄卒后,她親自打開牢門進(jìn)入。
一看到她許元風(fēng)便撲了過來,奈何手腳鎖,硬生生停在離她一尺之處?!皟A城!”她的二哥紅著眼,只差沒聲淚俱下,“我絕對沒有害你,都是那白鰩族的小子想挑撥我們兄妹!他、他……”
她的二哥顯然是混亂了,也是,他的腦筋從來不算好,哪里理得清這件事里的彎彎繞繞。
“二哥的意思是,你沒有想殺我?”她輕嘆了一聲,“就像……你并沒有想殺爹和大哥一樣?”
她看到兄長驚愕的表情。
“你……”許元風(fēng)連退幾步,恐懼地看著她。
“是啦,二哥的藥是不會奪人性命,你只想令爹和大哥身體虛弱,慢慢地將大權(quán)移交給你,對不對?”她回想著螭息城的密函,“沒想到此時爹和大哥卻染了病,二哥可聽過這句話——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p>
這是惡意之種,所得的惡果。
而隨著她的敘述許元風(fēng)臉上的恐懼愈盛,也是,任憑誰被這樣當(dāng)面揭露自己所犯的不可挽回的過失,都會感到恐懼。
恐懼那個丑陋不堪的自己。
而也許就是因為太恐懼了吧,他居然到現(xiàn)在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
“不對,你既然知道……”許元風(fēng)的眼睛驟然圓睜。
她心下輕笑。
他終于明白了——
“臭丫頭,你陷害我?!你竟然陷害我!”她的兄長目眥欲裂,瘋狂地大叫起來。
是,他們兩兄妹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她查明藥性后便有了這個主意——自薦繼任城主之位,論聰明才智二哥比她未必有勝算,所以那成功過一次的手段,她的二哥必然忍不住用第二次。
寒玦顯然是最好的人選。
然后她自己在那羹湯中下了毒,引起長者們的懷疑,而只要有懷疑,他們就會順著她事先布下的線索,得出父兄之死是二哥所致的結(jié)論。
至于寒玦……
想起靈獸所化的青年,她忽然就沒有興致再在這里多做糾纏:“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對城主之位志在必得,何況爹爹與大哥皆因你而死,二哥,這罪你受得一點(diǎn)都不冤?!?/p>
言罷,她拂袖而去,關(guān)上牢門的同時,兄長狂亂的咒罵聲便一點(diǎn)兒都聽不見了。
原路返回。
于是她又路過了寒玦的牢房,這次她停下腳步,打開墻上的窺孔向內(nèi)探看,卻見白鰩族的青年靜靜地坐在墻角,一點(diǎn)月光從高窗透進(jìn)來,映著他的側(cè)面,帶著她熟悉的表情。
(六)
兄長被判逐出海市,有生之年永不得返。
他殺親用毒的罪狀亦將被昭告十洲各城,日后的際遇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而首惡既除,幫兇自然也不能幸免。然則關(guān)于寒玦,長者們卻輕易同意了她索要的請求——
這也理所當(dāng)然,再長者們眼里寒玦雖然看起來是個人形,但也不過是只尋常靈獸,說得難聽些,大概好比她養(yǎng)的一條狗。
寒玦被帶到她面前的時候,仍帶著那種熟悉的表情。不是這些年里她看慣的溫順恭謹(jǐn),而是初見時那傷獸的樣子,兇狠而戒備,仿佛下一刻就會撲上來咬斷她的喉嚨。
但是他不敢的,降靈紋還在,他不會動她。
揮退了侍從護(hù)衛(wèi),她與寒玦在沉默中對峙了良久。
“你是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終于寒玦發(fā)問道。
“從兩年前,你將現(xiàn)在這副嘴臉完全藏起來開始?!彼⒅?,這是她朝思暮想的容顏,無論有多明白自己對海市所負(fù)有的責(zé)任,有多了解他們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都好。
都不能阻止她去喜歡那個倔強(qiáng)的白鰩族人。
不屈的,驕傲的,縱然受制于人,也保有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
何況他本來就是屬于她的不是嗎?
當(dāng)然不是——兩年前的那一天她就知道了,那天他忽然將所有的感情都隱藏了起來,藏得那么深,自從降靈紋刺成后她便能感知的喜怒哀樂自此一點(diǎn)都不見了。
也就是在那天,他第一次見到之前被兄長養(yǎng)在深閨的伯鈴。
當(dāng)時她在及笄禮上藏了他喜歡的點(diǎn)心,典禮后四處找他,卻看到他與伯鈴的初遇。當(dāng)時她在他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卻感受到他前所未有的歡喜。
然后,就在當(dāng)晚,那些感覺便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因為伯鈴嗎?只能是因為伯鈴吧?所以當(dāng)他終于提出伯鈴的名字時,她立刻意識到他可能已經(jīng)投向了兄長那一邊,而有所覺察,再要查探就容易得多。
還真是不是白鰩族便不行,更不用說于他而言,自己只是一個象征屈辱的“主人”罷了。
即便想盡辦法想給他自由,不以別人對待白鰩奴的方式對待他,給他職位去施展才智……但無論她怎么做,這兩年來也再沒能感受過他的心情。
他的心始終高墻重門。
而她也終于明白自己做得遠(yuǎn)遠(yuǎn)不夠,也沒有可能夠,除非……
除非她成為海市之主,只有成為海市之主才能還他自由。
這個念頭一旦生成便很難舍棄,所以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有一個機(jī)會時,她沒有猶豫得太久。
都是為了你……二哥能給你什么?你的自由?伯鈴的自由?
而如今我能給你的更多——她看著寒玦惱恨的臉想,在心底做了個鬼臉。
“別那樣看著我?!彼p笑著說,“我不會對你怎么樣,好歹你也做小伏低侍奉了我這么些年,這次你雖背反,卻也正好幫了我一個大忙,況且見我中毒的時候……”
聽見的他驚呼,感覺到他身上涌出的恐慌,竟是她這些年來最開心的時刻。
“住口!”寒玦咬牙喝斷了她的話,“你到底想怎樣?!”
“我將釋歸所有的白鰩族人?!?/p>
她清晰地說出來,暴怒的表情一下子就凝結(jié)在寒玦的臉上:“???”
他愣怔的樣子有點(diǎn)傻。
“十洲諸城對海市買賣靈獸的行徑頗有微詞已久,我既接任城主,自然有義務(wù)革除這一陋習(xí),一來整頓風(fēng)氣,而來結(jié)諸城之好,何樂而不為?”
她冠冕堂皇地說著,寒玦則狐疑地看著她。
“只是唯有一件事難辦……”她起身走向他,“你?!?/p>
“我?”他不解地指了指自己。
“是啊,這諸多白鰩族人中,唯有你身負(fù)降靈紋,雖然要除去也不難,但是我還是挺想留你在身邊?!彼瘸隽藘筛种福八晕医o你兩條路,一是留在我身邊,以靈獸之力與我結(jié)永世契約,那我便除去你的降靈紋;二嘛,就是隨你的族人歸去,但我可以提醒你,我固然不會催動靈力取你性命,但你若離我太遠(yuǎn),一旦降靈紋所筑的聯(lián)系斷絕,靈力反噬你必死無疑,而在此之前,你走得越遠(yuǎn)就越虛弱,形同廢物,生不如死。”
這話說到后來,她都要覺得是威脅了。
倒是寒玦越聽神情越是平靜,“那好……”她話音方落,他就有了決斷,“我選第二條路?!?/p>
就知道會這樣,她狠狠地,在臉上逼出一個惡劣的笑容,聽他說——
“我寧可死,也不要留在你身邊。”
(七)
如她所料,放歸白鰩族人的提議引起了很多人的反對,但她甩出從十洲諸城搜集來的非議,又分析過此舉對海市商事的利弊之后,支持她的人數(shù)最終取得了優(yōu)勢。
她能成為一個好的城主,這是當(dāng)然的。
于是,在她正式舉行繼任大典之前,白鰩族人便離開了。
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寒玦。
也不知說他迂腐還是識禮好呢,他走之前居然還來辭行。
隔著鮫綃簾,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他這一次再不是畢恭畢敬地跪著,而是挺直了身形站在那里拱手為禮,是那般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陌寥弧?/p>
當(dāng)然,還有那種她輕易便能感受到的雀躍……宛如久困于籠中的鷹隼,重歸長空的喜悅。
“就知道你是個養(yǎng)不熟的,滾了就別再回來。”她這么說,半真半假。
別再回來,就好……
蜃氣迷紅日,白鰩歸碧冶。
一族歸還的日子是個大好的晴天,碧冶海映著上方的青空,??找簧?,難分天水。
重獲了自由的白鰩族人相攜著走進(jìn)這萬頃碧波之中,漸漸地,海水沒頂,隨后海浪中出現(xiàn)了一片又一片的陰影,通體潔白的鰩躍出水面,雙鰭如翼,長尾似翎,在空中滑翔了片刻后又潛進(jìn)碧波,濺起一大片雪色浪花。
“兄長?”已經(jīng)半身入水的伯鈴回頭見寒玦還在岸上發(fā)怔,不由得疑惑。
“你先走吧?!蓖L煜嘟拥牡胤?,寒玦的神情變幻不定,“我還有事要辦,遲些日子再回族中與你們相聚。”
她越發(fā)疑惑了,但兄長的事向來沒有她置喙的份兒,她也不想費(fèi)那個心去弄懂。
于是她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一低身,鉆入水中去了。
寒玦又待了片刻,直到海岸上除了他之外再沒有一個人,他才終于掉頭離開。
只是伯鈴疑惑的表情一直印在心底。
別說小妹不明白,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這是在干什么。
為什么……想回海市去呢?
大約還是不甘心吧,臨行那該死的許傾城那樣惡毒地羞辱他,甚至連看都不屑于再看他一眼。
真是不甘心,當(dāng)了城主了不起嗎?
她就是那德行,被眾人寵壞的丫頭,總是頤指氣使的,看著叫人生氣。
他倒要看她能在這城主之位上坐多久,就她那驕縱的性子,一定很快就會招人厭棄,被趕下臺。
一定是這樣……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待還是不期待這一天,只是每天他都慢慢地——
向海市行進(jìn)。
直到這天早上,在路邊的酒肆里遇見了許元風(fēng)。
昔日的海市少君滿臉胡渣兒衣衫襤褸,落魄得不能再落魄,所以即便他也是花了好一點(diǎn)時間才意識到這個有點(diǎn)眼熟的家伙竟是海市的流放者。
這可不是能與他上演他鄉(xiāng)遇故知的人選。
想要避開時已經(jīng)晚了,許元風(fēng)醉眼微抬,看見他時雙眸竟陡然精光大盛。
流徙之人的反應(yīng)比他想的還要夸張,下一刻許元風(fēng)就抽出短劍向他撲過來,他當(dāng)然不會坐以待斃,立刻抄起邊上的木棍抵擋,也許是醉得太厲害,許元風(fēng)的攻擊毫無章法,幾下便被他壓制住。
死死將對方抵在墻上,卻見許元風(fēng)開始念念有詞,他不禁莫名其妙——沒聽說少君懂術(shù)法?。?/p>
而直到許元風(fēng)念完,什么也沒發(fā)生。
“你——”對方一臉驚詫莫名。
他倏然后退,然后一棍子把人砸暈了。
將人五花大綁,打完最后一個結(jié)后他本想一走了之,然而這時許元風(fēng)已然醒了,問了一個讓他立時打消離開念頭的問題:“你的降靈紋除去了?”
“沒有。”昨夜擦身時還看到,鮮紅妖冶的圖案,與當(dāng)年剛刺上去時一模一樣,看了就火大。
“不可能!”許元風(fēng)嚷起來,“降靈紋以血為契,可方才我催動咒文你竟一無所覺!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他暗暗翻了個白眼,聽許元風(fēng)的意思,因為他和許傾城是親兄妹,所以他在催動降靈紋的時候也應(yīng)該有效?
真是自說自話的推測。
沒準(zhǔn)是他咒文念錯了,也沒準(zhǔn)許傾城是老城主撿來的……
他想自己還是早點(diǎn)走好了。
早點(diǎn)走,早點(diǎn)到海市,早點(diǎn)看見許傾城……的糟糕下場。
可許元風(fēng)還在那里發(fā)神經(jīng):“難道說她自行解開了降靈紋的咒法?”隨后他就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樣,“不、不可能,她怎么可能為你這么做,你不過是個低賤的白鰩奴,她怎么可能……”
“閉嘴。”他忽然有種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感覺,“她會為我做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p>
她會為他藏喜歡的點(diǎn)心,她會為他捎個話本然后一臉嫌棄地丟給他,她……會放他自由。
“不!”似乎得出了什么不太正常的結(jié)論,許元風(fēng)的眼神驟然癲狂起來,“難道是你?難道都是因為你?!她竟是為了你……”
跟發(fā)酒瘋的人真是沒什么可說的,他撇了撇嘴,轉(zhuǎn)身要走了。
忽然,胸口多了冰涼的寒意。
低頭看見那抹銀光時他還不太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然后聽見利刃破開血肉的聲音,寒意蔓延開來。
他僵硬地轉(zhuǎn)過身,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許元風(fēng)扯掉了身上的斷繩,揚(yáng)起手中細(xì)短的袖劍指著他,仍舊是滿眼的狂亂:“你這下賤東西,我要割了你的頭回去,讓那死丫頭傷心一輩子!”
不,眼睜睜看著袖劍削來時他想,怎能讓許傾城看到他這樣的下場?怎能……讓她傷心?
于是這最后一點(diǎn)力氣,他的右手驟然化骨為劍,刺穿了許元風(fēng)的心口。
然后,一切聲音便都消失了。
(八)
恢復(fù)意識的時候,寒玦意識到自己正漂浮在海市的上空。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海風(fēng)穿形體而過帶來刺骨的冰寒,只有頸后應(yīng)是刺著降靈紋的地方是熱的。
或許這就是他的靈識還能凝聚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了,可是……
下方是蜃庭的最高處,聞汐臺。
他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傾城,再看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好。
他開始緩慢地下墜,慢慢接近了那個正憑欄遠(yuǎn)眺的身影。然而當(dāng)他終于能看清她的臉時,卻驚詫得無法自已。
丑陋的花紋竟爬滿了那張臉!傾城容顏,已成過往云煙。
甚至她曾經(jīng)靈動的雙眸,如今也是毫無焦距的。
是誰!究竟是誰?!誰將他的傾城害成這樣?
他以為自己發(fā)出了一聲咆哮,但其實天地間除了海潮聲,仍是安靜的。
他的形體,漸漸淡去了。
臉上傳來一點(diǎn)刺痛。
“好像還是不能吹海風(fēng)……”摸了摸臉,海市的新城主苦笑了一下,重又蒙上鮫綃,忽然心口一窒,她怔愣片刻后滿心歡喜地仔細(xì)探查,卻只是發(fā)現(xiàn)了一片空無。
笨蛋,她暗暗罵自己,降靈紋已解,她怎么可能再感受到寒玦的心緒?
何況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她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吧?
當(dāng)然了,是不能讓他死的,只是這要花點(diǎn)代價。
令主欲解自身降靈紋之縛也不是不行,只是要以令主血淚洗去靈縛,因此將致盲目之危,著實有點(diǎn)得不償失。
螭息城的巫祝如是說。
得不償失嗎?也許。但她終究這么做了,反正更瘋狂的事還不是一樣做了?
斷發(fā)黥面,是為一城之主的代價。是讓寒玦與他重視的人都得到自由的代價。
而她再也不能愛別人了,也好,反正她再也不會愛上別人了。
“寒玦……”
她悄聲地,念著喜歡的那個人的名字,那個注定不會喜歡她的人。
臉上忽有寒意,像是有一陣輕煙透過了鮫綃,給了她一個輕柔的觸碰。
手心則接住了一點(diǎn)冰涼,下雨了?
她側(cè)了側(cè)頭,想起曾經(jīng)的某一天,她與寒玦郊游時被大雨澆了個透,黑色的染料被雨水沖凈,少年那白鰩族特有的銀發(fā)在雨幕中竟泛出柔和的光澤來。
她想得出神。
便沒有發(fā)覺那落在手心的一點(diǎn)“雨”,已凝成晶瑩剔透的琥珀。
復(fù)歸本原,殷紅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