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妮
一
整整在菩提境門口守了七天七夜后,白夜終于差人請我進去了。
這可能是我這幾百年以來最大的一次成功了,回想起這幾百年我追他的經(jīng)歷,我的眼淚又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
前面引我進去的侍女姐姐回頭看見我一副悲喜交加的模樣,忍不住笑我:“九公主還真是執(zhí)著,這都三百多年了,您居然還沒對白夜上神死心呢?!?/p>
我苦笑了一下,環(huán)顧著菩提境四周的景色,又是一陣心酸涌上心頭。自從三百年前那一別,我就再也沒來過這里,想來多少個春去秋來,凡間都早已幾度滄海桑田,唯一不變的可能還是我對白夜的那份執(zhí)迷不悟吧。
我的五姐常教導(dǎo)我多讀佛經(jīng)、修佛道,說這樣自然能看破紅塵情事,可我偏生對佛理不敢興趣,但凡是佛理課我總是打盹,以至于我如今在情愛方面始終都看不透放不下。
譬如我對白夜,執(zhí)迷了整整五百年之久,在無數(shù)次的表白被拒絕后還是不肯死心。
每當(dāng)我堅持不住要放棄的時候,我就會鼓勵自己:“作為堂堂鯉族的公主,就應(yīng)該有一種打死都不放棄的精神,管他是白夜上神還是天君,都要來者不拒,逆流而上。”
說到底我們鯉族也是個有名望的大族,我們與天同生,即便是現(xiàn)任天君也得敬我們?nèi)?。偏偏白夜就不吃我這套,在我暗戀了兩百年加上死纏爛打了三百年后,他依舊心如磐石,不為所動。
我打出生開始到現(xiàn)在,人生最失敗的就算是倒追白夜不成這件事了。我想我們鯉族的臉可能都被我丟盡了吧。
可是這次白夜居然肯主動請我進他的菩提境坐坐了,這還真是遠古開天辟地頭一次??!
不知是喜還是悲,我只覺得整整五百年了,我活了短短八百年,卻整整喜歡了白夜五百年。
夠長了。
二
記得我第一次見白夜的時候還是在五百年前,那時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被阿爹阿娘養(yǎng)在紫晶宮里從未見過什么大世面,天界間關(guān)于白夜的傳奇倒是聽了不少,卻沒見過他本尊一次。
傳說戰(zhàn)神白夜生于九天之畔唯一的一塊女媧石之中,他落地之時被途經(jīng)此處的遠古父神遇到,父神撫養(yǎng)了他,并將自己畢生所學(xué)傾囊相授。
白夜少時就有著高于天界其他上神的本事,據(jù)說他五百歲那一年曾持著一把灼華劍斬了神魔之界的兩頭惡獸,定了九州安寧。在父神羽化后,白夜接替了其位置,成為六界之中無人能敵的天界戰(zhàn)神,直接與天君平起平坐了。
我那時候沒見過白夜的模樣,只是在有關(guān)他的故事中揣測他是個只懂舞刀弄槍而不解風(fēng)情的粗人,直到后來我見到他。
我三百歲那年,我二姐同天界太子成親,整個喜宴聲勢浩大,連久久不露面的白夜上神都驚動了。
我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見到他。
天后的桃花林里,我貪杯多喝了幾口千年玉露,竟搖搖晃晃撞在了他身上,淡淡的桃花香味盈在鼻息間,抬頭是一張冷若冰霜的臉,他瞇著好看的雙眼冷冷看我,我就在那一瞬間喜歡上了他。
不過沒想象中那么浪漫,他動作很輕地提著我到了我五姐面前,出口時聲音那樣清淡:“這小丫頭喝醉了?!?/p>
我搖晃著抬頭看他,見他一身白色袍子,長長的發(fā)蕩在風(fēng)中,眉眼間是一種與生俱來d的孤傲和不問世事的淡漠。
“我沒醉!”
他淡淡地笑著看我:“玉錦,你該管管你這個妹妹了?!?/p>
玉錦是我五姐的名字。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羨慕我五姐,因為她和白夜年紀(jì)相當(dāng),又曾是同在西方梵境修習(xí)佛理的師兄妹,因此關(guān)系十分密切。白夜向來不喜熱鬧,久居在菩提境中很少外出,卻常常來紫晶宮中尋我五姐喝茶下棋。
我自打桃花林里見過一次白夜之后,就發(fā)誓一定要追到他,恰逢他自那以后常來紫晶宮找我五姐喝茶下棋,我便時常能見到他。
他向來很少說話,只是偶爾會看我一兩眼,那就足以讓我欣喜雀躍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大概過了一百多年,直到那件事情發(fā)生。
三
菩提境的清池中又開了滿滿一池紅蓮,蜻蜓飛過水面落在尚未綻放的花蕾上,留下一個長長的剪影。
侍女姐姐引我到池邊的醉月亭后便停了下來:“上神正在會客,委屈九公主先在此處等候一下?!?/p>
我好奇地詢問:“姐姐能否告訴我白夜見的是誰?”
侍女想了想,笑道:“不告訴九公主是怕您多想,說出來又怕您心里不舒服,這也著實為難小婢了。”
我心里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但還是鼓足勇氣道:“姐姐尚且說來聽聽?!?/p>
侍女見我如此執(zhí)著,只得悉數(shù)相告:“不瞞九公主,上神見的是魔界的綠蔭長公主?!?/p>
我明明猜的八九不離十,但真的聽到綠茵的名字時,心里還是忍不住難受了一下。
遣走侍女后,我獨自一人坐在醉月亭的石椅上,滿池紅蓮開得正盛,讓我不禁回想起了三百多年前的舊事。
算來那時我也暗戀白夜一百多年了,每天都算著日子等白夜來紫晶宮,只是那一次他卻很久都沒來。
我日夜苦等著白夜來紫晶宮,沒等到他人,卻等到了他要成親的消息。
聽聞西海五公主對白夜上神傾心已久,久而不得竟害了相思病,日夜臥在床上靠著藥神一口還魂丹吊著命。西海龍王心疼女兒,便求天君成全這門親事,天君左右思量,覺得此事甚好,于是就答應(yīng)了。
出乎意料的是白夜竟沒拒絕,反而欣然接受了天君的安排。
于是,整個菩提境開始張燈結(jié)彩,明明只剩一口氣的西海五公主居然痊愈了,那一刻我開始明白,喜歡是不能放在心里的,要大聲說出來,勇敢做出來。
不過我還沒勇敢到去公然搶親,在我剛剛萌生這個念頭時,有一個人就先我一步做了出來。
這個人正是那位魔界綠蔭長公主。
雖說神魔向來勢不兩立,可白夜和這位綠茵長公主的關(guān)系卻不只是神與魔。
據(jù)說,綠蔭長公主在入魔界之前曾是被父神撫養(yǎng)的一只火鳳凰,她同白夜一起長大,感情十分深厚。
傳言在白夜五百歲那一年,綠蔭曾為白夜擋了天劫,以至于身受重創(chuàng)差點灰飛煙滅,所以白夜從不提婚嫁之事,也是因為一心念著這位綠茵長公主。
可惜造化弄人,父神羽化后,白夜成為天界備受榮寵的戰(zhàn)神,而綠蔭卻入了魔道,成為魔界地位最高的長公主。
白夜沉寂了千年之久,卻在那一年接受了天君指派的婚事,只是這樁喜事到底也沒成。
綠蔭不僅使整個通往菩提境的石橋轟然倒塌,還觸動了神魔之界的火山,噴涌而出的巖漿將整片天都染得血紅,灰燼飄蕩在天界和魔界,整整三百年都沒褪去。
從前我只知道愛一個人是偉大的,可綠蔭讓我明白,愛一個人也是瘋狂的。
若不是親眼見到,我恐怕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綠蔭和白夜在九天之畔大戰(zhàn)的場面是多么壯觀和悲涼。
他們整整打了七天七夜都未分出勝負,在擎天柱后一直偷看的我也為之捏了一把冷汗。
我清晰地記得戰(zhàn)到第八日時,綠蔭立于九天之畔問白夜的那一句:“你有沒有一點,哪怕一點喜歡我?”
我躲在石柱后面看見白夜冷淡的眉目,他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手中的灼華劍上泛著清冷的光,到最后也沒給綠蔭一個回答。
可我的心卻像跌進了萬丈深淵一般,我想,他是喜歡綠蔭的吧,不然六界無人能敵的戰(zhàn)神白夜怎么會敗給魔界的長公主呢?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竟在綠蔭魔箭射過來時沖到了白夜身前為他擋了那一下。
其實,直到現(xiàn)在我都后悔,綠蔭不會真的殺白夜,但那一箭卻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小命。
好在我福大命大,箭剛好射在我修了三百年才修成的一片金鱗上,金鱗護著我使我沒死成,卻重傷了綠蔭,她整整休養(yǎng)了兩百多年才算痊愈。
白夜只知道一條小錦鯉救了他,卻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那條小錦鯉是我。
魔箭射在我的金鱗上時,整個九天之畔都被金光籠罩著睜不開眼,等到金光褪去時我已經(jīng)恢復(fù)原形,成了一條普通的小錦鯉。
白夜看著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的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帶我回了菩提境,將我養(yǎng)在那紅蓮開得正盛的清池之中,那是我第一次進入他的菩提境。我在溫暖的陽光下隨心所欲地游來游去,白夜時常坐在醉月亭里讀佛經(jīng),也時常看著我出神。
整整五十年,我安靜地躲在菩提境里聽他誦讀佛經(jīng),雖說枯燥乏味,卻也平靜美好。
每天抬頭就能看見自己喜歡的人,怎么樣都好。
四
我坐在醉月亭里等白夜,等著等著竟睡了過去。
醒來時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月光照在庭院,映著菩提樹的倒影,像是一汪清澈的池水。
我揉著眼睛坐起來,身后傳來白夜清冷的聲音:“醒了?”
我回頭看他,見他依舊一身素白的袍子,眉目間冷得像是飄著細雪。
我們兩人四目相對,竟隔了半世綿長。
原本滿肚子的話,到如今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轉(zhuǎn)坐到我身側(cè),手里執(zhí)著一本佛經(jīng),靜靜看我。
我霎時間紅了臉,癡癡問他:“我臉上有東西?”
他淡淡地笑:“我就是看看你哪來的這么一股執(zhí)著勁兒?!?/p>
“我們鯉族沒什么特別的,但就是認(rèn)定了的打死也不放棄!”
他起身背對著我往屋里走,聲音輕輕地飄入我耳朵:“笙歌,你還是那個小丫頭?!?/p>
我不服氣地起來跟在他身后:“白夜你知道嗎?我今年八百歲了,早就不是個小姑娘了,情愛方面的事情我都懂,你別總以為我還??!”
他沒理我,自顧自地往前走,走到門口時才不冷不淡地回頭對我道:“天色不早了,進屋睡覺吧?!?/p>
我整個人瞬間都呆住了,進屋睡覺!進屋!睡覺!我沒聽錯吧,白夜讓我進屋睡,我和他?!
我傻傻地走到他身邊,一只腳剛跨進房間,就整個人被他拎了出來。
他喚來侍女帶我去側(cè)房休息,還不緊不慢地告訴我:“看來我明日要親自去一趟紫晶宮把你送回去了?!?/p>
三百年前我跨出菩提境的那一刻起,就發(fā)誓一定要把我的心思全部說給白夜聽,我要告訴他有那么一個人從第一眼見到他開始就愛上了他,就算他愛著青梅竹馬的綠蔭,她也不會放棄!
基于這種信念,于是就有了我在九重天桃花林里醉酒的第一次表白。
九重天的桃花正值花事,天后釀了桃花瓊露邀天界眾位上神來此賞花飲酒,我和白夜就是其中兩位。
原本我就是個懶得湊熱鬧的神仙,恰逢天后的請?zhí)蛠砹俗暇m,我本想尋我二哥替我去應(yīng)付一下罷了,可我二哥卻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了我。
他的理由是:“天后在九重天桃花林的設(shè)宴不僅是個簡單的聚會,那代表著天界的名望和尊貴,彼時天界有名望的神族上神必定都會出席,因此鯉族必須要你這個未來的女帝出面才可以。”
那時我并不知道白夜也會去,我只以為他喜清凈,斷然不會來湊這個熱鬧,因此整個宴會上我都是無精打采、郁郁寡歡的,新釀的桃花酒也就多喝了幾杯。
席間我煩悶無趣,便搖搖晃晃地出去散心,卻不曾想在桃林深處竟遇見了白夜,他一襲白衣立于皎潔澄澈的月光之下,風(fēng)遣桃花,落了他一身,他望向遠處,仿佛若有所思。
許是借著酒意撞了慫人膽,我竟沖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他低頭錯愕地看著我,卻一句話也不說。
我其實并不記得自己都跟他說了些什么,大抵是些又酸又肉麻的話吧。要怪就怪我喝了太多的桃花瓊露,酒意上來了竟將那夜發(fā)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第二日醒來時我已經(jīng)身在紫晶宮了,五姐遞來醒酒茶給我時只說了一句:“昨夜你醉了,是白夜送你回來的。”
盡管我用盡了全力去回憶那夜的事情,卻依舊零星半點都想不起,倒是白夜從未提及,我也沒勇氣去問,于是此事便就此了結(jié)。
我癡心于白夜,表白了上百次,他每次都悄無聲息地拒絕了我。換作別人也許早就放棄了,可偏偏我們鯉族天生就有一副癡情骨,但凡是我們認(rèn)定的人,不管多么困難也是不會放棄的。
我想啊,凡人總是羨慕神仙的逍遙自在、為所欲為,可說到底神仙也沒法讓自己愛的人同樣愛自己??!
夜深了,仿佛依稀還能聽見遠處青鳥的鳴啼聲,風(fēng)吹著菩提樹葉沙沙作響,燭火搖曳,遠處是白夜頎長的影子。
我一夢竟夢到了三百年前,在菩提境的清池中被白夜當(dāng)寵物養(yǎng)了整整三年,我竟也快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直到再一次見到綠蔭,我才明白,愛,從來都不應(yīng)該是一件隱秘的事。
綠蔭在被我的金鱗傷了之后,整整在她自己設(shè)的結(jié)界里療了三年的傷才得以出關(guān),那時她的傷還很重,可是她出關(guān)后的第一件事卻是直奔菩提境來見白夜。
那日陽光明媚,我暢游在清池中,恰巧看見綠蔭由侍女引著走向白夜的華梧宮。
深邃悠長的回廊里綠蔭緩慢地踱著步子,走到清池旁邊時卻忽然停住了,她望著池中的我,瞬間愣住了,然后緊皺著好看的眉詢問旁邊的侍女:“這錦鯉是哪來的?”
“回長公主的話,這鯉兒是上神從九天之畔帶回來的?!?/p>
我看見綠蔭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來,帶著一種我看不懂的東西,然后她突然笑了,眼里蕩起溫柔的笑意,她和我說起話來:“小錦鯉,你也喜歡白夜吧?你一定也喜歡白夜吧!”
“可是你知不知道……”她繼續(xù)說,“我和白夜從小一起長大,我為他放棄了太多東西,為了他,我甘愿放棄神位,墜入魔道,這些都是你所比不了的。白夜他從始至終喜歡的都是我呀,而你這條小錦鯉,連一句‘喜歡都沒辦法說,所以你還留在這里干什么呢?還是回你來的地方去吧!”
她提起裙子,眼里蕩著溫柔且嬌媚的笑意繼續(xù)向華梧宮走,我從清澈的水里抬頭看她,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蠢笨得無能為力。
我幻化成人形去尋白夜,卻在華梧宮的窗外看見綠蔭從背后抱住他,他們背對著我,我只能聽見綠蔭的聲音,她說:“你明明就是喜歡我的,對吧?”
仿佛剎那間所有菩提樹的葉子都落盡了,留下突兀的樹枝蕩在風(fēng)中,我躲在醉月亭的角落里哭得一塌糊涂。
那一刻,我決定離開菩提境,回到屬于我的紫晶宮去。
我走的時候,整個清池里的紅蓮瞬間都凋謝了,只剩下一抹枯敗的色彩,風(fēng)掠過水面,蕩起層層漣漪,我的一滴淚落入煙波,震動了整個菩提境。
五
“白夜,你覺得我究竟哪里不好?”
“你告訴我,我改,改成你喜歡的樣子?!?/p>
在我和白夜說了無數(shù)句傻話之后,他終于肯抬起頭看我一眼了。
他淡淡地看著我,眼眸里有著我看不懂的情緒:“如果改了,就不是真正的你了。”
“那你為什么不能喜歡我呢?”
每當(dāng)我問到這個話題時,白夜就會用默不作聲的方式來逃避。
我也知道我自己很蠢,因為我蠢,所以白夜才不喜歡我。
幾百年來我一直樂觀地安慰我自己,我不愿意相信白夜是因為綠蔭的緣故才不喜歡我,所以我才蠢。
回紫晶宮的這一路上我都悶悶不樂的,白夜一直不說話,但也應(yīng)該有所感覺。
我們到玉華山上停下歇腳,原因是白夜借了仙樂的七弦琴約定好今日歸還,他讓我在玉華山上暫歇一下等他回來。
玉華山上的桃花開得正盛,堪比九重天的桃花林。
白夜見我悶悶不樂,便問我:“要不要我彈首曲子給你聽?”
“你會彈什么?”
“你想聽什么?”
“那就把你會的全都彈一遍給我聽聽吧!”
“……”
白夜坐在桃花樹下?lián)崆伲一涞盟麧M身,我雖然不善音律,卻也知道他琴藝高超,就連仙樂都是他的好琴友。
我靠著桃花樹聽他撫琴,聽著聽著竟然睡著了。
我又夢見了白夜和綠蔭,眼淚不自覺地就落了下來。
醒來時白夜已經(jīng)走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長時間,但應(yīng)該不久。
可是就這么短短的一會兒,玉華山上的所有桃花竟全部凋落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枝丫蕩在風(fēng)中。
我驚訝地起身,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冰冷且熟悉的聲音:“小錦鯉,好久不見了?!?/p>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了,綠蔭,是綠蔭!
遠遠地,她一襲紅衣向我走來,眉眼間帶著冷漠與孤傲。
我緊張地向后退了幾步,她看著我忽然一聲冷笑:“堂堂鯉族九公主居然怕我?”
“你還想見白夜嗎?”她繼續(xù)說,“你想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嗎?”
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你……你究竟想說什么?”
“我就是想告訴你白夜他快死了?!?/p>
我的心砰的一下,像是跌進了無底深淵:“你……你騙我的!”
“信不信隨你?!彼频L(fēng)輕地說,“三生結(jié)界,你不會不知道吧?!?/p>
我當(dāng)然知道。
三生結(jié)界是一個神魔都敬而遠之的地方,那里面封印著各種走火入魔的怪物,神魔只要入了此地都會失去大部分的法力,彼時那里的怪物就會吸了他們的精元沖出三生結(jié)界。
三生結(jié)界的入口在神魔之境的碧海之巔,仙樂就住在碧海之巔。
“你為什么要來告訴我?你為什么不阻止他?”
“我就想知道三百年前你不顧性命地在我面前救了白夜,三百年后還會不會再去拼死救他一回?!?/p>
我搖了搖頭:“你說你愛他,可你為什么眼睜睜看著他去送死!”
她嘴角帶著笑意:“愛?你懂什么是愛嗎?”
我不懂什么是愛,我只知道我愛白夜就是不能讓他比我先死。
我想不通白夜因為什么會入三生結(jié)界,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去找他!不管我會不會死,我不要他死。
我捏了個訣直奔碧海之巔,冷冷的海風(fēng)吹得我渾身都在顫抖,我鼓起勇氣縱身躍下了碧海。
從前我只聽阿爹說過三生結(jié)界有多么可怕,當(dāng)真正進入了這里之后我才能真正地明白為什么神魔都敬而遠之。
這是一個無底的深淵,每一處都飄蕩著尸體腐爛的氣息和怪物凄厲的嚎叫聲。
我本來就膽小,現(xiàn)在更是渾身都在顫抖:“你在哪里?白夜!”
我一路向前持著桃花扇殺了幾個怪物后,身體好像放空了一般沒有了任何力氣。
這時,我突然在黑暗處看到了一雙血紅的眼睛,它緊緊地盯著我,待到走近,我才看清那是一頭獨角惡獸。
我已經(jīng)沒有絲毫力氣再與它廝殺了,只能絕望地望著它。
三生結(jié)界里的瘴氣侵蝕著我,不知道白夜在哪里,我好想見到他。
九重天桃花林里我第一次見到他就開始喜歡他,三百年前九天之畔上的那一場大戰(zhàn)我散盡修為護他一命,我愛白夜整整愛了五百年,到死我都愛他。
你說愛一個人傻不傻,我覺得我就像個傻瓜。
那頭獨角惡獸離我越來越近,我的心口開始發(fā)光,那是金鱗放出的光芒,整個光暈籠罩著三生結(jié)界。
若是那怪物殺了我之后得到我的金鱗就會威脅到六界安定,想到這里我抽出了腰間的匕首對準(zhǔn)了自己的心臟。
即便是死,我也要毀掉我的金鱗,不能讓它危害六界。
就在我要將匕首刺進心臟的時候,突然一只手握住了我持著匕首的手,我猛地抬起頭,看見了緊皺著眉頭的白夜,我的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他一把將我攬進了懷里,然后用雪白袖子遮住了我所有的視線。
過了很久我抬起頭,看見那頭獨角惡獸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白夜的灼華劍上滴著血,他的臉色蒼白得像是一張紙。
我驚訝地看著他:“你……你沒事吧?”
沒想到我話音剛落,他竟跟我大發(fā)脾氣:“你是傻子嗎?這里是隨便就能來的地方嗎?你真以為自己命大?”
我的眼了不停地往下流:“沒錯啊,你說得對!我就是個傻子!傻子才喜歡你!”
白夜一愣,頭輕輕地低了下去:“我……”
我甩開他的手,拖著沉重的身體轉(zhuǎn)身往外走。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吧,會心痛,會流淚,會奮不顧身,但是卻不會后悔。
我?guī)捉^望地向前走,忽然聽見白夜一聲呼喊:“笙歌,小心!”
我還未反應(yīng)過來時白夜已經(jīng)一把抱住了我,身后是一聲怪物的嘶吼,我感覺到白夜身子猛地一顫,耳畔傳來他一聲悶哼。
他奮力轉(zhuǎn)過身,手中的灼華劍狠狠地落下,將身后的惡獸劈成了兩截,我驚訝地看著他,他轉(zhuǎn)過頭對我露出一個慘淡的笑,然后一口血吐了出來。
我上前抱住他,手觸及他挺拔的背,一大片黏稠的血已經(jīng)將他雪白的衫子浸透了,我哭得語無倫次:“白夜,你別嚇我……”
他艱難地抬起頭看著我,額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聲音那樣微弱:“笙歌,你……還記得九重天桃花林里你對我說的話嗎……”
我一邊哭一邊拼命地搖頭:“白夜,我?guī)阕?,我們離開這里?!?/p>
我用盡最后的力氣捏了個訣帶白夜離開三生結(jié)界,他的頭靠著我的肩,聲音微弱地在我耳邊說:“你說你喜歡我,我當(dāng)真了……”
我的心沉沉一聲悶響,眼淚順著指縫流了下來。
六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身在紫晶宮了,像是一個漫長且悲傷的夢,夢里我隱約聽見白夜說他很愛我。
五姐給我遞過暖身湯,我悶悶地喝了一口,還是沒忍住問:“白夜……白夜呢?”
“回菩提境了?!?/p>
“他的……傷怎么樣了?”
五姐反問我:“笙歌,你怎么會孤身跑去三生結(jié)界?”
我忽然想起了玉華山上遇見綠蔭的事情,她為什么騙我?因為她想讓我死??墒前滓鼓??他竟寧愿冒著灰飛煙滅的危險去救我,他為什么這樣做?
我的耳邊不停地回蕩起三生結(jié)界里他在我耳邊說的那句話:“你說你喜歡我,我當(dāng)真了?!?/p>
再跑到菩提境已是半個月后的事,彼時白夜的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
菩提樹上開了花,淡淡的月白色,好看極了,他一襲白衣坐在醉月亭里看念佛,見我來了只是輕輕地抬頭看了一眼。
“你的傷,好些了吧?”
“嗯?!彼频L(fēng)輕地繼續(xù)看著手中的佛經(jīng)。
“對不起啊,我連累你受傷了?!?/p>
他忽然抬起頭皺著眉看我,仿佛要把我看穿一樣,良久才冷冰冰地對我說:“白笙歌,你真是傻?!?/p>
我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過了很久白夜輕嘆了口氣,聲音變得格外溫柔:“別相信她說的話?!?/p>
“誰?”
“綠蔭?!?/p>
“你知道是她騙我去三生結(jié)界的?”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你……你喜歡她嗎?”我傻傻地問。
他放下了手中的佛經(jīng),什么都沒說就往遠處走,風(fēng)吹落了幾朵細碎的菩提花,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那樣落寞。
再一次和綠蔭面對面而立時,仿佛隔了半世那么長,碧海之巔的風(fēng)吹起她艷紅的裙子,她站在風(fēng)里笑得那樣美。
綠蔭放出了五百年前我在神魔之界封印的一頭惡獸。
那時候我剛剛修成金鱗,上天安排我歷的第一個劫就是封印這只可惡的家伙,我和它在神魔之界斗了七天七夜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才制服它。
那時我昏倒在碧海之巔上,眼中隱約看見一個一身素白袍子的人經(jīng)過我身邊,神色像極了白夜,那一眼我至今難忘。
如今綠蔭竟然喚出它,我們心里都清楚得很,它在神魔之界吞噬了五百年的亡魂,法力早就不是可以估量的了,即便我能再次封印它,最后也會落得個飛灰煙滅的下場。
我主動向天君請求收服惡獸,天君答應(yīng)得爽快,卻也疑惑地問了我一句:“明知是條不歸之路,你為什么還要堅決地去走?”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想來想去能說的也就一句:“愛一個人本來就是條不歸路?!?/p>
因為普天之下除了我和白夜之外就不會有人能再馴服這惡畜了,我愛白夜,所以我寧愿自己死也不要他受一點傷。
碧海之巔上綠蔭笑得凄厲:“我知道你和白夜總會來一個,我希望是你來,可你真來了我又不甘心了,愛一個人到底應(yīng)該是什么樣,為什么能讓你連死都不怕?”
“我只知道我第一眼見他就知道我會為他奮不顧身?!?/p>
我跳下碧海喚出金鱗去封印神獸,卻見一襲白影擋在了我身前,待我定神才發(fā)現(xiàn)那是白夜,他手持著灼華劍,回頭看著我的神情那樣凄涼。
他涼薄的唇動了動,顫抖著說:“五百年前我第一次在碧海之巔見你,你剛歷完劫蜷縮在地上,那時候我就想著無論如何都要護你周全。
“三百年前你在九天之畔為我擋了一下差點丟了性命,我好內(nèi)疚。
“九重天桃花林里你第一次說你喜歡我,醉倒在我懷里,我在你耳邊輕輕地告訴你我也喜歡你,可是你不記得了……笙歌,神仙活一場太久也太長了,我怕有一天你會忘了我……”
話音剛落他已經(jīng)和那頭惡獸糾纏在了一起,我聲嘶力竭地喊著:“白夜,不要!”
天盡頭是血一樣的顏色,我的眼淚落進碧海里沒了聲響。
尾聲
又是整整一百年,菩提花開了又落幾個輪回。
我始終還記得那日的場景,白夜封印惡獸后身體墜入碧海,我去抓他卻無論如何都抓不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我的哭聲震動了整個九重天界。
綠蔭跳下了碧海和那頭惡獸一同被封印在了碧海深淵,她最后一句話說的那樣凄涼:“為什么白夜會愛上你,而不是我?”
我坐在醉月亭白夜曾經(jīng)看佛經(jīng)的地方,將整整五百年的過往想了個透徹。
佛曰:“不可說?!?/p>
愛不可說,恨不可說,嗔不可說,癡不可說。
仙樂告訴我:“七弦琴說白夜總有一天會回來。”
于是我就一直在等,等了整整一百年。
菩提花開得正盛,九重天的桃花酒又釀好了。
夕陽西下,我隱約聽見了玉華山上幽幽琴聲。
如果他回來了,我會將所有的情話說給他聽。
神仙活一場太久也太長了,我怕有一天你會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