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玉
在御浮的傳說里,思念太長,絆住了雙腳,魂靈會來不及去往別的地方。
·一·
明后睡得不沉,隔著朦朧的光暈,能清晰地看見夢里那個斂眉臨字的人。
她只看到他的側(cè)臉,那垂下的長睫,像是用黛墨逶迤暈染出的一痕,沉靜得令她失神。她眨了眨眼,然而,只是瞬間,他的身影便倏忽不見??斩吹陌坠怆鼥V的夢中,一只背有紅痕的畫眉撲棱著翅膀飛來,在她眼前盤旋,鳥喙一動,竟是在說——
“殿下聽過這個故事嗎?為了讓心上人經(jīng)過,有人就化身石橋風風雨雨地等?!?/p>
真奇怪。一只鳥怎么會這樣問她?這明明就是……就是誰曾這樣問過呢?
她猛然從夢里醒了過來。
日光透窗而入,一片和煦明亮里,明后揮退侍女,披了件外衣,獨自倚在窗欞。
“撲棱……”
不遠處的花樹上,一只背有紅痕的畫眉鳥在樹枝上蹦跳。她方推開了窗,它啁啾一聲,就銜了一朵花撲翅飛來,將花扔在了她懷里。它收翼停在窗欞上,歪著頭,輕輕啄著她的指尖。
明后一怔。夢里那只畫眉與這只一模一樣。而且沒記錯的話,六年前她從御浮遠嫁到夙盛,一路在她的車輦旁翩飛不去,之后又一直留在夙盛皇宮中的,可不就是這只畫眉?
心頭一動,她剛脫口道:“你是……”卻被侍女驟然打斷:“娘娘,陛下來了!”
今日是夙盛國君康帝迎丞相之女謝氏入宮的日子。六年前明后嫁與康帝,雖一直對康帝禮數(shù)周全,卻始終態(tài)度冷淡??档蹫樗罩煤髮m六年,終究拂袖新娶,她點頭說“好”,又推說身體有恙,就不再到場觀禮。
此時康帝應(yīng)是忙著迎接謝氏,可他怎么又行色匆匆地到辜蘭殿來了?明后看著康帝,不解其意。
康帝身上袞服未換,氣息不穩(wěn),卻一把緊攥住她的手臂,目光深深,欲說什么卻又一言未發(fā)。
她疑惑:“陛下?”
他陡然放開她,平復(fù)著氣息,臉上露出怒極的神色:“皇后可知道?謝妃入宮途中,一只畫眉鳥忽然向她撲過去,差點傷到她!”
她還是覺得奇怪:“那陛下此刻該陪在謝妃身邊才是,來妾這里做什么?”
他的目光更深,隱隱有比臉上更盛的怒意。盯著她半晌,他冷然開口:“讓嬪妃為禽鳥所驚,皇后不覺得是你未曾安排妥當嗎?”
他逼近一步,還想再說什么——
“撲棱……”窗外,那只背有紅痕的畫眉鳥展翅飛過。
“陛下?”明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就在看見那只畫眉鳥后,康帝的神色猛地大變,竟不禁倒退半步,眸中分明有驚悸之色一閃而過。他的目光霍然攫住她,就這么死死地看了她良久,而后抿著唇,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離開。
明后不明所以。還是一旁的侍女湊了上來,輕聲向她解釋:“聽說陛下近來一直在做一個噩夢,夢見一只背有紅痕的畫眉鳥在向陛下索命。”她覷著明后的神色,“之后陛下會在夢里喊一個名字,叫……阿幸?!?/p>
阿幸。
明后心上一窒。她以為她已經(jīng)忘了這個名字。
·二·
寧熙十三年。
“父皇久慕御浮威儀,特遣祁康來朝……”大殿上,自夙盛遠道而來的貴族少年依御浮之禮,向危坐龍椅的天子熙華帝下拜。叩首的剎那,后殿一陣輕微的珠簾響動,幾不可聞。
十七歲的公主明安著一身侍女的襦裙,撥開珠簾,悄悄向前殿看去。
少年被賜平身,長身玉立于大殿之上。天子問詢時,他對答如流,不卑不亢。
一問一答間,他忽然側(cè)頭,朝明安的方向笑了一下。他那一雙眼,明亮而慧黠,向著她得意地彎起。
她大怔,繼而大羞,忙放下珠簾轉(zhuǎn)身便跑。
她提著裙裾,一路奔入自己的息紜殿。轉(zhuǎn)了幾個回廊,明安停下腳步,抬手推開了書房的門。
日光從半開的窗扉照進來,擁著雕花幾案前執(zhí)筆寫字的少年。深淺光暈里,少年的眉眼朦朧柔和,只長睫黑得出奇,像是用黛墨逶迤暈染出了的一痕。
聽見了推門的聲響,少年長睫輕顫,抬眼看了過去。唇畔帶了若有若無的笑意,他對著明安輕聲道:“殿下,你回來了?!睌R了筆,又問,“夙盛國的康王有趣嗎?”
“嗯!”明安湊到少年身側(cè),興奮地比畫著,“阿幸,原來夙盛竟有那么出色的人才!”
少年阿幸靜靜聽著明安的聒噪,眉尖一動:“殿下你還是第一次這么稱贊一個人呢?!遍L睫微顫,他別過頭,“殿下,你不是說,阿幸在這里替你抄書臨字,你一路走到大殿,會把太傅交代的功課背熟嗎?”正說著,他翻開《六韜》中一頁,“殿下,你背到哪里了?”
“……”
阿幸起身,也不看明安一眼,自顧自收拾了幾案上散落的紙筆字帖,將《六韜》端正放到最中。明安聞弦歌知雅意,默不作聲地坐到幾案前,低聲誦讀起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窗外緩風輕送,檐前一溜鐵馬叮當作響,驚得幾只畫眉鳥撲棱飛起。
阿幸是獲罪的醫(yī)官之后,明安自幼體弱,他甫沒入宮中,便被派去調(diào)理她的身子。只不過留在息紜殿的時日越長,明安就越喜歡讓他做些別的事情,比如替她抄書寫字,比如陪她說話做事。
此時阿幸輕輕將茶放到明安手邊,書房外突然有宮人來稟:“康王遣人送禮給公主?!?/p>
原以為會是什么珍稀器玩,拿到手上卻只是薄薄一張花箋。明安心下奇怪,展開花箋一看,忍不住又驚又笑。
“阿幸,你來看看!”明安把花箋遞到阿幸眼前,又去翻他才收拾好的字帖,拈了他們兩人書寫的紙,“這個康王,他的字跡和你一模一樣呢!”
阿幸仔細一看,目光一滯:“殿下說錯了。阿幸是仿著殿下的字跡?!?/p>
明安一怔,這才反應(yīng)過來。
“應(yīng)該說,康王的字跡,是和殿下的極像?!?/p>
·三·
康王寫了一張花箋,仿的是她的字跡;而在珠簾后偷看他時,他仿佛知道是她一樣,轉(zhuǎn)過了頭,向她笑了一下。
明安收了花箋,目光仍在《六韜》的文章上,卻不禁心如亂麻。她的功課終究沒能背下來,第二日太傅抽查,她結(jié)巴了半日,仍挨了幾記戒尺。
阿幸見她一整天賴在榻上,平日喜歡的吃食也沒動多少,便叫她出去走走解悶。明安胡亂應(yīng)了,起身喚人時,袖口處卻輕飄飄地落下一張紙。
侍女魚貫而入,阿幸不動聲色地踩在那張紙上。等侍女擁著明安出去,他才俯身拾起。只瞧了一眼,臉色驟然一變。
當晚明安用了晚膳,忽然出聲叫道:“哎呀!我忘了太傅罰了我抄書!”她覷著一旁的阿幸,“要抄的太多……阿幸你幫幫我?”
阿幸定定看了她須臾,笑著答:“是?!?/p>
書房里只剩他們兩人。明安裝模作樣地抄了一頁紙,偷偷瞥見阿幸坐在幾案前斂眉書寫。她咬了咬唇,陡然放下筆:“阿幸你先抄著,我坐著腰疼,出去走走就來?!?/p>
聞言阿幸筆一頓,頭卻未抬起,只淡淡道:“靜女其姝,俟我紅墻。明月三更,慎莫或忘。”
明安推門的手一僵,回身不可思議地盯著阿幸:“你怎么知道……”
阿幸從懷中摸出拾到的那張紙:“尋常的公子佳人傳情達意不算異事,可夙盛一向?qū)ξ页⒁曧耥?,若是夙盛的康王遞了這么一張紙給我朝公主,難免會招人多想?!?/p>
他抬頭:“殿下,你不是出去走走,你是要去赴康王的約?!鳖D了頓,他笑,“明知道阿幸會阻攔,所以想要借抄書把阿幸支開??墒堑钕拢愫芟矚g康王嗎?為什么一定要去呢?”
明安無言以對。今晨課后,有她不認識的小宮人伺機遞給她一張紙。她展開一看,雖心煩意亂,卻總不忍拒絕。而她一不小心將那張紙遺落,竟被阿幸拾到,還把紙上內(nèi)容一字不差地說出。
明安咬唇,百般懊悔。
阿幸不再看她,埋頭靜靜抄書。
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抬頭,對上明安歉然的雙眸。她的手上,托著一盞清茶。
每次她自覺做錯了事,都會這樣。
阿幸接過茶,輕輕一呷。剛放下茶盞,手勁卻驟然一散。他心知不對,可也止不住地軟倒在幾案上。明安她……竟在茶盞上抹了藥!
“阿幸……抱歉,我還是想去?!?/p>
夜已全然籠罩,約定的紅墻近在咫尺。墻下,芝蘭玉樹般的人負手背對著她,她聽到旁邊樹上的一聲畫眉鳥鳴,婉轉(zhuǎn)動人。
她沒有問他是怎樣從驛館到的內(nèi)宮,以前她身子不好,連宮里都不許多走動,然而這夜,他會帶著她去見識宮墻外的天空。
天明時,他使了點伎倆送她回宮里。她一路跑回息紜殿,懷中揣著買來的竹根摳的小盒子,盤算著用這玩意補償一下阿幸??赏崎_書房,雕花幾案前端坐著的,卻是——
熙華帝,她的父皇。
阿幸不在房里。昨夜她和別人瘋玩之時,軟倒在書房的阿幸被突來察看的帝王撞見,杖打一百,罰去了藏書的萬卷閣。
明安怔怔地聽著父皇的訓(xùn)斥,拿著竹根小盒的手越捏越緊。在父皇喝問她“知錯了嗎”時,她眨了眨眼,忽然抱著竹根小盒大哭起來。
·四·
自從謝妃入宮被畫眉驚嚇,康帝也夜夜夢見一只畫眉前來索命,康帝遂下令,整座皇宮不得再有一只畫眉。
明后扶著侍女的手,沿一道宮墻徐行。康帝命令雖下,她窗外的那只畫眉卻仍在她身邊徘徊。宮人不敢冒犯她,也就任它去了。這會兒它在她前方翩飛,正怡然自得——
一支羽箭,陡然從她身后激射而出,直向畫眉而去!
她沒來得及叫“住手”,身后冷冷一聲:“朕說過,宮中不得有畫眉鳥?!辟硎⒌牡劬I(lǐng)著一隊弓箭手,穩(wěn)穩(wěn)佇立在宮墻之下。森冷箭鏃,齊齊對上了驚飛到半空盤旋的畫眉。
“一只鳥罷了,陛下何必殺它?!”她情急出口。
“一只鳥罷了,皇后又何必維護?!”康帝冷然盯著她,“莫非皇后喜歡這只鳥,喜歡到不惜拂逆朕?”不等明后言語,康帝目光驟厲。陳列的弓箭手會意,一聲號令,引弦彎弓。
盤旋半空的那只畫眉剛要振翅,數(shù)十支箭矢驀然齊發(fā),轉(zhuǎn)瞬已將它逼近!
但,就在箭尖要擦到畫眉羽翅的瞬間,風倏然而起。明明是人間四月天,那風刮來之烈,竟不遜于北地寒風,直叫人站立不穩(wěn)、寸步難行!
“哐——”羽箭此刻全數(shù)被風折斷拋飛,掉落一地。
而那只畫眉飛在半空,雙翅一撲,翅膀竟倏忽生長。無數(shù)羽毛紛然如箭,射亂了弓箭手的行陣。羽翼愈來愈大,一片陰影籠罩到康帝頭上。那雙翅膀漸漸像是人的雙手,眼看就要扼上康帝的喉嚨——
“你——”
明后站在風中,急切地對那只畫眉喊道。
喉嚨像是堵住了,心急如焚卻也說不出話來。只是她抬眼,目光竟與那只畫眉的目光相遇。它仿佛懂她要說什么,一聲清嘯,雙翅一撲,不過霎時便又是那只背有紅痕的小畫眉鳥。
它也不管眾人,徑自飛到地上,蹦跳著到她面前,偏著頭,打量她的神色,發(fā)出笛兒般清脆和悅的鳴叫。見她怔怔,它又一撲翅飛過墻去,須臾便銜了隔墻的花來,扔到她懷里。
她仰頭,與半空中的它默然相視。
這只鳥真是奇怪。在夢里,它會與她輕輕說話;在夢外,它會懂她一個眼神。它多么像她的一位故人。
明后伸出手,觸到它柔軟的羽毛。心頭突地一跳,她脫口而出:“你是——”
·五·
“殿下?!崩咸狄粡堃粡埛^公主明安臨的字,抬起頭,目光銳利,“這些字,有一半都不是殿下寫的吧?”
明安捉著袖角:“都是我自己寫的?!?/p>
老太傅沒有說話,只一雙眼盯著明安,似是要盯到她心里去。半晌,他才重重地嘆氣:“殿下找的幫手,模仿殿下的字跡,終究只得其形罷了?!?/p>
明安不敢答話。
太傅雖老,眼光忒毒。因明安私自出宮一事,熙華帝罰她禁足半月,而太傅亦罰她抄書。眼見檢查功課之日將近,這書還沒抄到一半,明安急了,可阿幸不在身邊,旁人又難模仿她的字跡,便也無計可施。恰巧昨日傍晚,有個小宮人鬼鬼祟祟地送了一大包東西來,拆開一看,竟全是寫滿字的紙。
小宮人道:“康王知道公主受罰,特意替公主做的功課?!泵靼泊笙?,看著送來的紙上滿是如出自自己之手的字,忙收拾好了,第二日呈到太傅眼前。
怎知這字自己看來沒什么不妥,偏偏太傅一眼就看出不是她所寫。明安大窘,繼而大奇。
以前也有很多次,她讓阿幸?guī)退瓡簧先サ淖痔禌]挑出一點錯來,難道阿幸竟能以假亂真?
借口去萬卷閣查書,明安叫出了半月不見的阿幸詢問。
春風和暖,小徑上,兩只畫眉在小石子上喳喳蹦跳。她與阿幸一前一后,信步慢行。
熙華帝那一頓杖打著實厲害,阿幸身上的傷尚未痊愈,臉色也頗蒼白,但見到明安,就淡淡笑了:“阿幸的字是殿下教的,自然酷肖殿下的?!?/p>
明安不信:“當初我教字的時候,學(xué)的可不止你一人。他們寫得難看,你卻不一樣。”
阿幸笑:“殿下的事,我向來記得比別人清楚些?!?/p>
少年的笑溫和寧靜,以大蓬的陽光為襯,看得明安失神。她仿佛覺察到了什么,不再追問,默默地埋頭,將小徑上的石子向畫眉鳥踢去。
忽然,阿幸輕聲問:“聽聞殿下半月來寢食不慣,不知可好些了沒有?”
她一怔:“好些了?!毕肓讼耄е?,又飛快地說了一句,“對不起?!?/p>
阿幸愣怔,才明白她是在為半月前道歉。他微微別過頭,笑意有些滯澀,卻還掛在唇畔:“殿下喜歡和康王相處,阿幸阻攔殿下,是阿幸的不是?!?/p>
明安愣住,雙頰一紅:“誰說我喜歡……”
話音愈來愈小,可阿幸猛地回過頭看著她,眼眸漸漸亮了起來。
是夜,明安在床上輾轉(zhuǎn),總也無法入睡。她索性起身,守夜的宮人卻沒有陪在一旁。正好,她要出門,不想有太多人跟著。
一路趁夜,明安獨自走到萬卷閣。閣前有一株杏樹,杏樹下傳來低低的交談聲。明安駐足,她聽出了那是阿幸的聲音。而與阿幸交談的,是誰?
“殿下每日巳時須得飲一盞香薷飲,記下了嗎?”
“記下了?!?/p>
“殿下體弱,即便是夏日,飲食類也不能用冰。她自己不上心,你卻一定要記著,只能用甘泉取涼?!?/p>
“是?!?/p>
“上次交代你的,殿下睡前的燕窩粥,要添多少糖?”
“……三勺?”
阿幸的聲音寂了半晌,片刻后重又響起,淡淡道:“你又記混了。是三勺半。”
明安怔怔聽著,她不知道原來她有這么多特殊的習慣。這些年她的身體愈來愈好,她只當是因為自己長大了,卻不知那么多自己不曾留意到的事,都是阿幸為她記得清楚。
如是過了半夜,阿幸終于淡淡道:“你先回去吧。殿下寅時常會被夢驚醒,不要讓她找不到你。她會害怕?!?/p>
眼見杏樹下另一個身影福了一福,就要轉(zhuǎn)到這邊來,明安連忙提著裙裾,先一步悄悄回到寢殿。才躺下假寐,殿門輕微一響。方才不見的守夜宮人悄然回來,輕輕地走到明安床畔,替她攏好錦被。
明安翻了個身,把頭埋入枕中,不讓宮人看到她濕濕的眼睫。
·六·
明安一直都知道阿幸對她好。
明明只需要為她調(diào)養(yǎng),可是她午夜夢回看著空蕩蕩的宮殿覺得害怕的時候,趕不完太傅交代的功課焦慮萬分的時候,被父皇責罵有滿腹委屈的時候,只有阿幸能一一留意到,而后陪在她身邊,輕輕喚她一聲“殿下”。
他喚她的聲音多么好聽,又溫和又堅定,一如他曾給夜半無法入睡的她講故事時的神情:“殿下聽過這個故事嗎?為了讓心上人經(jīng)過,有人就化身石橋風風雨雨地等?!彼朴腥魺o地微笑,“別人做得到,阿幸自然也可以?!?/p>
那時她只當他哄她,就做出鄙夷的模樣:“你化身石橋?我才不稀罕。”
沉沉的夜里,他眼里的光一分分暗下去,最后他垂下眼,低聲道:“阿幸說笑的。”
那之后,他再沒有給她講過類似的話。直到現(xiàn)下,她終于隱約猜到,他究竟曾想對她許諾什么。
只是,來不及再細想,康王便在朝堂上透露出了和親之意。
宮人偷偷稟告給明安時,她手上一震,茶水潑濺出來。
她忽然就很想見到阿幸,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想聽他會怎樣回答她。于是夜里,趁守夜宮人出去,她也悄悄溜到萬卷閣,自己先設(shè)法潛入閣內(nèi),等交代完事情的阿幸回來。
萬卷閣內(nèi),漆黑一片。
明安著軟底繡鞋,放輕腳步,徐徐踏上二樓。
突然眼底闖進一簇微光,在黑暗中顯得突兀而詭異。她大吃一驚,右腳不禁在最后一級階梯上磕絆一下,弄出了窸窣的聲響。
那點光倏然就滅了。她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在慌亂地躲避。她顧不得許多,飛奔過去,仗著對閣樓布置的熟悉,在靠近窗戶的轉(zhuǎn)角處一把抓住了那人。
重云散開,月光越窗照進,恰恰映清了那人的臉。
“你?!”明安瞠目結(jié)舌。
她抓住的不是別人,他分明就是夙盛的康王殿下。不過現(xiàn)下他神情狼狽,手中一書一筆一燭,澀然開口:“明安公主?!?/p>
明安似是意識到什么,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書卷,借著月光翻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是……”邊關(guān)將帥的奏本,被他一字不落地抄了下來。且那字跡,全然像是她的。倘若有一日這冊書卷被人發(fā)現(xiàn),誰都會以為這是她所寫。
“你模仿我的字跡,百般接近我,其實就只是為了做這事?”
她看他在月光下神情頹敗歉然,卻始終沒有否認。須臾后,他定定看著她,只說一聲:“抱歉?!?/p>
正要反唇相譏,樓梯輕響,她聽到阿幸的聲音:“誰在那兒?”
是揭發(fā),還是隱瞞?
一咬唇,她奪過他手里的東西,將他往窗外推:“算謝你上次帶我出宮!”
回過身時,阿幸剛剛舉著燈走來。燈光照亮她的模樣,阿幸一怔:“殿下?”
明安抱著翻開的書卷:“我想來用用功?!?/p>
阿幸沉默了片刻:“殿下知道嗎?你說謊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抓緊什么東西?!彼哪抗猓湓谒o緊抓住書卷的手上。
她不作聲。
阿幸默默看著翻開的書卷,依稀辨認出了上面的小字。那字跡,真像是出自她之手。
他忽然就笑了,眼神卻黯淡下去,燈光和月光都映照不亮。目光向窗外輕輕一掠,他眉梢眼角是掩飾不住的蕭索:“是他……原來殿下你真的喜歡他……也對,夙盛的康王,倜儻瀟灑又位高權(quán)重,哪像阿幸……殿下怎么會不喜歡……”
他垂下長睫,掩住眼底那一點傷心,轉(zhuǎn)身離去:“可是殿下,再喜歡……也非我族類啊。”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明安無從辯駁。思慮了一晚,她想起康王能輕易出入內(nèi)宮,甚至萬卷閣,怕是早有準備和預(yù)謀。她覺得還是該把這件事告訴父皇,提著裙裾正要去求見,一個消息如平地驚雷,轟然炸響。
今日早朝,熙華帝昭告天下,擇日將第九女明安公主嫁與康王。
天子詔出,再難更改。
她愣在原地,一時間忘了所有。
·七·
明后在維護那只畫眉鳥后,就開始頻繁地做夢。夢境也單調(diào),不是一個斂眉臨字的少年,就是一個下雨的夜晚。
她知道那個夜晚是四十多年前,熙華帝下旨令她遠嫁的當夜。她接到了康王送來的花箋,說是感念她的恩情,他真心想娶她為妻,待他即位為帝,御浮夙盛將永無戰(zhàn)事。
她默然屏退了旁人,抱膝坐在床頭,聽著外面風雨颯颯,敲得檐前一溜鐵馬叮當作響。
天地里只有風雨聲、鐵馬聲,隔了很久,她卻仿佛聽到另一個聲音。有誰在雨夜趿著濕透的鞋,踩過一個又一個水洼,向她走來。她翻身推開窗戶,扒著窗欞向外看。
她沒有聽錯。有一個清瘦的人影真的離她愈來愈近。夜很暗,她看不清那是誰,卻清楚地知道,那一定是阿幸。
“殿下……”他的聲音細微,在風雨里尤顯伶仃。可她聽得清清楚楚。
她沒有應(yīng)。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他會一直站在那里,站到天明雨停,他卻忽然又說話了:“我知道你喜歡他,所以連揭發(fā)他我都不能……可還是忍不住來問問你……假如,我是說假如,可以的話,你愿不愿意與我……”聲音戛然而止,又澀澀響起,“罷了,根本沒什么假如,你也絕不會愿意?!?/p>
風雨里,他的身影動了一動。她以為他會向她走近,可須臾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他是在漸漸向她走遠。
風雨聲中,他靜靜道:“兩情相悅,戰(zhàn)事永止……殿下嫁給他,很好?!?/p>
她眼睜睜看著他越走越遠,忽然尖聲大叫起來:“阿幸!”
他在雨里好像回過了頭,可是周遭一片黑暗,她什么都沒有看清。
那夜后,阿幸就失蹤了。她差人找遍了整個皇宮,都再沒有他的影子。之后宮中張燈結(jié)彩,一片熱鬧。她其實并不想嫁給康王,可即使她向熙華帝告密,難道她就能嫁她想嫁的人?何況,阿幸不是告訴她嗎?嫁給康王,很好。
于是她應(yīng)了婚事,站在一堆的紅里,木然如失生氣。
這個夢原本還要再做下去,明后翻了個身,卻聽到夢外有侍女在說:“陛下剛下命,令不少高人道士對付那只畫眉鳥呢。”
她猛然睜開眼。不知為何,她覺得她一定不能讓人傷害那只畫眉。不顧侍女們的阻攔,她赤著腳,竟一路飛奔,直闖入了康帝的搖光殿!
滿殿灰衣的道人,擺開了陣法,桃木劍出,符箓俱備。而那只畫眉,竟已經(jīng)被圍在了大殿中央。周圍一圈符紙環(huán)繞,它在其間,雙翅生長,目光灼灼,似是要燃起烈火??档圻b遙向它大聲道:“你不過一只鳥,就算能在夢里逞威,又能奈朕何!”
“住手!”她忙尖聲叫著,推開一旁的道人,往殿中闖去。
康帝一把拽住她:“危險!”目光剜在她臉上,竟隱約是不甘和憤怒,“他為你死,你也要為他死嗎?!”
她聽不懂康帝在說什么,只是莫名地,她想一定要救下這只畫眉。她奮力甩開他的手,顧不得他在她身后大喊“明安”,向殿中奔去。
道人們正祭出更多符紙,那只畫眉揮翅與之僵持,猛然昂首一聲清嘯。
嘯聲激越高亢,震動得搖光殿簌簌作響?!皣W——”符紙全數(shù)被撕碎,雪片一般飛割回去!
明后捂住了雙耳。可一片混亂中,她不知被誰撞了一下,雙手一松,嘯聲頓時穿腦而過。她霎時意識朦朧,低呼一聲,就要昏迷過去——
嘯聲陡然停止。有誰,在這么危險的境地里,輕輕地將她接到了懷中?
“咻——”羽箭破風的聲音在耳畔無限綿長。
她睜開眼,康帝手持一張雕弓,畫眉鳥生長的羽翼將她牢牢護住。而一支箭,箭頭纏著朱砂符紙,沒入了畫眉背后那道紅痕里。
·八·
那一場雨下了月余,直到出嫁那日,皇城里仍是陰雨連綿。
明安像尊精致的瓷偶,任由宮人撐傘引著她走出息紜殿。
一切都該是井然有序的,除了,她剛轉(zhuǎn)過垂花門,身后就有一隊羽林軍匆匆奔過。只言片語撞入耳中:“好膽大的看守……竟然想越墻逃走?!彼蛔杂X地駐足,霎時間,心底倏忽澄亮。
她驀地一個轉(zhuǎn)身,丟下隨侍的宮人,穿一身嫁衣追著那隊羽林軍而去!
斜風吹雨,不消片時全身盡濕,她卻似一無所察。
她覺得她的心快要蹦出來……阿幸被她找到了,他就在那邊,他想越墻逃走。
一路磕磕絆絆跌跌撞撞,終是看見了一處并不算高的紅墻。她似剎那間再沒了力氣,緩走幾步,終于停下。
烏云垂得很低,滿天雨絲如拋如撒。一面紅墻之上,清瘦的熟悉的少年掛在半空,對紅墻下一圈羽林軍的威嚇充耳不聞。
她呆呆地向前走著,不明白阿幸為什么要違反宮規(guī)出逃,而墻下陳列的陣仗,也不像是只為了懲戒一個越墻之人。
她剛走近,要去問那個羽林軍指揮,卻見他一個手勢起落,陳列的羽林軍退下,一列弓箭手彎弓如月,箭尖對準了少年的背心。
“圣上早疑是萬卷閣之人將奏折的內(nèi)容泄露了出去,如今你企圖趁公主下嫁出逃,真是愚蠢至極!”羽林軍指揮道,“再不下來,箭矢無情,你真不要命了!”
少年置若罔聞,執(zhí)拗地向上攀爬。
眼見他已跨到琉璃瓦之上,羽林軍指揮眸色一厲:“放箭!”
一剎那,如流星趕月,萬箭齊發(fā)。
一聲“住手”生生卡在明安喉間。她看羽箭險險擦過少年的衣袖,終于忍不住叫道:“阿幸!”
她是想撲過去的。可身后數(shù)雙手伸過,趕來的宮人死死抱住她:“公主別去!”
“那是阿幸!那是阿幸!”她又哭又嚷,“你們別射!”
“就算不是內(nèi)奸,一個小小的萬卷閣看守,殺了也罷?!睂m人絲毫不松手,“公主別去犯險?!?/p>
他不是。她想立刻大聲說他不是,可話未出口,她看見風雨里,一半已跨出紅墻的少年驀然回了頭。霎時間她萬事皆忘,只死死看著少年看向她的神情。
她記起來了。那個雨夜,她大叫了一聲“阿幸”,他是真的回了頭。帶著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的神情,眷戀而又悲傷。他口唇翕動,無聲地道:“我真的……好想一直陪著你?!?/p>
萬千羽箭疾飛,在他回首時沒入他背上的血肉,將他釘死在紅墻之上。
明安眼前剎那間一片空白,又漸漸化開一片血色。滿目血紅里,她任由宮人攙扶著,怔怔地無聲重復(fù):“他不是。”
“他不是。”
他不是投敵叛國的內(nèi)奸。
他不是身份微賤的看守。
他是她的阿幸,是記得她所有悲喜憂懼,哭笑顰怒的阿幸。
是她想要這么長的一輩子,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的人。
陰雨霏霏,整座皇城啞然失聲。只有一只倏然驚起的畫眉,悲聲鳴叫,飛出了宮墻。
·尾聲·
“殿下聽過這個故事嗎?為了讓心上人經(jīng)過,有人就化身石橋風風雨雨地等?!?/p>
多年前的長夜,少年為她掌著一盞暖黃的燈,在她身邊輕聲低語。長睫一顫,他似有若無地微笑,溫和又堅定:“別人做得到,阿幸自然也可以?!?/p>
那時候她搖頭沒有相信,他后來也的確不曾做到。
萬卷閣那夜,翻身出窗的康王并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留在窗后,直到明安回去。而后康王再入閣內(nèi),對他說:“我看你的神情,就知道她在你心上。不如,我們做個交易?”
“你一個小小的萬卷閣看守,能給她什么?可是我,我現(xiàn)下真心開始喜歡她,想讓她成為夙盛未來的皇后與我白頭到老,想為了她不再與御浮開戰(zhàn),想令她和漢宮昭君一樣,在青史留下不滅的芳名。”康王篤定道,“我會待她很好?!?/p>
他怔怔地沒有說話。
“但,熙華帝已經(jīng)注意到我傳出的那些奏本?!笨低蹩粗?,“我自不會再做這樣的事,可在御浮,我有一個干凈的開始,也需要一個干凈的結(jié)束。”
他心里明白,康王說了這樣多,不過是要他來收拾殘局。其實康王根本不必花大力氣來說服他,明安喜歡康王,這一個理由就足以讓他甘愿淪為棋子。
他出聲:“永世休戰(zhàn),白頭到老?那么,我會為你處理干凈?!彼⑽⑿α?,目光清明,“只是若有一日你食言,哪怕變成一只蟲豸,一只鳥,我也不會放過你?!?/p>
于是他沒能化身石橋,為她風風雨雨地守候。他替康王頂罪,在他死去的時候,一念不滅,魂靈徘徊,恰恰附到了那一只驚起的畫眉鳥上,跟隨她,陪伴她,守護她。
直到此時,符紙隨箭鏃從背后刺入畫眉的心臟,白芒耀眼,畫眉的身軀碎如齏粉。而一道微光,宛轉(zhuǎn)飄落,愈來愈亮,愈來愈明晰,漸漸地,勾勒出一個人的清瘦輪廓。
明后睜大眼,那個輪廓朦朧不清。而耳里所有嘈雜退去,她竟清晰地聽到一聲:“殿下?!?/p>
那樣熟悉,一如當年。
她不自覺地濕了眼眶,終于知道為什么那畫眉宛如故人,為什么它跟著她來來去去,年年歲歲。
“你是——”她伸出手,輕輕觸到他的眉梢,“……阿幸?!?/p>
日光透窗而入。光影深淺里,清瘦的人影逐漸消散,卻還對著她,淡淡地微笑。
御浮傳說里,思念太長,絆住了雙腳,魂靈會來不及去往別的地方。
——除了,心上人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