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
[寫作背景] 2015年10月20日,本刊記者接到爆料,有這么一個愛在武漢的故事:單親爸爸朱新明帶著被重度燙傷的兒子來漢求醫(yī),單親媽媽程玲玲也帶著全身被燒傷的女兒在漢療傷,相識,相戀,組成了一個新的家。
朱新明1982年生于甘肅省平?jīng)鍪嗅轻紖^(qū),2012年10月生下了兒子朱榮軒(小名軒軒)。2013年7月,軒軒在學步車中學步時拉倒桌上的開水瓶,被重度燙傷下半身。不久,妻子離開了他們父子。當初前妻卡著不辦結(jié)婚證,朱新明的婚姻是自然終結(jié),但致使軒軒沒能上戶口,受傷后也無法使用新農(nóng)合大病保險。朱新明賣掉了房子門面,貸了15萬的高利貸,獨自帶兒子輾轉(zhuǎn)全國各地看病,全自費已花去60萬,而軒軒的病還需多次手術(shù)和漫長的康復理療。
程玲玲1986年出生于江西南昌,父親因經(jīng)營不善欠下200多萬債務,她為父憂心,患上甲亢和永久性肌無力。為了減輕父母壓力,她2007年便結(jié)婚,2009年生下女兒李青(小名雙雙)。2013年8月,雙雙在外婆家過暑假,表弟玩打火機,不小心點燃了雙雙的衣服,造成雙雙全身大面積燒傷。她丈夫把救命錢輸光并提出離婚,她父母在欠債累累的情況下湊了10萬的治療費。程玲玲帶著雙雙求醫(yī),靠每月350元的低保和父母接濟過活。
以下內(nèi)容根據(jù)朱新明的自述和事實整理而成——
軒兒受傷已有800天,原諒我從未真正放下。永遠記得出事那天,當我趕回家掀開包裹著軒兒腿部的毛毯,被燙得一串串掛在軒兒血肉模糊的腿上的幼嫩皮膚再也沒有從我的腦子里、我心上撤離過。一個男人所有的雄心壯志、風花雪月都在那一刻冰消瓦解。
出事后,軒兒先后輾轉(zhuǎn)甘肅、北京做了8次手術(shù),花費近50萬。那些日子就算去菜市場買把菜我也得把軒兒扛在肩上,一秒鐘不舍得也絕不會與他分開。每次軒兒進了手術(shù)室,時間便凝固了,一次次地心焦心疼心慌心亂,手術(shù)后換藥的場景也令我痛徹心扉。手術(shù)從軒兒背部、頭部多次植皮到他腿和腳的創(chuàng)面,我每天給他清創(chuàng)、消毒、取出壞死組織。但因長期不行走,他的腿部肌肉開始萎縮,我憂心不已。
我偶然一次加入了一個燙傷燒傷家長QQ群,我單親爸爸的身份在群里產(chǎn)生了轟動。從第一天,玲玲就開始關(guān)注我,我渾然不覺。后來她加了我的微信,第一次聊天就像久識,但都沒挑破那層縹緲的感覺。玲玲從少女時期就飽受病痛折磨,懷孕8個月時,老公在外面吃喝嫖賭,因甲亢病的影響,雙雙不滿30周早產(chǎn)。剛出月子她就發(fā)病,吃喝拉撒全靠父母,痛苦不堪,一度輕生。所幸,雙雙的創(chuàng)面恢復不錯。我很同情她,一次正好有多余的藥就給她寄一點,深深地打動了她,說這是雙雙第一次感受到像爸爸一樣的關(guān)懷。這是孩子渴望已久的,也是她渴望已久的。我們慢慢聊得多了起來,她十分關(guān)心軒兒的病況。
2014年5月8日,軒兒在北京又做完一場手術(shù)。6月17日,我們來到煙臺東方泰克醫(yī)院。為了不讓他的腿繼續(xù)萎縮,我強制軒兒練習站立,活生生地拉開了傷口。那場面心酸得令人窒息!我將這痛苦傾訴給玲玲,她也哭了,那一刻,我們同病相憐,心更靠近。
2014年10月,我在群里得知武漢修疤堂對燒傷燙傷的康復效果很好,來到了武漢修復一個多月,軒兒去掉了腿部的全部支具,彎曲的腿也拉伸至160度。
從我們認識起,無論多忙,我每天都要在微信上和玲玲聊天。我告訴玲玲,軒兒在武漢的康復效果挺好,建議她也帶雙雙來試試,她答應了,說:“要是雙雙也有個你這樣的爸爸該多幸福!”雙雙每次看《爸爸去哪兒》都問玲玲她爸爸在哪里,令玲玲心酸無語。
2014年10月中旬,玲玲從四川趕到武漢,一開始在小旅社里住。我讓她將就在我那兒搭伙,同時幫她聯(lián)系租房子。令我們都驚訝不已的是,第一次見面,軒兒就很親熱地喊她“媽媽”。玲玲是那樣善良,從這一聲“媽媽”開始,她便把軒兒當自己的孩子看。
找不到合適的房子,玲玲手頭資金很緊張,我便提出我倆合租,她靦腆笑笑,點頭了。確定合租那天,她神秘地笑笑,說:“有點好東西可以慶祝下?!薄笆裁春脰|西?”“病友給的兩根臘腸?!闭幂喌轿易鲲埩?,我就把臘腸做了,隨口說了句:“真好吃!”沒想到她就記住了,后來專程從老家做了七八斤臘腸帶過來。
玲玲母女來后,軒兒很開心,小屋子里常常飄出兩個孩子咯咯的笑聲。玲玲被軒兒一聲聲清甜的“媽媽”叫得經(jīng)常紅眼眶。孩子的友愛不問過去不懼將來,純真得讓人恍惚覺得這就是“家”。
第一次吃玲玲做的早餐的那份感動至今難忘。每天推開門,熱騰騰的飯菜已上桌。即便前一天晚上孩子鬧得晚,我們都沒睡好,但第二天早上玲玲絕對會堅持起床給我做早餐,努力學做面食。慢慢地,我們有了默契的分工,她料理家務和帶孩子們?nèi)ス夤葥Q藥,我出去外面裝修打零工、擺小攤賺錢。群里的病友們早看出我倆的異樣,得知我們住在一起,一個病友直接向我挑明說:“軒軒缺母愛,雙雙缺父愛,你和玲玲又都單身,你倆就湊一對,在一起過唄!我來做媒!”
沒有告白,沒有承諾,更沒有物質(zhì)上的相互取悅,命運對我們相同的灼燒,讓我們抱團取暖,擠在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紅紅火火地開啟了柴米油鹽,鍋碗乒乓的日子。愛來得熾烈,讓我們?nèi)煌似D難困苦。
以前談戀愛,都是我掏心掏肺,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但在玲玲這兒,我只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玲玲每天坐728公交從我們出租屋出發(fā)到光谷給孩子們換藥,即便不堵車,來回一趟也得至少兩個小時,一個孩子換藥得至少一個半小時,軒軒的情況還復雜些。玲玲每天來回奔波,還要忙家務,從未抱怨過。
2014年11月初,一次我們一起在武漢三醫(yī)院給孩子復查,離開時下起了雨,天氣變得很冷,那天我還穿著拖鞋半袖短褲。走著走著,她突然說了一句:“現(xiàn)在就是沒錢?!蔽覇枺骸坝绣X又怎么了?”她說:“有錢了我要跟你從頭換到腳?!眲x那間,我很感動。
12月初的一天下午,我在漢口火車站干完活,她也剛給孩子們結(jié)束換藥,我們在電話里約好在離家不遠的路口見面。結(jié)果我先到站,她手機又沒電了,我在路口四周來回尋找他們的身影,天空下起了雨,很冷。終于,我遠遠看見玲玲了,她沒打傘,只穿了個半袖,原來軒兒的嬰兒車遮陽棚蓋不住他的腿,她的外套披在軒兒的腿上。她一心推著軒兒快點趕路,把雙雙丟在身后六七米遠。我喊了一聲,玲玲回過頭來,路燈光照在她臉上,她被雨淋濕的頭發(fā)亂亂地貼在臉頰上,那樣狼狽而楚楚,我的眼眶濕潤了??墒俏疫B一個簡單的擁抱都沒能給她,還催促她:“快點走吧!”根本不知道她暈車厲害,一路吐得天昏地暗,連軒兒都關(guān)切地問:“媽媽,你哪里不舒服?”回到家,冰鍋冷灶的,她立馬開始做飯,沒半句抱怨。
2014年年底,玲玲回家去過春節(jié)回來,很委婉地把一個開過光的平安符送給軒兒。接著一次我送她回南昌,她進了候車廳,我正要轉(zhuǎn)身,她突然說:“我給軒兒的平安符還是你戴著吧?!蔽乙恢庇X得她大大咧咧,但那天她少女般地羞澀。我擱原地傻傻愣了好久。
軒兒與玲玲感情很深厚。玲玲從南昌回來,進門時軒兒已經(jīng)睡了,我們悄聲聊天時,軒兒醒了,睜開眼睛看見玲玲,甜甜一笑便喊“媽媽”,那樣自然。
玲玲曾不顧視力受損,熬了幾個晚上,用毛線給我勾了雙拖鞋,很結(jié)實。這是第一次收到女人給我做的鞋,穿在腳上是那樣踏實、舒服。我心里很暖,可是嘴里啥也說不出來。她的低保一直存著,救急才會用,但她卻都拿出來給軒兒花了。我沒見她給雙雙買過什么零食,卻給軒兒買過兩套衣服。她給軒兒換藥也比我細心許多,讓軒兒少了很多痛苦。她為我們父子在武漢南昌之間跑了好多趟。2015年為了幫我照顧軒兒,她甚至讓雙雙從學前班退學,放棄了幼兒園的快樂時光,陪軒兒天天關(guān)在出租屋里。她如此傾心付出,她父母慢慢知道了我們的事。
2015年5月,武漢真愛醫(yī)療美容醫(yī)院給軒兒做了左膝功能重建植皮手術(shù),給雙雙做了疤痕修復激光治療,30萬的手術(shù)費及我們一家的吃住開銷全免。
端午節(jié),我和軒兒受邀去玲玲老家玩,玲玲一家都很喜歡軒兒。但也是這一次,我們的這份感情里,開始有了玲玲父母的期許。
玲玲的命運那么坎坷,老人家一直很心疼,年近六旬都還不舍對玲玲撒手。玲玲父親常年種地,她母親每天早上三點多起來,一副扁擔兩頭竹簍,走街串巷地賣菜賣雞蛋,都是為了接濟玲玲母女。所以,玲玲每次別鄉(xiāng)赴漢,其實都不是表面上那么平靜簡單。
我該給她一個明確的答案,可現(xiàn)實令我沉默。房子租金每月800塊,加上生活消費和治病,開銷很大。我們的心其實都高高懸著,說不定明天就揭不開鍋。
軒兒雖然得到了很多幫助和關(guān)愛,但進展依然很慢,每當他傷口惡化,我心情沉重,一瞬間就退回到現(xiàn)實的灰色里,久久不能自拔,時不時沖玲玲發(fā)脾氣。而玲玲期望的是放心把孩子交給她,我只管出去奮斗,給我們一家四口走出一條路來。
我一直只能接零散裝修的活,有時在路邊擺牌子等一天也沒活。我嘗試在微信上賣老家特產(chǎn)靜寧蘋果和胡麻油,生意冷清。我們在一起半年后,生活的局面依然難以改頭換面,我任性地回到了過去和軒兒相依為命的狀態(tài)里,每天回到家,我都只想逗逗他,聽聽他的笑聲,那是唯一能鼓舞我的。雙雙總是會問玲玲:“為什么軒軒爸爸總是和軒軒有鬧有玩,和我沒有?”玲玲無言以對。甚至有人說她腦子有問題,一些病人家屬了解情況后,都勸她說:“他情況那樣,你為什么還要跟他在一起?”
玲玲對我的好,我心里有數(shù),但只能沉到心底,每每想要說點什么,總喉嚨麻木,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最終,我發(fā)現(xiàn)依然只能把軒兒放在第一位,內(nèi)心幾乎沒給我們的愛留過空間,沒有讓她們母女感受過我的溫暖,而是讓她感覺我不愛她,對她不是真心的。慢慢地,我們之間的話少了。她也曾在微信里問我說:“你能不能把你的心放一丁點在我和雙雙身上,一丁點我就滿足了,就無怨無悔陪你走下去?”可是我只能回答說:“我騙不了你,也騙不了我自己?!绷崃嵴f:“可是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我說:“我何嘗不是?”
和我一樣,壓倒玲玲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孩子。雙雙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她一心期望可以讓雙雙在武漢上學,我也曾吹牛許諾過,但我沒做到。開學在即,玲玲在萬般復雜的心情中離開武漢,臨走從她的低保金里取了一百塊塞給了軒兒的奶奶。
2015年8月29日,在武昌火車站,我推著軒兒送她們娘兒倆,軒兒像是覺察出了什么,哭著問我:“爸爸,媽媽還會回來嗎?”我沒回答。
玲玲走了,我們一直以來稱之為家的所在在一夕之間變回了冰冷平凡的出租屋?;叵雽⒔艂€月的時光,全是她留給我的美好,我沒有為她做過絲毫。
瘋狂的父親,薄情的男友,我的身份讓我揪心。我沒機會敞開心懷告訴過玲玲為什么我會如此瘋狂!
軒兒還沒出生前,我買了20多雙虎頭貓頭鞋,走到哪兒買到哪兒,男孩女孩的都有,早早洗凈曬滿了陽臺的晾衣繩。我一天一夜沒合眼親手給軒兒打造了一張純實木嬰兒床。因為傷痛,因為流徙,軒兒艱難成長,我們父子早已合二為一。因為他,我從從前那個流于人生表面的膚淺的人,變成了一個真實的父親。
她不曾知道,多少次,我給軒兒抹藥,他哭,我也哭,說:“兒子,我們沒有捷徑,也沒有退路。如果今天爸爸心疼你的眼淚,明天我們爺倆就有流不完的淚,所以你只能堅強,只能忍耐?!彼辉?,2014年9月在和睦家康復醫(yī)院,一陣風吹了一粒沙到我眼里,我流淚了,軒兒奶瓶一丟,一骨碌爬起來,帶著哭腔說爸爸不哭!她不曾知道,我這么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會買簡易電餅鐺烤動物軟餅,給軒兒。多少次,我就那么癡癡看著終于在疼痛奇癢中睡著的軒兒。多少次,我被軒兒的夢笑驚醒,也禁不住跟著笑,然后淚崩。更不用說軒兒第一次變得懂事說爸爸你不要擔心我,第一次迎來比正常孩子晚一年的站立、行走時那開心的笑顏……對我而言,那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只是,我是想她的。9月的一天晚上,我們在電話里聊天,我說:“軒兒下個月月底手術(shù)一做,半年時間內(nèi)應該能夠出院回家。到時候,如果你身體條件允許,我們把兩個孩子接到一起,我在武漢重新起家……”玲玲也覺得美好,笑了,但卻沒有答話。
10月,軒兒在武漢三醫(yī)院接受了兩次手術(shù),八萬塊的治療費全靠幾個老鄉(xiāng)幫忙。然而他腳面的植皮還是失敗了,久久無法生根,我心急如焚。我發(fā)誓,“余生,就我們爺倆,四海為家?!?/p>
是啊,軒兒的傷一天不好,我便一天無法在心里撥開一絲屬于愛情的縫隙,永遠無法坦蕩言愛。
上一段婚姻全是憋屈壓抑隱忍,沒有半點幸福,可我不覺得有傷,它的結(jié)束是一種解脫。但和玲玲,如果將來時光流轉(zhuǎn),我失去了她,我的心從此會有痛。她給我的九個月,值得我一生珍藏。是的,必須珍藏!
2015年10月27日,本刊記者與程玲玲對話,以下是她的心聲——
本刊記者:你的身體怎么樣?
程玲玲:我的身體是老毛病,最近肌無力復發(fā),我喘氣都很困難。甲亢導致我的眼睛視力很差,沒法出去工作,需要做手術(shù)才有可能治好。
本刊記者:雙雙上學順利嗎?
程玲玲:雙雙因為跟著我在武漢耽誤了學前班的學習,現(xiàn)在很吃力,經(jīng)常被批評。她的身體也不好,身上的疤痕常常奇癢無比。她從小極度渴望父愛卻得不到,變得很叛逆。作為媽媽,我很愧疚。
本刊記者:你想軒軒嗎?
程玲玲:我們燒傷群里那么多孩子我都見過,但唯獨跟軒軒像認識了很久一樣。我們的母子緣今生都無法了斷,就算流落到天涯海角。如果我以后經(jīng)濟好了,我還是會幫助軒軒。
本刊記者:和朱新明,你有什么打算?
程玲玲:我是那種今天活著,明天是否還活著都靠僥幸的人,能和他有過這一段美好,很感恩。若不是遇到他,我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再談什么愛情。我們都是過來人,清楚現(xiàn)實的狀況,我也曾怨過他,覺得自己的付出很傻。但最終我走是因為不想拖累他,有些愛來得不是時候,會壓垮你愛的人,必須灑脫離開。但我會等他,是三年、五年,還是余生,我也不知。
本刊記者:你自己對未來有什么計劃?
程玲玲:我目前想快快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和視力,去找一份可以養(yǎng)活我和雙雙的工作。世界上那么多單親媽媽都活得那么精彩,我想我也可以。
軒爸雙媽的故事令人唏噓感嘆不已。本刊呼吁廣大的愛心讀者能夠伸出援手,支援程玲玲和軒軒的治療,幫助這對苦情人能盡早走到一起!
編輯 沈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