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作為一部獲得柏林電影節(jié)最佳劇本銀熊獎的作品,《苦路十四站》有著典型的“歐范兒”。14個段落,14個生活切片,14個長鏡頭,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一個少女從生到死。從第一個鏡頭開始,那間逼仄的房間,橫平豎直的構(gòu)圖,就會讓你不自覺地想到尤里西·塞德爾的《天堂:信仰》,而且越往后看,還會使你聯(lián)想到蒙吉的《山之外》。
是的,《苦路十四站》和那兩部優(yōu)秀的片子有著類似的主題,并且顯露著同樣優(yōu)異的光芒,甚至相比之下,它更加節(jié)制、內(nèi)斂。所以那種令人憋悶到無處訴說又想發(fā)泄的感覺,會愈發(fā)強烈。
中學生瑪利亞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自從陷入其中,就自覺遠離了一些世俗生活的“誘惑”。流行音樂、男孩的親近、打扮自己、拍照等等一切原本無比正常的、屬于年輕姑娘的日常歡愉,都被她看做是不潔的。她只想“獻祭于上帝”。其實,這種對于世俗歡愉的放棄,并非沒有內(nèi)心的掙扎。作為一個青春期的少女,她無法抑制自己對于穿衣打扮的天性熱愛,也必須面對來自心愛男孩兒的約會邀請,但她一次次通過“懺悔”把這一切壓抑下去。她不理解自己為什么如此虔誠卻還會被魔鬼攪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得上罪孽深重。
《苦路十四站》絕沒有把這個題材拍攝成對于怪異、邊緣人群的獵奇,而是把這個小姑娘植入了一個最普通的現(xiàn)實背景。在德國這個如今多元、開放的社會中,像瑪利亞這樣的女孩兒注定是“奇葩”式的存在。但電影的視角沒有一絲歧視甚或俯視,導演通過非常“端正”的角度,正面描述了這個女孩陷入的每一次糾結(jié)。
《苦路十四站》劇照。
撇開宗教對人性的禁錮這種老生常談的大話題,《苦路十四站》其實還給出了很多世俗層面的困境展示。從世俗原因上分析,瑪利亞陷入某種極端情緒,是因為她的弟弟。小男孩到了該說話的年齡一直無法學會講話,四處求醫(yī)未果。神父偶然間的一句“或許是上帝的旨意”,似乎給了她某種來自靈光一閃的開釋,瑪利亞決定奉獻自己,以求得讓弟弟痊愈。其實,這是一種對于現(xiàn)實中絕望境遇的抵抗,只是這讓自己陷入了某種心理疾患的淵藪。
而另外一個層面,瑪利亞的家庭看似和睦,但危機重重。母親有典型的躁郁癥傾向。她無法做到一個稱職的、世俗意義上的母親,只會在高聲斥責和無效的安撫之間搖擺。而父親的角色更加有趣,整個電影中,父親只有三四句臺詞,還都是“過一會就會好的”這種無效的話。某種程度上說,父親是缺席的。焦躁、強勢的母親加上沉默、弱勢的父親,在很多心理學的研究中被認為,這樣的原生家庭,是造成子女心理障礙的最典型的溫床。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這部電影不僅僅把逼問的鏡頭指向教會,不僅僅讓人們思考極端的信仰如何變成禁錮自身的威權(quán),而且也指向了我們身邊的環(huán)境。如果不是父母的失職,瑪利亞最終不會死去。
與這種極端脫離于現(xiàn)實的、不負責的角色相對,導演安排了幾個“正?!钡慕巧诂斃麃喖抑凶霰D返牧魧W生,希望和瑪利亞交朋友的隔壁班男生以及醫(yī)院的醫(yī)生,但最終,這些正常的外部世俗力量敗給了來自內(nèi)部的——家庭內(nèi)部和精神內(nèi)部——變異的力量。那些灰暗的物質(zhì)困住了一個年輕人。
瑪利亞因為長期持續(xù)性流感和營養(yǎng)不良死去,這在當今的歐洲似乎是個巨大的諷刺。它嘲諷的其實是冷漠。挑選棺材時,母親從癲狂轉(zhuǎn)而痛哭的時刻,如此令人崩潰。
從電影本體上講,《苦路十四站》也很有野心。很多鏡頭都一動不動地對準一個人或者一群人,你可以像是就在現(xiàn)場的旁觀者一樣,把目光從一張張面孔上掃過,去分析他們的細微的表情。伴隨這種故意呆板的鏡頭,一個布道的聲音總在一旁一直訴說著。除了第一場戲,神父出現(xiàn)在鏡頭之中,大多數(shù)時候,來自“高處”的話語只有聲音而沒有形象。這更增添了神秘感。這是個奇妙的隱喻,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可能陷入某種固執(zhí)而極端的情緒,走著自認為正確道路,卻最終跌落下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