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琛+梅曉娟
關(guān)鍵詞: 《泰西新史攬要》;翻譯會通;史傳詩學(xué)會通
摘要: 《泰西新史攬要》以經(jīng)世致用的中國史學(xué)會通“冷靜無私”的西史、以強(qiáng)調(diào)“知人得時”的歷史敘事會通客觀敘事、以中國史傳的文筆會通西史寫實的史筆。該譯作在以中史會通西史的同時,挖掘出了豐富的本土資源,彰顯了傳統(tǒng)史傳“義、事、文”在史傳翻譯中的詩學(xué)價值;但泥于傳統(tǒng)史傳的褒貶手法、人物和敘事原型,在以西史改進(jìn)中史方面明顯不足。
中圖分類號: H059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 A文章編號: 10012435(2015)02025906
On Translation Integration of Historical Biography: A Case of Tai Xi Xin Shi Lan Yao
CHEN Chen1,MEI Xiaojuan2 ?(1.Jianghuai College,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2.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Anhui 241003, China)
Key words: Tai Xi Xin Shi Lan Yao; translation integration; poetic integration of historical biography
Abstract: In Tai Xi Xin Shi Lan Yao, the practicalityoriented Chinese historiography was employed to integrate with the neutral and unbiased western historical science, Chinese historical narration with the focus on “character” and “time” was integrated with the objective western narration, and the literary depiction in Chinese historical biography was integrated with the factrestoring historical biography of the west. While Chinese and western historical biographies were integrated in this translation, abundant traditional resources in Chinese historical biography were unveiled, adding to the poetic significance of “orientation, narration and literariness” in the translation of historical biography. But this translation complied too closely with the traditional criteria of telling good from evil in historical biography and relied too heavily on traditional models of character portrayal and event knitting to bring about innovations in Chinese historiography.
《泰西新史攬要》史傳會通研究 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43卷《泰西新史攬要》(以下簡稱《泰》)由傳教士李提摩太和中國筆錄者蔡爾康合譯。其原作(The Nineteenth Century-A History)在當(dāng)時的歐洲史學(xué)界不過是“令人乏味的殘余”[1]164,但《泰》于1895年由廣學(xué)會出版,適逢甲午戰(zhàn)敗,變法興起,以其豐富的西學(xué)思想、歷史警鑒,被譽(yù)為“西史中最佳之書”[2]103,翻譯在其中功不可沒。該譯作的中西史傳會通現(xiàn)象鮮明,尤其中國傳統(tǒng)史傳“所貴者義也,所具者事也,所憑者文也”[3]第三卷,63在其中的影響,翻譯界尚缺乏具體研究。本文運(yùn)用翻譯改寫論對《泰》在 “義”“事”“文”三個層面的以中會西進(jìn)行描述研究,評價其以西史補(bǔ)國史的得失,拓寬晚清翻譯研究的中西會通視角,反思傳統(tǒng)資源和外來文化在翻譯中的會通與互補(bǔ)。
義:以“經(jīng)世致用”會通“冷靜無私”
自孔子作《春秋》,中國史學(xué)就形成了經(jīng)世致用的傳統(tǒng),史傳任務(wù)在于“綱紀(jì)天人,推明大道”[3]第五卷,47,清代經(jīng)世史學(xué)復(fù)興,史傳功能明確為“史以救國”[4]208,但“歷史”一詞在希臘文中本意為調(diào)查、研究,西方沿用這一名詞,視史學(xué)為研究性的學(xué)問。“科學(xué)”的西方史學(xué)受神學(xué)、修辭學(xué)影響,崇尚客觀、真實,避免己見,西方史傳則成為“冷靜、無私”的歷史記錄[5]120?!短吩魍ㄟ^19世紀(jì)歐洲歷史進(jìn)程,說明人類歷史是一部不斷上升的進(jìn)化史,而《泰》譯作在史傳功能層面呈現(xiàn)普遍的會通,將原作對自然、社會真理的探求轉(zhuǎn)化為“救民之良藥,保國之堅壁,療貧之寶玉”[6]譯本序,1,或于顯豁處呼吁觀史救國,成借古喻今、借西喻中的“一家之言”;或于細(xì)微處嘉善矜惡、取是舍非,擬評定善惡仁奸的褒貶之辭。
李提摩太譯《泰》旨在讓晚清當(dāng)局了解世界進(jìn)程,告誡他們?nèi)绻麑W(xué)習(xí)19世紀(jì)歐美各國變法自強(qiáng),“救國還是有希望的”[7]210,相應(yīng)地《泰》譯本中“太史公”垂訓(xùn)式的會通頻頻可見。譯本序稱譯作為“明鏡之資”,可從中挖掘“興中國之策”[6]譯本序,3,正文幾乎在每卷開端添加或改寫了與此興國“大義”相關(guān)的論贊,將興衰遞變的歐洲史會通為匡救晚清社會的經(jīng)世史作。這些論贊多從傳統(tǒng)史傳中汲取諷諫垂訓(xùn)的表達(dá)資源,如《泰》第一卷開篇之句:endprint
At the opening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all Europe was occupied with war.[8]7
歐羅巴州百年以前之風(fēng)氣,較諸今日仁暴之判不可以道里計。[6]1
《泰》原作依從時間順序記錄一洲一國,開篇直述世紀(jì)初(at the opening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各國形勢,而譯作往往在卷啟之處預(yù)先凝結(jié)一種宏觀時空或超時空的狀態(tài),將視野從“百年以前”拉至“今日”,打通原文的時空界限,使彼時與此時互為印證。這種“觀古今于須臾,概四海于一瞬”的時空起點是中國史傳與天人之道對話、申明大義的契機(jī),在《泰》譯作諸多卷、節(jié)開章明義之處廣泛體現(xiàn)?!短纷g作反復(fù)站在古今交織的結(jié)點,觀照百年之前的衰敗,尋找治亂興衰的緣由,以古觀今,以西史謀華事,并擬用問答式、對話體,將這部西史呈現(xiàn)在“留心時事”“論時事”的讀者面前,以熟諳古今的姿態(tài)糾正世人“咸謂”“無不曰”的偏見,給出“或疑”的解答。
這種跳出史實、以史喻今的歷史評論,很容易在史傳經(jīng)典中找到源頭。《左傳》借“君子曰”暢言己見;《史記》創(chuàng)“太史公曰”的史論形式,以愛憎諷喻尊為“無韻之離騷”?!短纷g本中以“按語”“論者謂”“余謂”“吾愿”“吾知”等引出的評論不勝枚舉,如譯本序強(qiáng)調(diào)應(yīng)以學(xué)習(xí)西方道德、學(xué)校、安民、養(yǎng)民為救國捷徑[6]譯本序,2,譯文則多在與民事相關(guān)之處添加評論:喟嘆民不聊生,“嗚呼!慘已”[6]2“吁!其苦矣”[6]119;譴責(zé)當(dāng)局誤民,“吾愿英人垂念農(nóng)人之苦,而別籌良法以抑田租”[6]167;共謀安民良策,“余謂弭兵一說……倘各國能如孔子之所謂去兵者,則不特含哺鼓腹之民共相安于無事,即裁減之兵費(fèi)亦豈有涯涘哉”[6]141-142;寄希望于民,“吾知人杰地靈,當(dāng)無有靡然不振之氣象矣”[6]183。由此,傳統(tǒng)史傳“切合當(dāng)時人事”的經(jīng)世功能在譯作中的會通可見一斑,譯作在關(guān)乎治亂處以“君子曰”、“太史公曰”的姿態(tài)大聲疾呼,緊扣“今”之“人事”,不托空言,實現(xiàn)“史學(xué)所以經(jīng)世”的社會功能[3]第五卷,66。
由于譯者的積極介入,《泰》原作中記載的歐洲史,與中國史傳重視時政之“義”的社會功能相遇,變通為打破古今、中西藩籬的“一家之言”。會通后的史“義”為中國近代新史學(xué)的萌芽和發(fā)展提供了鮮活力量,救亡圖存的民族危機(jī)意識、“師夷長技”的經(jīng)世思想、民本治國的近代改良社會思想以及初期的進(jìn)化論思想,都在譯者會通中西史傳要“義”之中閃耀著時代的光環(huán),使譯本創(chuàng)造出有別于原作的歷史價值。
然而,《泰》以經(jīng)世史“義”會通原文之時,不免泥于春秋史筆,過于褒貶是非善惡,掩蓋了原作理性的歷史立場。例如,譯作述及某一重要人物或歷史事件之始,往往添加是非判斷,功臣必“崛生奇杰”[6]18(原文為“a despot”[8]30),昏君則“多行不道,罔思治理” [6]2(原文為“one of the meanest and basest of human creatures”[8]9),一國若“孤立無援”(原文為“without allies”[8]43),必因該國“向惟坐觀成敗者”[6]23,“今求助于他國,他國徒袖手作壁上觀”[6]30。這樣,原作中的人物、事件在譯本中搖身變?yōu)槿始?、盛衰的垂范,尤其涉及君臣綱常之處,譯作不免落入宣揚(yáng)兄友弟恭、“君道”“臣誼”的俗套,如:
It was in France–always the most unquiet member of the European family–that these huge and mournful disorders originated.[8]8
當(dāng)時他國之政亦不盡善,故各君其國、各子其民,而上下之間積不相能,重以法國之秕政,其君專權(quán)自肆,愛憎取舍悉徇偏私,小民呼吁無門,激而生變,揭竿四起而兵端之開,遂由法國作俑矣。[6]2
原文中,法國民心不一(unquiet)、大亂迭出(huge and mournful disorders),而譯文特別添加、強(qiáng)調(diào)法國動亂是因為國政不“善”:在民上者“專權(quán)”“偏私”,為民下者“揭竿而起”、引來“兵端”之禍。譯文中,一“秕”字將法國君主貶為昏庸無道之輩,一“變”字將法國民眾改寫為不事君主的作亂之徒。這種會通手法在《泰》譯本中反復(fù)運(yùn)用,原文中民眾還有議論時政的自由,“wandered about the streets, engaged in heated debate upon the rights of man and the iniquities of kings and nobles”[8]22,而在譯文中只能歸為“征逐嬉戲,橫議國政,或追論夙昔王與世家苛待之苦,以自炫其才能” 的逾矩行為[8]11-12。這樣,原文中的各國情狀在譯文中已經(jīng)被改寫成君君臣臣的人倫綱常。
史傳經(jīng)世大“義”貫穿《泰》譯本,而史傳的經(jīng)世功能最終要落實在歷史敘事中。傳統(tǒng)史傳以獨(dú)特的歷史敘事呼應(yīng)“天人之道”,甚至在敘事策略、文字錘煉上,呈現(xiàn)出薪火相傳的一套固定模式。在《泰》譯本筆錄者蔡爾康所處的時代,文人們長期念誦的還是上古經(jīng)籍、諸子文章,形成牢不可破的書寫規(guī)范?!短纷g本在敘事、文辭層面體現(xiàn)出更為明顯的會通現(xiàn)象。
事:以“知人得時”會通客觀敘事
中國傳統(tǒng)史傳的歷史敘事立足于兩個重要觀念:“知人”“得時”[9]18。歷史人物是傳統(tǒng)史傳敘事的核心所在,時代興亡取決于關(guān)鍵人物的強(qiáng)弱;敘事時間、順序不僅是歷史事件客觀實在的呈現(xiàn),更包含著成敗因由。西方的歷史敘事則大相徑庭,重視事件甚于人物性格[10]101,史傳人物湮沒在敘事背后,歷史敘事自身的解釋力也很有限。夾于中西懸殊的歷史敘事模式之間,《泰》譯作將人物改寫為善惡典型,并重新組織敘事順序,賦予歷史敘事豐滿的解釋力,使譯作頗有經(jīng)典傳統(tǒng)史傳的韻味。如:endprint
Danton, with a fierce energy and boundless audacity of speech, which roused a fury unknown before in the Parisian heart, urged the necessity of putting the royalists in fear.They must paralyze by terror who still favoured monarchy.Not otherwise could the machinations of wicked persons be baffled, and the country saved.[8]26
法人有旦吞者,高談雄辯,口若懸河,遇事敢作敢為,遭此變故挺身而出,號于眾曰:“外兵之來,實王黨召之以害我輩也,害我輩者即仇人也,今宜威逼王黨使不敢逞,以絕內(nèi)應(yīng),不然殆矣。如以余言為不謬,惟余馬首是瞻。”法人聞其聳聽之言,無不躍躍欲動。[6]15
原文和譯文均提及法人旦吞(Danton),但譯文中,敘事焦點明顯轉(zhuǎn)到旦吞這一人物上,其“號于眾”的言辭震懾人心,眾人備受鼓舞,“無不躍躍欲動”,大有“三寸之舌,強(qiáng)于百萬之師”之勢。尤其最后一句“如以余言為不謬,惟余馬首是瞻”,使原文中僅僅只是能言善辯的人物(with a fierce energy and boundless audacity of speech)儼然變作《左傳》中的亂世英雄,眾人因其“雞鳴而駕,塞井夷灶,唯余馬首是瞻”的號令為之動容?!短纷g本為人物添加類似假想話語,常有一語至則一事成的效果,反觀中國傳統(tǒng)史傳,“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素有重視記錄人物言行的傳統(tǒng),史家追敘史實也往往“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shè)身其中,潛心腔內(nèi),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記言,而實為擬言,代言”[11]165。《泰》譯文中大量添加類似“擬言”, 僅在第一卷就能找到20多處,且多為英雄人物的“號”“令”,以飽滿的文字渲染英雄人物在歷史成敗中的作用。
《泰》譯文中,除了豪言壯語,英雄人物的睿智往往牽起諸多奇事。眾望所歸的一軍主帥斷然不能失利(原文為“when the vast forces which Napoleon had directed against him counseled a retreat” [8]51),舉步維艱的戰(zhàn)績(原文為“achieved considerable, although not rapid, progress”[8]51)也不能令人滿意。因此譯文中,這些失利全然抹去,縱使撤退,也是佯作“嘗敵”[6]35,并在最后關(guān)頭,主帥“出奇制勝”[6]36,敵軍節(jié)節(jié)潰敗。戰(zhàn)事的進(jìn)展改寫為英雄人物的精心布局,運(yùn)籌帷幄的才智成就以寡敵眾、所向披靡的戲劇化歷史敘事。《泰》譯本中往往能者無所不能,弱者一敗涂地;勝必歸乎能者深思熟慮而步步為營,敗必咎于弱者才疏智陋而毀于旦夕。這樣的敘事效果要求敘事前后緊密照應(yīng),賦予勝敗之“時”多重歷史含義。如:
Three months later, Nelson met the combined fleets off Cape Trafalgar, and inflicted upon them a defeat which was wellnigh annihilating.[8]41
英人又患法國欲用各國兵船以救應(yīng)也,或獻(xiàn)策曰:“兵法,制于人不若制人。各國兵船之敢助法者,我英宜示之以威,宜先用偏師攻破各國兵船,則法勢孤矣?!睆闹?。提督鼐利孫休兵三月,至一千八百五年嘉慶十年十月二十一日,張師纛以先驅(qū),迫拿破侖所征之各國兵船于日斯巴尼亞國即西班牙南角之他發(fā)加海面。[6]27
依照中國傳統(tǒng)史傳的敘事模式,面對拿破侖這樣的智勇干將,鼐利孫(Nelson)最終取勝,其中應(yīng)有緣由,而原文中的時間背景(three months later)并不能給出任何解釋。譯文中,這一簡單的時間陳述(“三個月后”)被改寫為具有特殊意義的時間點(“休兵三月”),并以此時間點想象出一計謀,重新構(gòu)建勝必有因的歷史敘事模式。這種改寫與傳統(tǒng)史傳中的敘事手法不謀而合,在歷史事件記述過程中不斷停下來,分析因果關(guān)系,強(qiáng)調(diào)某事之成應(yīng)扎根于充分的預(yù)立。與此相對的是,《泰》譯本在敘述敗績或大亂時,往往加快敘事節(jié)奏,凸顯不預(yù)則頃刻而廢的歷史場景。羸弱君國氣數(shù)將盡時,討伐者必然趁勢追擊,“如入無人之境”,弱者“頃刻間星散”,強(qiáng)者“唾手”可得勝利[6]15。當(dāng)然,這種改寫在譯本中過多出現(xiàn),對于讀者會有隔靴搔癢之嫌,動則“星夜”返程卻仍頃刻“星散”,或是軍馬旋至即“唾手可得”,影響了譯本對真實歷史的反映,歷史敘事也因此顯得過于模式化。
總體看來,《泰》譯本在內(nèi)容上為晚清社會帶來耳目一新的奇人異事,但寫人敘事大多在傳統(tǒng)史傳中尋找會通資源,人物能言善思而性格鮮明,治亂成敗皆有章可循,甚至可以在傳統(tǒng)史傳中找到比附原型。這樣過于“以中會西”的變通顯然有違歷史記錄客觀中正的準(zhǔn)則,但是中國歷史敘事中的“真實”是一種人情意義上的真實[9]32,史傳中融入想象因素,讓讀者了解某一人物的所言所思,親歷某一事件的成敗關(guān)鍵,也就在不知不覺中寓論斷于敘事,不失為以經(jīng)世敘事會通客觀西史的一次成功嘗試。
文:以文筆會通史筆
中國傳統(tǒng)史傳倚賴文采中正,古有史官字斟句酌,而后史家更是認(rèn)同“史之賴于文者,猶衣之需乎采,食之需乎味”[3]第三卷,64-65,不斷追求史筆和文筆的融合。《周易》提出“言、象、意”三個概念,王弼將其解釋為“夫象者,生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對后世文論包括史傳文學(xué)產(chǎn)生較大影響?!短纷g本根植于這種史傳文筆傳統(tǒng),在煉字、琢句、融篇等層面以文取質(zhì),譯作中“言、象、意”交融貫通。endprint
首先表現(xiàn)在煉字。中國詩詞歌賦發(fā)達(dá),形成了相關(guān)的音律傳統(tǒng),《泰》譯本中,雙音詞、迭音詞、四字格大量使用,加之漢語中雙音詞、四字格的衍生意象,使譯文批駁處鏗鏘有力、詠嘆處婉轉(zhuǎn)動情。例如《泰》譯本常以雙音詞、四字格描摹人物,不僅朗朗上口,人物情態(tài)也躍然紙上,讀者仿佛看到譯文中惆悵懊惱的大臣“仰屋而嗟”[6]7(原文為“disappointment and dismissal of the unsuccessful minister”[8]16),四面楚歌的君主“拱手唯諾”[6]12(原文為“swept almost unresistingly along by the torrent which surged around”[8]23),狼狽求和的將士“束手唏噓”[6]23(原文為“a humiliating peace”[8]36),更能感受到敗者為寇的凄涼(原文為“subject to deep and prolonged depression of mind”[8]61),觀其“偶一回首,則宮花冷落,禁樹婆娑,偶一凝眸,則海水蒼茫,山云黯淡,英雄末路,涕泗沾襟”[6]43。譯文運(yùn)用一連串意象豐富的雙音詞、四字格改寫人物形象,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移情效果,透著耐人尋味的文學(xué)氣息。
傳統(tǒng)史傳在評斷、抒情處講究省字約文,《泰》譯本多將原文義理套上傳統(tǒng)史傳評論的詞語,意象豐富,省字而又理明,原文稍顯拖沓的評論,三兩詞句即可概括:
With all these horrors the men and women of France were familiar from their youth.When they rose to avenge the wrongs which made their lives bitter, it was not probable that they would use milder expedients than those in the practice of which their superiors had so amply instructed them.[8]12
嗚呼!法廷慘酷至此,天道好還,人心思變,葫蘆依樣,莫謂民之無良也。[6]5
此例中,原文警告法國當(dāng)局,法民日后必將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譯文則連用“天道好還”“人心思變”“葫蘆依樣”,不僅句式緊湊有力,更形象表達(dá)出與原文一致、甚至氣勢強(qiáng)于原文的哀嘆和警示,以意象比擬事理,盡其意,達(dá)其情。這些富載意象的雙音詞、四字格在《泰》譯本中隨處可見,使譯文讀來大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節(jié)奏感。
這種節(jié)奏感在《泰》譯本的句子層面也有一定程度的體現(xiàn),最明顯的是駢偶句的使用。駢偶作為一種典范精致的文學(xué)語言,“左提右挈,精味兼載”(《文心雕龍·麗辭》)?!短纷g本這樣一部史傳,駢偶的使用自然不如詩歌、小說等純文學(xué)文本頻繁,但譯文穿插于散句之中的駢偶句不僅寓意豐富,而且義賅言達(dá),提升史傳氣勢。例如:
The king held in his hands the unquestioned right to dispose, at his will, of the lives and property of the people.He was the sole legislator; his own pleasure was his only rule.He levied taxes, asking no consent of those who had to pay.He waged war to avenge personal slights, to gain personal ends; and thousands of his subjects laid down their lives that his frivolous antipathies might find gratification.[8]8
民命財貨罔知愛惜,朝章國典任意紛紜,賦稅煩苛,有官紳而不與商也,兵戈俶擾,有盟誓而莫與守也。所愛之國則加保護(hù),所惡之國則肆誅求。[6]2
譯文連用三組駢偶,整齊勻稱,利用漢語言文字、詞匯、句式變化豐富的條件,再現(xiàn)中國史傳文筆整齊、變化、對比等多方面的美感。類似的駢偶句在譯文出現(xiàn)較多,第一卷中就使用了17組長短不一的駢偶,音韻鏗鏘和諧。這些駢偶句夾雜于其他散句之間,使譯文有張有弛,錯落有致,平添詞采和生氣?!短纷g文中偶有模仿史傳“警策”言辭的駢偶句,語言工整簡略而涵義深切,往往能成為一篇之警句,立片言而居要。如在第一卷開頭評述歐洲各國局勢時,譯文添加一句“夫兵,兇器也;戰(zhàn),危勢也”[6]1,以凝練的駢偶指出武力、戰(zhàn)爭的危害,其中“兵”“戰(zhàn)”并提對舉,“兇”“?!蓖x照應(yīng),對仗工整又不呆滯,事理嚴(yán)謹(jǐn)清晰。
在篇章組織層面,《泰》譯本巧妙改寫歷史場景,使譯本中的事件敘述披著一層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薄紗。傳統(tǒng)敘事講究“獨(dú)照之匠”,希冀“窺意象而運(yùn)斤”[12]272,一個巧妙的切入點,可將平淡的鋪敘變?yōu)闈M溢神思的剪裁?!短纷g本雖在卷節(jié)布局、事件順序方面囿于原作,但往往改變原文敘事的視角,以生花文筆寫出蘊(yùn)含懸念或驚奇的事件。尤其在記述戰(zhàn)事時,譯本挖掘傳統(tǒng)史書敘事意象和模式,改寫出險象環(huán)生的場景,如:
Napoleons first enterprise was a sufficiently arduous one.He prepared to invade England.He had undoubtedly persuaded himself that his undertaking was practicable, and he made his preparations on a scale which almost rendered it so.He assembled on the shores of the Channel one hundred and fifty thousand men in the highest state of discipline and equipment, with two thousand vessels for their transport.But England, with a powerful fleet, held command of the Channel, and rendered hopeless the attempt to convey an army across.Napoleon, with the help of his Spanish allies, brought together sixty ships of the line; but even with that immense force he shunned a seafight.He schemed rather to decoy the English ships into distant seas, so that the passage of his troops might be unobstructed.His own fleets were ordered to the West Indies, with secret instructions to return immediately to Europe.Nelson fell into the snare, and gave chase across the Atlantic.When he discovered the stratagem, he sent his swiftest ship to England to intimate the danger which impended.[8]40-41endprint
英、法再失和,拿破侖急欲服英以威各國,而又恐不能必勝,獨(dú)居深念得一巧計。先在法之北岸密調(diào)精兵十五萬,潛藏軍械,載以大船二千艘,謀取道于英、法之界之海灣。渡登彼岸以攻英之陸師,而征西班牙國兵船六十艘護(hù)之。然恐英人知而攔截,法水師不能抵御也,思誘英之兵船先至西海,然后連檣而下。謀既定,飛諭法國各兵舵,揚(yáng)言渡往西海攻取英之西印度。英師提督鼐利孫不知其狡計,忽見法兵渡海,急率兵船轉(zhuǎn)舵而西。法船主將急于見功,駛行不遠(yuǎn)旋又折回。鼐利孫瞭見敵船東返,洞知其謀,迅調(diào)快船飛漿奔告于英。[6]27
傳統(tǒng)史傳不乏以“計”取勝的戰(zhàn)事,《泰》此處的譯文讓人聯(lián)想到傳統(tǒng)史傳中的融篇模式。敘事之始以拿破侖“得一妙計”設(shè)置懸念,而后的“調(diào)”“藏”“謀”“護(hù)”“揚(yáng)言”緊緊圍繞“計”展開,原文中的敗北(rendered hopeless the attempt to convey an army across)化為“誘”敵,拿破侖最終的勝利在起筆處便暄然可見,在敘事中層層剝開,在落筆處愈加分明。以“計”為核心的敘事模式引人入勝,使譯文敘事力度如常山蛇勢,擊其首則尾應(yīng),擊其尾則首應(yīng),擊其中則首尾俱應(yīng)。反觀原文,這場戰(zhàn)事便少了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懸念色彩、“運(yùn)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暢快淋漓。在事件的真實性和文學(xué)性之間,中國史傳素在兩全其美之間,力求讀之成文?!短纷g本常以一個切入點推衍出一組敘事、點明敘事主旨,譯文這些擬造敘事懸念、驚奇的意象、模式,滲透著傳統(tǒng)史傳敘事的文學(xué)訴求。
《泰》譯本以文筆會通史筆,改寫原文中人事史實,寫人敘事執(zhí)繁筆,理盡于其中,評斷抒情則寫簡筆,事溢于句外。當(dāng)然譯本這種歷史中有小說、小說中有歷史的文體有違歷史研究、歷史寫作的科學(xué)性,但其中滲透的作史文辭可為后人翻譯借鑒?!肮艁磙o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余者,曉會通也”(《文心雕龍·物色》),今之譯者,未嘗不可效仿會通文辭的傳統(tǒng),對外來之物加以變通,以傳統(tǒng)余勢疏通他山之石。
中國史學(xué)素有“萬國殊途,必通諸夏”的包容品質(zhì),譯介西史之時“會通之義大矣” [12]10-11。《泰》是中西史傳在功能、敘事、文體等詩學(xué)層面會通的產(chǎn)物,經(jīng)世之義鮮明,人事飽滿,文辭典雅,會通傳統(tǒng)史傳重“義、事、文”的詩學(xué)特點,大量發(fā)掘史傳傳統(tǒng)資源,為史書翻譯提供了有益借鑒。但另一方面,《泰》譯本為切合當(dāng)時人事、以史救國而改變原作史實,寫人敘事受限于傳統(tǒng)史書套路,文辭過于考究而疑似小說,以至于在借西史反觀、改造漢史方面顯得捉襟見肘,過分強(qiáng)調(diào)社會功能而致“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史傳筆法使得譯作在傳播西學(xué)、“以西會中”的進(jìn)程中固步自封。翻譯面對著兩個迥異的語言、文化系統(tǒng),非調(diào)和差異、會通超勝的譯作難為佳本。譯者需挖掘本土資源,“以中會西”,又要利用西學(xué)創(chuàng)新漢語語言文化,“以西會中”,不失中學(xué)根本,不奪西學(xué)鋒芒,在翻譯中進(jìn)行平等而深入的文化對話。
(本文得到安徽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張德讓教授的指導(dǎo)與修改,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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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榮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