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晨

梁衡，山西霍州人，著名學(xué)者、新聞理論家、作家。1968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曾任《內(nèi)蒙古日報》記者、《光明日報》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全國記協(xié)常務(wù)理事?，F(xiàn)為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全國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總顧問。曾獲青年文學(xué)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全國優(yōu)秀科普作品獎、全國好新聞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著有新聞三部曲：《記者札記》《評委筆記》《總編手記》，散文集：《夏感與秋思》《只求新去處》《紅色經(jīng)典》《名山大川感思錄》《人杰鬼雄》《人人皆可為國王》等，科學(xué)史章回小說《數(shù)理化通俗演義》，學(xué)術(shù)論文集《為文之道》《壺口瀑布》《梁衡理科文集》《走近政治》《繼承與超越》等，另出版有《梁衡文集》九卷。先后有《晉祠》《覓渡，覓渡，渡何處》《跨越百年的美麗》《把欄桿拍遍》《夏》《青山不老》《武侯祠，一千七百年的沉思》等六十多篇次的文章入選大、中、小學(xué)課本。

梁衡先生深得為文之道。充溢的激情蘊藏在深沉的思考中，別有的那份厚重與沉實，避免了簡單的抒情與表白，顯示出大散文的氣韻。其山水散文，行文草本有靈，水石有韻；人物散文，跨越千百年，形象鮮活，以評帶傳，不落窠臼。他的作品中都可見智慧的哲理與感悟，充滿大氣磅礴的深刻思想。作為一名以“采訪勇如初生犢，寫作巧似繡花婦”為座右銘的記者，他關(guān)注的焦點和思考的層面注定了創(chuàng)作的全方位和立體感，山水、人物、政治、科普等等在一般作家的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很少關(guān)注的內(nèi)容，都出現(xiàn)在他的筆端，如清泉般汩汩流淌，潤物無聲。正如季羨林老先生所言：“無論談歷史、談現(xiàn)實，最后都離不開對國家、民族的憂心?！薄霸诓⑹郎⑽募抑?，能追求、肯追求這樣一種境界的人，除梁衡以外，尚無第二人?！?/p>

作家作品

萬里長城一紅柳

中國北方最明顯的地理標(biāo)志就是長城。從山海關(guān)到嘉峪關(guān)，逶迤連綿穿行在崇山峻嶺之上，將秦漢到明清的文化符號一一鐫刻在蒼茫的大地上。如果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一抹紅霞涂染了曲曲折折的石墻，又為烽火臺、戍樓勾勒出金色的輪廓。這時，你遙望天邊的歸雁，聽北風(fēng)掠過衰草黃沙，心頭不由會泛起一種歷史的蒼涼?？墒钦l也沒有注意到萬里長城由東向西進入陜北府谷境內(nèi)后，輕輕地拐了一個彎。這個彎子很像舊時耕地的犁，此處就叫犁轅山。這氣勢浩大，如大河奔流般的長城，怎么說拐就拐了呢?，F(xiàn)在能給出的解釋，只是為了一座寺和一棵樹——一棵紅柳樹。

那天，我沿著長城一線走到犁轅山頭，一抬眼就被這棵紅柳驚呆了，心中暗叫：好一個樹神。紅柳是專門在沙漠或貧瘠土地上生長的一種灌木，極耐干旱、風(fēng)沙、鹽堿。因為生在嚴(yán)酷的環(huán)境下，它長不高，也長不粗。當(dāng)年我曾在烏蘭布和沙漠的邊緣工作，常與紅柳為伴。它大部分的枝條只有筷子粗細(xì)，披散著身子，匍匐在烈日黃沙中或白花花的堿灘上。為減少水分的流失，它的葉子極小，成細(xì)穗狀，如不注意你都看不到它的葉片。這紅柳自己活得艱苦卻不忘舍身濟世。它的枝葉煮水可治小兒麻疹。它的枝條鮮紅艷麗，韌性極好，是農(nóng)民編筐、編籬笆墻的好材料。我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就住在紅籬笆墻的院子里，每天挑著紅柳筐出入。如果收工時筐里再裝些黃玉米、綠西瓜，這在一色黃土的塞外真是難得一見的風(fēng)景。但它最大的用途是防風(fēng)固沙，防止水土流失。紅柳與沙棘、檸條、駱駝刺等，都是黃土地上矮小無名的植物，最不求聞達，耐得寂寞，許多人都叫不出它的名字。但是眼前的這棵紅柳卻長成了一株高大的喬木，有一房之高，一抱之粗。它挺立在一座古寺旁，深紅的樹干，遒勁的老枝，渾身鼓著拳頭大的筋結(jié)，像是鐵水或者巖漿冷卻后的凝聚。我知道這是烈日、嚴(yán)霜、風(fēng)沙、干旱九蒸九曬、千難萬磨的結(jié)果。而在這些筋結(jié)旁又生出一簇簇柔嫩的新枝，開滿紫色的小花，勁如鋼絲，燦若朝霞。只有萬里長城的秦關(guān)漢月、漠風(fēng)塞雪才能孕育出這樣的精靈。它高大的身軀搖曳著，掃著湛藍(lán)的天空，覆蓋著這座鄉(xiāng)間的古寺，一幅古典的風(fēng)景畫。而奇怪的是，這廟門上還掛著一塊牌子：長城保護站。

站長姓劉。我問保護站怎么會設(shè)在這里？他說：這是佛緣。說是保護站，其實是幾個志愿者自發(fā)成立的團體。老劉當(dāng)過兵，在部隊上曾是一個營教導(dǎo)員，他給戰(zhàn)士講課，總說軍隊是長城，退下來后回到了長城腳下，看著這些殘破的戍樓土墻，心里說不清是什么味道，就想保護長城。府谷境內(nèi)共有明代長城一百公里，上有墩臺一百九十六個，這寺正好在長城的中點。他每次走到這里，就在這棵紅柳樹下歇歇腳，四周少林無樹，就只有這一點綠色。放眼望去，茫茫高原，溝壑縱橫，萬里長城奔來眼底。他稍一閉眼，就聽到馬嘶鏑鳴，隱隱殺聲?？稍僖槐犙?，只有殘破的城墻和這株與他相依為命的紅柳。一開始為了巡視方便，他就借住在寺里。后來身邊慢慢聚集了五六個志愿者，就掛起了牌子。

人們常說“天下名山僧占盡”，可這里并不是什么名山，黃土高原，深溝大壑，山窮水枯。也可能就是那“犁轅”一彎，這里才被先民視為風(fēng)水寶地。犁彎子就是糧袋子，象征著永遠(yuǎn)的豐收。在這里蓋寺廟是寄托生存的希望。寺不知起于何時，幾毀幾修，仍香火不絕。最后一次毀于“文革”，被夷為平地。但奇怪的是，這寺無論毀了多少次，墻邊的那棵紅柳卻頑強地生存下來，于是就成了重新起殿建寺的標(biāo)記。從樹的外形判斷它當(dāng)在千年以上，明長城距今也只有六百來年。就是說當(dāng)初無論是修城的將士，還是修寺的僧人，都在仰望著這棵樹工作。長城，這座我們民族抵御戰(zhàn)爭，保衛(wèi)和平生活的萬里長墻，在這里拐了個彎，輕輕地把這寺廟、這紅柳摟在懷里。這是生命的擁抱、信仰的傾訴和文化的傳遞。而這棵紅柳，為怕長城太孤寂，年年報得紫花開，花開香滿院，又成了寺廟的靈魂。民間常有耗子成精、狐貍成精，及柳樹、槐樹成精的故事。紅柳實現(xiàn)了從灌木到喬木的飛躍，算是成了精，修成了正果。它與長城與寺廟相伴，俯視人間，那密密的年輪和絲繞麻纏的筋結(jié)里不知記錄了多少人世的輪回。

如果說長城是人工的智慧，紅柳是自然的杰作，那么這寺廟就是人們心靈的驛站。先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面朝黃土背朝天，他們疲倦的魂靈也需要歇息。這寺廟不大，除了僧房就是佛堂。堂可容六七十人，地上一色黃綢跪墊，前面供著佛像并香燭、水果。可以說，這是我見過的國內(nèi)最安靜的佛堂。堂內(nèi)窗明幾凈，無一塵之染。窗外是藍(lán)天白云，人坐室內(nèi)如在天上。這里既沒有名剎大寺里煙火繚繞的喧鬧，也無鄉(xiāng)間小廟里求報心切的俗氣。我稍留片刻便返身出來，不忍擾其安寧。

我問，這座寺廟真的靈驗？老劉說屢毀屢修總是有一定的道理，反正當(dāng)?shù)厝诵?。他還給我講了不少故事。我不信，但教人行善總是好事。就問，怎么不見僧人？答曰，現(xiàn)在不是做功課的時間，都去山下栽樹去了。想要香火旺，先要樹木綠。也是，沒有那株紅柳，哪有這寺里千年不絕的香火？

保護站已成立五六年，慢慢地與寺廟成為一體。連僧帶俗共十來個人，同一個院子，同一個伙房，同一本經(jīng)濟賬。志愿者多為居士，所許的大愿便是護城修城；僧人都愛樹，禪修的方式就是栽樹護樹。早晚寺廟里做功課時，志愿者也到佛堂里聽一會兒誦經(jīng)之聲，靜一靜心；而功課之余，僧人們也會到寺下的坡上種地、澆樹、巡察長城。不管是保護站還是寺上都沒有專門經(jīng)費。他們自食其力，自籌經(jīng)費維持生活并做善事，去年共收獲玉米兩千斤，春天挑苦菜賣了六千元，秋里拾杏仁又收入八百元。這使我想起中國古代禪宗“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農(nóng)禪思想，一切信仰都脫離不了現(xiàn)實。正說著，人們回來了，幾個僧人穿著青布僧袍，志愿者中有農(nóng)婦、老人、學(xué)生，還有臨時加入的游客。手里都拿著鋤頭、鐮刀、修樹剪子，一個孩子快樂地舉著一個大南瓜。有一個年輕人戴著眼鏡，皮膚白皙，舉止文雅，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問這是誰，老劉說是山下電廠的工程師，山東人。一次他半夜推開院門，見寺外一頂小帳篷里一人正冷得打哆嗦，就邀回屋過夜，遂成朋友。工程師也成了志愿者，有時還帶著老婆孩子上山做義工，這院子里的電器安裝，他全包了。大山深處，長城腳下，黃土高原上的一所小寺廟里聚集著一群奇怪的人，過著這樣有趣的生活。佛教講來世的超度，但更講現(xiàn)時的解脫：多做好事，立地成佛，心即是佛，佛即是我。山外的世界，正城市擁堵、恐怖襲擊、食品污染、貪污腐化、種族戰(zhàn)爭等等，這里卻靜如桃源，如在秦漢。只有長城、古寺、志愿者和一棵紅柳。無論中國的儒、佛、道還是西方的宗教都以善行世，就是現(xiàn)在弘揚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友善”也赫然其中。我突然想起馬致遠(yuǎn)的那首名曲《天凈沙》，不覺在心里嘆道：

長城古寺戍樓，藍(lán)天綠野羊牛，栽樹種瓜種豆。紅柳樹下，有緣人來聚首。

老劉說，其實單靠他們幾個志愿者，是保護不了長城的。也曾當(dāng)場抓獲過偷城磚的、挖草藥的，甚至還有公然用推土機把長城挖個口子的，但是都不了了之。對方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說：“你算個球！縣長都不管呢?！贝_實他們一不是公安，二不是警察，遇到無賴還真沒有辦法。但是現(xiàn)在可以“曲線護城”了，這就是來借助樹和佛。目前雖還沒有一個管用的“護城法”，卻有詳細(xì)的《林業(yè)法》，作惡者敢偷磚挖土，卻不敢偷樹砍樹。保護站就沿長城根栽上樹，無論人砍、牛踏、羊啃都是犯法。而同樣是巡城、執(zhí)法，志愿者出來管，對方也許還要爭執(zhí)幾句，僧人雙手一合十，他就立馬無言。頭上三尺有神明，人人心中有個佛呀。這真是妙極，人修了寺，寺護了樹，樹又護了長城。文物保護、治理水土、發(fā)展林業(yè)、改善生態(tài)等，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這都是個很有意思的例子。就像那棵無人問津、由灌木變成喬木的紅柳，在這個古老的犁轅彎里也有一個少為人知，亦俗亦佛、既是環(huán)保又是文保的團體?？h長下鄉(xiāng)調(diào)研，見此很受感動，隨即撥了一筆專項經(jīng)費給這個不在冊的保護站。兩年來老劉用這錢打了一眼井，栽了三百畝的樹，為站里蓋了幾間房。寺不可無殿，城不可無樓。他還干了一件大事，率領(lǐng)他的僧俗大軍（其實才十來個人）走遍沿長城的村子，收回了一萬多塊散落在民間的長城磚，在文物局指導(dǎo)下修復(fù)了一個長城古戍樓。

那天采訪完，我在寺上吃晚飯，大塊的南瓜、土豆、紅薯特別的香。他們說，這是自己種的，只有地里施了羊糞才能這樣好，山外是吃不到的。飯后，我要下山，老劉送我到寺門口。香客走了，志愿者晚上回城去住，寺里突然冷清下來。晚風(fēng)掠過大殿屋脊的琉璃瓦，吹出輕輕的哨音。歸鳥在寺廟上空盤旋著，然后落到了墻外的林子里。夕陽又給長城染上一圈金色的輪廓。人去鳥歸，萬籟俱靜，我突然問老劉：“這么多年，你一個人守著長城，守著寺廟，是不是有點孤寂？”他回頭看了一眼紅柳，說：“有柳將軍陪伴，不孤單，膽子也壯。”這時夕陽已經(jīng)給紅柳樹鍍上一層厚重的古銅色，一樹紫花更加鮮艷。我說：“回頭，在北京找個專家來給你測一下這樹的年齡。”他說：“不用了，我已經(jīng)知道?！蔽掖笃妫骸澳阍趺粗赖?？”“去年秋八月的一個晚上，后半夜，月光分外地明。我在房里對賬，忽聽外面狗叫。推開院門，在紅柳樹旁站著一位紅盔綠甲的將軍。他對我說，你不是總想知道這樹的年齡嗎？我告訴你，此樹植于周南王十四年，到今天已兩千三百二十六年。說完就消失了?！蔽铱纯此?，看看那樹，這一次我真的是驚呆了。

回京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查中國歷史年表，史上并沒有“周南王”這個年號。但是，我不忍心告訴老劉。

作家鏈接

對梁衡的了解，最初是從小學(xué)課本里那篇著名的文章《晉祠》得來的。那時，對作家本人知之不多，只能跟著老師搖頭晃腦地讀他的文章。文章寫得很美，我還摘抄了不少好詞佳句呢。

就這樣，我一步步走近梁衡，也感受到了他和他文章的魅力，他做人真誠，為文大氣，有大美存焉。

梁衡先生主張，為文第一要激動，沒有對生活中美的追尋，沒有對自然、人生、社會、藝術(shù)中美的事物的大激動、大碰撞、大體驗、大思考，就不會有真正的美文產(chǎn)生。因此，文章要寫大事、大情、大理，這樣的文章才是真文章，這樣的文章才能激動他人，洛陽紙貴?？此麑戹那锇?，六年構(gòu)思，三訪紀(jì)念館，卻遲遲難以下筆，他對瞿秋白的認(rèn)識和體悟早已成竹在胸，卻難以找到下筆的切口。直到找到了“覓渡”這個意象，他才下筆如風(fēng)，一揮而就，構(gòu)成佳作。也正是這一點，才讓更多的讀者記住了這篇美文連同作者的名字。

這樣大激動、小切入，大挖掘、大表現(xiàn)的美文在梁衡先生的筆下還有不少?！洞笥写鬅o周恩來》《一座小院和一條小路》《一個大黨和一只小船》《紅毛線，藍(lán)毛線》《周恩來讓座》《領(lǐng)袖如父》……這些文章無不是從小角度切入，或漸引，或頓入，或宕開，但都起得大氣，往往三言兩語就攫住了讀者的心，就引人深入，“使人一見而驚，不敢棄去”（李漁《閑情偶寄》）。我想，這就是大情思、大氣勢、大手筆的結(jié)果，梁先生將形、理、情有機地糅合，凝為一體，由景美、情美，達到了哲理之美，產(chǎn)生了一篇篇政治美文。

梁衡先生認(rèn)為寫文章主要有兩個目的：為思想而寫，為美而寫。文章最后作用于讀者的或是思想的啟發(fā)，或是美的享受，可以此多彼少，當(dāng)然兩者俱佳更好。文章的題材可以是多樣的，有的便于表現(xiàn)美感，如山水；有的便于表達思想，如政治。但政治天生枯燥、抽象，離普通人太遠(yuǎn)。其中雖含有許多大事、大情、大理，卻不與人“親和”。怎樣既取其思想之大，又能生美感，讓人愉快地接受，就得把政治翻譯為文學(xué)——發(fā)揚其思想，強化其美感。正是基于這一點，他才不斷思索，不斷創(chuàng)新，既不落他人之窠臼，也不步自己之后塵，必須使自己的文章有新思想，挖出別人沒有表述過的思想，“語不驚人死不休，篇無新意不出手”，這樣，他一路走來，從山水美文到大情大理，從萬里江山到千秋人物，從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到普通小人物，從詩詞文人到愛國將領(lǐng)，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從從容容，他在訴說，他在描畫，為我們留下了如山如海般氣勢恢宏的美麗畫卷，也將一個個人物、景象、情感和哲理定格為一篇篇美文，展示、存放在美麗的人間，讓一茬茬讀者盡情享受著這精神的大餐。

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保ā吨庇巍罚┝汉馍⑽?，承繼了現(xiàn)代散文精神，以天地大美而立言，寫大事、大情、大理，開掘出了一片新的散文天地，達到了一個新的為文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