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麗瑋

世界最高的翼裝飛行

瑞士人莫雷·朗在去年6月創(chuàng)造了8000米無氧翼裝飛行的新世界紀錄，張樹鵬覺得自己也能完成，于是就開始計劃如何超越他。張樹鵬是國內最早學習翼裝飛行的人，也是現(xiàn)在國內選手中最有名氣的一個，他于2013年初在美國完成了翼裝飛行的課程，之后就開始在國內國外很多地方進行挑戰(zhàn)。

故事發(fā)生在4月末的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烏日圖塔拉鎮(zhèn)。他的挑戰(zhàn)如此之高，需要借助飛行器來完成，于是他成為第一個進入國內民航航路空域的極限挑戰(zhàn)者。民航部門之所以批準給他烏日圖塔拉周圍的空域，是因為這里涉及的航線較少，從挑戰(zhàn)的角度來說，內蒙古的平原面積大，視野開闊，這樣飛行器起飛和著陸的安全性也高。張樹鵬告訴我，他從起飛前半個月開始踩點，一直到挑戰(zhàn)正式開始前才最終確定了挑戰(zhàn)的方位的路線。“要考慮熱氣球鋪在地上有多大面積，起飛的空域有多大，還要確保能避開高壓線、村莊和樹等障礙物。最好是可以飛回到出發(fā)點，但如果回不去，幾個備用的降落點要確保車子可以開到附近，那邊太偏遠，很多地方都沒有手機信號，不好找人?！?/p>

完成這項挑戰(zhàn)所需的準備絕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技術本身，對于張樹鵬來說，這次是在完成一個調集各方面資源的大計劃。他首先選擇了熱氣球作為挑戰(zhàn)的飛行器，“因為熱氣球理論上可以升至萬米高空，而且它是最安全的飛行器，即使沒有燃氣，它的特殊形狀也能保證它以平穩(wěn)的速度降落”。為此，他向國內一家專門制作熱氣球的公司訂購了一只8000立方米的巨型熱氣球，保證能夠達到8000米以上的高度。他又請來了國內最優(yōu)秀的熱氣球駕駛員劉翔?！耙郧拔覅⒓舆^一些和熱氣球有關的活動，那時候就認識劉翔。這次也找了一些熟悉熱氣球的朋友咨詢，他們也都推薦他，他是圈里公認的‘中國熱氣球第一人，在國內外很多比賽中得過獎，之前也飛過7600米的高度?！睆垬澌i說。

他和熱氣球的團隊一起制定了關于飛行器的安全計劃?！皟?yōu)秀的駕駛員其實可以憑借經(jīng)驗判斷熱氣球的安全性，但我們還是攜帶了球溫表，一旦發(fā)現(xiàn)球溫過高，可以迅速調整下降。同時還準備了很多燃燒氣和氧氣，熱氣球的安全性取決于駕駛員的操作，我們決定從4000米的高度開始吸氧。再一個是帶了雷達應答機，可以記錄和發(fā)送飛行軌跡，一方面是讓民航客機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們，另一方面也備著萬一熱氣球降落在了沒有人煙的偏遠地方。”

對于他自己，挑戰(zhàn)的難度在于能否適應高海拔的極寒缺氧環(huán)境?！拔以诿绹鴮W翼裝的時候玩過6800米的高空跳傘，從6000米開始吸氧，后來跳下來因為時間很短，并沒覺得缺氧難受，但衣服穿得太少，6000多米已經(jīng)零下30攝氏度，感覺太冷了?！边@次他準備了充足的衣物抵御寒冷，但對缺氧的問題卻不敢小覷?！吧?000多米之后，含氧量只有地面的1/4，這和6000米還是有很大變化的?！彼趲讉€月前到科研機構進行氧氣測試，進入模擬艙內體驗高空低壓、缺氧的環(huán)境，自認為高空環(huán)境可以自如應對，但真正飛行時的體驗還是出乎意料的痛苦難耐。

4月25日，因為快速風層的影響，熱氣球被吹到了起飛點外的圍欄上，并被釘子劃破，這令張樹鵬有些失落和遺憾

張樹鵬4月18日就趕到了挑戰(zhàn)地點進行準備，但之后遇到了連續(xù)數(shù)日五六級的大風，一直沒能完成試飛。劉翔建議他選擇在清晨6點至6點半之間試飛，“內蒙古地區(qū)清晨的風力相對較小，尤其是在日出后兩小時內，空中氣流也比較穩(wěn)定”。張樹鵬在4月24日接近清晨6點半時從海拔2200米的高度試跳。挑戰(zhàn)原本定在第二天，張樹鵬說，他凌晨3點半醒來，發(fā)現(xiàn)基本無風，感覺特別好，但沒想到距離地面15～20米處存在一個快速風層，如此巨大的熱氣球抗風性差，駕駛員連續(xù)兩次嘗試都未能將其成功豎起，最后熱氣球還被風吹到了場地邊的圍欄上，被釘子刮了一個一米長的大口子，只能送到錫林郭勒市區(qū)進行維修。于是挑戰(zhàn)推延到了4月26日。

清晨5時許，地面風力僅1級，張樹鵬與兩位駕駛員一起順利乘坐熱氣球升空。6時22分，他在8150米高度跳下，在垂直俯沖了100米之后，改用盤旋姿態(tài)下降了2000多米的高度。盤旋飛行是翼裝飛行選手很少采用的姿勢，但張樹鵬以前是一名優(yōu)秀的滑翔傘運動員，對這種姿勢駕輕就熟。在低于海拔6000米高度后，張樹鵬改為直飛的形態(tài)，并在距離地面800米時打開了降落傘，最終于6時27分順利降落。整個飛行距離超過5公里，翼裝飛行時間3分26秒，開傘降落時間1分12秒。

原以為他會很享受空中的景致，但他卻一心盼著趕緊下來，無暇顧及其他?！笆紫仁且粋€多小時的升空時間，因為穿得很厚，裝備綁得很緊，只能佝僂著站在熱氣球上，很不舒服。等儀器顯示已達到接近8500米的時候，副駕駛開始幫我準備裝備，但他雙手脫離了氧氣面罩，漏進了一些空氣，我看他很快就沒法操作了，眼神也呆滯起來，明顯是缺氧了。我和劉翔要先給他戴好面罩，讓他恢復意識，然后再準備自己的東西。這時候熱氣球的高度降到了8000米以下，又等劉翔繼續(xù)操控，直到升至8150米，趕緊摘掉氧氣面罩就跳了。”

翼裝飛行速度很快，它的裝備又很輕薄，只是穿了件衣服，更像是張開了翅膀，使用自己的身體在飛。

迅速的墜落讓他的雙耳疼痛欲裂?！岸湎裾艘粯樱@是之前在模擬艙里試驗時沒有預料到的。其實以前翼裝和跳傘的訓練都有應對的手段，嘴里做打哈欠的動作，讓空氣從耳膜里往外鼓，但那個高度太高了，我試了幾次都沒奏效。很快我也發(fā)現(xiàn)自己缺氧了，有幾次我覺得自己快要失去意識，眼前也逐漸變黑，只能憑著意志力控制自己的身體。好在不斷加速中海拔越來越低，逐漸恢復了狀態(tài)?！?/p>

最后他降在了預定地點公路旁的一處空地上?！捌鋵嵨液芟矚g熱氣球上升的感覺，特別安靜，360度都是開放的，好像和大自然能夠完全接觸似的。試跳的時候，我們起飛時天還黑著，只能看到大地的輪廓，等跳的時候天已經(jīng)逐漸透亮起來，遠處天際線上的光線非常美。當時我想，等我正式挑戰(zhàn)那天，飛得更高，一定看到的更美。但實際上我好像什么都沒看到?！?

從滑翔傘到翼裝

如果和杰布·克里斯每次來中國時的關注度相比，張樹鵬這次世界最高海拔的翼裝飛行挑戰(zhàn)簡直進行得靜悄悄。

紅牛從去年開始贊助張樹鵬的翼裝飛行活動，此次8000多米挑戰(zhàn)也是由他們在梳理全程，但考慮到如此高海拔會帶來很大變數(shù)，在既定的空域許可期內能否完成是個未知數(shù)，主辦方?jīng)Q定不邀請任何媒體去現(xiàn)場觀看，這與他們平時大張旗鼓的作風大相徑庭。前年我去浙江衢州觀看由同一主辦方贊助的世界最優(yōu)秀的翼裝飛行選手杰布·克里斯挑戰(zhàn)江郎山一線天，那次的難度更大，我們同樣等待了數(shù)天，杰布天天試飛，但沒有一次實現(xiàn)他既定的完整穿越計劃，直到租賃直升機和空域許可的最后一天下午，杰布才奇跡般完美地完成了挑戰(zhàn)。當時現(xiàn)場的媒體多極了，地方政府還在當天舉辦了一場露天晚會，杰布的母親和他的諸多同行朋友都被請到中國來，全程陪伴著他。

在世界翼裝飛行圈里，張樹鵬只算個新人。2011年杰布身著翼裝在張家界成功穿越了天門洞，讓大多數(shù)中國人第一次認識到世界上還有如此刺激的運動，張樹鵬之前雖然有所耳聞，但真正了解翼裝，也是通過當年杰布的挑戰(zhàn)。

翼裝飛行最接近人類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的夢想。運動員身穿有極強韌性和張力的尼龍材料飛行服，從飛機、熱氣球、懸崖、大橋甚至高層建筑物上一躍而下，僅僅憑借雙臂、軀干、雙腿之間類似蝙蝠翅膀形狀的氣囊，充氣后鼓起產(chǎn)生浮力，使運動員在下降的過程中有了自主向前的動力?！半m然滑翔傘也可以飛，但是相比而言速度慢，而且傘明顯就是借助外力。翼裝飛行速度很快，每下降一米就能向前三米，它的裝備又很輕薄，只是穿了件衣服，更像是張開了翅膀，使用自己的身體在飛?！睆垬澌i在接觸翼裝以前已經(jīng)是國內最優(yōu)秀的滑翔傘運動員，但他很快就被翼裝飛行這種另類的體驗吸引住了。

2013年初，他專程到美國學習翼裝飛行。為了節(jié)約時間，別人需要用一年時間完成的課程，他僅僅用了一個半月。低空翼裝是最難的，之前需要有高空跳傘、高空翼裝和BASA跳等各項目數(shù)百次的經(jīng)驗才可以開始嘗試，張樹鵬的學習從4200米的高空跳傘開始，別人一天跳兩次，他一天可能跳8～10次，很快就實現(xiàn)了200次的跳傘要求?！案呖仗鴤憧梢宰屓吮３终?、坐、趴、躺、倒立等各種動作，這其中也包括很多不同種類的跳傘項目。我最常使用的一種叫TRACK，是站立跳下，在空中雙手分開，這和翼裝飛行的動作很像，我學跳傘的目的就是為了翼裝做準備，練這種動作也是為了盡可能模仿翼裝飛行。”在完成科目訓練拿到AFF（Accelerated Freefall）自由空降跳傘國際執(zhí)照后，張樹鵬用三天時間學會高空翼裝技術，結束了在美國的第一次翼裝學習。之后他又幾次出國參加培訓，比如學習BASE跳。BASE跳是指從高樓、高塔、大橋、懸崖等高處自由落體跳下，最后利用降落傘完成著陸的運動，BASE是上述四個地點首字母的組合。“這一訓練的目的是為了鍛煉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打開降落傘的能力。”世界上還很少有翼裝選手嘗試完全不借助外力的降落，甚至連杰布·克里斯都做不到，選手都是在距離地面盡可能近的地方打開降落傘完成著陸，既保證安全又能充分享受翼裝的美妙體驗。張樹鵬在瑞士的一次翼裝飛行訓練時，由于沒有及時抓到開傘的手柄，延誤了三秒鐘時間，這讓他“損失”了80米的降落高度。當降落傘打開時，他距離地面只有70米，甚至還沒來得及調整身姿就落地了，他說：“當時我已經(jīng)接近降落開傘的極限高度，再晚就來不及了?！?/p>

杰布以挑戰(zhàn)過無數(shù)極其兇險的極限環(huán)境聞名，是一名飛行經(jīng)歷極其豐富的選手，但我曾經(jīng)聽杰布說，他每一次穿著翼裝跳下之前，心里都會感覺恐懼，腿也會不自覺地抖動。我問張樹鵬是否如此，沒想到他的回答卻是：“很少，只有20%的經(jīng)歷里我會覺得猶豫，可能因為當時狀態(tài)不好，或是心情不佳?！边@次8000多米的極限挑戰(zhàn)，他居然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從張樹鵬的人生經(jīng)歷來看，他的確更喜歡飛行。2004年，還在赤峰體育學院上學的他得知北京一家俱樂部來學校招滑翔傘學員，他抱著試試的心態(tài)報了名，沒想到成了最終入選的五個學生之一?！澳菚r滑翔傘在國內還是一個非常小眾的運動，我只知道一些企業(yè)家在玩?！睆垬澌i說，“一開始我并沒有太大的決心去做。第一次試飛時很不情愿，甚至幻想著準備過程中出點問題就好了，這樣我就不用飛了。結果硬著頭皮飛，前幾十秒鐘大腦里都是一片空白。而且俱樂部一開始的訓練非?？菰?，前三個月都在地面上練習，感覺很沒勁。”張樹鵬出生于1985年，他之前的人生并無任何精彩之處。他的家在內蒙古的一個小縣城，中學時曾經(jīng)頻繁地轉學。“我覺得學校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就跟家里人說要換一所學校。后來還跟教育局一個老師學過體育，練中長跑，但這只是一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我在這方面并沒有太大天賦。練了半年也覺得不喜歡，就沒有堅持下來?！?/p>

這次他又輟學了，跟著滑翔傘俱樂部到了北京，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該堅持下去?！拔覍ψ约旱哪繕耸窃?年內拿到世界冠軍，之后才可以放棄。”張樹鵬所在的滑翔傘俱樂部是當時國內最優(yōu)秀的一家，請來了一位獲得過世界冠軍的土耳其教練執(zhí)教，這讓張樹鵬接受到世界上最先進的飛行教育。“我們的訓練方法是和世界同步的。教練要求我們到了停車場之后，必須背著20公斤的傘包跑步前進，但很多國內的俱樂部都還是慢吞吞地走。每天訓練之后，晚上教練都會在黑板上給我們分析今天的表現(xiàn)，還會看國外選手的錄像，分析他們的技術。還要學習氣象理論方面的知識，學的都是國外最先進的東西，我至今都覺得十分受用?！?/p>

他似乎天生就不會懼怕。“一開始我是一個很不規(guī)矩的人。我們在山谷里訓練有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比如左轉時不能貼著山體飛，容易和對面的人沖撞，或者從下往上盤旋時，后面的人要按著前面的人的軌跡來飛等等，但我為了快，或者追求刺激，常常不遵守這些約定。但幸運的是我沒受過太大的傷。我的一個師兄曾經(jīng)為了挑戰(zhàn)風漩渦，整個人被拍在了山體上，我們救出他時，他小腿脛骨都因受傷露出了骨頭，這事導致幾個隊員都選擇了退役，但我不怕。”

經(jīng)過幾年的磨礪，張樹鵬逐漸成熟起來，飛行的心態(tài)也日趨穩(wěn)健，終于在2008年拿到了全國冠軍，并在第二年拿到了克羅地亞世界滑翔傘定點錦標賽冠軍，實現(xiàn)了中國20年來零的突破?！澳菚r我又想起我剛入行時對自己的要求，覺得自己應該制定更多的目標并努力去實現(xiàn)它們?！?010年他離開了俱樂部，開始單干。

很快他得到了山西太原的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贊助，每年在天龍山景區(qū)訓練兩個月，為景區(qū)拉拉人氣，之后就可以到外面去尋找自己想飛翔的地方?！懊磕甓煳叶紩x擇去博卡拉訓練，在那飛喜馬拉雅山。有時我一個人在山谷里飛好久，景色太美，實在不想下來，跟外界可能失去聯(lián)系四五天。有時走很久才能見到村莊，除了我，在餐館里吃飯的都是世界各地來飛行的選手，每次都和他們有很多的交流?！?/p>

幾年的俱樂部生活一方面為他日后的自我訓練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另一方面也讓他熟悉了一個職業(yè)運動員的商業(yè)化生存方式。“在俱樂部時，我們每年都會參加很多商業(yè)賽事，但戶外運動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高的曝光率。辦賽事如果每年沒有變化，媒體很難會有報道的興趣?！彼熘O這樣的規(guī)則，所以選擇挑戰(zhàn)8000多米的高空翼裝飛行——技術難度不是最高，但在國內足以吸引眼球。此外他還在嘗試跨界的項目，他說：“我還在玩滑翔傘的時候就和朋友討論過拍電影的事，最早是想拍一部以我的經(jīng)歷為原型的勵志片，后來看了《變形金剛》，原來翼裝飛行可以在電影里呈現(xiàn)出來，所以我們現(xiàn)在的目標是拍一部翼裝的動作片?！?/p>

他要用這些活動來支撐自己完成更多的挑戰(zhàn)。去年11月，他在云南的雞公山完成了一次奇妙的飛行。“那是我第一次飛懸崖，有3000多米。之前一個人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尋找起降點，完全是沒有人飛過的，所有的都要靠自己一點點計劃，這個過程就像是旅行者尋找到一條沒有人走過、但絕美的旅行線路。飛的過程實在是太美了，湛藍的天空飄著白云，和阿爾卑斯山有點像，但懸崖下面的峽谷里是一條大河，落差有2000多米，能讓我飛更長的時間。穿過峽谷之后，飛到外面是一座小鎮(zhèn)，兩邊的峭壁像刀削的一樣垂直地立著，還有山脊上長滿的灌木，遇到它們我會貼著樹梢往前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