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中國古代，“俠”的演變過程基本上是一種拋物線狀態(tài)，《水滸傳》中的武松，就是這個拋物線的最高點。就武松本身而言，他又是一個英雄與反英雄“共軛”的藝術(shù)形象。因此，以“武松”的文化遭遇為例，進而研究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所反映的“俠”文化現(xiàn)象，就成為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關(guān)鍵詞：武松;文化遭遇;共軛;俠文學(xué);拋物線

作者簡介：石松，男，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杭州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中國古代小說批評發(fā)展的潛邏輯過程與邏輯結(jié)構(gòu)”，項目編號：13YJA751040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5）03-0140-07

從“墨俠”到今天某些人的“俠”意識，大體上是一種拋物線式的演變過程狀態(tài)。而《水滸傳》中的武松，就是這個拋物線的最高點。因此，研究“武松”的文化遭遇，對于研究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所反映的“俠”文化現(xiàn)象，具有獨特的意義。

什么叫“俠”？工具書的解釋是：舊時指有武藝、見義勇為、肯舍己助人的人。有人認為“俠”是從墨子那兒開始的，即所謂“墨俠”，但整部《墨子》之中卻沒有一個“俠”字。當(dāng)然，在墨子那兒，“俠”的思想蘊含卻是有的。如：“據(jù)財不能以分人者，不足與友;守道不篤、遍物不博、辯是非不察者，不足與游?！盵1]（P4）這里涉及“俠”的基本精神：仗義疏財。然而，對“俠”的更多闡述卻是在“兼愛”之中。墨子稱具有兼愛思想的人為“兼士”，并與“別士”對比：“使其一士者執(zhí)別，使其一士者執(zhí)兼。是故別士之言曰：‘吾豈能為吾友之身，若為吾身，為吾友之親，若為吾親。是故退睹其友，饑即不食，寒即不衣，疾病不侍養(yǎng)，死喪不葬埋。別士之言若此，行若此。兼士之言不然，行亦不然。曰：‘吾聞為高士于天下者，必為其友之身，若為其身，為其友之親，若為其親，然后可以為高士于天下。是故退睹其友，饑則食之，寒則衣之，疾病侍養(yǎng)之，死喪葬埋之。兼士之言若此，行若此?！盵1]（P59-60）這種“兼士”，就具有后世俠客見義勇為、舍己為人的品格了。

墨子而外，先秦諸子著作中“俠”的形象還具有另外一面：爭強斗勝，以武犯禁，乃至仇殺滅門。如《列子·黃帝第二》：“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強弱相凌。雖傷破于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2]（P199）如《韓非子·五蠹》：“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盵3]（P476）如《淮南子·人間訓(xùn)》：“虞氏，梁之大富人也?！蝹b相隨而行樓下，博上者射朋張，中反兩而笑，飛鳶適墮其腐鼠而中游俠。游俠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敢侵犯，而乃辱我以腐鼠。如此不報，無以立務(wù)于天下。請與公僇力一志，悉率徒屬，而必以滅其家?！盵2]（P1295）

秦漢以降，在《史記·游俠列傳》、《燕丹子》以及各種書籍文獻中，“俠”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社會群體，有時候，他們還希望能夠左右社會發(fā)展，決定歷史進程。至少，俠客們在積極表現(xiàn)自我意志的同時影響著人們的社會生活。

從文學(xué)的角度看，唐代是“俠文學(xué)”空前繁榮的時代。唐人傳奇一個重要的描寫對象就是“俠”。這些小說作品中的俠大致可分成如下幾類：一曰技藝之俠，亦即依靠出神入化的劍術(shù)來張揚其俠氣的俠客;二曰性情之俠，亦即具有豪情壯志敢于冒險甚至付出生命也要維護尊嚴或正義的俠士;三曰道德之俠，亦即忠肝義膽，恩怨分明，抱打不平，鋤強扶弱的豪俠之士;四曰勇武之俠，亦即英勇善戰(zhàn)，敢于與一切敵人爭斗的勇士;五曰犯禁之俠，亦即聚眾鬧事甚至向朝廷挑釁的強盜。

然而，盡管唐人傳奇中形形色色的俠士表現(xiàn)了豐富多彩的性格特征，但真正能集“俠”的精神氣質(zhì)之大成的還是明代章回小說《水滸傳》中的武松這一英雄形象。

這里所說的武松，是一個文學(xué)形象。由于資料缺乏，我們無法還原歷史人物武松的本來面目。或許，武松根本就不是一個歷史人物。不僅武松如此，《水滸傳》中一百單八將的歷史真實性大都是不可考的。邱煒萱《菽園贅談·梁山泊辨》中有精辟闡述：“宋江事，見《徽宗本紀》、《侯蒙傳》、《張叔夜傳》者，大略相同。三十六人，除宋江外，皆不著姓名，更何有于梁山泊？其屬杜撰可知?！盵4]（P117）當(dāng)然，杜撰者并非哪一兩位小說家，而是瓦舍勾欄中的民間藝人，甚至還包括好奇?zhèn)髌娴臅鴪鍪鼙姟?/p>

既然是否是歷史人物尚存疑問，我們只好看看武松作為藝術(shù)形象的生成過程。

宋代羅燁在《醉翁談錄·小說開辟》中列舉了許多話本名目，其中有講述武松的話本：“言這《花和尚》、《武行者》……此為桿棒之序頭?！盵5]（P5）南宋時，有人給宋江三十六人畫像，龔開在每幅畫像上分別題寫了十六字贊語，行者武松的贊語是：“汝優(yōu)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財氣，更要殺人。”[6]（P147）到了話本《宣和遺事》中，三十六位好漢的姓名綽號就被弄到“天書”中，當(dāng)然也少不了武松：“那三十六人道個甚底？……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鐵鞭呼延綽……”[7]（P35）

元雜劇舞臺上，武松是一個頗為活躍的人物。目前所知寫武松的劇本即有鐘嗣成《錄鬼簿》所載：“紅字李二……《病楊雄》《板踏兒黑旋風(fēng)》《折擔(dān)兒武松打虎》?！盵8]（第2冊，P113）馬廉《錄鬼簿新校注》載：“高文秀……《雙獻頭武松大報仇》?！盵4]（P60-61）《錄鬼簿新校注》又載：“紅字李二……賈仲明詞曰：‘梁山泊壯士病楊雄。板達兒掐搜黑旋風(fēng)。打虎的英俊天生勇。窄袖兒猛武松。是京兆紅字李二文風(fēng)。才難盡，興未窮，再編一段全火兒張弘?！段渌纱蚧ⅰ贰墩鋬何渌伞贰！盵4]（P63）

到了《水滸傳》中，武松被塑造為書中最受歡迎的英雄形象。在這方面，金圣嘆的說法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媵斶_已是人中絕頂，若武松直是天神。”[9]（《讀第五才子書法》，P17-18）“然則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魯達之闊，林沖之毒，楊志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斷曰第一人，不亦宜乎？”[9]（第二十五回回前批，P486）毫無疑問，在一百單八將中，金圣嘆對武松的評價最高。金圣嘆為了表達對武松的喜愛乃至崇敬，拉出一大批梁山頂尖人物來做陪襯，并說武松是融會眾英雄所長的結(jié)晶體。金圣嘆的話很有代表性，也很有道理。進而言之，則武松不僅是梁山諸多英雄形象的集合體，甚至還是此前眾多俠客文化精神的大匯聚。即以本文上面所涉及的唐傳奇中幾種類型的“俠”而論，武松也是全面具備的：作為技藝之俠，武松武功蓋世，他的拳術(shù)、刀法揚名天下;武松還是性情之俠，為了自己英雄的名頭，他可以忍受殺威棒，甚至可以拋棄一切，包括生命;他也是道德之俠，對哥哥的孝悌之情，不僅感動了書中的人物，而且感動了成千上萬的讀者;武松的勇武更是盡人皆知，從景陽岡打虎到大鬧飛云浦，簡直無敵于天下;至于武松的犯禁行為，也有目共睹，從血濺鴛鴦樓到占據(jù)二龍山直至聚義梁山泊，全都是反政府、反朝廷的犯上作亂。但說到底，武松之所以成為超級大俠的關(guān)鍵卻在兩點：勇往直前與快意恩仇。而這兩點，在武松身上卻是一種英雄與反英雄的“共軛”存在。

“共軛”在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中都有出現(xiàn)。兩頭牛背上的架子稱為軛，軛使兩頭牛一起行走，共軛即為按一定的規(guī)律相配的一對，通俗的說法就是孿生。在書中，“英雄”與“反英雄”同時出現(xiàn)在武松身上，這就是一種“共軛”關(guān)系。《水滸傳》中的英雄人物武松具有明顯的“反英雄”的一面：他濫殺無辜僅次于李逵，還容易受小恩小惠的迷惑而替人賣命。有趣的是，武松身上這種“英雄”與“反英雄”的矛盾并沒有使情節(jié)衰退，也沒有讓武松的形象受到任何損壞。相反，這個“天神”一般的人物形象變得更加豐滿，栩栩如生。與之相關(guān)的故事情節(jié)也更為跌宕起伏，引人入勝。那么，像這種英雄與反英雄共軛的人物為什么會深受廣大讀者喜愛呢？答案是饒有趣味的。因為武松的反英雄的一面同樣符合江湖游戲規(guī)矩和民眾道德規(guī)范。其濫殺無辜并非像李逵那樣“經(jīng)常性”，而是表現(xiàn)在復(fù)仇的特殊時刻，這就有了道德層次上的區(qū)別，“血濺鴛鴦樓”式的濫殺行為是可以被江湖世界所接受的。至于受小恩小惠而報恩賣命的道德觀念，在封建時代的農(nóng)民和市民那里，叫作恩怨分明，叫作“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不僅不會遭到譴責(zé)，反而會被交口稱贊。質(zhì)言之，武松這種英雄與反英雄共軛的人物之所以受到廣大讀者的贊揚喜愛，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們從武松身上讀出了“自我”，現(xiàn)實感受和理想憧憬相結(jié)合的“自我”。這樣一來，武松就成為中國通俗文學(xué)史上最具“俠”的精神內(nèi)涵的英雄形象，從而，也就成為“俠文化”發(fā)展演變過程拋物線狀態(tài)最高點的標(biāo)志。

《水滸傳》以后，武松形象的塑造并未停止，武松的文化遭遇還在繼續(xù)。

首先是明清兩代的文人，并非都像金圣嘆那樣看好“梁山精神”，有些人對《水滸傳》頗有微詞，有些則對武松等梁山好漢的形象進行再塑造。

明代郎瑛在其《七修類稿》中說：“史稱宋江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莫抗，而侯蒙舉討方臘。周公謹載其名贊于《癸辛雜志》，羅貫中演為小說，有‘替天行道之言?！炛杏善鋾?，以三十六為天罡，添地煞七十二人之名;又易尺八腿為赤發(fā)鬼，一直撞為雙槍將，以至淫辭詭行，飾詐眩巧，聳動人之耳目，是雖足以溺人，而傳久失其實也多矣。今特書其當(dāng)時之名三十六于左：宋江、……李英、花和尚、武松。”[10]（P271）郎瑛認為《水滸傳》虛構(gòu)太多，眩人耳目，因此他要還原歷史真實，重申包括武松在內(nèi)的“宋江原數(shù)”[10]（P271）。但他有一個根本問題沒解決，既然依據(jù)《癸辛雜識》，所謂“原數(shù)”就仍然是野史雜記的傳說而已。還有一種做法，運用歷史資料來證明《水滸傳》的虛妄。如錢靜方《小說叢考·水滸演義考》云：“擒方臘者，韓蘄王世忠也。乃生前既為辛興宗冒功，而數(shù)百年后，小說家又歸之于武松，何蘄王之不幸也！”[4]（P126）這樣的考證，更是面臨雙重的問題。第一，韓世忠是歷史人物，武松是文學(xué)形象，將二者相提并論不妥當(dāng)。第二，《水滸傳》中擒方臘的是魯智深而非武松：“方臘肚中饑餓，卻待正要去茅庵內(nèi)尋討些飯吃，只見松樹背后，轉(zhuǎn)出一個胖大和尚來，一禪杖打翻。便取條繩索綁了。那和尚不是別人，是花和尚魯智深?！盵11]（P1364）因此，這種考證沒有多大意義。

除了對《水滸傳》中的武松等人物進行評論、考證之外，還有一些文人開始了對水滸英雄的重新塑造。戲曲尤為突出，沈璟《義俠記》堪稱代表。這部專寫武松的傳奇戲故事情節(jié)基本來自《水滸傳》，第一出《家門》中表述：“宋世清河，武松名氏，上應(yīng)星文。自橫海郡中，暫辭柴進;景陽岡上，醉打山君。仗義除奸，報兄誅嫂，刺配從容赴孟城。相逢處，孫娘認義，夫婿識張青。孟州喜遇施恩，濟弱鋤強受蹇迍。向飛云浦里，提刀大鬧;鴛鴦樓內(nèi)，濺血余痕。別管孤貧，孝姬苦節(jié)，正倚孫娘寄客身。還相聚，夫妻黨類，同作宋朝臣?！盵12]（P387）然而，沈璟為了符合傳奇戲的不成文規(guī)矩“生旦平分秋色”和“生旦當(dāng)場團圓”，憑空塑造了武松的未婚妻賈若真小姐及其母親魏氏。最后，作者干脆借著梁山泊接受招安的“喜慶氣息”，讓武松與賈若真夫妻完聚，宋江祝詞曰：“今日黃道吉日，受國家招安赦書，就教兄弟武都頭夫妻完聚。”[12]（P502）這種改造，表面看來似乎無傷大雅，其實正體現(xiàn)了梁山精神和武松品格的急遽滑落，向著封建統(tǒng)治思想和民眾庸俗情趣的雙重滑落。盡管《義俠記》具有當(dāng)時人所極力贊揚的“于武松俠烈之概、潘金蓮淫奔之狀，宛轉(zhuǎn)寫出”[8]（第6冊，祁彪佳《遠山堂曲品·雅品殘稿》，P127）的成功藝術(shù)表現(xiàn)，但其思想內(nèi)涵卻極其正統(tǒng)的庸俗、庸俗的正統(tǒng)，不值得過分表彰。稍后，在凌濛初雜劇《宋公明鬧元宵》中，武松只是湊數(shù)的“備員”而已，沒有多大的風(fēng)采。宋江下山前給眾兄弟的分工是：“我與柴進、戴宗、燕青一路，史進與穆弘一路，魯智深與武松一路，朱仝與劉唐一路。”[13]（P435）其他戲曲作品對武松形象的塑造則各取所需、為我所用，但基本趨勢是繼續(xù)下滑。其間，主要作品有《十字坡》、《武十回》、《走嶺子》、《蜈蚣嶺》、《武松打虎》、《武松殺嫂》、《金蓮調(diào)叔》、《挑簾戲叔》、《開吊殺嫂》、《武大郎上墳》、《武松孟州結(jié)拜》、《戲叔別兄》、《快活林》、《武松大鬧董家廟》、《武松擒方臘》等。1最終，形成了京劇舞臺上的武松系列?。骸段渌纱蚧ⅰ贰ⅰ短艉煵靡隆贰ⅰ丢{子樓》、《十字坡》、《安平寨》、《快活林》、《鴛鴦樓》、《蜈蚣嶺》、《武松單臂擒方臘》。“按：自《打虎》至《蜈蚣嶺》有連演者，總名《武松》，又稱《武十回》。蓋叫天代表作。1954年中國戲曲研究院有整理本?！盵14]（P244-245）這些劇本相對于《水滸傳》整體下滑的根本原因，是不斷解構(gòu)武松的英雄氣質(zhì)而增添太多的市井俗趣。當(dāng)然，在這一片紛蕪雜亂的白草黃茅之中，也有獨具只眼的視角和評點：“潮州班用福潮佬方言，故鄉(xiāng)俗謂之福佬班?！溲荨端疂G》也，如與宋江、武松為伍，殺貪官，誅淫婦，民權(quán)興，官權(quán)滅也?！盵4]（無名氏《觀戲記》，P642）福佬班演出的《水滸》或許并沒有那么新潮、超前的意識，但這位佚名的批評者卻從宋江、武松身上看到了“民權(quán)興，官權(quán)滅”的深刻表現(xiàn)，這大概也算武松文化遭遇的不幸中之大幸。

《水滸傳》武松形象不僅被戲曲舞臺重塑，而且在更多的民間藝術(shù)乃至民眾娛樂活動中繼續(xù)經(jīng)歷其文化遭遇，但卻給人以啼笑皆非的感覺。

民間講唱藝術(shù)中的武松還是很有英雄風(fēng)采的，如明末柳敬亭說書技藝中的渲染：“武松到店沽酒，店內(nèi)無人，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盵15]（《陶庵夢憶》，P45）王猷定《聽柳敬亭說書》更是稱贊有加：“英雄頭肯向人低？長把山河當(dāng)滑稽。一曲景陽岡上事，門前流水夕陽西?！盵4]（徐 《本事詩》卷7，P609）說書場中的武松形象，到了流傳至今的揚州評話王派水滸《武松》中，更是被刻畫得十二分細膩、十二分生活化。《武松》俗稱“武十回”，是王少堂、王筱堂、王麗堂祖孫幾代辛勤勞動的成果。那么，發(fā)展到王麗堂手上，武松被刻畫成一個什么樣的人物形象呢？

王麗堂演出本“武十回”中的武松，基本性格繼承了《水滸傳》中的武松形象。他有“兩千斤的實力”[16]（P605）。“只好酒、氣兩個字：好貪幾杯酒，好動不平之氣。財、色二字與他是無份的?！盵16]（P2）這位武二郎還是那么精細，在斗殺西門慶之前，想到可能坐牢，因此，“最好把家中這些爛產(chǎn)家具請胡老爹托人變賣，賣幾個錢以備隨后在監(jiān)牢中使用”[16]（P395）。他尤其明白事理，如打倒蔣門神后反而勸施恩不要殺蔣以擴大事端：“武二爺是向理不向人的，能勸勸兄弟，得過且過，得饒人處且饒人。”[16]（P678）尤為感人的是他對兄長武大郎那一份天生誠摯的骨肉親情，斗殺西門慶而被充軍，哥哥的“枯骨包”他一直帶在身上。當(dāng)他被張都監(jiān)誣陷再一次充軍時，還讓施恩把武大郎的枯骨包卷在自己身上：“我到哪里，枯骨包跟我到哪里。……我弟兄生在一處，死在一堆。”[16]（P888）所有這些，都體現(xiàn)了武二郎的俠義英雄精神內(nèi)質(zhì)，均應(yīng)視為“武十回”對《水滸傳》中武松形象優(yōu)秀品質(zhì)的發(fā)揚光大。然而，“武十回”中的武松同樣也是一個英雄與反英雄“共軛”的藝術(shù)形象。他有極端殘忍的嗜血心理和行為，如殺嫂剜心猶不解恨，竟做出了觸目驚心的舉動：“武松先把血酒喝了大半碗，然后左手端著大碗，右手用兩個指頭，扒得一嘴的心丁子，嘴里嚼得血沫子冒冒的?！盵16]（P387-388）血濺鴛鴦樓的過程更是慘不忍睹，雖然他事先也想到“凡是幫張都監(jiān)做壞事的人，非殺不可。也有少數(shù)的好人，要盡量的避免”[16]（P931），但最后卻殺得性起，殃及無辜，連同在花園中自殺以明心跡的“韓玉蘭在內(nèi)，共計二十二條人命”[16]（P991）。此外，武松還有極端糊涂的一面。他得知哥哥死因之后，自以為在“縣官面前也是個紅人”[16]（P330），可以告倒西門慶。更有甚者，當(dāng)張都監(jiān)對他虛情假意施以小恩小惠時，更是被迷了雙眼：“他關(guān)照的這些話，叫武松聽了格外歡喜，足見張都監(jiān)對他是誠心誠意。其實，全是假的，武松卻認為都是真的。”[16]（P719）所有這些，也毫無疑問是對《水滸傳》中武松性格缺陷的一種發(fā)展和放大。

《水滸傳》中的武松形象不僅通過說書、話本這一條線全面展示，而且還在章回小說作品中有所表現(xiàn)。可分為兩種情況：一是在《水滸傳》續(xù)書中按照其基本性格進一步發(fā)展，二是在其他小說中作為一種“意象”偶爾露崢嶸。

名氣較大的《水滸傳》續(xù)書有兩部：陳忱的《水滸后傳》和俞萬春的《蕩寇志》（《結(jié)水滸傳》）?！端疂G后傳》寫梁山余部及某些英雄的后裔三十多人在李俊的帶領(lǐng)下到海外建立島國，成就一番事業(yè)。其中，武松因為身體傷殘，仍然在杭州六合寺為魯智深守靈。該書寫武松只出場一次，但足以使人看到武二郎風(fēng)采依然：“蕭讓道：‘兄長往日英雄，景陽岡打虎、血濺鴛鴦樓本事都丟下么？武松道：‘算不得英雄，不過一時粗莽。若在今日，猛虎避了他，張都監(jiān)這干人還放他不過。眾人齊笑起來?！盵17]（P278）俞萬春《蕩寇志》的基本精神是反梁山的，作者必欲將一百單八將斬盡殺絕而后快。但是，不知出于何種原因，武松在一百八人中卻是死得最“大氣”的。他在被朝廷多名將領(lǐng)用車輪戰(zhàn)苦斗了六百多回合以后，“乘機逃脫”到“拔松山”壯烈犧牲：“執(zhí)棍挺腰，怒目圓睜，踞坐石上?！谓豢矗灰娝髋?，威風(fēng)凜凜。宋江叫他幾聲，只是不應(yīng)，近前向他臉上一按，冷如凝冰，方知他早已亡了?！盵18]（P866-869）從某種意義上講，武松是在戰(zhàn)場上耗盡了最后一點勇與力而含憤離世的。就連對梁山極端仇視的俞萬春，在寫武松的“死法”時，所用的口氣也是與別人不一樣的，試比較書中梁山幾位大將的死亡記載：“魯智深中傷，瘋狂身故;武松在秦封山打仗，力盡自斃;董平為金成英、韋揚隱斬訖;張清為陶震霆斬訖;楊志為李成斬訖;徐寧為任森斬訖;索超為云龍亂箭射死……”[18]（P976）可見，像武松這樣“天神”般的英雄，就連他的敵人也是要表現(xiàn)出些許的崇敬與尊重的。

與《水滸傳》續(xù)書不同，在另外一些章回小說中，武松被作為一個典故或者話頭得到表現(xiàn)。例如《醒世姻緣傳》：“姑娘，你沒聽《水滸》，象那林沖、武松、盧俊義這們主子都打不出解子的手掌哩！”[19]（P1291）又如《歧路燈》：“老生道：‘玉花兒唱的《潘金蓮戲叔》《武松殺嫂》，好做手，好身法，爺們愛看么？”[20]（P187-188）再如《紅樓復(fù)夢》：“祝母同夫人太太們見上面是各樣雜戲，見那些武松打虎、長亭送別、僧尼會、水滿金山人物水怪十分生動?！盵21]（P1131）還有《小八義》：“武松獨背擒方臘，滅了梁山那盞燈?！盵22]（P57）當(dāng)然，其中也有特例，《九尾龜》中一位票友因為在舞臺上借助武松形象大顯身手，居然引起了花魁娘子的青睞：“照例‘武松舞刀一場，便要進去，此時秋谷見他看得認真，故意賣弄精神。好個章秋谷！另使出一番解數(shù)。把腰刀插在背后，空手開了一個‘四門，忽然左右開弓，連撲兩交筋斗，翻過身來，腳跟尚未著地，把一把明晃晃的刀早掣在手中！此路刀法，與前更是不同。風(fēng)聲颯颯，冷氣颼颼，刀光映著燈光，異常精采。……那知這一路刀雖然不打緊，卻引出一個人的故事來，就是那喝采的女子。你道是誰？就是三年前盛名之下的大金月蘭！”[23]（P13）武松萬萬想不到，他會當(dāng)了別人的“幌子”而幫助別人“吊膀子”。

然而，令武二郎想象不到的是，還有更難堪的文化遭遇等著他。

武松代表著古代俠客文化品格拋物線下滑的落地點是：成為賭具和酒籌。這種現(xiàn)象從明代就開始了：“斗葉子之戲……一錢至九錢各一葉，一百至九百各一葉。自萬貫以上皆圖人形。萬萬貫呼保義宋江，千萬貫行者武松，百萬貫阮小五……”[4]（陸容《菽園雜記》卷14，P499）為什么武松等梁山好漢會成為賭桌上的一張牌呢？原來源自宋代官府的一次懸賞公告：“宋張忠文公叔夜招安梁山濼榜文云：‘有赤身為國，不避兇鋒，拿獲宋江者，賞錢萬萬貫，雙執(zhí)花紅;拿獲李進義者，賞錢百萬貫，雙花紅;拿獲關(guān)勝、呼延綽、柴進、武松、張清等者，賞錢十萬貫，花紅;拿獲董平、李進者，賞錢五萬貫，有差?！盵4]（王士禎《居易錄》卷24，P93-94）“斗葉子”賭具以外，武松等人還構(gòu)成“水滸牌”。明末張岱《瑯?gòu)治募份d：“托塔天王晁蓋：盜賊草劫，帝王氣象。呼保義宋江：忠義滿胸，機械滿胸。行者武松：人頂骨，一百八，天罡地煞?！盵24]（《水滸牌四十八人贊》，P252）除了當(dāng)賭具，武松等人還被用來當(dāng)猜拳行令的酒籌。如：“武松醉奪快活林（無三不過望，先飲三杯。對面為蔣門神，要連勝三拳方過，再打通關(guān)一轉(zhuǎn)。）……景陽岡武松打虎（三碗不過岡，先飲三大杯。與寅年生人或與姓名字帶虎頭者猜拳，以勝為度。）請諸鄰武松殺嫂（以左右四座為四鄰，各照三杯。年少無須者為嫂。猜拳以勝為度。）”[4]（俞敦培《酒令叢鈔》卷4《水滸酒籌》，P541）再如《品花寶鑒》：“那面是‘武松醉奪快活林，下注：‘無三不過岡，先滿飲三杯。對面為蔣門神，要連勝三拳方過，再打通關(guān)一轉(zhuǎn)?！蠈懼私鹕徰┨鞈蚴濉Ｗⅲ骸?，并坐左邊的為武松。第一杯要露出了胸，一手搭在武松肩上，叫聲：叔叔，你飲這一杯;第二杯要自吃半杯，又道：叔叔，你若有心，就吃這半杯兒殘酒。第三杯要站起來，裝作怒容自飲?！盵25]（P285-286）

當(dāng)然，在武松變作無聊器具的同時，他身上有意義的文化遺存還是有人挖掘的。清代梁章巨《浪跡叢談》載：“陸次云《湖壖雜記》謂六和塔下舊有魯智深像，又言江滸人掘地得石碣，題曰‘武松之墓，當(dāng)時進征青溪，或用兵于此，稗乘所傳，不盡誣?！盵26]（P81）今天的杭州人據(jù)此在西湖邊上修建了“宋義士武松之墓”，也可以算是一種民俗文化的紀念吧。另外，據(jù)蔣瑞藻《小說考證》載：“包倦翁《閘河日記》云：……土人頌之曰：‘山東有二寶：東阿驢膠，陽谷虎皮?；⑵そ癫仃柟葞?，相傳為武松打死于景陽岡者，景陽岡在阿城東南二十五里?！盵27]（P48）這又是另一種方式的民俗文化傳播。

在清代民間，甚至有人將武松當(dāng)作典故使用甚或當(dāng)成偶像崇拜。平步青《霞外捃屑》載：“《尺牘新鈔》卷八余集生《答心燈》云：‘須是多會幾個武行者、浪子燕青，多撲打幾場，方信得過。適見來教云：此事須自己信得過?？质顷P(guān)了門，在自己屋里與自己撕撲。他日出得門時，驀然撞見燕青、武松，未免自己要做蔣門神、任原去也。則直用《水滸》之快活林，《后水滸》之神州會?！盵28]（P560）有趣的是，民間還有學(xué)武松而學(xué)出麻煩者。袁枚《新齊諧》中有這樣一則故事，馬觀瀾家的仆人陳公祚，其嫂紅杏出墻，在哥哥審問嫂子時，居然從哥哥手上奪刀殺嫂，以至于多年后被嫂子魂魄追打。被救后他對眾人說：“少年曾有此事，當(dāng)時看小說，慕武松之為人，不意遭此冤孽?！盵29]（P161）如此種種，可見武松的文化遭遇已經(jīng)到了俗不可耐的地步。

時至今日，武松的文化遭遇并未終結(jié)。由“武老二”發(fā)展而成的山東快書等各種民間講唱還在繼續(xù)，與武松相關(guān)的影視文學(xué)也在花樣翻新。如近年來的新版電視連續(xù)劇《水滸傳》中關(guān)于武松的一些描寫，就被不少網(wǎng)友認為是來“黑”武松的。因為劇中寫到武松“匕首刺虎”，大挫神勇之氣;還寫到武松面對潘金蓮的勾引，流露出幾分不確定的眼神。這些應(yīng)視為對《水滸傳》中武二郎形象的閹割，是武松最難以讓人接受的文化遭遇。

另一方面，文學(xué)批評家們也很關(guān)注武松這樣的人物。劉再復(fù)在其《雙典批判》中，針對“血濺鴛鴦樓”一段描寫做出了這樣的評價：“最奇怪的是，武松這種血腥的殺人行為，不僅武松殺人者自美，而且描寫殺戮的作者也‘美（字里行間洋溢著筆調(diào)之美）。至于金圣嘆，他干脆說‘魯達已是人中絕頂，若武松直是天神，居然把武松奉為神明?！盵30]（P46）這種對武松乃至其塑造者、評點者的批判正確與否，我們暫不做評價，但無論如何，這也可以算作是武松的一種“高層次”否定性的文化遭遇。

總而言之，無論是正面還是負面，無論是高雅還是庸俗，武松已經(jīng)歷了太多的文化遭遇，而且，他的文化遭遇正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俠”的共軛形態(tài)與拋物線滑落。更令人矚目的是，在未來的日子里，不知武松還會面臨哪些花樣翻新的文化遭遇。

參 考 文 獻

[1] 墨翟：《墨子》，北京：華齡出版社，2002.

[2] 《二十二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 梁啟雄：《韓子淺解》，北京：中華書局，1960.

[4] 朱一玄、劉毓忱：《水滸傳資料匯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

[5] 孔另境：《中國小說史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6] 周密：《癸辛雜識》，吳企明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

[7] 《宣和遺事等兩種》，曹濟平等校點，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8]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6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9] 《水滸傳會評本》，陳曦鐘等輯校，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1.

[10] 郎瑛：《七修類稿》，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

[11] 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5.

[12] 沈璟：《沈璟集》，徐朔方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3] 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

[14] 陶君起：《京劇劇目初探》，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63.

[15] 張岱：《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6] 王麗堂演出本：《武松》，金江整理，北京：中國曲藝出版社，1989.

[17] 陳忱：《水滸后傳》，長沙：岳麓書社，1998.

[18] 俞萬春：《蕩寇志》，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19] 西周生：《醒世姻緣傳》，濟南：齊魯書社，1980.

[20] 李綠園：《歧路燈》，欒星校注，鄭州：中州書畫社，1980.

[21] 小和山樵南陽氏：《紅樓復(fù)夢》，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88.

[22] 無名氏：《小八義》，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

[23] 漱六山房（張春帆）：《九尾龜》，武漢：荊楚書社，1989.

[24] 張岱：《瑯?gòu)治募罚L沙：岳麓書社，1985.

[25] 陳森：《品花寶鑒》，北京：寶文堂書店，1989.

[26] 《筆記小說大觀》第33冊，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3.

[27] 蔣瑞藻：《小說考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8] 平步青：《霞外捃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9] 袁枚：《新齊諧·續(xù)新齊諧》，沈習(xí)康校點，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

[30] 劉再復(fù)：《雙典批判：對〈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的文化批判》，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0.

[責(zé)任編輯 杜桂萍 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