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加里·施密特
第二天早晨,特納迎著海風,沿著帕克海德路一直走,穿過半島,向著水邊走去。他穿了另一件白得驚人的襯衫,打扮得極為得體,他在街上碰到的每個人,或者透過客廳的窗戶打量他的人,都找不出一點該死的瑕疵,噢,瞧著他的人可真不少。他走路的樣子就像是在和上帝的選民并肩同行,要是科布太太看到他,也會伸出手和他聊幾句。
特納不喜歡自己再扮演牧師之子這個角色。他渴望把衣領扯開,或者跑一跑,哪怕能喊上兩嗓子也是好的。可他不能。“我不再是我自己了,”他心想,“我的軀體和靈魂屬于菲普斯堡每一個可能向我爸爸打小報告的教區(qū)居民。而且可打的小報告似乎不計其數(shù),打小報告的人仿佛也數(shù)不勝數(shù)。”
于是他繼續(xù)朝著大海走去。這時他走到了那棟掛著金黃色百葉窗的房子邊上,有點兒希望老赫德太太這會兒在門廊上?,F(xiàn)在他走到了科布太太家的尖樁籬柵邊,小心地避開柵欄,仿佛它們是即將倒塌的耶利哥城墻。他一直迎著海風向前走,走著走著,帕克海德路盡頭的白色房子組成的線條不見了,隨后清晰的白線又再出現(xiàn),最后終于消失不見了,一個轉彎之后,這條路并入了雪松林。
特納一直慢慢走著,禮貌地把雙手放在褲袋外面。(誰知道科布太太是不是依舊在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喜歡潛藏的陰暗地方監(jiān)視著他?)然而,隨著他走進了最濃密的樹林深處,天氣越來越?jīng)鏊?,大路收窄,變成了小徑,雪松不見了,樺樹圍繞在他周圍,然后山楊取代了樺樹,跟著松樹又代替了山楊,特納感覺他仿佛正在甩掉包裹他爸爸的黑色長袍。他一邊穿過短葉松林,一邊解開僵硬衣領上的扣子,并把衣領掛在一根樹枝上。接下來,他走進了一片廣闊的空間。
他伸展開雙臂,任由大海的各種聲響向他襲來:海浪的咆哮聲、海鷗瘋狂的咯咯聲、海風吹到花崗巖石上發(fā)出的嘆息聲。他背對著整個菲普斯堡,老天,這會兒整片大陸都在他背后了。然后,他聳聳肩,擺脫了菲普斯堡那沉重的靜寂,開始找路向下面的海灘爬去。結果,與其說他是爬下去的,倒不如說是滾下去的更合適,他身上露在外面的皮膚不多,只有一兩處擦破了皮流出了血,不過謝天謝地他的襯衫上沒染到血。有那么一會兒,他很擔心是不是能爬回去,是不是能把他那個該死的衣領找回來,可他畢竟還是來到了岸邊,他深深地大口呼吸著,仿佛剛剛獲得重生,第一次沉醉在這芬芳的潮濕空氣中。
他看看岸邊。要是看到一個人在岸邊徘徊,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轉頭走開??蛇@里只有海鷗。在河水的另一邊,一股顫顫巍巍的煙霧高高地升騰而起,然后消散于無形。這就仿佛是上帝為了他重新塑造了這個世界,他就是剛剛蘇醒的亞當,面前是一整個星球等著他去探索。
他估摸著亞當最想做的事莫過于丟石子了,于是他開始用力把石頭拋進波濤中,希望能有一塊飛過較深的水域,落到那個島狀物上去。可是河水淹沒了大多數(shù)石頭,石子根本飛不了多遠,而且,在那些石頭落到那塊礁石上之前,總是有波濤拍來,把石塊卷走。他看了看四周,正好看到水陸邊界上有一段筆直的浮木,那段木頭都已經(jīng)泡白了,很光滑,像是一塊用過的肥皂。他用雙手抄起浮木,揮了一下,然后拿起一塊圓石,左腳在前,站穩(wěn)腳跟,把石頭高高拋向了空中。在石頭筆直落下時,他揮動木頭打了過去。沒打中。
他再次把那塊石頭撿起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判斷了一下垂直面,再一次拋了出去。這一次只是擦到了邊。下次又沒打中,下下次還是沒打中,可到了最后,他的手掌還是因為去擊打石頭而生疼不已,手腕也咯咯直響,他心想,要是他能側傾身體,水平揮棒,興許能打得準點兒。他高高地拋起了另一塊石頭,這次的結果還算不錯。
正在這個時候,莉齊來到了岸邊,并且看到了他:他背對著她,身著一件非常合身的白襯衫,高高拋出石子,然后用一段浮木去擊打石塊。
要是她早知道他是來這里喘口氣,那么即便她對他有些好奇,或許也會對他有更多一些諒解。要是她早知道他已經(jīng)徹底發(fā)瘋了,她或許會任由他去,不去理睬他??伤恢浪笸仍谇埃驹谒陌哆?,而他所站的正是她平時讓自己平靜和放松的地方。這就好像他在告訴她:滾遠點兒。
而她已經(jīng)受夠了。
要是她的爺爺在這兒,一準兒會告訴她,一顆平和的心是慈悲的獎賞。可要是一整片河岸都要被別人占了,而你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那可就太難維持平和與慈悲的心態(tài)了,因此,莉齊感覺她有權把心里話說出來,即便這與內心沉靜相去甚遠,也絕稱不上寬厚。
“你是傻瓜嗎?”
特納猛地一轉身,這時石頭已經(jīng)被拋了出去,來不及收回了,而且這塊石頭很重,邊角很鋒利,石頭落下來時偏離了中心,然后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他的鼻梁上,鼻血立刻噴涌而出,隨即就流到了他的襯衫上。特納估摸一兩秒鐘后他就會覺得疼,可在開始疼之前,他突然想到他這下又要為另一件帶血的襯衫向他的父母解釋了。而且他還得編一個說得通的謊話,畢竟他總不能告訴爸媽他把石頭扔到了自己的鼻子上吧。
接下來鼻子真的疼了起來。他連忙彎下腰,以免血再流到他的褲子上。莉齊心想這人搞不好腦子真不好使,流鼻血了居然還彎腰,這下血不就流得更多了嘛?!澳阕詈锰上拢彼暗?,“頭部向后傾。這樣才能止血?!币娝麤]理她,于是她緩緩地說:“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特納開始冒冷汗,而且感覺手腳發(fā)軟。他現(xiàn)在真懷疑,來緬因州后,他能不能活過一個星期。他跪倒在岸邊,一邊小心翼翼地不讓奔涌的鮮血流到褲子上,一邊琢磨著他體內的所有血液會不會順著鼻子流干。
莉齊放下從小漁船里拿來的抓斗和耙子,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她有點謹慎,畢竟你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一個傻子會做出什么事兒來?!澳隳苈牰业脑拞??”
特納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