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辛欣 萬之
辛 欣:說說評“諾獎”的人吧。這是你最近旅途信里涉及的。我當然知道,讓你說跟評“諾獎”有關的人是八卦招搖,呵呵,而我知道得還要多。你記得嗎,早在高行健得獎那一年初,我去瑞典開會咱倆散步,你說到高行健《靈山》歐洲評論數量,你預見他會得獎。我聽著想,嚯,這洞察力!宣布他得獎那時刻我正在洗澡,斯蒂夫敲浴室門說中國人得獎了,我在水下說,我知道是誰。我先于斯蒂夫把名字報出來。并非我一個人體會到你的銳利。記得你講了個小事,說有人專程到瑞典找你,是一臺灣作家的代理,請教如何得“諾貝爾”。不愧此君啊,我哈哈笑,果然高智商!現在不只是我和那作家知道了,去年九月你在中國,做翻譯全程陪同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前主席埃斯普馬克,十月底和你一起去南京大學參加文學討論會的,是另一個評委,曾當過秘書長的恩格道爾(愛跳舞,愛流行文化,我順便做了一下他的作業(yè))。從今往前往后,精明的作者和學者還會找你的,不如我先賭你一把。
我愛打賭,賭“奧斯卡”,賭“諾貝爾”。賭奧斯卡我準到八九不離十,真不是吹牛,每年多種獎項導演、表演、剪接、攝影、服裝、音樂、劇本、紀錄片、外語片,我賭對的太多了,而且是平時看一部片子就賭它會進什么獎項。我覺得,賭,證明見識,填補短缺,個別沒看過的趕緊看。得獎作家,本來不知道不注意,趕緊讀。但是“諾貝爾”我基本沒有賭對過,一年就一位,概率太渺茫。唯一莫言我賭對了(在沒有你暗示的情況下,那幾個月你不跟我說話)。但是,我對諾貝爾獎越來越有看法,這幾屆得主作品都什么啊。前年的加拿大作家門羅,去年的法國莫迪亞諾。北歐評委把巴黎當后院,讀者我無法較真書中的街道哪是哪,我讀作家寫的所有實景,都當看電影。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諾貝爾評委不敢沾吧,中東局勢太復雜,地緣政治起作用?諾貝爾評委,畢竟一群衣食無憂讀書人,諾貝爾的葡萄珠——十八位院士,引得世界出版界一驚一乍的,讀者一次一次期待有奇書可讀——雖然常常失望!我算誰呢,跟你說這些。我讀你寫的關于諾貝爾那本書就夠了,讀你在開獎后給《明報月刊》寫的快評就夠了。我估計幾年里中國作家沒戲了(你說這么賭誰不會),好,我賭挪威那位寫《我的奮斗》的,我賭……等你給學生上課回來再說吧,對了,你身體不好,去給學生上課,別開車了,坐火車去吧。
萬 之:辛欣,我回到家了。六個小時的課,加上來回路程(我確實是坐火車去的,沒有開車,因為這樣在路上可以坐在車廂里批改學生作業(yè)),早七點出發(fā)晚六點到家,確實也夠累。不過這學期的課就要結束了。以后就是圣誕的休假了。
十一月是個陰郁的月份。十日我從中國回來,之后到現在二十天,我沒有見過一天陽光。問題是也沒有下雪(雪都下到美國去了),所以整個視野都是灰暗的。這對人會有什么心理影響,我不知道,但人也感到非常郁悶。這可能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連安娜都覺得太渴望陽光了,所以她趁著今年還有兩周假期沒有用完,要請假飛到泰國去曬太陽,當然也是因為年底需要交一部譯稿(閻連科的《受活》),她需要集中的時間和安靜的環(huán)境翻譯。我其實也很想一起去,我就如卡夫卡描寫的地洞里的老鼠一樣,又特盼望陽光。而且現在也不是買不起這一張飛機票,但是我的課還沒完,家里還有個不聽話的高中生兒子要管教,所以只好放安娜一個人去吧。但這個月,除了必須上的課之外,我真的沒心思做什么事情。
可能是我為自己沒有用心繼續(xù)回答你的問題而開脫吧。不過,當我回答你那個問題,問我和諾貝爾評委怎么認識,什么關系,這時候我突然感到一點心虛和悲哀,或者也是一種郁悶。你不會是要我說明,我和這些評委現在好像很“哥兒們”似的吧?其實我一向喜歡保持和有權者有錢者有所謂“地位”者的距離,不論是什么錢、權勢和地位,最好別沾別人的光。所以,我真的不喜歡去“高攀”什么評委,可以說對他們一直“敬”而遠之,距離相當遠。有公事找他們,私交談不上。包括馬悅然在內,我有很多年都不請他到家里來做客吃飯。甚至可以說,我有很多年,只認為自己屬于中文文學世界,而不是瑞典文學圈里面的人。雖然我支持安娜翻譯中文文學,但我自己并沒有通過翻譯跨入瑞典文學圈的愿望,自認為是圈外人。所以我至今也沒有強要安娜翻譯我的作品,覺得那對我并不重要。瑞典筆會要我擔任理事,當國際秘書,主要也是要我?guī)椭麄兲幚韲H筆會事務,也是因為我了解中國作家的情況,能組織有關中國文學的活動(比如請你來的那次中文女作家活動)。我和諾貝爾獎評委有比較密切直接的接觸,包括最近去中國的旅行,其實只是這兩年的事情,因為我開始翻譯瑞典文學了,特別是我翻譯了埃斯普馬克的作品。請他們一起到中國去,參加我翻譯的這些書的發(fā)行,也可能有點“狐假虎威”,這樣能為我“回國”打開一條路。當然,我非常希望諾貝爾文學獎評委能近距離地直接接觸中國作家,了解中國的狀況,這對他們能更好地評價中文文學肯定是有好處的,所以我思想的落點,其實還是在中文文學上。
通過這個話題,我想回到一個我們作家和權勢者的關系問題。說實話,我們《今天》的同仁里面,20世紀80年代初就有人和官方其實很曖昧。比如請某部長來為個人的畫展剪彩,比如不少同仁去加入官方作協。這些事當時就讓我有些吃驚的,所以給我很深的也是不好的印象,至今不忘。那個時候也有人要我一起加入作協,我一口拒絕了。我倒不是說歧視你們屬于作協的人,當時,“作協”也有不少我的朋友在里面,包括你和孔捷生、韓少功等。其實那個時候,我就基本心里明白,《今天》的所謂民間色彩和理想主義,也是有點弄虛做假的。那么,我看我們《今天》同仁現在的什么回憶,在語言上是否接近了真實,是否也有很多“矯情”?我們敘述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那段歷史的時候,給那個時代戴上太多光環(huán)和色彩,我們的語言是否也出了問題?
辛 欣:好問題!我們的語言是否也出了問題?邁平,我想,這是一個最大的話題——也是我個人關注的。
萬 之:我們談的,需要讀者關注的,是中文文學的問題。從表面看,“問題”可以分為兩大塊,一塊是中文文學和世界文學的關系,那就是中文文學在國外的翻譯和出版,這個咱們討論已經很多;另一塊是現在中文文學本身的語言問題。其實,兩塊也是一塊,可以集中為一個問題,就是“中文文學本身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