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軍
在路遙去世23年后的這個春天,由于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播出,全國再次掀起了路遙熱潮。幾乎每天的微信上都有關于路遙寫作及其生前點點滴滴事跡的連續(xù)介紹。作為路遙生前的好友,也是路遙最后一部創(chuàng)作札記《早晨從中午開始》的責任編輯,我想談談我所認識的真實而與眾不同的路遙。
和路遙相識于30多年前。當時他的小說《人生》剛剛獲獎,西安電影制片廠導演吳天明要將其改編成電影,便在西安電影制片廠搞了一個座談會,我作為業(yè)余電影評論者應邀出席。當時陜西省一位參加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文化界老領導,對《人生》提出了非常尖銳的批評,說高加林是無根的豆芽菜,以這樣的人物作為主角存在導向的問題。幾位導演和評論家都是這位老領導的部下,包括吳天明,礙于面子都不好說話。我因為不認識那位老領導,就和他爭執(zhí)起來。我說:“豆芽菜也是菜,都80年代了,你怎么還是舊時的思維?”場面一時很尷尬,吳天明趕緊出來打圓場,說我是一個學生,業(yè)余影評人。
座談會結束后,在西影廠大門口,路遙過來拍拍我的肩,問我是哪里人。我說,洛川。路遙伸出大拇指,用濃重的陜北話說了句“小老鄉(xiāng),好后生”,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后來,《人生》在吳天明的努力下被拍成電影,獲得巨大成功,并獲得了當年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
1988年,沉寂了幾年的路遙突然推出百萬字的鴻篇巨制《平凡的世界》,在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當時正興起文學熱潮,文學講座很盛行,很多作家也很熱心于講課?!镀椒驳氖澜纭纷屧S多讀者喜愛路遙,他們更渴望了解路遙的精神世界,但很多社團搞講座就是請不到路遙,路遙似乎變得很神秘。大家都說,路遙傲慢,架子大。
1989年秋天,我當時所在的雜志社收到很多讀者來信,希望我們介紹路遙,大家很想知道路遙是在怎樣的心境和狀態(tài)下寫出《平凡的世界》的。由于我當時和路遙并不是很熟,就約上我的好朋友,也是路遙的好朋友,新華社記者李勇一起去找他。路遙很熱情,完全不是傳說中的那樣,他甚至還記得當時開《人生》座談會時我發(fā)言的細節(jié)。他大聲地笑著說:“年輕人就是要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而且后來的事實證明你說的是對的?!?h3>二
那段時間正是路遙創(chuàng)作的調整期,因為我們聊得很投緣,我后來幾乎每個月都去他家一兩次。我可以深深感受到,路遙在創(chuàng)作上是孤獨的,他所要走的文學之路可能常人很難企及,他把文學看得過于純粹而神圣,所以他注定要孤獨地往下走。這可能與他苦難的童年和年輕時的經歷有關。
路遙7歲時,因為家境貧困,父親領著他從清澗走了兩天,到達200多里外的延川縣,把他過繼給沒有子嗣而同樣貧困的伯父。路遙的生活并沒有因此發(fā)生任何改變,相反在貧困上又增加了一份委屈和自卑。由于是外來的,他常常受到同村孩子無端的打罵,所以,路遙說他童年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除了饑餓就是遍體的傷痕。雖然年齡小,但童年的路遙已經扛起家里的生活重擔,下地、拾糞、砍柴,像孫少安一樣,什么樣的重活、累活他都干過。他說:“我生來就是大人。”
然而,命運和路遙開了一個大玩笑。
“文革”開始時,路遙正在縣城上學。他像很多學生一樣熱情高漲地投入到這場運動中。1968年,19歲的路遙作為學生領袖成為延川縣革委會副主任,但很快就被這場運動深深地拋入谷底,回到原點。在農村勞動時,他像孫少平一樣,沒有屈從于命運的安排,政治上的失意更加速了他在文學這條路上的步伐,他對文學的癡愛陪他度過了那段昏暗而難忘的歲月。他幾乎讀遍了在他們縣城能夠找到的所有文學名著,在文學的海洋中找到了自己的快樂。1973年縣里推薦有為青年上大學,本來推薦他上的是北京師范大學和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但由于他的履歷,他被那兩所學校拒絕,后來延安大學錄取了他。
路遙從延安大學畢業(yè)后到《延河》雜志社工作,創(chuàng)作成為他生活的全部,因為他從沒有真正離開他生活過的那片土地,所以他的故事百轉千回,總是與那片土地緊緊相連。在政治上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實現(xiàn)了;在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浪漫愛情,在他的作品中得以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所以,《在困難的日子里》《人生》連續(xù)獲獎后,他仍然能選擇放棄充滿鮮花和掌聲的生活,回到陜北鄉(xiāng)下,選擇孤獨寂寞,用6年時間如牛馬般勞動、如土地般奉獻,最終創(chuàng)作出百萬字長篇巨著《平凡的世界》。他說:“盡管創(chuàng)作的過程無比艱辛,成功的結果無比榮耀,盡管一切艱辛,都是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許在于創(chuàng)造的過程,而不是那個結果?!?/p>
1991年3月,從北京傳來《平凡的世界》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的消息。朋友們奔走相告,路遙當然也非常高興。他對我說:“我當初只想把我想寫的東西完成,獲獎的事情確實沒有想過?!彼麖谋本╊I獎回來,打電話讓我去他家,原來他帶回了100套再版的書,說要送朋友。我去的時候他已給我簽好名,路遙說:“你是第一個接受這套新版書的人。”后來我聽說,路遙連去北京的路費都沒有,還是他弟弟天樂借了5000塊錢給他,他才能去北京領獎。給路遙送錢的時候,天樂說:“你千萬不要再獲什么諾貝爾文學獎了,要不然,我從哪里給你弄外匯去。”
路遙的貧困我是知道的,但借錢去北京的事我一直沒好意思問他。路遙有兩個愛好:抽煙和看足球。他唯一一次出訪德國,沒有去看任何名勝古跡,而是請主辦方安排看了一場德甲比賽,回來后津津樂道了許久。路遙的煙癮很大,抽的都是紅塔山,10塊錢一包,在當時算是很高的消費了。路遙說:“飯吃飽就行,煙一定要抽好的。物質可以貧困,但精神世界必須富裕?!彼?,他吃飯非常簡單,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周圍的小吃攤他幾乎吃遍了,每天的伙食費可能不及一包煙錢。
1991年秋后的一天,路遙突然對我說:“你不是一直想讓我給你們雜志寫稿子嗎?我想好了,就按你的建議寫一下《平凡的世界》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情況。雖然我從不和人家談什么創(chuàng)作,我覺得創(chuàng)作是純私人的東西,不可以拿來示眾,但這次我想破例。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早晨從中午開始》?!?
雖然我和路遙相識很早,但真正了解他、理解他后,我感受到他內心洶涌澎湃的激情和對文學近乎頂禮膜拜的虔誠。起初我的確想請他給我寫稿,但后來我們熟悉并成為好朋友后,我反而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不想為難路遙。面對神圣的文學,他不會違心地應邀為任何雜志寫稿,他只有想好了要寫什么、自己想寫的時候才會去寫?,F(xiàn)在他突然說要為我而寫,我當然非常高興。
路遙寫東西的時候不能被打擾,他對文學有近乎宗教般的虔誠。當然,他創(chuàng)作的時候一般人也找不到他。所以,從那以后,我沒有再找他聊天,我知道他寫好后一定會找我。
1992年春節(jié)過后不久,路遙給我打來電話,讓我去一趟。我到他家的時候,看到他家里很亂,《早晨從中午開始》的手稿就放在凌亂的桌子上。我說:“你家怎么像剛被人打劫過一樣?”路遙指了一下桌子上的手稿說:“你的作業(yè)我完成了?!蔽曳戳艘幌?,有208頁,將近7萬字。我說:“對于我們這本綜合類雜志來說,這個可能需要連載。”路遙說:“沒有問題,交給你我就不管了。另外,這個手稿就留在你那兒。”我知道很多作家是不愿意把手稿給別人的,把手稿給你就表明對你有莫大的信任。那一刻,他的信任讓我感動。這是我最后一次在路遙家里見他,而我手里拿著的手稿,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文字。
從1992年5月開始,《女友》雜志開始連載《早晨從中午開始》,它受歡迎的程度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很多讀者懷著崇敬的心情流著淚看完我們的連載。通過這篇手記,我們知道路遙為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竟遭受了那樣的精神上的折磨和肉體上的摧殘。4年的準備期,他閱讀了1975年至1985年間全國的主要報紙,研讀了幾十部中外名著,記錄了幾十萬字的筆記。6年非人的生活下艱苦的勞作,100萬字的巨著,沒有超常的毅力和體力是無法完成的。就像路遙自己說的:“既然已經選定了目標,再苦、再累,哪怕是燃燒自己,喪失生活中許多美好的東西也必須這樣做?!?年時間里,他忍受寂寞,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孤獨的世界里,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只偶爾透過窗子看一看四季的變化。
路遙在創(chuàng)作《平凡的世界》過程中,的的確確是用全部生命在寫作,他要把內心深處最真切的感受、最熟悉的平凡人物的平凡事跡忠實而又真誠地記錄下來。從這個意義上說,路遙是我們那個變革時代最誠實的記錄者,而《平凡的世界》就是那個時代的一面鏡子。
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女友》雜志剛連載完《早晨從中午開始》,還沒有來得及給路遙送樣刊,就突然傳來路遙逝世的消息。
1992年11月10日,我休假在家,詩人遠村突然敲門進來,說路遙讓我去一趟醫(yī)院,最好帶些錢。我明白,路遙若不是實在沒辦法,是不會向我張口的。那個年代我們都不富裕,我個人存款加起來僅有2000多塊,我急急忙忙趕到單位借了4000塊錢,湊夠6000塊,向西京醫(yī)院趕去。
這之前的8月6日,路遙拿了幾件衣服和簡單的行李坐火車去了延安,12日就病倒了。他可能預感到了什么,接到幾次病危通知,仍然堅持留在延安而不愿意回西安治療,最后在省委領導和朋友們的再三勸說下才轉院到西安。10月份,我去醫(yī)院看過他兩次,他臉上浮腫,完全沒有往日的神采。但每次他都說自己沒什么大事,出院后去陜北養(yǎng)上幾個月就好了,還說他很想去三亞,約我過年的時候一起去。
當天下午我趕到醫(yī)院時,路遙正在輸液。才幾個禮拜沒見,他已瘦了幾圈,變得憔悴,臉也很黑。見我來了,他含著淚對我說:“前幾天我是在病床上簽了離婚協(xié)議?!闭f這話時,路遙顯得十分失落和無奈。我趕緊安慰他說,你有那么多崇拜者,不難找一個好的,等你出院了我給你張羅。我告訴他昨天是他女兒路遠的生日,按他的意思我買了個蛋糕送給路遠,那天來了很多路遠的同學,她很高興。我知道路遙心中最牽掛的就是女兒,在這之前,他對我說,今年女兒的生日他沒有辦法給女兒過,請我一定幫忙買一個蛋糕送給孩子。聽到女兒的消息,他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沒有想到,一個禮拜后的11月17日,猶如晴天霹靂,突然聽到路遙逝世的消息。賈平凹說:“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他是一個氣勢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p>
我可以想象,如此熱愛生活、胸懷世界的路遙,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有多么不舍。他有那么多宏圖大略有待實現(xiàn),那么多讀者等待他的新作,那么多父老鄉(xiāng)親等待他歸來……
在路遙逝世以后,我總想著為他做些什么,于是和幾位同事朋友商量,夜以繼日地加班加點,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編輯出版了《早晨從中午開始》單行本——這個速度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我為書作序,路遙的好友李勇為書題跋。在路遙一個月祭日的當天,我們召集了文學界、評論界、新聞出版界及路遙生前好友近百人,舉辦了一個懷念路遙的座談會暨《早晨從中午開始》全國首發(fā)儀式。
43年的生命歷程,對于一個人來說實在是太短暫,但路遙在他有限的生命里給這個世界留下了豐富多彩的偉大作品。我相信,不管時間怎樣遠去、時代如何變遷,路遙的作品所煥發(fā)出的基本價值永遠不會遠去,它帶給人們的溫暖和向上奮進的精神會永遠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