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偉

親常說，桐子樹，是我家的“大恩人”。

我出生的地方，一個位于長江邊的僻遠(yuǎn)鄉(xiāng)村。起伏綿延的高山和森林，帷幔般合圍著小山村。而村子四周山崖下的坡地，則完全成了桐子樹的王國?；蛟S正因太過司空見慣，才少有人對它做更深入的認(rèn)知。

每年的四月初，遇到下雨天，每當(dāng)我?guī)椭改赴汛罄Υ罄Ω罨丶襾淼募t薯藤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然后冒雨插到山崖下的桐子林時，漫山遍野的桐子樹枝頭已鼓囊出骨朵。數(shù)日后再去給地里的紅薯藤澆水時，桐子樹的枝頭已綻開了一片片油亮亮的嫩葉，碧玉一般翹在半空，微風(fēng)過時，羞答答地點(diǎn)點(diǎn)頭，起早貪黑忙農(nóng)活的村民是不會注意到這些的。直到五月來臨，雪白的桐子花開滿山野時，他們才會在喘息的間歇打量幾眼，為又一個桐子豐收年的到來滿心歡喜。

此時的我，總喜歡帶著小伙伴到山崖下的桐子林里打鬧玩耍。累了，就仰躺在桐子樹下，看著雪白的桐子花帶著一抹淡紅，打著旋兒從半空中冉冉飄落……不斷有調(diào)皮的桐花瓣飄到我的臉上，激起陣陣難耐的酥癢?？諝庵?，散發(fā)著馥郁的幽香，像極了奶奶親手釀制的梅子酒解封時散出的氣息，濃郁中透著清新，回味悠長。

很多時候，看著看著，陽光一打眼，我就墜入了沉沉的夢鄉(xiāng)。睡夢中，那些打著旋兒的桐花，旋著旋著，就變成了一個個白裙飄飄的花仙子。醒來時，赫然發(fā)現(xiàn)崖下早已變成了一片花海，灌木叢、草堆、石頭、水坑……全都蓋上了一張薄薄的“桐花被”。每當(dāng)這時，我們便會玩“過家家”的游戲。

抽到誰扮演“新郎”，他就要撿起掉落地上的新鮮完整的桐花，用絲茅草串成一個漂亮的花環(huán)，親手戴在“新娘”的頭上。戴上桐花環(huán)的“新娘”，羞得粉嘟嘟的臉龐跟粉嫩的桐花花萼幾乎完全是一個顏色，相互映襯，還真有點(diǎn)兒花仙子的感覺。而我的運(yùn)氣甚為不佳，從來沒有抽中扮演“新郎”的角色，不是抬轎的，就是扛鼎的。所以，一直沒有親手編織桐花環(huán)戴在“新娘”頭上的機(jī)會，不能說不是一種遺憾。但那份兒時純真的快樂，如今每每憶及，總?cè)滩蛔囊恍Α?/p>

待桐子樹下的紅薯藤發(fā)芽生根，紅薯葉蓋滿地面時，密密層層的桐子葉間就掛滿了一個個油光發(fā)亮的小桐子，翠綠的小圓球煞是好看。起風(fēng)的時候，小桐子相互碰撞，發(fā)出輕柔的悶響，像有人在嚕嘴噗氣似的。此時的筒子葉已由最初的翠綠變成了深綠，超過巴掌大的桐子葉便有了另一個妙用，這也是兒時的我十分期待的時刻。

每當(dāng)此時，無論多么忙碌，母親都會特意抽出半天工夫，到地里掰一筐嫩玉米，用磨子碾碎后，倒進(jìn)篩子里瀝干水分。然后到桐子林里摘些又嫩又大沒有蟲眼的桐子葉，用清水漂洗干凈，卷成錐子形的漏斗狀。隨后將稍稍瀝干水分的嫩玉米粉放進(jìn)去，封住口后，用從田邊地角現(xiàn)拔的新鮮的絲茅草捆上，放進(jìn)蒸籠里蒸。大約半小時后，一鍋清香撲鼻的“桐子葉粑粑”就可以出鍋了。

撕掉絲茅草，剝開桐子葉的瞬間，一個金黃松軟的粑粑便裸露在眼前，那顫巍巍的可愛樣，常令嘴饞的我兩腮泛酸，垂涎三尺?？偸遣活櫮赣H一再警告“小心燙著”，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一股帶著熱氣的奇香頃刻間便在口鼻間蕩開，滿身心游竄，唇齒留香間人早已意醉神迷。那是絲茅草的草香、嫩玉米的甜香和桐子葉的清香混雜交織的結(jié)晶。

兒時的記憶中，桐子樹帶給我的，并非全都是快樂。每年八九月間，當(dāng)一個個又大又圓的桐子由青綠變成暗黃時，就到了打桐子的時候了。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因家里嚴(yán)重缺少勞動力，每到這時，父親總會挑一個清涼的早晨，挑著大籮筐，讓我扛著一根長竹竿跟在他身后，朝山崖下的桐子林出發(fā)。

到了地頭，父親便會挑一處制高點(diǎn)，用竹竿敲打滿枝頭的桐子，一陣噗噗聲響后，地上便落滿了厚厚的一層桐子。父親朝下一棵桐子樹走去時，便輪到我去撿拾落到地上的桐子了。直到裝滿兩個大籮筐，我才能在父親送桐子回家的間歇躺在山石上歇息一會兒。要將山崖下所有的桐子打回家，往往需要大半個月時間。這還不是最辛苦的活兒。

待到家中堆積如山的桐子由暗黃變成黑色，外殼開始腐爛時，便到了剝桐子的時候了。每天晚飯后，我們一家老小便會每人拿上一把專門用來剝桐子的工具，一個巴掌大小帶柄的橫彎形鐵撬。左手握緊桐子，右手將工具的尖頭插進(jìn)桐子一頭，輕輕一撬，桐子殼就裂開了，帶著黑皮的桐子米米就露了出來。黑皮里面，是白亮亮的瓤，香氣沉郁熏人，聞多了，便會產(chǎn)生頭暈?zāi)垦５母杏X。那時候常聽大人們講起，這桐子米米有很強(qiáng)的毒性，吃一顆就可能要人命。嚇得我們從來不敢試吃。后來得知，大人們的話并非虛言，桐子米米的主要有毒成分為桐子酸，對胃腸道有強(qiáng)烈的刺激作用。

剝桐子看似輕松，時間一長，便會兩手腫痛，尤其是手腕處，酸脹發(fā)麻。而且無論洗多少次手，被桐油粘連在手上的黑色素都無法清洗干凈。剝桐子的時間，往往要持續(xù)大半個月。

當(dāng)桐子葉從枝頭枯萎掉落時，就到了我拎著爪耙、背著背簍到山崖下?lián)焱┳尤~的時候了。撿回家的桐子葉，是上好的柴火。桐子葉又輕又脆，跟其他農(nóng)活兒相比，撿桐子葉就成了輕松活兒，滿滿一背簍，也沒多少斤兩。撿完桐子葉，我跟桐子樹一年一度的交道才算徹底結(jié)束。

桐子米米被曬干后，父親便會挑去集市上出售，換回我跟兩個哥哥的學(xué)雜費(fèi)，還有一家人的柴米油鹽。記憶中，這是家中最可觀的一筆收入了。剝桐子的辛苦，跟一家人的生計相比，也就算不上什么了。每當(dāng)母親從父親手中接過趕集賣桐子后買回來的油鹽時，總會習(xí)慣性地叨咕一句“這桐子樹，可是咱家的‘大恩人啊”。

小時候，每當(dāng)家里請木匠做新家具時，我總是看著家具上新刷的金燦燦的桐油發(fā)呆。它們會不會就是用我家賣出去的那些桐子榨取的呢？說不定其中就有我辛苦剝出來的那些桐子呢。這樣想著，心里總會冒出一股異樣的親切感。

長大念書后，我才知道陪伴著我度過了整個少兒時光的桐子樹，還有另一個正式的名字——油桐，它的葉、花、根均可入藥。根可以祛風(fēng)利濕、消積驅(qū)蟲。葉可殺蟲、解毒，外用治瘡瘍、癬疥等。而桐子花，還有一個十分美麗的名字——五月雪，花語“情竇初開”，具清熱解毒、生肌之功效，外用還可治燒燙傷。而且，“五月雪”還是客家花呢。

據(jù)悉在清康熙年間，大量閩粵客家人渡海入臺。當(dāng)時的高山地區(qū)多為當(dāng)?shù)卦∶窬幼?，漢族人則定居在平地，惟有選擇剩下的高山與平地間的丘陵地帶居住，而這些地方長滿了油桐樹。生長環(huán)境越差，桐花開得越漂亮，桐子越豐產(chǎn)，恰如客家人隨遇而安、勤勞穩(wěn)重、心懷感恩的民族精神。

“窮人莫聽富人哄，桐子開花才下種”，每到桐花綻放時，也就到了客家族人上山勞作耕種的時候了。萬物有緣，油桐樹同客家族之間，仿佛命中注定一般，如此心有靈犀地映照著彼此的精魂，也因此才成了客家文化的組成部分和重要代表。

如今，在臺灣地區(qū)，每年都會開展規(guī)模盛大的桐花季活動，其中代表著客家族人對山林大地的感恩、立志打造鄉(xiāng)土人文遠(yuǎn)景的傳統(tǒng)儀式——桐花祭尤其引人關(guān)注。以感恩惜福之心，廣邀五湖四海之親友，漫步在繽紛如雪的桐花道上，盡情享受那份原始質(zhì)樸的自然純美，或在道旁的小木屋對弈品茗，感受一番和敬清寂的客家文化，真乃人生一大快事！何況，隨時還有地道的客家菜肴可以一飽口福。

移栽臺灣的油桐，不但被客家人如珠如寶般尊崇著，如今還贏得了萬千游人的贊嘆，它們無疑是幸福的。而散在我故鄉(xiāng)山野的那些桐子樹，炊煙絕跡的如今，無人問津的你們可曾安好？山崖下的那片桐子林，怕是只顧悠然天地間自得其樂，而渾然忘記了昔日常在樹下酣睡的那個少年郎吧？

“靠置樹枝的油桐花/是阮欲嫁你的網(wǎng)仔紗/飛置空中的油桐花/是跳舞的嫁紗……”每當(dāng)那首《油桐花新娘》優(yōu)美的旋律在耳畔悠悠回響時，故鄉(xiāng)漫山遍野綠袍的桐子樹、落葉繽紛的“五月雪”，便開始在我的腦海中慢悠悠地暈成一幅遙遠(yuǎn)故鄉(xiāng)的水墨畫，溫潤著我浪跡天涯的孤寂，而望鄉(xiāng)的惆悵，正綿綿不絕……

發(fā)稿/趙菱